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艾琳评《瓜分沙洲》:无法划清的边界


《瓜分沙洲:英国、法国与塑造中东的斗争》,[英]詹姆斯·巴尔 (James Barr)著,徐臻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10月出版,524页,89.00元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甲骨文工作室于2018年10月出版了英国历史作家詹姆斯·巴尔(James Barr)的《瓜分沙洲:英国、法国与塑造中东的斗争》。此书的英文版由Simon & Schuster出版公司于2012年推出,共四百五十四页。截止至2019年8月,此书在美国亚马逊网站评分为4.4/5,“美国豆瓣”Goodreads也给出4.1/5的不俗成绩(数据统计截至2019年8月9日)。


相信是由于这样的高分,加上中东近现代史常读常新的特点,才有了《瓜分沙洲》的中译本,译者为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中东研究硕士徐臻。中译本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装帧精美。它选用了原书插图中的地图和老照片,棕、黄、黑、白四色呼应了标题的“沙洲”一词。1916年英法所密谋的《赛克斯-皮科协定》地图也出现在中文版的封面和封底,以突出“瓜分”二字。

本书重点在于英法两国从1914年至1948年在黎凡特(地中海东部)地区的争夺,以英国退出巴勒斯坦和以色列建国为下限。与之相呼应,封面最上方的照片是1921年3月丘吉尔和劳伦斯共游金字塔,封底最上方的照片则是1944年停战纪念日,貌合神离的丘吉尔和戴高乐同行在凯旋门前,向人群挥手致意。勒口上安排了1946年马龙·白兰度、保罗·穆尼和西莉亚·阿德勒在百老汇《国旗的诞生》中的剧照。

正如精美但复杂的书封设计所暗示的,这部五百二十四页、近三十九万字的《瓜分沙洲》绝对不是一本轻松的读物。这里需要称赞徐臻先生的翻译热情和勇气,他的译文流畅,但由于原文涉及的人名和事件较为繁复,其中出现了一些可以避免的错误,我们会具体再谈。

“沙漠”三部曲

《瓜分沙洲》中译本为甲骨文系列历史人文类书籍中的一本。2014年9月它曾推出过更大部头的《阿拉伯的劳伦斯:战争、谎言、帝国愚行与现代中东的形成》,作者是美国的战地记者斯科特·安德森。安德森的书名将大家耳熟能详的“Lawrence of Arabia”替换成“Lawrence in Arabia”,似乎是要将劳伦斯请下由其自传《智慧的七柱》和大卫·里恩史诗大片所构筑的神坛,而回归这个英国间谍真正的身份。除了劳伦斯,安德森在书中也并列描写了美国人威廉·耶鲁、德国人库尔特·普吕弗和罗马尼亚犹太人亚伦·亚伦森,通过“这四个人的小小星系”([美]斯科特·安德森,《阿拉伯的劳伦斯:战争、谎言、帝国愚行与现代中东的形成》,陆大鹏,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第5页)展现了一战期间各方间谍在中东交锋和“帝国愚行”。


《阿拉伯的劳伦斯》和《瓜分沙洲》有时间上的交集,但后者的重点不在于谈阿拉伯的劳伦斯——作者詹姆斯·巴尔的牛津校友前辈。巴尔出生于1976年,牛津大学现代史专业毕业,英国《每日电讯报》的撰稿人。2001年,其处女作追溯英国独立智库Bow Group的五十年历史,序言亦由智库创办人之一杰弗里·豪(Geoffrey Howe)撰写(参见哈佛大学图书馆Hollis Catalog说明)。2006年,伦敦的Bloomsbury出版了巴尔的第二部著作,即《沙漠燎原:T. E. 劳伦斯和英国在阿拉比亚的秘密战争,1916-1918》。六年之后,他推出《瓜分沙洲》。再隔六年的2018年,纽约Basic Books出版了巴尔的《沙漠之王:现代中东的英美争霸》,时间跨度为1942年阿拉曼战役到1967年英国撤出亚丁。


可见,《瓜分沙洲》是巴尔已推出的“沙漠”三部曲之二。此书共分四大部分,包含二十九章加尾声。以劳伦斯为主角的虽然仅有三四章,但巴尔对劳伦斯及其分身(如斯特林,Walter Francis Stirling)的描述贯穿全书。这颇让人想起另一位牛津校友、罗瑞·斯图尔特(Rory Stewart)在2010年BBC纪录片《阿拉伯的劳伦斯之遗产》开头所说,劳伦斯是我的童年偶像(boyhood hero)。斯图尔特于2012年从哈佛回到伦敦从政,到最近竞选保守党党魁,不知其中有多少劳伦斯(当然也有丘吉尔)的影响力在左右着他。2015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斯图尔特的自传——《寻路阿富汗》(沈一鸣博士翻译)。


从“沙漠”三部曲来看,善于发掘英国政府档案寻找新线索的巴尔,雄心勃勃分三步构筑他的五十年中东史。巴尔注重学术规范,言之有据,这从中译本所保留的原书尾注、参考文献和索引都可以看出。中译本在边缘空白处标注了英文版的页码,便于读者使用原书的英文索引(中译本498-512页)。这是甲骨文系列的一个优点,在《阿拉伯的劳伦斯》一书中也可以发现。

根据巴尔的致谢(中译本409-413页),他花去四年时间写作此书,其间他曾回母校的圣安东尼学院访学。此书的一位书评人尤金·罗根(Eugene Rogan)2017年选为英国科学院院士,便是该学院中东研究中心的主任。罗根教授2009年出版的《征服与革命中的阿拉伯人:1516年至今》,其中译本刚于2019年8月由浙江人民出版社推出(廉超群博士和李海鹏博士翻译)。巴尔所试图复原的从1914至1948年的这段历史,也占了《阿拉伯人》一书三分之一篇幅。


巴尔在撰写《瓜分沙洲》时,特别注重使用欧洲的档案资料(中译本477-483页),特别是国家档案馆等十余处英国资源和法国南特和巴黎两处档案资源。巴尔使用的第二手资料也相当丰富(中译本483-497页)。我们发现,当尾注内容涉及原文参考文献,都没有译成中文。例如最后一个尾注是“MEC, Killiearn Papers, diary, 13 Feb. 1945.”有进一步研究需要的读者可以在档案资料目录上找到“Sir M. W. Lampson, 1st Baron Killearn”,通过电子资源或亲身去圣安东尼学院的中东研究中心查找,便可以比对正文内容。

也许从学术著作的眼光来评价,《瓜分沙洲》和《阿拉伯的劳伦斯》之类的畅销书并不能构建新的学术理论,或者对中东近现代历史进行天翻地覆的解读。同《征服与革命中的阿拉伯人》相比,此二者鲜有基于阿拉伯人角度的历史记录,可能与作者缺乏阿拉伯语训练有关。但是读者们可抽空注意下《瓜》与《阿》的“致谢”、“尾注”、“参考文献”、“索引”,体会作者所下的功夫,以便理解它们能够畅销的原因。特别是有志于中东研究的学生和青年学者们,也应放下对于畅销书的成见,在战地记者和专业作家那里找到有利于自身学术发展的道理。

瓜分与较量

与《阿拉伯的劳伦斯》清晰的四条线索串起英、美、德、犹四方间谍角色不同,《瓜分沙洲》登台的人物繁多,且用墨平均。在巴尔构建的舞台上,赛克斯、皮科、劳伦斯、斯皮尔斯、丘吉尔、戴高乐、莫因、斯特林,甚至罗纳德·达尔,按照时间顺序一一亮相。

中国读者在阅读《瓜分沙洲》时候必须要注意巴尔的立场。他在有如谍案故事的序言交代了写作缘起:他于2007年夏天读到一份解密的1945年军情五处档案,表明法国在当时支持犹太恐怖分子,使英国失去了对巴勒斯坦的委任统治权。正如“沙漠”三部曲之《沙漠之王》以1967年英国撤出亚丁为下限,《瓜分沙洲》也旨在分析英国1948年败走巴勒斯坦的原因。我们能够感受到牛津出身的巴尔,有如他笔下的劳伦斯和丘吉尔,充满着对法国阴谋的不信任。此书重墨描写了一些血腥的屠杀和刺杀,例如1925年法国吊死叙利亚反叛者(原书插图并未附在中译本里),以及在法国默许和支持下,被犹太黑帮行刺的莫因和斯特林。

1762年,爱尔兰作家奥利弗·戈德史密斯在《世界公民》一书中假借中国人Lien Chi之口对争夺加拿大的英法进行抨击:“英法两国似乎都认为自己是欧洲强国中的领头羊。虽然二者只间隔一道狭窄的海域,两个民族的性格却截然不同,而且他们都从近邻处学会了惧怕和敬仰对方。”(《大英博物馆世界简史》,[英]尼尔·麦格雷戈著,余燕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7年第二版,515页)当时英法两国除了在美洲、印度、加勒比海争夺激烈,在北非和西亚也互相较量。1798年拿破仑入侵埃及,这一事件历来被认为标志着阿拉伯现代史的开端。仅仅过了一个月,纳尔逊就带着英国海军在尼罗河口取得胜利。到了1820年,波斯湾已被英国舰队控制,开始了长达一百五十年的英控阶段。而法国除了在北非的阿尔及利亚、突尼斯和摩洛哥殖民,它通过与叙利亚各天主教派的联系,从十九世纪中期开始积极向叙利亚渗透。

奥斯曼帝国统治者是信仰逊尼派的土耳其人,1516年和1517年便征服叙利亚和埃及。阿拉伯行省与奥斯曼土耳其统治者之间素有民族矛盾。从十七世纪末开始,奥斯曼帝国在与欧洲列强争锋中渐露颓势,一些强劲的地方统治者也敢于同伊斯坦布尔对抗。觊觎阿拉伯世界的欧洲列强利用了这些矛盾,顺势为地方势力提供军火和经济援助,以稳固自己的殖民统治。

一些保守派阿拉伯领袖利用列强的野心,主动向西方接近,要钱要枪,以排除异己扩张势力。随着留学生数量的增加、新闻教育事业的发展,西方思潮涌进阿拉伯世界,这在客观上也培养了亲西方的温和派阿拉伯民族主义精英。他们希望能脱离日渐颓败的奥斯曼帝国,实现西式的阿拉伯现代化。但殖民主义的残酷性也会使得一部分人转投激进民族主义的阵营(例如1906年的丁沙威事件对艾哈迈德·艾敏的影响,见罗根《征服与革命中的阿拉伯人》,184-185页)。

英国和法国为了解决在非洲的争端,曾于1904年签订《英法协约》,明确英国对埃及和苏丹、法国对摩洛哥的殖民利益。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英法对于奥斯曼帝国治下的肥沃新月地区和阿拉伯半岛有各自的打算。英国同保守派的麦加谢里夫侯赛因·本·阿里暗中联络。前者希望利用后者的圣裔身份,削弱奥斯曼哈里发的“圣战”影响力。后者则希望借助英国力量在半岛和肥沃新月地带建立一个独立的阿拉伯王国。法国在战前长期与贝鲁特和大马士革的阿拉伯自由派精英保持联系(《阿拉伯的劳伦斯》,125页),这些精英有的谋求包括黎巴嫩、巴勒斯坦和外约旦在内的大叙利亚独立,有的允许法国在黎巴嫩建立保护国。而他们的诉求与谢里夫为代表的保守派显然也有冲突。

英法为了相互制衡和瓜分肥沃新月地区阿拉伯地区,于1916年签订了《赛克斯-皮科协定》。而从英国这方面来说,《协定》承认了法国在叙利亚的利益,因而违背了之前《侯赛因-麦克马洪通信》的内容。1917年的《贝尔福宣言》明确宣布英国对以色列建国的支持,再次表现出英国殖民者两面三刀的面目。在两次大战之间的战间期,法国怀疑英国在背后支持了叛乱的德鲁兹派领袖。二战爆发后,英国迫于压力开始限制犹太人向巴勒斯坦的移民数量,同时暗中支持叙利亚独立。法国则同巴勒斯坦的犹太恐怖主义联手,支持其对英国殖民当局进行暗杀爆炸等行动。这些都是《瓜分沙洲》一书所涉及的历史背景。

一些瑕疵

平心而论,《瓜分沙洲》的阅读体验不如《阿拉伯的劳伦斯》。而在叙述1914年至1948年英法在大叙利亚地区的争夺方面,巴尔也缺乏《征服与革命中的阿拉伯人》所体现的全局观、对古今事件的精彩类比和分析,以及更重要的,通过阿拉伯人的叙述(甚至是文学作品)来剖析阿拉伯民族心灵并展现“帝国主义愚行”的能力。但《瓜分沙洲》提供了众多的细节和内幕,当读者明确了巴尔的写作立场,可以审慎地从中剥离并还原出一段英法殖民的历史,了解中东地区现代国家形成的动荡过程,以及耶路撒冷问题的由来。

巴尔所涉及的这段历史非常重要,但有些可惜的是,徐臻先生的译文存在一些可以避免的瑕疵,在此举例说明。

第一种是由于法语读音和含义不明而造成的错误。最明显的就是中译本411页:“最后找到了安妮·帕伦特(Anne Parent)——弗朗索瓦·乔治斯-皮科的孙女,她向我提供了一张祖父的照片,并且出现在了本书中。我十分感激米·帕伦特(Mme Parent)允许我使用这张照片。”

Fran?ois Georges-Picot是《赛克斯-皮科协定》的法方签署人,法语Georges末尾的s不发音,但整个中译本都是“乔治斯”。另外110页的Millerand和第294页的Emblanc的中译名也值得商榷。本书全名是《瓜分沙洲:英国、法国与塑造中东的斗争》,既谈英国也谈法国,所以无论是译者还是出版社都可以在校对译稿时候咨询下法语专家,这样是更为妥当的做法。

另外,Mme是“女士”的简写,而根据上下文,肯定是指安妮·帕伦特,所以最后那句应该是“我十分感激帕伦特女士允许我使用这张照片”。

86页的Paris Midi,徐臻先生译成《巴黎迷笛报》,Midi是法语“正午”之意,应译为《巴黎午报》。

第二种是明显的中文笔误。例如第136页倒数第一段的“骑得”,应该是“骑的”;141页第二段的“陪育”应该是“培育”。

第三种未使用习惯译名。比如77页的“柯曾”,应该是“寇松”;164页的“浩兰”,应该是“豪兰”。

第四种是从英文译入中文后意思不对。例如161页的“最酷的法国人”,但根据上下文,应该是“最冷酷的”才对。

《瓜分沙洲》讲述了英法在阿拉伯世界的殖民活动,涉及阿拉伯历史文化方方面面,如果有懂阿语的专家来审校,译文就会更完美。巴尔的原文有许多阿拉伯语名称的英文转写,而当译进中文时候需要将这些名称返回到阿拉伯语,才能找到最正确的译名。我们也发现,一些阿拉伯语人名因为混入了涉及阿拉伯文化背景的习惯用法,它们的中译就不对了。例如304页的哈希姆·阿卜杜拉,应该是“哈希姆人阿卜杜拉”或者“哈希姆家族的阿卜杜拉”,“哈希姆”表明圣裔身份。第327页的贝·阿泽姆,应该是阿泽姆贝伊,贝伊是称号,中译时候需要放在人名之后。这些是第五种主要错误。

第六种是常识错误。例如259页“叙利亚的面包价格”,应该是“叙利亚的大饼价格”。

第七种是希伯来语含义不明导致误译。367页谈到莱希Lehi,它是犹太武装组织Irgun的一个分支。但徐臻先生译成“李海”,还注释说是美国犹他州的一个城市,这个错误就比较大了。

第八种是前后矛盾。299页说莫因勋爵于1944年8月去世,但第310页提到莫因1944年11月6日在开罗遇刺。我们查对了299页对应的原文:But, as Britain's leading advocate of a‘Greater Syria', that was what he was by August 1944。徐臻的翻译是“然而直到莫因于1944年8月去世,他一直都是‘大叙利亚’方案的中坚倡导者”。这个错误源于对英文原文的误解,译者如能核对一下莫因生卒年月就可以避免。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找到徐臻先生来做译者,想必是看中他在耶路撒冷学习研究的背景。中东地区生活的民族众多、宗教复杂,巴尔花四年写作本书,那么译者的确需要再多花一些功夫在他的翻译和校对上。近几年越来越多的出版社愿意资助涉及中东历史和现状研究的翻译,体现了中国普通民众了解中东历史文化的愿望。徐臻先生将这段复杂但重要的历史译成中文的努力非常值得赞赏。写书不易,翻译也难。希望学者、专家和专业翻译们能通力合作,以严谨的态度推进中东学领域的翻译和研究。

本文在此简短地比较了最近五年出现的四部相关译著,也呼吁无论是学者还是译者,在客观地重构殖民统治历史的时候,能够利用语言优势和较之过去大为改善的研究条件,多进行实地考察,让中东人民在著作中发声,让中国民众了解当地人真实的想法。无论是阿拉伯的劳伦斯,还是罗瑞·斯图尔特,他们或许加入夸张和理想主义的叙述,也是构建在实地考察之上的。

读书推荐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