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历的沪娄因缘:一半为传道,一半为诗画

澳门艺术博物馆曾联袂北京故宫博物院和上海博物馆举办了“渔山春色:吴历逝世三百周年书画特展”,本文探讨的是有关清初“六家”之一的吴历在其生命的最后十年,来往于上海、嘉定、太仓等地的诗文书画雅事。


吴历(1632—1718)

吴历在“清初六家”中,以其天主教徒身份,足迹遍及上海、松江、嘉定和太仓等江南地区,特别是远足澳门修道,编有以澳门著名天主教堂“大三巴“命名的《三巴集》,并且拟远赴罗马朝圣而充满传奇色彩。这位与沪娄文人画家圈多有过从往还的书画家,曾在《三余集》的《十年海上》诗中表示:“十年劳未倦,忘却鬓霜凋。”仿佛对当年尚处于烟水鱼米之乡环境下的上海印象还不错。

或许正因为如此,被冠以“文学生吴先生象”的白描吴历像,就曾出现在画承家学的清道光年间嘉定籍画家程祖庆的《练川(即嘉定)名人画像》附卷下“寓贤”第十页上;小传明确他“名历字渔山,常熟文学生,……画名重海内,……寓嘉定十余年,邑人多从之游。”

更值得注意的是,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上海通(志)社编辑出版的《上海研究资料续集》“写真”部分,也收录“吴历遗画”一幅;而在“人物”章节,则由学者胡怀琛先生(1886—1938)以“绪言、吴历的生平、吴历的余着、《清史稿》以下各纪载的错误、吴历的诗、吴历的画、吴历的师友和结论”等八个部分组成的《吴历传评》,可见早年上海地方志编纂前辈,很早就将吴历视为流寓上海的古代艺术界名流对待了。因为胡怀琛先生在其《吴历传》第八章节的结论部分第一条就说的相当清楚,“确知渔山晚年是往来于上海、嘉定间,卒后,葬在上海,可以矫正他种记载‘不知所之’之误。”又据清同治吴门学人叶廷琯的《鸥陂渔话》卷第一《吴渔山入耶稣会》记载:

故友王润甫汝玉(不详)昔尝语余云:昭文(常熟)张约轩通守元龄(藏书家),曾得杨西亭(常熟人物画家杨晋1644—1728)所写渔山小像,出以索题,上有上海徐紫珊(即清嘉庆到咸丰年间金石书画藏书家徐渭仁,1788—1855)跋云:余尝于邑之大南门外所谓天主坟者,见卧碑有“渔山”字,因剔丛莽视之,乃知即道人埋处,命工扶植之。碑中间大字云“天学修士渔山吴公之墓”,两边小书云:“公讳历,圣名西满,常熟县人,康熙二十一年(1682)入耶稣会,二十七(1688)登铎,德行教上海、嘉定。五十七年(1718)在上海疾卒于圣玛第瞻礼日,寿八十有七。康熙戊戌(五十七年,1718)季夏,同会修士孟由义立碑。”


吴历墓碑

而在中山大学教授章文钦教授签赠笔者的《吴渔山及其华化天学》专著附录图版中,果然援引有香港艺术馆谭志成先生《清初六家与吴历》第82页上的吴历墓碑拓片,内容与叶廷琯所记完全吻合。

遥记上世纪八十年代下半叶,笔者从事上海市地面文物保护与管理工作时,也曾浮光掠影浏览过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上海文物工作者开展文物普查时拍摄的吴历墓黑白照;只是该墓在不久后的六十年代后期特殊时政背景下遭平整而荡然无存。所以,1997年6月出版《上海文物博物馆志》第一编文物古迹第六章建筑第十节照壁、石刻、碑刻,附:消失的文物古迹 四、祠堂墓12、吴历墓,是这样记述这位著名诗书画家业已湮没无闻的墓葬的:

位于南市区天主堂街59号,1959年公布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该地原为天主教公墓,后大部分为徽宁路第二小学使用。“文化大革命”中被平整。

作为一代诗书画家,尽管吴历墓冢、骨殖抵今在上海早已灰飞烟灭,烟消云散了;但其传世书画作品,却完好无损地保存于各地文博机构,特别上海博物馆珍藏吴历字画精品甚伙。而今年恰逢吴历在沪去世三百周年整,作为曾远游修道所在地的澳门艺术博物馆,联袂北京故宫博物院和上海博物馆,新近正在举办“渔山春色:吴历逝世三百周年书画特展”,上海博物馆借展吴历书画将近五十件,这些书画就包括吴历在太仓、嘉定和上海从事天主教传播活动之余的艺术创作、人际交游等各个方面。而结合其诗歌反映主题思想和揭示活动踪迹,再通过踏访他曾经驻足而今成为三地古迹的文物名胜,正如其诗所谓的:那堪游子在江南,却从画里看江南。换言之,三百多年前的画家吴历,堪称率先身体力行,体验娄水、练川和黄浦这江南文化一体化的践行先驱者,这一认知想必会愈来愈多获取公认,达成共识。

吴历《山村深隐图》

吴历早年问学于“太仓四先生”之一的陈瑚(1613—1675)。为此,陈瑚替吴历《从游集》作序时指出:“吾娄王烟客奉常(“四王”之一王时敏,1592—1680),以绘法冠江南,家藏宋元真迹。渔山学于奉常,奉常悉出视之。渔山随临俶缩作小本,渲染皵皴,得其神髓。”而王时敏的这一缩临古画传习方法,正来自于有“南宗北斗”称誉的一代画坛宗师—董其昌(1555—1636)。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由董其昌题书引首的《小中见大》册作者,很可能是取法董其昌的王时敏;而吴历的绘画技艺,可谓传承了上自五代画家董(源)、巨(然)、“元四家”和董其昌以降南宗山水画的正宗正脉;这一技法源远流长,几乎是所有有志传人的必由之路。

上海博物馆藏吴历的同乡画友王翬的《小中见大》册正是由王时敏书引首;册后王翬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的题跋,言及身为忘年交的老师王时敏“能踵继”董宗伯,“研精入微,轶宋超元,直与文敏(董其昌)并驾”,并说该册实系康熙十一年(1672)王时敏命图。而吴历获得王时敏点拨指教并临摹其藏画经历恐怕更早,《墨井画跋》首则这样描述自己拟观摩半幅董源(?—约962)《溪山行旅图》的迫切心情:“愿见之怀,不啻饥渴。一日,过太原之拙修堂,幸得饱观。”第卅三则又记:“此予癸卯(康熙二年,1663)夏,在太原氏(即指王时敏)拙修堂,缩临叔明(“元四家”之一王蒙,1308—1385)《林泉清集》。”吴历这些追忆表明,他追随王时敏学画的时间早于王翬;而且从当时文坛领袖、吴历同乡钱谦益(1582—1664)同年仲冬在《吴渔山临宋元人缩本》题跋中的高度点评看,所谓:“此卷真迹,皆烟客奉常藏弆,又亲传华亭(指董其昌)一灯,秘有指授。故渔山妙契若此。”时届而立之年后的吴历曾屡登王门鉴赏名迹重宝求教,因而极受王时敏青睐赏识,他在为《吴渔山临宋元画缩本》册题跋称赞道:“临画之难,甚于自画。……渔山索观余所藏诸画,随临仿缩作小本,间架草树,用笔设色,一一乱真。且能于生纸上渲染烟云,冉冉欲动,毫无痕迹可寻。是真刻刺神技,斫轮妙手,冥心默契,不可思议者也。”“渔山文心道韵,笔墨秀绝。首秋过娄,索观余所藏宋元诸迹。僦寓临摹,缩成小本,不两旬而卒业。非但形模克肖,而简单超逸处,深得古人用笔之意,信是当今独步。”由此分析,至迟康熙二年夏秋,吴历已在娄东王时敏府邸寄宿半月有余潜心琢磨南宗绘画真传;而就上海博物馆藏顺治十八年(1661),吴历时年卅岁《仿古山水册》而言,这一进修进程或许更早。事实上,该课徒方法和学习经验既在吴历印象至深,甚至可以说受用终生,同样也影响到了他周边的同道画友和晚辈弟子。

吴历《仿赵子昂青绿》

当然,吴历不仅跟娄东王时敏、王撰父子长期保持书画交谊。从《吴渔山集笺注》卷四《诗钞补遗》所著录的诸如《题赠湘碧山水》、《题赠王石谷卷(三首)》、《题寿陆希言山水》和卷三《三余集》的《疁城赠张君》等诗,可见他跟娄东、松江和嘉定等地书画前辈、同道和教友的交游关系非常密切。特别是康熙十三年(1674),就吴历平生而言,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时间结点,因为从这年起三年多,他连续创作了不少绘画精品;更重要的是,此时他已正式成为天主教门中的一员,开始起由上海、嘉定而至太仓等地的传道、探亲行程,而这些活动似乎都可以从他绘画作品的题识文字中一一落实答案。

吴历《听泉图》

譬如上海博物馆藏此年作《山中苦雨诗画》,卷后有嘉定抗清义士侯峒曾侄子侯汸的题画诗暨王时敏题跋等即然;而同为上海博物馆藏康熙十四年(1675)《听泉图》轴,则是吴历画赠侯汸之子、同门同学侯开国的。从吴历上款“赠凤阿同学大兄”判断,吴历和自号凤阿的侯开国,青年时期都曾就学于嘉定马陆戳浜诗人、学者陆元辅(1617—1691);而《听泉图》与上海博物馆藏另一幅吴历《凤阿山房图》(康熙十六年(1677)作),都是吴历画赠侯开国的重要画作。上海著名古书画鉴藏家吴湖帆先生于1950 年春获观此图后就曾有题曰:“渔山欲凤阿世谊深交,故所画亦特多而精,此外尚有为《凤阿山房图》长幅,眉有石谷题字。”王翚于立轴空白处题《凤阿山房图》,已是吴历成画廿六年后的康熙四十二年(1703)事了,内容为:

墨井道人与余同学、同庚又复同里。自其遁迹高隐以来,余亦奔走四方,分北者久之。然每见其墨妙,出宋入元,登峰造极,往往服膺不失。此图为大年先生所作,越今已二十余年,尤能脱去平时畦径,如对高人逸士,冲和幽淡,骨貌皆清。尝与元镇(“元四家”之一倪瓒)之狮林,石田(“明四家”之一沈周)之奚川,并垂天壤矣。余欲继作,恐难步尘。奈何?奈何!


吴历《凤阿山房图》

关于吴历画《凤阿山房图》的原委,“嘉定六君子”之一学者张云章作《凤阿先生传》说的很清楚,“先生……思筑室于家园之叶池。叶池者,通政公(即抗清义士侯峒曾)与其二子自沉以死忠孝者也。将列树梧竹,以数椽居其间,名以凤阿山房,请友绘为图。一时名胜,咸歌咏之。”值得介绍的是,1936年,具有不屈不挠爱国乡邦情怀的嘉定县教职员工和学生集体捐款为浚池立碑。1970年,叶池因地下人防工程建设被填没;但由原中共中央华东局候补书记魏文伯1961年题书“叶池”碑,(图11)至今仍是移至嘉定镇清河路北城中路东人行道转角处的嘉定文物保护单位,它是一处跟吴历《凤阿山房图》有渊源关系和有故事的古迹名胜,从中也可以大致窥见吴历的遗民情结之一斑。

吴历《雨歇遥天图》

跟吴历关系熟稔的嘉定朋侪,还有“画法与渔山神似,可乱真”的嘉定同道书画家金造士(表字民誉,1643—?)。康熙四十一年(1702)秋,吴历就将康熙卅四年(1695)在上海传教间隙旧作的仿“元四家”之一王蒙《静深秋晓图》轴(今藏南京博物院)以为寿礼,贶赠金花甲之庆。自题揭开相关创作缘起与赠送理由道:“王叔明《静深秋晓》,往予京邸所见,寤寐不忘。乙亥春在上洋(即上海)追忆其着色之法,携来练川,民誉见而嗜好之。今值花甲,是图有松柏之茂,恰当以寿。”另据张云章《朴村文集》卷二十二的《题陆上游临宋元名画缩本》记载:康熙年间另一位嘉定画家陆道淮(别号上游),也师从吴历、王翬而得王时敏乃至古之名画家剧迹精髓染濡。作为受业弟子的陆氏在吴历去世一年后(康熙五十八年,1719)编纂的《墨井诗钞跋》中就感念师恩道:“《墨井诗钞》二卷、《画跋》一卷,吾师在上洋时举以付淮者也。吾师绘事,海内所共宝,然皆自其胸中书卷流出。不知其诗中之画,安能知其画中之诗乎?敬为之刻而传之,庶他日骚坛一帜,不为绘事所掩也。”的确,关于吴历之能诗工书善画以及自题画诗,也诚如吴历同乡的晚清重臣翁同龢(1830—1904)《临吴渔山诗》赞誉的:“渔山三绝诗书画”。

这样的吴历传世诗画精品,就包括收录在《吴渔山集笺注》卷四《诗钞补遗》中的《题〈湖天春色图〉(二首)》。

忆昔萍迹滞娄东,倾盖相看北海同。正是蚕眠花未老,醉听莺燕语春风。

归来三径独高眠,病渴新泉手自煎。丛菊未开霜未傲,多君先寄卖壶钱。

自注:帱函有道先生侨居隐于娄水,予久怀相访而未遂。于辰春从游远西鲁先生,得登君子之堂,诗酒累日,盖北海风致不甚过矣。旦起冒雨而归,今不觉中元之后三日也。而先生殷勤念我,惠寄香茗酒钱于山中。予漫赋七言二绝,并图赵大年《湖天春色》以志谢。墨井道人吴历。


吴历《湖天春色图》

特别有待介绍的是,《湖天春色图》既是上海博物馆藏吴历画作,更是吴历传世绘画精品中的代表之作。而且“此图在文化史上的价值,在于揭示了渔山开始与西洋教士发生关系的年代。陈垣(1880—1971)《吴渔山先生年谱》上首先指出,帱函应为教友,辰春指康熙十五年丙辰(1676)春,远西鲁先生指鲁日满。”

案,鲁日满(Franciscus de Rougmont,1624—1676)字谦受,比利时耶稣会士,顺治十六年(1659)与同国会士柏应理(1623—1693)来华,长期在江南一带传教,清初常熟教务发展以其贡献最多。此时吴历为在俗传道员,陪同鲁日满赴太仓访问教友;这与《清初耶稣会士鲁日满常熟账本及灵修笔记研究》评论2、鲁日满的传教旅行2、1、10第十次旅行,记述康熙十五年二月五日(1676年3月18日)“在昆山之后,又前行一日到太仓”旅程,和鲁日满常熟账本第48页有关“3月12日,给传道员U Yu xan的旅费,他将要去太仓城:0.400两”的表述大抵一致。同年9月,鲁日满在太仓病逝,葬于常熟虞山北麓天主教墓地,至今犹存。而既然鲁日满亲自登门造访探望帱函,帱函又贶赠吴历茶酒盘缠;吴历也礼尚往来,反馈具有北宋皇族画家赵令穰(表字大年)风格的《湖天春色图》,这充分表明帱函是一位虽抵今事迹不详,却必然道行高深的资深教友;并且他很可能正是鲁日满以40两银子(首付一半20两,随后三年内付清)廉价购得太仓一处新教堂并宴请这一交易成功的那位中间人。

而既然说到吴历诗歌,这里也谈谈其诗歌涉及沪、疁、娄、松四地艺术人文,因为吴历诗歌中有许多跟四地名流、书画、名胜相关资料。

如上所陈,吴历亲炙王时敏法乳,因此视王恩重如山,其《写忧集》中,就有康熙三年(1664)春王时敏请他赴太仓城西十二里其建于顺治八年(1651)花甲之庆时的归泾别业——西田作雅集赏画诗。《春日烟客夫子招游西田》诗云:名园深隐绿阴中,小阁晴云细路通。……樽酒笙歌来共赏,检书看画兴何穷!吴历最后一次赴娄水拜谒王时敏为康熙十四年(1675)十月,五年后(康熙十九年,1680)的六月十七日王时敏以八十九岁高龄去世,吴历又仿唐代“诗圣”杜甫的《八哀诗》,连续作挽诗八首《挽王烟客夫子》。

吴历《青绿山水》

如所周知,杜少陵《八哀诗》是他分别追悼严武、李邕、郑虔、张九龄等八位已故友人写的五言古诗;而吴历诗八篇则单独挽王时敏个人,足见彼此感情深厚。其二:负笈悠悠岁月长,墨池影在绿微茫。忆初共拟痴黄笔,川色峦容细较量。写尽了追随王时敏共同探讨“元四家”魁首黄公望(1269—1354)绘画技艺的真切感受。而其七:恨不生前再细论,须臾一别梦中存。庐居愿得松楸下,那敢高声哭墓门。又寄托、充满了对师长的无限哀思和从此无从再得业师传道授业解惑问学的抱憾与痛惜。

吴历《写忧集》中《送朱舜水之日本(二首)》,也是很值得探讨的诗歌,因为曾经旅居松江后流亡日本,被日本学界奉为明治以前传授汉学、实学大儒的朱舜水(1600—1682),同时也是一位投身抗清复明事业的学者与教育家,与王夫之、黄宗羲和顾炎武等并称“明末清初五大学者”。吴历这两首作于顺治十六年(1659)朱舜水自江南远赴日本时的送行诗,反映出彼此志趣相投的强烈遗民意识倾向。值得推介的还有,抵今松江方塔园内尚设有朱舜水纪念堂,缅怀这位对中日文化交流作出过巨大贡献的明末学者,那是一处几乎鲜为人知的江南文化纪念地,值得结合介绍吴历书画艺术同时广而告之。

此外,吴历《写忧集》的《与陆上游论元画》、《怀陆上游在日本》、《民誉金子惠羊肩山童不报却之》、《题画寄赠汉昭》和作于晚年在上海、嘉定传教时期《汉昭(张)、上游二子过虞山郊居(二首)》的“铎化未离海上客,梦归长过练川滨。”以及题画诗的“练溪竹树有清华,宛在毫间逸兴赊”等等,均反映了吴历跟金造士、陆道淮和张云章族兄张汉昭等嘉定文艺界人士的笔墨情缘,和他在两地从事天主教传播活动轶事,后者相关诗歌多见诸康熙十九年(1680)吴历远赴澳门时期创作的《三巴集》后帙《圣学诗》中。

吴历《湖山春晓图》

譬如《颂先师周铎》提及“茸城晦迹仰奇人,秉铎遐方教泽新。”应该是指在松江地区传教的周司铎;据陈垣先生研究,周铎是吴历于康熙十三年(1674)结识的最早的天学师。而《赠前辈道友》的“出世襟怀绝世姿,翩翩儒雅亦吾师。吴淞花鸟虚诗本,古蓟星霜立道基。”似乎是指另一位在上海颇有诗名,并且天学修养造诣颇高的天学修士。至于天津博物馆藏上款“诗画寄怀半园先生”,自作题画诗“廿载心怀积未倾,拟将图画寄茸城。思君文字清宵宴,侯府杯中月最明”的《题为唐半园作山水》的主人公唐宇昭(?—1672),则是年长吴历卅岁,跟嘉定侯氏亦有交情但客居松江的他的忘年交。

另外,康熙四十年(1701)吴历在嘉定作《七十自咏》四首的“道修壮也犹难进,何况衰残滞练川?”和“破堂如磬尚空悬。……漏雨三间断复连。”一般被认为是吴历在嘉定城内天主教东堂的生活实景。耐人寻味的是,据2008年公布的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新成果,吴历自澳门返沪,于康熙卅四至四十六年间创建在嘉定北境的娄塘天主堂(一名圣伯多禄堂),也是他担任嘉定东堂(即诗中常称东楼者)司铎时的另一处驻地,它成为吴历跟嘉定天主教结缘的一处新发现的纪念场所。

而鉴于今上海市嘉定区娄塘镇地近今江苏省太仓市,苏沪两地隔江分治,几乎仅娄水(今浏河)一江距离而已,而明清时期太仓州行政辖区,就包含今嘉定区属地范围;所以,娄塘天主堂相当有可能正是上述吴历陪同比利时传教士鲁日满由昆山经娄江泛舟前来商洽,并通过帱函为中介人购置该地房产后新建的一处天主堂。鲁日满最终死于太仓,也许实属当年太仓而今嘉定的娄塘天主堂。

吴历扇面书法

吴历《三余集》多为晚年在上海、嘉定传道时作的诗,从中可以窥见他在两地活动的大致轨迹。如《牧羊词》的“渡浦去郊牧,纷纷羊若何?”指的自然是由浦西摆渡到浦东地区传道,这由紧接其后的《渡黄浦》和《浦归》、《渡浦》、《自东渡转西浦归途作》诗可见一斑;别证之一为其《横沔蟹》诗,因为“横沔”至今为浦东川沙城西一处古地名;其二是《岁朝春四首》之二的“浦东村老度年晨”云云,由此见证吴历传教足迹曾常深入浦东乃至川沙地界。而《石庭日晷》自注道及“敬一堂西左,花楼前之石庭,刻成为日晷……”涉及的“敬一堂”,正是明末崇祯十五年(1642)由明代科学家、政治家,同时也是天主教徒徐光启次孙女许徐甘弟大夫人(圣名玛尔蒂纳,一名甘第大或甘弟大,嫁松江许远度,为许缵曾(1663年前后在世)生母,1608—?)资助,购得上海城内安仁里北“世春堂”打造的天主堂,创建者为意大利耶稣会士潘国光。吴历在上海传教时,敬一堂是他比较的固定驻地,至今遗址犹存。由于敬一堂位于今安仁街东侧梧桐路北侧137号,想必从前此地广植梧桐而得名;因此,吴历《半桐吟》诗的“北窗有桐树”,《怀姑苏沈惠于》的“日斜海上纸窗西”诗意,抑或就是他由此往昔梧桐路街景有感而发。

另外,吴历《与石谷合册山水跋(三则)》(康熙卅八年(1699)秋)的“余拟宋元诸家数方,自上洋、练川两处,四年为之卒业。谓笔墨不易,非懒性使然也。”和《老年墨戏册跋》所谓:“海上夏云奇峰,一日百状,道人采取,都归笔下。”均表明他在上海布道之余,还不时临摹古画,或将观察天象变幻一一加以描摹。尽管他的《画债》诗序说他在嘉定方济各会六会员之一张仲九上“于二十年间,以高丽纸素属予画,予竟茫然不知所有。盖学道以来,笔墨诸废,兼老病交侵,记司日钝矣。”但从他作《上洋留别图》,甚至“将往上洋,舟过槎溪(嘉定南翔)石桥之南”,与学画兼道于他的王者佐话别,“谓其有向道之诚,……拟痴翁(元黄公望)一纸(《溪山雨后图》,藏美国华盛顿佛利尔美术馆)为赠,以勖别后能守于道。”反映吴历绘画创作其实相当勤勉,基本一直保持没有间断荒疏的艺术创作状态;《吴渔山集笺注》卷四《诗钞补遗》所见题画诗,应该就是其一部分画作数目的呈现。

世春堂(敬一堂)

而鉴于“敬一堂”遗址毗邻上海老城厢著名文化商业旅游景区——城隍庙、豫园,两者距离几乎仅一箭之遥,咫尺隔墙;因而“世春堂”相当值得作为找准对标、明确定位、发挥个性和市民美育功能,集聚资源,擦亮、打响“上海文化”品牌,提升“上海主场”文化能级和标识度的突破点与提升点,依托业已建立起并正有效运作的长三角书画界发展联盟,建立健全长三角书画资源共享、项目共建、团队共融以及节庆联动、创作联袂、文创联手新格局,重新规划、开发为纪念吴历(包括董其昌与“四王”)的新人文景点,使之成为上海独有的江南书画艺术文化符号,把“海纳百川、追求卓越、开明睿智、大气谦和”的上海城市精神融入到上海城市书画文化建设的全过程,推动上海古今书画界“大咖”与大众的新结合,艺术与生活的新融通,传统与时代的新“链接”。

因为上海城市历史和书画文脉决定立足本土,服务本土同时,需要有高质量的书画文化培育和引领。而作为跟上海江南书画史文化,尤其南宗正脉正传关系最为密切的“清六家”代表人物之一吴历,完全有资格、有理由在上海拥有展示其书画艺术的一席之地。而作为目前豫园街道社区文化活动中心(分部)的“敬一堂”(亦即“世春堂”)遗址适得其所,时地俱符;并且此举可以拨乱反正,弥补半个世纪前不尊重文化艺术年代,强行取缔平整距今一个甲子前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吴历墓,以致而今吴历在上海史迹多不为人所晓,几乎沦为城市文脉记忆盲点的尴尬与缺失之憾。

为此,借重吴历在沪回归天国整三百周年和澳门艺术博物馆举办“渔山春色”吴历书画艺术展,以及本次在娄东浏河召开“四王溯源”学术论坛机缘,笔者紧急呼吁沪、疁、娄三地当局和社会有识之士,切莫遗忘了跟三地宗教、书画、人文一体化息息相关的“四王”同时“清六家”书画家之一吴历的重要艺术与宗教影响。特别寄希望将上海黄浦江畔、南市小东门内老城厢方浜路北、安仁街东梧桐路上吴历曾经从事宗教和绘画创作场所的“敬一堂”(世春堂)——今豫园街道社区文化活动中心暨豫园书画院,开辟为吴历在上海纪念场所,为书画史上继承南宗正脉如吴湖帆先生之后的正传后继者们,保留一方认祖归宗的香火传承景仰基地,为三地市民唤醒、激活与深耕这一段沉睡已久,却又可走进、可聆听、可体验而近在身边的江南书画史脉追忆。真诚希望这一良好愿景能够在当年吴历墓被公布为市级文保单位六十周年之际落成。谨此翘首以盼,拭目以待,是所至祷!

(作者系上海博物馆书画研究部研究员,原标题为《诗画江南说渔山——清六家之一吴历的沪娄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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