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舟:日本是怎样变成“东瀛”的

“东瀛”一词,如今普遍被用作对日本的代称。不过,在晚清以前,“东瀛”的原意一直并非如此,甚至还曾用来指代崇明岛和台湾岛,直到近代中日交流兴起,才变成现在人们所理解的含义。在这背后,不仅是中国人对海外地理认知的变迁,还有文化心理上的转变。

“东瀛”的本意是指东海,在古典诗文中不时可见,但又不仅是现在所说的有明确边界的“东海”之意,还隐含着两层意味:一是因中国东濒于海,“东瀛”意味着东边无边无际的海洋;二是这一“瀛海”是因传说中的海上仙山瀛洲得名,带有神话色彩。在传统的宇宙模式中,这其实是环绕中土的大洋,故《清文献通考》卷二九三《四裔考》序:“大地东西七万二千里,南北如之。中土居大地之中,瀛海四环。”正因此,晚清时徐继畲论述世界地理的名著书名为《瀛寰志略》,因为这一宇宙模式中,“瀛海”环绕大地,故“瀛寰”即世界。之所以不称“大洋”,是因为早先还没有这样的说法:“在唐以前整个海洋都被称为‘海’,如‘大瀛海’、‘涨海’等名,当时尚未以‘洋’来指远离陆地的深水区。一直到宋代,才出现‘海’、‘洋’并逐渐以‘洋’代‘海’的情况。”(辛元欧《上海沙船》)


这样的地理投射,有时是在水滨,如太湖中有三山岛;南京西南长江南岸旧也有三山,晋太康年间王濬伐吴,自牛渚顺流而下,抵三山,即此地。南朝定都建康,此处是形胜之地,南齐时诗人谢朓有《晩登三山望京邑》,唐李白的名篇《登金陵凤凰台》中一句“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鹭洲”即是此地。在杭州,西湖除了三潭印月象征“一池三山”之外,还有“西湖三山”,即孤山、丁家山(小孤山)、夕照山(雷峰)。白居易咏孤山如见仙岛:“到岸请君回首望,蓬莱宫在海中央。”孤山也因此旧称蓬莱岛、瀛屿(据康熙《钱塘县志》),明末张岱《西湖梦寻》记述的孤山则是“亭观绣峙两湖,反景若三山之倒水下”(用《汉书》卷二五《郊祀志》记述海外求仙的典故:“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水临之”)。清人孙嘉淦《南游记》笔下孤山的清帝行宫也运用同样的隐喻:“左右高楼,近挹湖光,远吞山色,如登玉霄金阙,而望十洲三岛之仙踪也。”在这里,“三山”与“蓬莱”或“瀛洲”当然密切相连,甚至是同义词,如唐雍裕之诗《曲江池上》:“何必三山待鸾鹤,年年此地是瀛洲。”

除了水滨之外,“三山”更多的则是在各地城市中,其格局中有“三山”被视为关乎当地风水气运。潮州有“三山国王信仰”,祭祀揭阳县明山、巾山、独山,虽然其起源未明,但“三山”发展为民间信仰,并非无由。北京有著名的“京西三山五园”,此三山通常指香山、万寿山、玉泉山;武汉的三山(龟山、蛇山、洪山)扼守江汉,镇江也有“京口三山”(金山、焦山、北固山);济南有“三山不见”,虽然哪三座山诸说不一,甚至有人认为这是指老济南城中有三座山,虽在却看不见——这个看似奇怪的说法,只有结合三神山的传说才能理解。不过,最有名的“三山”还是在福州,据说是因福州城中西有闽山、东有九仙山、北有越王山,自宋代起“三山”遂成福州别称。虽然这些山的名称表面上看与仙岛无关,但这么多城市中不约而同出现“三山”,这决非偶然,只能解释为世人心理上神仙世界在现实地理中的投射。

不仅如此,人们还把这些海外仙岛的名字对应到地理空间中。这其实也很好理解,就像“香格里拉”(Shangri-la)一名原是美国小说家詹姆斯·希尔顿在《失落的地平线》中描述的一个世外桃源,小说中根本不曾提到它的具体地理位置,这就像“香巴拉”一样只是个虚构的文化象征;但当这个形象广为人们所向外之后,“香格里拉”不仅成为一个连锁酒店的名字(一如古代园林使用“小瀛洲”、“蓬莱胜境”之名),还引发争讼,很多地方争相宣称自己这里才是最符合小说中描绘的世外桃源。1997年,云南省政府正式宣布:传说中的香格里拉就在迪庆州;2001年,迪庆州的中甸县正式更名“香格里拉县”。


池泉

古人在寻找海外仙岛时的心态也大体如此,许多地方因与三神山沾染某种联系而被命名或更名。今山东蓬莱县,就是因汉元光二年(前133)汉武帝东巡,“于此望海中蓬莱山,因筑城以为名”。唐开元二十六年(738),江南东道采访使齐澣奏请,析越州鄮县地置四县,其中翁山县(今定海)下设富都、安期、蓬莱三乡,而其中后两个地名均与海外神仙有关——“安期”是以传说中长生千岁的安期生而得名。现舟山下辖的岱山县,唐至清末便为蓬莱乡地,而“岱山”(岱屿)之名原本也是源出仙岛。舟山自古也别称“瀛洲”,城中至今有东瀛路、东瀛宾馆。

在这样的文化心理下,不仅园林中有模拟仙境的“小瀛洲”,自比为“瀛洲”的也所在多有。今福建宁德便有“古瀛洲”(俗称莒洲,为河中小岛);福州台江有瀛洲社区、瀛洲街道、瀛洲河,仓山则有“登瀛胜境”;安徽绩溪县也有瀛洲乡;但更常被指称为瀛洲的,除了舟山之外,则是崇明岛。明太祖朱元璋便曾为崇明题字“东海瀛洲”,此事写入县志,为当地所自豪,至今也有瀛洲公园、瀛洲宾馆等地名遗留,摘录当地历代诗人的一部诗集,索性便名为《清瀛洲诗钞选注》。

在现在看来或许不可思议的是,清末之前但凡提到“东瀛”,都不是指日本,而是指这些滨海之地。明初崇明籍诗人秦约提到“东瀛”时,其实是指崇明岛;清代崇明诗人杨家驹(雍正十二年秀才)《木棉歌》中一句“东瀛蕞尔种偏多,七分棉花三分谷”,则更明确是以“东瀛”指本乡。清初,据守台湾的郑经曾在答福建总督书中称“本岛风帆所指,南极高辽,北止东瀛”,此处所说的“东瀛”还没有明确指向,犹言“大洋”;但到乾隆年间,台湾已不时被称为“瀛壖”,晚清王韬论台湾的著作仍名《瀛壖杂志》。同治十二年(1873)刊印的一部丁绍仪所著台湾记述,书名就叫《东瀛识略》,可见直到此时,“东瀛”都还可用以作为台湾的美称。

事实上,现在文献中可查到的“东瀛”,最早竟是朝鲜半岛上新罗王国的代称,出自晚唐陆龟蒙诗《和袭美为新罗弘惠上人撰灵鹫山周禅师碑送归》:“一函迢递过东瀛,只为先生处乞铭。”在当时,这类美称并无专指,深受中国文化影响的朝鲜原本也多被喻为海外仙山,甚或以此自比。入唐的朝鲜诗人崔致远的友人顾云有赠别诗《送崔致远西游将还》,这是中韩关系史上非常著名的一首诗,第一句就是:“我闻海上三金鳌,金鳌头戴山高高。”暗示朝鲜是三神山。李仁老《破闲集》卷中,记载昌华公李子渊游历中原,到镇江之甘露寺,归国后与人说:“况我东国,去蓬莱山不远,山川清秀,甲于中朝万万。”直到清代中叶,乾隆帝仍以“东瀛”指称朝鲜,他在“赏集东瀛西大蒙”一句之下,自注是指朝鲜及漠西外藩。

和朝鲜一样,日本自古也深受中国文化影响,甚至日本古代的藤原京,也由“大和三山”(香具山、耳成山、亩傍山)环绕而成,这显然是受中国式三神山观念的影响。类似中国园林“一池三山”格局的池泉、中岛、龟岛、鹤岛也是日本园林的核心要素,同样旨在模拟传说中的蓬莱仙岛。有意思的是,日本本身就是中国人最经常投射“仙岛”的地理空间,据张俊哲归纳,日本在中国古代文献中的名称多达24种,其中多包括蓬莱、瀛洲、蓬瀛、三岛、扶桑、祖洲这类海外仙岛的隐喻;日本学者岩桥小弥太《日本的国号》一书则列举出日本27种称号(其中“扶桑”、“倭国”等7种属于“和汉通称”),但其中却没有“三山”、“东瀛”这类带有强烈中国文化气息的称号。除了“扶桑”一词之外,中国历代对日本的雅称也大多已被人所淡忘,现在最流行的代称倒是近代兴起的“东瀛”。实际上,中国诗文中虽然早就用“扶桑”来指代日本,但也不尽然,如宋人吕胜己《促拍满路花》词:“凌仙仙子,邂逅水云乡。更约南枝友,游遍江南,共归三岛扶桑。”这里无论是“三岛”还是“扶桑”,都是指其本义(“海外仙岛”),而不是指日本。


岩桥小弥太《日本的国号》内文

晚清时,精通典籍的文人偶尔还会用“瀛洲”借指日本,如章炳麟《狱中赠邹容》诗:“邹容吾小弟,被发下瀛洲。”鲁迅《集外集·〈题三义塔〉诗》:“偶值大心离火宅,终遗高塔念瀛洲。”但或许是为与日语中的“东洋”对应,随着中日交流的频繁,人们越来越多使用“东瀛”来指代日本。1869年起来沪的日本高级妓女,当时就被称为“东瀛名校书”。清光绪八年(1882),岸田国华专程携带日本各家汉诗集来华,约请著名学者俞樾编选日本汉诗,次年六月,俞氏编成《东瀛诗选》四十卷刊印,这是中国人第一次编选日本汉诗;又过一年,1884年,日本人冈千仞在上海发现,中国人渐渐关注东亚大势,《东瀛诗撰》(即《东瀛诗选》)、《朝鲜志略》、《安南国志》等书大卖。《辞源》“东瀛”条提到指代日本的最早一例,即是俞樾此书。

从1880年初起的三十年,可能是关键节点,正是在此期间,“东瀛”开始频繁地用来指代日本。光绪十一年(1885),署名“四明浮槎客”者刊行《东洋神户日本竹枝词》,此人生平不详,据周作人推测很可能是旅日商人,书前有娄东外史作序:“如生长中原未步东瀛者,购读一过,不啻身入蓬莱。”这里虽然仍借用了传统的“蓬莱”说辞,但已明确用“东瀛”指代日本。此后东渡日本者遂习以为常,曾任四川提督的丁鸿臣,1899年赴日考察军事,归而撰成《四川派赴东瀛游历阅操日记》一书;1903年方守敦诗《东瀛归来闻近事,书愤一律》;又如秋瑾1907年《〈中国女报〉发刊辞》中说:“自兹以后,行见东瀛留学界,蒸蒸日盛矣。”这里均以“东瀛”指日本。

当时深受中国文化熏习的日本知识分子,仍会用诸如“蓬壶”这样的隐喻来指代日本。1881-1884年和1887-1889年间,黎庶昌两次出任中国驻日本公使,其随员、参赞官陈明远在回国之际,曾得日本史学家、诗人重野安绎赠别诗,其中“云帆夕日渺蓬壶”之语,即以“蓬壶”称日本。黎庶昌的另一随员黄超曾,世居崇明,出洋归来后著《东瀛游草》六卷。在日本,他所结识的日本汉诗人森槐南(1863-1911)为其诗集题写一阕《国香慢》词,其中有一句“草绿瀛洲”,夏承焘注称“此借指日本”,但从主宾之礼和全词意义来看,其实森槐南恐怕是以“瀛洲”指崇明岛,他就算不知崇明的这一雅称,必定也会从黄超曾处得知。这也是中日文化交流史上一段佳话:两地都曾被称为“瀛洲”和“东瀛”,但在此之后,“东瀛”渐渐成为日本的专指,黄超曾的《东瀛游草》显然因日本得名。到宣统元年(1909),另一位崇明籍女诗人施淑仪刊印其诗集《湘痕吟草》,其中提到“游学东瀛”的弟弟,此“东瀛”当然也是指日本。

在此之前的1906-1907年间,日本军人日野强穿越内陆西行,后著有《伊犁纪行》一书。值得留意的是,该书附录“新疆琼瑶”的诗歌酬答中,中国人大多提到“大瀛东”、“瀛海蓬莱”、“沧瀛水”、“瀛海九州”、“东瀛”、“海外三山岛”,以此指称日本;而他本人在陕西渭南时曾赋汉诗:“渭南正值天长节,遥望东瀛拜紫宸。”意味着日本人也已用“东瀛”指代本国。到民国以后,随着日本的存在感强化,“东瀛=日本”更在中国人的印象中占据了压倒性的地位。1918年,毛泽东因友人留学日本,在《七古·送纵宇一郎东行》有“东瀛濯剑有书还”一句;常任侠1935-36年留日期间的散文所结集的书也名为《东瀛印象记》,此类事例极多。自此,“东瀛”已被视为日本专用的代称,并被社会普遍接受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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