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研黄宾虹,外冷内热、甘于寂寞的王康乐

王康乐(1907-2006),现代海派山水画大家,籍贯浙江奉化。历任上海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国美协会员、黄宾虹研究会顾问。 其山水取本师黄宾虹的点染积墨和张大千的泼墨赋彩之法,独具风格。

二〇一七年在上海敬华展厅开了“王康乐先生诞辰一百一十周年纪念画展”。展会上,上海资深美评编辑祝君波先生在开幕词说:看了这次王康乐先生的遗作后,我认为王先生已走出了黄宾虹,而成立了王康乐先生的自己面目!信然!


王康乐

王康乐老师离开我们已很多年了,他是刚开百岁个展因过于劳累而不幸逝世的。说不幸,虽云人生难得百岁,而作为一位德艺双臻大成的画家突然停笔,令人扼腕。三年前老师已届九十八高龄。他身心尚健,自信再做五年、十年努力可及山水画的更高之境!他说,百岁画展后要变法,将是“白康乐”时期!他是这样的自信!何奈苍天无情,不假以年!所以说是不幸。我们这些追随老师多年的学生,如蒙上苍之许,无不愿意割寿济师,我自然也是祈愿中的一个。因为我深信老师将变法,以毕其未了心愿。 不幸的更是中华文化,少了一位大师。

王老师有许多事情可以记录下来。

二〇〇四年香港兰亭书画会一行三十来人,应浙江西泠印社之邀来大陆。会长车越乔先生乃爱国儒商,特请我陪同探望老师,后又率团赴溪口王康乐艺术馆参观。在访谈时,宾主甚欢。王老师与香港因缘颇深,他在香港有不少知音。老师一九八七年赴港办个展,作品全部售罄,蔚为画坛佳话。其时,我有幸在侧,目睹这一盛况。港人港事老师都关心了解,特别对董建华的治港之勤及港人之心理都甚了解,实在令我钦佩九十八岁人瑞之与时俱进。


王康乐画作

兰亭会一行人中有位哲学教授王煜先生,特别看重王老师的作品,在溪口“王康乐艺术馆”原作前做了许多笔记。第二天,他对我说,王老师不单纯是位山水画大家,更是诗人、哲人。王煜教授是当代新儒家牟宗山、唐君毅、徐復觐、钱穆的香港弟子,学贯中西,见解尖锐而厚重。不论古今中外哲人学者,凡见其著作或其行藏所至,皆有月旦。文风如游记书评,很是另类,有学术价值,有现实意义,不可小觑。王煜教授认为,王老师的作品有很浓的人文气息,有时代精神,却没有应时阿谀之俗姿,也无怪力乱神之邪气。既恪守中国审美,又有接受消化新事物之胆识和力量。特别是诗文,宁静中见隽永,如“人闲云更闲”“人生仅三日说”等诗篇都不是一般诗人能企之境。时隔半年,我收到了王煜教授寄来的著作,其中有专文论及王老师的作品和诗文。我认为王康乐老师的思想境界、文笔是当代画家中所少有的,这一点最难得。

王康乐老师性格弘毅。古云:“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心”。他自幼习艺。长达六七十载后渐为人了解。他没有愤世嫉俗,而是积极人生,热情世务,孜孜不倦地耕耘。当社会需要他时,则倾其所有的贡献。一九九七年,在他故乡奉化溪口建立的“王康乐艺术馆”,即是老师毕其全力为社会留下的深切关爱。这件事因老师具有独立见解,才能力排众议达成的。以世俗之见为何不将留予子孙受用?然而他不作此想。他说,这艺术馆可作教育用,交流用,可供天下学子用,更设许多房子可免费供海内外学人去奉化写生留宿。


王康乐画作

上世纪七十年代始,老师退休,开始更努力地作有战略的重新审视,演绎历代山水精华。特别对于清代石溪和尚等作深刻研究,其临摹深得其神髓,有的能乱真。王老师的同代人皆俱往矣,其中能站住者寥寥。原因就在他们没有真正地在传统精华下到真功夫。王老师为研究黄宾虹,于七十年代末只身赴杭州,拿着小凳子在西泠画廊一幅幅地临摹黄宾虹原作,这是一般画家办不到的,展览馆方为此感动。我又见过老师将英国速写大师的画集整本整本地临摹下来,装订成册,研究西方艺术的好处,为我所用。这也是守旧派山水画家所想不到的。几十年来,老师画室几经变迁,老师能随遇而安,即使局促于斗室,则专事尺页、小幅,“就地闹革命”,从不停笔。

老师弟子盈门,不但热忱传授画艺,更鼓励学生积极面对社会,要入世,不避俗。记得在一九八九年一个华灯初上的晚上,香港铜锣湾闹市的宴会厅里,我接待一行来自北京的轻工及新闻界的访问团。在觥筹之间一位坐上首的长者很客气地问我,说:“蒋先生,您好像是文化人,不像商人?”我答:“是的。”又笑着说,“我还自认是画家呢。”他又问:“老师是谁?”我答:“是上海的王康乐老师。”这时,长者立刻握住我的手说:“太巧了,王康乐老师是我朋友啊!上一个月,我刚陪同王康乐老师前往新疆写生,此举是王恩茂特别邀请而由我安排的。我们北京文化界有南王(康乐)北李(可染)之说啊。前日,王康乐在京个展有倾城之誉。”他又说:“我认为王康乐是中国传统山水画的杰出传人,黄宾虹的真正传承者,只是在国内宣传少,曲高和寡。我近日于光明日报等刊文张之。”原来这位长者是中国乡村经济报主编、中央英文对外交流杂志《桥》之文化主编王守荣先生,对书画美术是大行家。他又告诉我,王老师这些年如何在全国各地写生,特别这次赴新疆在这“胡戎”旷野之地,如何不畏高寒风霜,努力跋涉,写出现实生活,而且,作品情景相得,笔精墨妙,是位质优高产的画家。他又说,老师是一位好好先生,自此我又多了一位良师益友。王守荣先生还告诉我,王老师在北方,如何诚恳、热忱地与北方画家交流,特别与李可染、张仃等先生之间的惺惺相惜之情。


王康乐《北京十渡纪游》

对于这看法我也是深有同感的。王老师与许多人不同的是,不仅传统功夫得南(黄宾虹)北(张大千)之长,又得李可染五十年全国写生之启发,不单纯是传统文人画,而且有能力写出鲜活的地域之美,更是有时代精神的现代艺术。因为“师造化、师古人”两手都硬,所以才可能有实力,达其晚年的艺术巅峰。

王老师平素踏实从事,自有宽大的胸襟。解放初期,他是上海美术界中国画组的副组长,与一代贤达都有切磋交往但不张扬;七八十年代,他又经常为朱屺瞻搭档,并视为学长,协助屺老。在萧山召开的第二届黄宾虹研究会上,王老师不以到会最年长的黄宾虹学生自居,保持低调,处处从众顾全大局,与寿崇德、汪孝文、王伯敏先生等相互砥砺研究“黄学”,所以得与会人士的好评。中国当下兴开笔会,笔会者大家上阵动笔,这种笔会是否符合文化文艺创作之崇高精神,我是存疑的。此举失于草率,将令人勉为其难。果然,在萧山会议上,为了还情于东道主,王老师是当然的主笔,为这笔墨债画个不停,为大会做义工,他并无怨言。在一九九七年王康乐艺术馆的开幕礼上,老师却不肯坐上主席台,致辞又十分简单,也可看出他的品格之一面。其实王老师并不木讷,在七十年代末的漕奚雅集上,一次有座谈的发言中,我听到过王老师很精彩的讲话,留下王老师不是一位单纯书画家的初步印象。


王康乐《石谿遗意》

王康乐老师外冷内热,甘于寂寞。有两件事我一直不会忘记:

第一件事,在一九七九年春节的年初三,在这中国人最重视的吉庆之日,清晨王老师冒着严寒到龙华殡仪馆去参加潘君诺先生之葬礼。潘君诺先生是我的老师,我曾从潘老师学花卉草虫,他是在被平反当晚过于激动猝然离世的。潘老师晚年潦倒,并无子女。这天由比较亲近的弟子陪同师母举行葬礼,场面很凄凉,记得是由陈振濂先生主持仪式,其时陈君可能仅二十余岁。没有什么来宾,唯有王老师一人而已!我想可能五十年代的国画小组是两位老师的交谊之所由。王老师穿着深灰色的棉袄,神色凝重,他悄然而来,默然而去,并不在乎有何人的特别招呼酬答他。他与潘师母并不太熟。在这凄清的殡仪馆里,我从王老师特来悼别寒友之举,感到了文人相亲的一面,他是灼热的!这是恻隐之心,这是王康乐老师对时代厄运的鄙视啊!

第二件事,上世纪八十年初,上海画坛开始活跃,黄浦区文化馆举行名家书画示范,以推进文化建设,示范者为程十发先生与王康乐老师两位。是夜,我与同门师兄周志平先生前去学习观摩。开笔后不出十分钟即出现名家效应的“奇观”:程十发先生那边人头济济,灯光通明。但见程先生站立在乒乓桌前,作四尺整幅人物画,大笔挥洒,确为精彩,这种机会难得,一时间所有人群都被吸引了过去,里三层外三层,有的举着相机,有的踏在凳子上头,人墙环堵,闪光灯一亮一亮的,不时传来赞叹人声。然而王老师这边,一椅一案,一砚一墨,镇纸下放着一张四尺开四之生宣而已。但见王老师坐着,执一支小小的山水笔,一树一石的独自画着。案边无观众。周志平兄见状,拉着我回归王老师小桌子边。我至此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澹定,什么叫自甘寂寞。当王老师收笔之时,夜已深沉。他说:“山水画耗时费岁,人说难得可以看到我从头画到底,今日画给大家看看。”说得如此平淡。这幅示范作品不改原有谨严厚实的作风。我真佩服老师的定力!

王老师更是严师。我曾两次被他老人家当头棒喝,每一次都使我改变、进步。


王康乐《顺风千里》

第一次棒喝是一九九三年,我在上海朵云轩二楼展厅开个展,特请两位老师又是宁波同乡的厉国香老师、王康乐老师剪彩。那天,王老师很早即携着题赠的贺词而来,巡视一过。在剪彩时,他站在台上,悄悄地语重心长的告诫我说:“你的画我看过了,想法是有的。但传统不够,要好好补课。”语重心长,醒我迷途。我反思,因是由西画入手,一直带着“改造中国画”的肤浅思想学画,所以不逮。后又学写意为主的花卉虫草。中国画主流山水画审美法则去之远矣。书法却以画法为宗旨,局限于画家字,浅陋若此。王老师这振聋发聩的教诲,令我猛醒,决心从头学传统。十多年来,我几乎停下了意笔,停下了所谓创作,专对历代大家做临摹,又重学书法,使我对中国历代大师又有了新的三点认识:首先,大师们的长处不经自己深入的参究动手,“焉得虎子”?第二,对于大师应祚更高更深的诠释,这种诠释与西方人专事否定思维方式不同,而是奥运会式的在游戏规则中破世界纪录。如沈尹默先生之解读再造二王,并非终极,后人理当对二王重新开叶。第三,对前代大师不可一概迷信,要取其精华。如二〇〇六年十二月,我赴澳门博物馆拜观徐文长的书画大展(另展陈道复作品)。将大师大部分精品摆在一起,即窥其全豹了。感觉是徐文长确为大写意之开山祖,历史地位是不可替代的。然后其面目不多,品味单一,都有其局限性。这位畸人寒士以笔墨浇块垒,一如梵高之粗疏、任性,终失之于粗疏,缺少庙堂之气。以上三点是王老师教诲的收获,他改变了我的艺术道路。

第二次棒喝在二〇〇四年冬,我因拙于绘事遂回上海画画,再造自己。我选了一些书画去请教老师。老师看过功课,老实不客气地说:“你不要再糊里糊涂的了,要集中精力在山水上,将画面缩小,四尺八开,要精到。好坏不在尺幅大小,小画更难。”“你要先画好焦墨,补好这课,才能将你的潜力发挥出来,不然是浪费。虚度岁月啊。”老师边说边起身到处找画给我看。这位九十八岁老人并无老态,举手投足甚是自如,一会弯腰,一会蹲下,一会又弯腰再蹲下,在书橱的最低处的什物中找出来一本画册,交予我说:“喏,好好地研究焦墨画法,动手通通临摹一遍。”我一时感动得语失了。自得教诲后,一年来,我目不窥牖,心无二分地作焦墨山水,渐渐深契墨团团、黑天地宽的境界。这是我又一次从老师的棒喝下醒来。这一年来,老师几度要我带作品去给他评议修改,我总矛盾重重,怀惴不安,怕影响老师的创作,又怕走动的人多了,要影响老师的身体健康,对百岁老人而言时间太宝贵了。我曾多次呼吁同学们少去打扰老师,甚至在百岁画展时,我反复地恳请我们同学都不要前去与老师道贺合照,省却老师精力,宁可失去这难得的纪念。所以老师多次嘱我前去面授道学,我总是推脱不去,要去也结伴同去。现在虽不无遗憾,但无悔,应该如此。二〇〇五年初,有几次因陪同客人上门,老师会先在电话里叮嘱我将习作放入信封中,以便在会客时趁便呈上。老师改毕托人交还后的隔天,竟赐来电询问说:” 孝勋,我是康乐,改画收写否?你经常来,来谈谈,我也寂寞的!” 每次接到电话总感到老师有许多真谛衣钵要相传,但我虽以诺诺应从,而总是尽量少些前去探望聆教。这不言之教”无人会登临意”啊!其实发现真理是幸福的,正像约翰克里斯多夫之于上诉真宰之沉潜拷问,是无时空、中外古今的。每当我在聆听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时,想到许多许多,想中国画的将来。王老师对我的棒喝乃在,我只有种幸福感,而且,我也要对后人棒喝下去。


王康乐《夕阳无限好》

王老师是位明白人。我认为老师是位山水画大家,又是位有哲思之诗人,是位非常之人,是外冷内热的又甘于寂寞的人,其实都不能概括之。王老师是一位洞悉世理,关心民生的中国老人。他这位幸福的十全老人(福禄寿,子孙满堂,名贯天下,德艺双馨)却是为了传承文化,他把一切都奉献给社会,不贻子孙。子孙辈要画,请出钱买,而对学生却允之要求。对画商藏家厚道,但是也要讲过价值多少的,是位懂市场经济、食人间烟火的人!

我的生活状况,老师每次见面必关心。二〇〇三年,老师嘱我回上海住下。一天老师召我,命我并坐其侧,静听我的禀告书画文事。他避开旁人,望着我轻声地问道:“只身回上海,那么你经济怎样?”乍听此言我五内俱恸,反梗住了。他是唯一的一位为我着想的长辈。一位已年高隆尊,下笔几为点画成金的百龄人瑞,能体会社会,了解海外。明白一个人是怎样在艺术起跑线上翻筋斗的,明白学生是不嫌老师的寻根摸底的。当时我已眼眶湿润了。古贤之“真人”者,无非是通情达理,知人知天,心有民事,则清通明白!所以论说老师的艺术,仅讲它传承、笔墨,独创是不全面的。首先要明白王康乐老师是位明白的通人!明白人,明白!

现在,我试图品定一下王康乐老师的艺术得失。


王康乐《远山夕照中》

我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有幸拜识老师的。七十年代,黄宾虹并非是显学,而上海祭黄倡内美者寥寥。其时,黄宾虹的嫡传弟子王康乐老师已是我的偶像。王老师的画质朴厚重,力擗奸媚,虽为山水画,而有花卉画的大匠运斤,如文戏武唱,厚积无厌、融洽分明,与众不同。王老师的用笔,不仅是中锋圆厚,而又以侧、方、块等笔法形成新的”侧笔中锋”,隽永厚重;画面更强调墨块的构成,富有现代意识。除了追求重彩外,更讲究调子感,色彩多变一改浅绛青绿成法,这种色调感没有高度西画素养是不能办到的。这也是与黄宾虹的画风不同之处。我见过老师有一幅写美国小景的画,竟以重彩写湖中倒影,熠熠橙黄很是明亮,但这仍是幅中国画。老师晚年已有许多成功之作,明示世人:王康乐先生既传承了黄宾虹山水画艺术,又有了自己的面目。可惜,我以为王老师是位未捷峰巅的壮士,虽未及山水画之极致,但他的优秀作品允为典范,为后人勇攀顶峰为资粮。我希望大家看到王老师的精品,能相信我的品评。


王康乐《线与点》

其实学黄(宾虹)不妨参王(康乐)。然而,对王老师的历程之甘苦当要吃透:第一,传统山水画好,其他的书画功夫也要跟上。第二,西洋画功夫好,至少深晓西画的基本功,及与中国文化相通相背之理。第三,更要探得黄宾虹的深奥技法及内家审美,更要深入生活,热爱生活,孜孜不倦数十载。有如此三大功力才可以算能“糇粮而登高”了。其中对第一、第二历程而言,已非庸常辈所能企及,所以说王老师之道难行。不能只看到”第三只”饱人的大饼,切不可猎等急躁。黄宾虹尝言:胸饶卷轴,外遗势利,绘事斯称美备旨哉斯言,者哉斯言。

王康乐老师业绩值得留予后人,弟子蒋孝勋谨以为记。

二〇〇七年秋于上海

二〇一九年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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