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1-1904年,德裔美籍人类学家和历史地理学家伯特霍尔德·劳弗(Berthold Laufer)参与“雅各布·希夫中国考察项目”(The Jacob Schiff China Expedition; 1901-1904),在这次行程中,他在中国收录了大约400卷蜡筒唱片,已被学界普遍公认为“中国最早的录音”。
这批被称为“劳弗特藏”的音频资料于1961年由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The American Museum of Natural History)转存于美国印第安纳大学的传统音乐档案馆。2018年,美国印第安纳大学传统音乐档案馆在唐研究基金会的资助下,正式启动“中国最初录音”项目,计划出版这批音频资料。同时,“劳弗特藏”回到中国出版、研究的计划也被提上日程。
4月25日,“百年前的劳弗中国录音特藏暨音乐档案建设”圆桌会议在上海音乐学院召开。印第安纳大学传统音乐档案馆馆长艾伦·伯德特(Alan Burdette)、伯特霍尔德·劳弗档案项目负责人魏小石、上海音乐学院教授、亚欧音乐研究中心主任萧梅等人共谈这批档案的价值和意义。
“劳弗特藏”中的老照片,跳羌母的五个喇嘛(图片摘自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
中国最早的录音
百代唱片公司等西方著名唱片公司20世纪初就进入中国,中国本土最早的唱片录音于1903年3月中旬在上海完成。最早录制于1901年的“劳弗特藏”时间上并未占据太多优势,仅是略早于百代唱片工程师弗雷德·盖斯伯格(Fred Gaisberg)录制的吹打乐和孙菊仙的《举鼎观画》等。
但“劳弗特藏”却有着精心灌制的唱片所没有的充满草根气息的磅礴生命力。与唱片公司注重表现音乐不同,“劳弗特藏”是以人类学学者的视角记录。劳弗在日常生活的演出场景中录下这些音频,沙沙作响的原始录音中,除了音乐和唱词,周围热闹的环境音也被收纳进来。声音响起,浓郁的现场感仿佛把人直接带回100多年前的中国。
“劳弗特藏”以集成方式保存了20世纪初期流存于中国的10余个乐种和多种方言的口头表现形式。其中,在上海的录制部分(1901年),记录了当时吴语民歌、滩簧戏、秦腔等多种传统体裁的存续状态。北京部分(1902年)大多录制于现场表演,部分唱词在后来存世的曲艺资料中实属鲜见,展现了小调民歌(如孟姜女调、五更调)被纳入京津地区曲艺表演中的早期面貌。值得一提的是,二胡的器乐形态在当时已经有了即兴表演和自娱自乐的性质。“劳弗特藏”还记录了远早于刘天华和阿炳之录音的器乐片段。
“我们听他的音响,会觉得现场感特别强。不像后来很多音乐家采录,要求声音特别干净,录下来的是一段很美的音乐。我们听劳弗的东西,感觉自己就在街头。”萧梅认为,“劳弗特藏”忠实记载了20世纪初中国几个地方的民俗社会生活,因其人类学属性而价值重大。
在中国,劳弗还以人类学的眼光关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他的这批收藏中,不仅有音频资料,还有大量老照片,以及皮影、服饰、绘画、戏曲木偶、风筝等等手工艺品,这些收藏共同组成百年前中国北京、上海等地的社会生活图景。
劳弗收藏的皮影(来自美国印第安纳大学传统音乐档案馆)
科学的人类学资料
劳弗(1874-1934)通晓汉语及多种东亚语言,被誉为同时代最杰出的汉学家。他以英文、法文和德文发表的著述逾百种,不少至今仍为国内外学者在相关领域的必读之作。
在录制“劳弗特藏”这批音频资料之前,劳弗参与了著名人类学家弗朗茨·博厄斯(Franz Boas)发起并主持的“杰瑟普北太平洋考察项目”(The Jesup North Pacific Expedition),前往萨哈林岛和黑龙江河口区域开展民族志调查,主要负责阿伊努、尼夫赫、鄂温克、那乃等原住民的语言和文化调查。整个项目在白令海峡两岸的沿海地区展开,由11人共同完成,留下了136卷蜡筒录音。
“杰瑟普北太平洋考察项目”是美国当时一次很重要的人类学探索计划,产生了诸多重要成果,出版了一批学术书籍。这次考察计划对劳弗影响巨大,他收藏了许多当地的民族服饰,还出版了一本当地服饰图案的书籍。
“可以看出,劳弗感兴趣的是民族生活的细节。”魏小石认为,从“杰瑟普北太平洋考察项目”中就可以看到劳弗的兴趣所在,这也是他后来继续中国之行人类学考察的原因。
但令人遗憾的是,“劳弗特藏”中虽然包括大量精彩的音频资料和丰富的社会生活收藏,但在这些第一手资料上,除了劳弗零星几篇文章,却几乎没有产生什么学术成果和反思。
“这也是我们今天做劳弗特藏研究的意义,就是用更科学的方式探索东亚,寻找能代表中国当时的生产生活现状、民俗生活和信仰的东西。”魏小石说。
“劳弗特藏”中的老照片,稻田里的水车(图片摘自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
填补近现代音乐史空白
魏小石介绍,相比于同时代录制于中国的零星录音资料,“劳弗特藏”堪称是一宗系统性的记录档案,其中不仅包括了丰富且互为关联的音乐种类,而且有着较完整的配套图文资料。
“这批档案从音乐角度,对我们近现代音乐史有填补空白的意义。”涉及音乐史领域,萧梅提及,以往我们只能通过文字记载和乐谱去想象我早期的音乐,但声音述诸于文字必然会失真,原始音频资料的价值不言而喻。
虽然同时期已有百代唱片公司等录制的中国音乐唱片,但唱片公司与人类学家的关注点并不相同,从保留了更多原始状态的“劳弗特藏”中,可以观察到中国音乐当时的演变,“比如我们刚才听到的很多东西,大家都觉得似是而非,到底是戏曲,还是戏曲成型前的东西呢?比如《大香山》,是京剧失传剧目,但这段录音里又有滩簧,滩簧里还用了很多当时苏白的念白内容。从这些音频资料中,我们可以听到一个民歌或者小调的演变过程,看到一些音乐体裁的早期形态。”
另外,从“劳弗特藏”中,也可以感受到当时民间艺人的高超技艺。民族音乐学家乔建中就认为,其中涉及很多“未知的民间音乐大师”。
“比如其中有一段非常精彩的二胡。现在我们说说二胡百年发展历史,从刘天华确立二胡在学院的发展以来,我们还可以再往前看,看在历史上民间二胡技艺已经到了一个什么样的水准。”萧梅说。
“劳弗特藏”中的老照片,北京城外的小船(图片摘自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
如何保护音频资料
2018年,美国印第安纳大学的传统音乐档案馆正式启动“中国最初录音”项目,旨在将人类学家伯特霍尔德·劳弗于1901-1902年间录制的四百卷蜡筒录音进行出版。这批录音资料于1961年由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转存于印第安纳大学的传统音乐档案馆,成为“劳弗特藏”,并于2017年进行了数字化建档。
与此同时,该项目还计划对配套的104张照片、7500件实物及田野笔记作出评介和详解。在该项目的实施过程中,印第安纳大学传统音乐档案馆将联合十多位中美两国历史学、民俗学、音乐人类学、语言学领域的专家,共同完成制作英汉双语版的档案试听网站,同时出版一套画册和CD,将纳入劳弗所采集的照片、田野笔记以及音频资料的注释等。
在圆桌会议上,也有人问及,“劳弗特藏“噪音很大,在保护整理过程中,是否会进行修复?
“从音响档案保护角度来看,每一件录音都是有自己生命的。不管有什么样的噪音,它记载了当时的录音技术,比如劳弗使用的蜡筒录音,就有自己特殊的频率、频宽、音响特征,这些都是历史研究非常重要的信息,如果我们按照自己的标准任意修改,这批音响档案的历史价值肯定就要消减。比如转速,有人觉得现在有些音频的转速不对,但你怎么知道是对还是不对呢?”萧梅认为,对音频档案的保护,观念尤为重要,保持原貌是最为重要的一条原则。
过去中国在音频档案这一块意识不足,录制声音档案,更多关注的还是“我们认为有价值的声音”,录制的多是为了传播的音乐家作品,对民间音乐,有时甚至是录下音乐之后,转录成乐谱,进行研究,对音乐档案本身重视程度不够。以至于现在谈起某段音乐资料,经常听说有人曾经做过录音,但现在找不到了。
“如何让档案具备自身的生命,是我们要反思的重要方面。”萧梅相信在中国一定也有像“劳弗特藏”一样的东西,“但为什么我们拿不出来?因为大都散落各方。据我所知现在很多国内藏家和部门收藏了很多音响资料,但却没有原始的记录资料,不知道录的是什么。那就算有实物,讲不出故事,不知道它们的前世今生,这个东西的生命就没有了。”在萧梅看来,已有百年历史的“劳弗特藏”被不断整理,成为一份价值巨大的音频资料,这个过程对中国学者也有启发价值,“如果档案工作不做好,一切都无从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