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接待过爱因斯坦的王一亭“梓园”的今与昔

1922年11月,爱因斯坦夫妇途经上海,上海书画界与商界名人王一亭在自家寓所梓园设宴款待,于右任、张君劢等人作陪,期间观赏了主人所藏金石书画。

当时爱因斯坦缘何会选择拜访梓园?近一个世纪之后,今天的王一亭旧居梓园又是何种状况?“澎湃新闻·艺术评论”前不久对梓园进行了探访。据悉,目前梓园所在地区正在进行城市更新,未来梓园的文脉和面貌也正被被期待和关注。


梓园目前的住户之一,王一亭管家之子。 徐明 图

澎湃新闻记者近日从地铁至上海小南门寻找曾经显赫的梓园。“小南门”的名字源于明代嘉靖年间,是为防御倭寇而修筑的城墙门。民国初年城墙、城门相继被拆,如今的小南门虽只是一个地名,但其中包含的是上海的历史和记忆。出了“小南门站”不几步,便走进了上海名副其实的老城厢。小石桥弄、糖坊弄、南硝皮弄、药局弄、天灯弄……弯弯绕绕,像是跌入往事的迷雾里,梓园也在其中,而且今天依旧保留着过去的门牌号“乔家路 113 号”。


1922 年 11 月 ,爱因斯坦拜访梓园时留下的合影

梓园和王一亭

1922 年 11 月 13 日,《民国日报》曾经这样描述当时的梓园和爱因斯坦的拜访:

“王一亭(1867—1938)是清末民初上海著名实业家、书画家、慈善家。他事母至孝,因母亲不习惯城市喧嚣,遂购置小南门乔家路 113号梓园入住。梓园,清朝康熙二十一年由进士周金然构筑,至今已 300 余年。王一亭入住后,保留了原来的青玉舫、琴台、归云岫诸胜。因园中有古梓,故易名梓园,吴昌硕(一说郑孝胥)题写园名,园的规模不算大,但构造精致。全园以荷花池为中心,池中植莲,养鱼, 又有仙鹤、白鹅遨游其间。四周多奇葩异草,花木扶疏,山石嶙峋。池中筑亭,可供憩息。园东临街处建二层楼住宅。 楼上卧室,楼下分别为客厅、书房、画室,十分宽敞。由于王一亭寓所可算中国家庭的典型,他作为画家当然藏有历代名画和自己创作字画的精品。由他来接待爱因斯坦,正是为了‘藉便博士观中国家宅情形,并赏览中国美术品’。”


王一亭《太平自寿图》

王一亭是何许人?

他是清末最大的实业家之一,并加入同盟会资助辛亥革命和二次革命。并两次任上海总商会主席、也是中国佛教会会长。

在海派书画史上,他更是不得不提的人物。王一亭早年学画得徐小仓指点,后师从任伯年,继承任派风格。1912年,年近70岁的吴昌硕正式定居上海。王一亭在上海商界、金融界大力推介,使其名声大振,为海上画派树立起一位艺术界领袖。

虽然在艺术上,王一亭没有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那样崇高的地位,但他兼画家、慈善家、艺术活动家、实业家、艺术赞助人为一的综合身份所产生的影响力,却无人可比。

20世纪前期上海美术界的许多大事,如中国书画社团的勃兴,新式美术教育的发展,上海中国书画市场的繁盛,中日美术的互动,书画界展览、赈灾等社会风气的形成等,王一亭都是倡导者、身体力行者。他与日本商界、文化界有长期的交往,1923年,日本发生关东大地震。王一亭援救甚力。

1937年,抗战全面打响,日寇侵占上海后,王一亭辞去日清公司职务。坚辞不就伪职,不顾年迈体弱,毅然携家眷离沪去港。1938年11月,因病重返回上海,于11月13日逝世。国民政府褒扬公葬。


王一亭《论古图 》

1936年,一篇署名千秋的文章介绍王一亭说:“其为人也,虽未侧身仕途,躬投商界,而绝无贾者好诈谄恶之风。就其余暇,穷究八法,于《争座位》最得神髓;画宗任伯年,故人物尤能独具当世之英华。”“王师貌慈祥,低眉如弥陀。曾自题甲子小影,有句云:常作低眉无我相,不教昂首向人前。”该文谈到王一亭与吴昌硕的关系,说王一亭与“吴缶老交最厚,当吴微时,济以财物不稍吝,古称管、鲍,今见王、吴,先后辉映,堪相匹云”。“管鲍之交”是说管仲与鲍叔牙有厚谊,曰“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以“管、鲍”比“王、吴”,可谓海上美誉。王一亭以后学晚生之礼待吴昌硕,既给吴以生活上的支持,又大力推介其画艺(尤多播传于日本),吴则在艺术上对王勉力提携,画界多见“王画吴题”,即一例也。吴昌硕赠诗王一亭曰:“天惊地怪生一亭,笔铸生铁墨寒雨。”

梓园今夕

王一亭离开后,梓园经历了怎样的故事?

2019年4月,在爱因斯坦到访近一个世纪后,梓园所在的乔家路以及小南门附近的老城厢正面临旧城改造。蜿蜒的乔家路贴着“阳光征收”的标语,从当地住户的脸上能读出对旧改后生活条件改善的期待,以及对生活中烟火气和人情味的不舍。

当我们站在梓园沿街的两层西式门楼之下,依然可见篆书所题透着金石气的“梓园”二字,但“乔家路 113 号”的门牌之下还贴着另一块铭牌“梓园遗址”。走进其中,园已不园,1922年报纸中提及的青玉舫、琴台、归云岫以及中心的荷花池均不复存在,那棵用以命名的百年古梓也无迹可寻。


梓园沿街的两层西式门楼,“梓园”两字清晰可见。 徐明 图

在梓园遗址尚存一幢塔式主楼、一座两层佛阁和一排宽敞的平房中还依稀能窥见它昔日的风采和时间留给它的痕迹。但佛阁和平房需上至主楼顶端,才俯览可见。平房据传它曾是王一亭的客厅和书房、画室。

根据住在此地多年的居民陈翔耀回忆,自己小时候看的梓园还是园林式的,1960年代后,园林池塘被填,园中假山被移至蓬莱公园。当时迁入的“上海市南市起重安装队”目前仍在经营,像是时间忘记带走的物件。


梓园的一角现为“上海市南市起重安装队”。 徐明 图

传说中中西合璧的园林,或许只有塔式主楼的罗马柱装饰和二楼阳台还透露出过去的讯息,当然底层的罗马柱也因为“七十二家房客”的私搭乱建目前只有柱头还暴露在外,这片曾经的画室、书房、园林、如今均成为老城厢的居民的生活空间。

沿着老房子幽暗的楼梯摸到二层,开楼道小灯,再进门便来到楼斌先生的家,他1946年出生至今一直居住在这一栋房子中,当然因为历史和个人的原因目前他只居住在2楼南屋。

走进这间通透的屋子,虽然早已今非昔比,但第一眼还是会被格局震撼,一对大木装饰和窗棂构造依旧透露出屋子的不凡。环顾四周,有一处老式的木门玄关,应该可以与隔壁房间相通。


梓园主楼二楼,一处老式的木门玄关和旧日的陈设。 徐明 图

据说,因为王一亭援救1923年的日本发生关东大地震,梓园主楼的设计师来自日本,再细看不难发现历史在这里留下了各种痕迹:1920年代的“雕梁画栋”、来自日本的百叶窗、民国老沙发、1980年代的电视机、书柜子,书柜角落里随手放置的“中国唱片”行的黑胶唱片,褪了色又重新手绘的墙纸、伴随着老式的窗帘、工艺品,以及灯具里发出的微弱的光,一切像是停留在上个世纪的时光里。


屋内还保留着来自日本的百叶窗。  徐明 图

据说在1930年代末,王一亭举家离开后,梓园便由王一亭的管家管理,这位管家便是楼斌的母亲。1946年楼斌出生,此时王一亭去世已8年。再往后,一楼搬进住户,梓园的一部分成了“南市起重安装队”的工作区域,管家之子楼斌出学校后被分配到上海仪表电镀厂参加工作。虽与王一亭未曾谋面,但大半个世纪后,楼斌床头柜的玻璃下依旧放着王一亭的照片,在他凌乱的家中,也可随手拿出过去的老照片,同时在一本老旧的记事本上,也记录着王一亭孙辈的名字生日。


楼斌床头柜玻璃下的老照片。 徐明 图

可惜,因为几年前的一场大病,楼斌的记忆大不如前,几乎无法讲述老照片里、日记本上以及这所房子里的人和事。我们所得到的信息也仅此而已。但可以肯定的是,目前楼斌同王一亭的孙辈王孝行、王孝方等依旧有往来。

但更多需要亲历者口述的历史和家族变迁,却如同记忆一般被渐渐遗忘。暂时留下的只有屋子里的历史痕迹,以及爱因斯坦到访的传说。

城市更新需保留上海历史之源

据《南市区地名志》记载:“乔家路东起中华路,西至凝和路。长 539 公尺,宽 9.4—6.6 公尺,片弹街路面。清朝时,今乔家路原是一条河浜,该浜东引薛家浜水进小南门(朝阳门)水关,西达也是园浜(今凝和路)。 据载,明末名将乔一琦(上海乡人)世代居此,浜因乔家住宅得名。辛亥革命后,填乔家浜筑路,路以浜名命名。”而这一带更早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宋代。目前乔家路永泰街口,有一棵 700 多岁的古银杏,它可算是宋代上海镇的珍贵遗存,它也见证了上海以港兴市的历史。这一片被称作老城厢的地区,上海城市历史的根,比外滩、西区租界更早,拥有七百多年甚至更长的历史。


秋日的古银杏。  徐明 图

除了梓园外,在这一条仅500多米的乔家路上,还坐落有明代徐光启故居“九间楼”(乔家路 234—244 号),清代“上海船王”郁泰峰故居宜稼堂旧址(乔家路 77 号),郁泰峰的后人郁树眉和她的先生曲德振仍住在其中,目前已经80多岁的他们对于自家的历史颇为清楚,也回忆说如今自己所住的一间屋子边上是藏书楼和阅览室,听他们的祖辈说过去李鸿章、左宗棠曾到此看书,作为“船王” 郁泰峰还帮助平复天平天国、参与修复加固当时的上海城墙,但因为同情小刀会而被清政府问罪,需要交纳罚款,便把作为郁家花园的梓园卖给了王一亭……再拓展到周边的药局弄、天灯弄等都有诸多历史遗迹和故事。

可见,如今需要旧改的老城厢,过去住居的也曾是当时的文化人和精英家族。梓园更是因为王一亭的特殊身份曾名流汇聚是一个近代史上有历史意义的场所,这些城市文脉如何在旧城改造中得以保存?建筑内部还部分保留有旧时的格局和陈设,这些在旧城改造后将如何延续?

就这些问题,“澎湃新闻”采访了同济大学教授卢永毅,多年来她从事历史建筑保护的研究,也带领学科团队多次深入老城厢调研。在她看来,老城厢旧改不易,因为其人口密度很高、历史资源丰富、不能大拆大建,所以在过去很长时间的城市更新中被冷落。经过几十年的自由发展,它的状况相比其他旧改区域更令人担忧,其中一些有价值的人和事也被时间渐渐掩盖了。


救火会钟楼。 徐明 图

“我觉得旧改和保护如果可以同步进行,那么对乔家路和其他历史建筑、里弄住宅是一个保存和发展的机会。我期望能够有对这个区域的精心研究以及保护发展的研究规划,而不是一种简单的征收、改造,这有可能使其获得新生。” 面对目前正在进行的征收,卢永毅也提出了自己的担忧:“这个片区街道中有生活的多样性,人文历史的多样性,是个有温度的、有人居住的地方,如果把人全部动迁了,那么属性就变了,也许不再是历史属性渐变的生活区了。”


南市电话总局旧址。 徐明 图

未来这一片区将如何转化?有没有居住的功能,公共设施的比重等都需要精心设计规划。“重要的历史建筑和整个片区的再发展也是联系在一起的。老城的保护和更新要用绣花功夫来对待,乔家弄尤其如此。” 卢永毅也希望“聚集各种力量,比如历史学家、规划师、建筑师等,进行探讨性的开发利用。希望几百年积淀的生活状态可以延续,未来此地还是一个活的街区。”


书隐楼的防火墙。 徐明 图

(感谢徐明、杨佳怡对此文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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