【编者按】
无论是按照现在的认识将其视为中华先民精神世界的一部分,还是视作传统文化的一部分,神祇在中华的土地上都可以说是无处不在又无微不至。从依然保存至今的一部分民间信俗当中,也许能窥见有关中国人精神世界发展、演化的绘卷,也许还能触摸到其中埋藏着的一套、甚至多套解码传统社会组织形态的密码。
云影山光间隐隐绰绰的神祇与信俗,与正在渐渐忘记他们的我们,共同耕耘过中华的历史,也仍在继续共同耕耘着这片大地。
在澎湃新闻“土地与神祇”专题报道中,记者走进田野,穿越街巷,观察信俗、描摹仪轨,尝试发现日渐式微的民间信俗曾经怎样影响过我们祖先的历史、如何介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与社会组织,以及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又面临着怎样的转型与改造。
“土地与神祇”专题自2019末启动,将呈现开放的形式,除了澎湃新闻记者的现场报道,也将约请一部分相关学人撰稿。
“一座千年伫立在自己的风土文脉中的小庙,是否通过附加一座教科书式讲解建筑史的博物馆,就能塑造‘乡愁’和‘神性领域’?”在转载自中国国家地理《碧山12:建筑师在乡村》的这篇文章中,作者通过对有关山西省南部一座“五龙庙”环境整治工程的优点与缺憾之争的讨论,表达了关于“文物价值”提取与文物作为“地方名胜”整体之组成的关系的思考,提出“以文物保护为前提的建筑设计,原本应当是一种精神的对话”的观点。
改造之前的五龙庙。张利伟摄,图片来自“朮art”微信公众号。
过去几年中,在山西南部这片中国最古老的区域,许多处在乡野环境中的唐、宋、辽、金、元朝时期的建筑,因为“保护整治”,周边环境发生了剧烈变化。米兰世博会万科馆发起“龙·计划”,通过众筹获得资金,支持五龙庙文物环境整治工程,旨在把文化遗产保护纳入公众的视野,以众力和设计促进传统建筑文化融入当下。都市实践的建筑师王辉受到邀请参加这一公益项目,主持了五龙庙环境的整治设计。工程于2015年上半年公布,2016年5月竣工。
这项不寻常的工程自启动以来,就受到来自社会各界的重视。传统上,文保系统外的建筑师要参与文保单位周边的设计并不容易。这是一次跨界,更是一次对所跨之界的检验。2016年,设计方案和照片逐渐出现在网络上之后,引发了一系列激烈的讨论,设计师与批评者纷纷撰文阐述立场,《建筑学报》更组织了一次现场专题研讨。怀着对山西南部的向往和好奇,我从北京出发来到中条山北的运城,再从运城搭车前往中条山南麓芮城县,五龙庙所在的中龙泉村就在县城以北不远。
山下出泉
车沿着中条山中段的公路南驰,一路上不断出现通往各种龙王庙的路标。五龙庙只是其中建筑最古老的那座。龙王庙,意味着有泉水。南山有泉之所在,平畴沃野,聚落比建筑古老,泉水比聚落古老。
五龙庙附近的农田中北望中条山(图片来自《碧山12:建筑师在乡村》,摄影师 齐晓瑾)。
“《象》曰,山下出泉,蒙。”山下出泉为《易》蒙卦之象,充满生机。
五龙庙现存五方碑记,唐代两方碑都题名为《龙泉记》,清代的三方碑都关于建筑重修。唐代较早的一方《龙泉记》,主角为泉。龙泉经疏浚,曾“周回三百三十有二步”,可“尽江湖胜赏”,又能缓解一时之旱(张铸《龙泉记》)。因此“制小屋,图其形,写龙之貌,为乡人祷祀之所”(郑泽《龙泉记》)。后一方《龙泉记》相隔仅二十一年,记述了陕虢地区群牧使袁公因神人托梦祈雨应验,拆除旧屋、重建神祠并使巫者祈祷祭祀之事,即为现存建筑之始。
“县城北七里为古魏城,城西北隅有一泉,其窦如线,派分四流,浇灌百里,活芮之民,斯水之功也。”县令郑泽的历史感指向了在唐代已经成为遗址的古魏城。根据史记记载,东周晋献公封毕万于魏,在芮城县北五里,郑泽所记与现代的考古发现可以相互印证。五龙庙所在的中龙泉村位于古魏城内西北侧,自此发源的泉水纵横,清澈而奔流不息,不仅滋润过古魏城,也曾为芮城灌溉百里。
泉水如此重要,泉水周围的三个村子都围绕龙泉命名为“前龙泉村”、“中龙泉村”、“后龙泉村”。在唐代,这座供奉龙王的神祠,只是龙泉名胜中的一个要素。
尽管龙的形象在中国非常古老,但因泉水而建龙泉之祠,仍然与唐代的背景有密切关系。唐代开始,官方每逢仲春都要祭祀青、赤、黄、白、黑五龙。宋承唐制, 在北宋末年明文册封了五方龙神:青龙神封广仁王,赤龙神封嘉泽王,黄龙神封孚应王,白龙神封义济王,黑龙神封灵泽王。所以,“广仁王庙”也即“青龙庙”,表明了宋时人们对此处渊源的认知。
清代的碑记都始自里人捐资对乐楼的修缮,可见清代戏台使用的频繁。有意思的是,清代的本地人只在题刻上见到“广仁王庙”四字,已不知“广仁王”称号的来历。五十年后,庙宇和乐楼再次因为倾圮重修,这次的碑记录了修缮资金的来源:嘉庆年间,庙有官方经费,亦砍伐了庙内古树以筹资修缮。
经历了近代以来的毁庙兴学,庙宇曾经作为村中小学,庙中原龙王泥塑亦不存。五十年代,庙宇被官方重新“发现”和修缮,后作为唐代建筑而被定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五龙庙”这个名字来自早期文物调研时村民指称,如今已成为文物官方名称,人们似乎没有注意到“五龙”与庙额“广仁王”之间,“五”和“一”的分歧。
龙王庙的信仰遍布中国。博安德(Andreas Berndt)指出龙王作为唐宋以来被官方承认的水神统领,在不同地理环境的传播中发展出不同特性。他转引王守恩对山西太谷县的山地和盆地区域水神庙分布的比较,指出山地区域更依赖泉水和降水,有更多的龙王庙,而盆地则分布更多河神庙。
山西广灵县水神庙(图片来自《碧山12:建筑师在乡村》,摄影师 朱若麟)。
乡土时空
在中国不可计数的龙王庙中,五龙庙是最古老的一座。在中国仅存的三座唐构中,五龙庙可能是最不起眼的一座,但也是与村民生活最亲近的一座。
《AC建筑创作》杂志编辑部在出席五龙庙环境整治工程竣工仪式后,留下一篇有趣的观察稿《五龙庙前的乡土与精英》【AC编辑部,《AC建筑创作》公众号,2016年5月17日】。原来,工程竣工当日刚好是四月初八,运城当地的关公巡城日,一位大妈一早就来到庙门口想摆贡,却因为恰逢文物环境整治工程的竣工庆典,不让摆贡也不让上香。AC观察稿的记者敏锐地注意到设计趣味与乡土之间的张力。倾盆大雨使竣工仪式提前结束,终于让“老乡们回到自己熟悉的气场”。
在整治工程实施之前,庙门平时上锁,初一、十五才开门,恰恰说明这座小庙维系着村民初一、十五上供的日常。日常的供奉和庆典渗透着村民对这个古老地点的感知;地方习俗中体现的,是人对地方的理解和认同。《AC建筑创作》的观察稿中,记下看庙张大爷的遗憾:“庙南边原来有一片龙泉,唐朝的时候就是‘因泉建庙’,没有泉,就没有庙。庙修得很好,却只是壳子,没有魂。”
几十年来自发看庙的张大爷,不仅从碑中读出五龙庙的起源与精神,也亲身经历了近年来晋南民间信仰的复兴。离芮城不远的解州是关羽的故乡,传说始自宋代的“关公巡城”游神活动已经举办了十多届。四月初八这天,解州在进行热闹的巡游活动,五龙庙这一天也聚集了周围乡村的村民们,戏曲演出呼应着整个地区的关帝信仰。
在通过文物保护操作文本的“文物价值解读”来理解五龙庙的建筑师【王辉在《五龙庙》一文中写道,五龙庙的价值主要在祈雨文化和建筑文化两方面。由于祈雨文化没有条件操作,所以选取建筑文化来做价值阐释】,和通过读碑、看戏来感受场所精神的张大爷之间,是否可以沟通?
龙泉虽然已接近枯竭,而山下出泉之意象所揭示的蒙卦,则提示我们要重新习得对山川风物的感知方法。
山川|中条的风与物
芮城五龙庙背山面水,近有龙泉,远瞻黄河、首山,“襟带山河”作为这座唐代古观的山川意象,本来不可忽视。在环境整治工程之前的记录照片中,可以看到站在五龙庙前拍摄时视野中清晰的中条山。庙畔,唐元和戊子年(公元808年)裴绩所书的《龙泉记》中提到“前瞻荆岳,却背条岭”;唐大和六年(公元829年)的碑《龙泉记》中所说的“古木环郁山翠围合”。中条山是五龙庙北倚之山,可以说,此处山下、泉畔的建筑所标志的神圣空间“让自然呈现”(Christian Norberg-Schulz,1979)。
地形图上五龙庙与山河的相对位置(图片来自《碧山12:建筑师在乡村》)。
“薄山之首,曰甘枣之山,共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河。……又东二十里,曰历儿之山……”——《山海经·中山经》
《山海经》收集了最早的古代地方神话传说。在叙述东南西北四方之山后,《山海经》的《中山经》从中条山尽西端的薄山向东开始叙述。相传,山海经中的山经来自大禹治水时的系列地理勘定工作。关于中条山的叙述位列天地之中,可见其在上古文化中的重要意义。渑池仰韶、陕县庙底沟、灵宝西坡、芮城西王村等新石器时期的重要遗址许多分布在中条山南麓。《史记·货殖列传》中记有“昔唐人都河东,殷人都河内,周人都河南。夫三河在天下之中,若鼎足,王者所更居也”。芮城县所在为“三河”结聚之区,无论在地形图上,还是中条山南北远眺,均能感受到它的万千气象。
中条山北麓盐池,摄于池神庙前(图片来自《碧山12:建筑师在乡村》,摄影师 齐晓瑾)。
五龙庙伫立于高台之上。高台,不仅方便仪式上的祭祀沟通,也在于能够“四视高旷”,保留眺望北山,远瞻黄河,环视村落和供村民瞻礼的视线关系。
整个山西、河北,许多祠庙建筑在高台之上,如阳城南山汤王庙:“近邑之南……有岗隆然崛起,俯瞰城郭,襟带山河,极为清旷爽垲之地”;洪洞皋陶庙“在县南士师村东北高阜处”;三嵕庙“即为度地相原,卜得其吉,四视高旷,雅称神居”。
河北蔚县代王城龙王庙(图片来自《碧山12:建筑师在乡村》,摄影师 齐晓瑾)。
改造之前的五龙庙。张利伟摄,图片来自“朮art”微信公众号。
建筑师王辉在进行五龙庙的环境设计时,为了营造观赏“唐代建筑”的围合空间和多个“观景框”,在原来与天地山川相接的五龙庙原始环境中,树立起一面面仿夯土的新材料墙体,使得五龙庙变成了一架博物馆中的唐代建筑标本。而“参访路线”的设计取消了原先登台的土坡,观众需要穿过迷宫一样的侧方阵列,学习过一套典型的“中国古代建筑史”知识之后,再从建筑山墙的朝向进入“展品”所在的空间。
环境整治后五龙庙的唯一入口(图片来自《碧山12:建筑师在乡村》,摄影师 齐晓瑾)。
改造前的五龙庙入口。张利伟摄,图片来自“朮art”微信公众号。
整治工程之后,眺望中条山则需要离开五龙庙所在的高墙围合院落,绕至院后的观景平台。
意在提升文物周边环境的“整治”,落实为用心的“切割”。可惜的是,这座千年小庙矗立其间的真山水,被强行切割至博物馆围墙之外。乡民和游客被设定成为“中国建筑史”神圣标本的谒见者,须移步换景,在建筑师的引导下接受教育。
关于“需求”的独白
五龙庙整治工程完成之后,出现了相当多关于这一工程的讨论文本。
建筑评论家周榕将五龙庙环境设计的立意描述为复活“与神失联”的躯壳,借助体系化的建筑史知识陈列,绵延“文化乡愁”。他认为此次工程的“超现实氛围”“弱化了喧闹的世俗生活对神性领域的袭扰”,为村民创造了“欣欣向荣的社会新生境”。
无论是建筑评论家,还是因为原先五龙庙仅在初一、十五开门就判定其“失去神圣场所地位”的建筑师,都同样缺少对“龙王庙”这一最为广泛而普遍的乡土精神空间的体察。建筑师对“复活”文物场所的使命感,导致以自己的想象为前提,陷入了深度的独白。正如周榕所评论,新的设计对场所的控制意图十分明显。白色碎石铺地,土黄色围墙,让人不由得联想到日本的枯山水庭院,原本龙泉之祠的滋润意象,与今日枯槁脱水的标本之间形成了强烈的对立。
五龙庙环境整治铺地(图片来自《碧山12:建筑师在乡村》,摄影师 齐晓瑾)。
从AC的报道看,作为乡间精神空间的五龙庙,不仅有开光仪式,初一、十五的上贡,也与晋东南地区的关帝崇拜有明显互动。事实上,翻阅民俗学的调查即可发现,晋东南是我国民俗文化极为发达的区域,许多古老的习俗在记忆中并未远去。
回到对传统信仰空间的讨论,所谓“喧闹的世俗生活对神性领域的袭扰”,或许是一种远离本土传统的想象。乡土的时空中,神圣与日常是自然的共存,从山岳的永恒精神到喧闹的日常,五龙庙这样的乡间小庙其实正是一种连结、一种提示。用祠庙建筑的方式,标记和揭示“山下有泉”的时空意象。在村庄日常的视线里,高台上有一座古庙的存在。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初一、十五的时间节点,亦是乡土特有的节奏韵律。在乡土上,读书人与村民,儒生与里人,共同留下了历史印记。
山西介休洪山源神庙,为标志水源而修建(图片来自《碧山12:建筑师在乡村》,摄影师 陶金)。
在整治设计中,有几个对需求的想象:一是村民的公共活动空间,二是与永乐宫关联的游客驻留目的地,三是博物馆的教育功能,四是体现社会价值。尽管关于五龙庙有着热烈的纸上讨论,建筑师在露天博物馆设计上也投入了相当的心力,但发展旅游的目的仍然很难实现。更成问题的是,因为把“文化”简化为“需求”,导致设计过程中缺乏对名胜的体悟和推敲,而变成“针对需求的操作”。现代以来建筑师对“个人作品”的普遍焦虑,是否带来了“重塑”神圣的设计目标?
“知识”在这个操作过程中的作用十分悖谬。设计方对五龙庙的认知来自作为文物管理操作体系知识的“文物价值点”,认为五龙庙的价值在于“祈雨文化”和“四座唐构之一”。又因为缺少条件和能力来“操作”祈雨文化,因此把环境设计的主题引向中国古代建筑史。于是,中国建筑史教育中的显性知识主导了五龙庙设计的叙述。
问题是,一座千年伫立在自己的风土文脉中的小庙,是否通过附加一座教科书式讲解建筑史的博物馆,就能塑造“乡愁”和“神性领域”?建筑师认为,“我们面对的文保对象,几乎都源于实用的目的”,一旦村民不再需要祈雨功能,五龙庙就会在生活中边缘化。在这种叙述中,只有作为精英的建筑师才能修筑通往“神圣”的道路,而村民的信仰实践一定“实用”。这种想象,以及建立在这种想象基础上的设计和批评,反映了对本土知识的隔膜和并不牢靠的优越感。
五龙庙环境整治工程的优点与缺憾之争,在我看来并非文保界与建筑界的矛盾,而是深刻反映出“文物价值”提取中对文物作为“地方名胜”整体之组成的忽视,以及建筑师对本土知识的隔膜。以文物保护为前提的建筑设计,原本应当是一种精神的对话。
【作者注】本文的写作直接来自2016年微信群“C太太客厅”群关于五龙庙的热烈讨论,写作过程中亦得到丁垚、郭龙、刘涤宇、刘克成等老师相关文章和公开发言的启发。感谢陶金、张力智、徐健、杨园章等师友在相关问题上给我的指点。感谢公众号“朮art”在转载中的图片组织和精心编辑。所有观点和失误由本人负责。
本篇系转载,原文以《原本应当是一场精神的对话》为题发表在中国国家地理《碧山12:建筑师在乡村》(主编 左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