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国宝并没有故事

8月10日,中国古代工艺美术史学者尚刚的《给孩子的国宝》新书发布会在北京单向空间举行,北京大学考古学教授齐东方也参与了活动,二人就中国古代的工艺美术、写作方式等问题展开了讨论。由活字文化策划、中信出版集团出版的《给孩子的国宝》是一部面向青少年读者的中国古代工艺美术简史,它以严谨、简明的方式介绍了各种工艺美术作品,并引导读者去感受国宝的历史人文价值与审美意义。

活动现场,活动主办方供图

适用性遇上审美性

尚刚认为,工艺美术是以手工业方式创造的造型艺术,兼具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价值。研究工艺美术史,就需要学者对材料、历史和艺术都有一定了解。根据制作材料的差异,工艺美术品可以分为丝毛等织物、陶瓷器、玉石器、金属器、漆木器和其他(杂项)六大类。各种材料除了有不同的物理特性,也有着悬殊的政治、社会地位。

以丝绸为例,中国古代是男耕女织的小农社会,十分重视农业和家庭手工业的生产,故在古代社会地位较高。丝织品虽然从业人员多,产出量大,但是由于丝绸是有机物,容易腐烂,不容易保存,故今天大多数人对它的地位不甚了解;而陶瓷在古代地位不高,但制作量最大,因为它的材质不腐不烂,残片也能长久保存,因此它是今天现存最多的工艺美术品,也是今天成为了大众最为了解的工艺美术种类。


尚刚 著《给孩子的国宝》,活字文化出品,中信出版集团出版

材料地位各有高低,低贱仿高贵的现象也广泛存在:金器比银器地位高,相对低贱的银制品就会仿制金器的造型,材料更加低贱的漆器则仿造同时代银盒的造型。工艺美术品的高低贵贱,不仅与材料价值有关,也与社会阶层联系,中国古代许多工艺美术品都有着明显的阶级属性。比如经商者不许身着丝绸,鼎和玉腰带则只许皇家、达官贵人使用。他们独享金银器,而大众则会用更加低贱的材料仿制。

尚刚说,工艺美术品与纯粹审美性艺术不同,适用性是它的首要标准。这是由工艺美术品的用途决定的。他在书中提到的工艺美术品虽然也包含部分欣赏品,但还是以日用品为主。但总体来说,日用和欣赏之间并无明确界限,好的工艺美术品一定是兼具适用性和审美性的。

工艺美术品内涵的适用性和审美性,也决定工艺美术品的形态将呈现出不同的特征。就造型而言,大多数工艺美术品自诞生以来就没有发生大的变动;而装饰则历朝历代各有不同。这是因为装饰反映的是时代的审美倾向,而造型则与适用性有关。

尚刚说,在审美价值层面,工艺美术品与绘画、诗歌一类的纯艺术作品并无高下之别。许多工艺美术品不仅体现了适用性,而且还有着极高的审美价值。在尚刚看来,虽然工艺美术品无法产生强烈的审美冲击力,但由于工艺美术品有着较强的适用性,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各种各样的工艺美术品实际上已经成为大多数人生活的一部分。这使得它相比少数精英的纯艺术,可以通过空间造型,形塑我们最基本的审美意识,甚至左右我们的终极审美判断。尚刚告诉大家,优雅含蓄是中国古代工艺美术品最大的艺术价值,它的产品可能在不断变化,但是它的独立审美文化却一直蕴含在内。“日用即道,陶冶情操仅靠古玩和字画恐怕是不够的”,尚刚引用王守仁的话说。


尚刚

齐东方还补充道,工艺美术品作为历史研究材料的价值,甚至超过了其他的纯艺术形式。这首先是因为它的受众面更广,其次是因为工艺美术品并不仅仅是一件手工业品,它曾经出现或将要出现在古人的生活中,这就更为直接地反映了古人的生活习惯与需求。尚刚说,工艺美术更多地反映共性,比如技术、社会结构与习俗,而纯艺术则更反映创作者的个性。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工艺美术品对于历史研究更有价值的原因之一。

分清故事与史实

国宝究竟有多少故事?尚刚告诉我们:“国宝本身的故事很少。”主持人李学军提到,在《给孩子的国宝》一书的编辑过程中,他们作为出版方经常与尚刚沟通:“为了让孩子们能更好地理解书中的内容,是否可以讲一些关于国宝的故事?”而尚刚则回绝了这一建议。

尚刚认为,关于工艺美术品本身,并没有什么故事可讲。即便有故事,也大多发生在发掘过程中,而非关于工艺美术品和历史文物本身。因此,连他自己也说不出几个“国宝故事”。他说,一些文博类电视节目里,不仅出现了故事,而且还有相应的表演。“我都不知道这些故事是从哪来的。”尚刚说。

齐东方对尚刚的观点表示赞同。“很多国宝没有故事,如果说有故事,那一定是后人编的。”作为考古学专家,齐东方曾深入研究过何家村遗址。他提到自己参与录制《国家宝藏》节目的经历。节目组希望将何家村出土的香囊与杨贵妃的香囊联系在一起,并请来演员演绎这一层关系。根据他的观点,杨贵妃的确用过香囊,但是没有确切证据显示这个香囊就是杨贵妃的,于是他只能配合节目组说:“杨贵妃当年使用的香囊可能与何家村出土的香囊一样,或者二者相类似。”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既配合节目效果,又不违背史实。“(讲故事)对我们(研究者)来说很难,因为我们只能尊重当年的历史。”齐东方说。


齐东方

齐东方认为,许多人更愿意听编造的故事,而非真正有记载的史实。以“曹操72陵墓”的说法为例,《三国志》记载曹操的葬礼仪式十分隆重,而关于“曹操72陵墓”则是元代以后才出现的传说。他说,在历史文献上,如果某段历史时期的记载只有83个字,学者能说的“故事”也仅限于这83个字。他还说,尚刚在《给孩子的国宝》一书中,就对“故事”保持了足够的警惕,这样会减少对读者的误导。

大专家如何写小文章

作为清华大学的工艺美术史教授,尚刚所熟悉的是艰深的学术写作,面对的是具有一定知识水平的读者。而这本《给孩子的国宝》则面向青少年儿童群体,他们不仅对工艺美术史不甚熟悉,而且阅读学术作品也有难度。他在写作中遇到什么样的问题,又怎样对问题进行处理?

“让大专家写小文章并不容易。”齐东方说,只要尝试过就会发现,学术写作多使用长句,且有一定的规范,学者只要严格按照规范去写,习惯后反而变得简单。在阅读中,他发现尚刚使用了大量短句,但又保证了内容的准确性。他表示,让一个学者将知识描述清楚并不难,但用不熟悉短句做同样的事,就一点也不简单了。“这让我来做,我都做不到。”

尚刚介绍道,面对从未面对过的小读者,他不仅要让写作语言变得浅显明白,还要在写作逻辑、内容编排等问题上做出改变。他在写作学术文章时,喜欢进行逻辑推理,并且习惯省略推理前提。“这种省略在逻辑学上没有问题,但是孩子看起来比较困难。这次我就想把三段论都补齐,尽量让大家看得明白。”写作一般的美术史时,他通常以历史为线索展开,而这次则是以门类组织写作,让读者能更加直接地了解到具体的艺术品。还还说,他不太了解孩子的语言习惯。“我是老人,怎么跟孩子说话?这个恐怕是有难度的,而且我自己也没有孙子,我没有跟孩子说话的经验,这次算是做出一些尝试。”

齐东方说,但是一般的大人可能很难了解孩子的语言是怎样的,以及孩子在想什么,尚刚也不了解,但是他的短句写作读起来很舒服。他还说,大家可以试着“有点童心,尝试与孩子对话。”

现场观众也提到,如何培养孩子对国宝的兴趣和对艺术的热情?齐东方说,去博物馆是最直接的方式,在博物馆中,孩子可以见到真正的国宝,听到专业准确的讲解。尚刚则说,自己在写这本书的时候不愿写深,因此许多知识只是点到为止。对于研究者来说,自然需要在自己的领域内做到精通;但对于包括儿童在内的非专业学习者,最好是把它当作一门兴趣爱好,并根据其个人的求知欲,来确定学习的范围和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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