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年前的冬日,一个男婴出生在纽约一个富庶的犹太家庭,他的名字叫做J.D.塞林格。他是美国历史上知名畅销书《麦田里的守望者》作者。小说出版后,曾在美国掀起浪潮,学校里到处都有人模仿小说主人公霍尔顿:在大冬天身穿风衣,倒戴着红色猎人帽,学着霍尔顿的言语动作。这本书让塞林格的名字永远地留在了世界文坛上。
2018年末,译林出版社推出塞林格作品集,包括《麦田里的守望者》《九故事》《弗兰妮与祖伊》《抬高房梁,木匠们;西摩:小传》四部作品。在译林出版社的邀请下,塞林格之子马特·塞林格也首次来华访问,并开口讨论他的父亲。马特还表示,他将准备出版塞林格未公开的所有作品。
这位美国文坛上最著名的隐士,是否将就此揭开面纱?3月15日晚上,在复旦大学英语系的教室里,复旦大学英语系副教授、著名译者丁骏、上海书评特约编辑盛韵、作家赵松齐聚一堂,和马特聊起了与塞林格的结缘故事。
对话现场
【对话实录】
马特·塞林格:我的父亲写了60年,夜以继日地写。我不是他的话筒,所以不能随意评价他的作品。他确实写到了格拉斯一家,对于爱他的人来说,我想让他们知道,他们会读到更多作品,但我不会在这里透露太多细节。有2至3本书已经完成了整理,即将出版。我父亲是一个好人,他不喜欢权威,他喜欢霍尔顿,喜欢年轻人,他希望按照自己的想法自由自在地生活。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他对宗教的感情愈加强烈,在书中也反映了出来,人们都感受到他对宗教的喜欢。他是个聪明人,不喜欢笨蛋,会批评别人,但他是个友好的人,会兴致勃勃地和身边的普通人聊上几个小时,哪怕只是一个农民。
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塞林格的作品改编成电影。每个人对文学都有不同的理解,我不希望限制他们的想象。我可以允许电子书、有声书的改编,这样可以将我父亲的书,传播得更广泛。我最喜欢的书是《弗兰妮与祖伊》,每个人都能在书中寻找到自我的答案。
盛韵:我简要说一下塞林格写作的生平。1919年,他在纽约出生,今年是百年诞辰。他辍学过很多次,20多岁,他在哥伦比亚大学参加写作课,碰到人生第一个写作导师,他看出塞林格有小说天赋,一直鼓励他,给他各种各样的写作机会。
1941年,塞林格的一篇小说在《纽约客》发表,是一个较大的写作生涯转折。然后二战就爆发了,他在小说没有发表的时候征召入伍,参加很多惨烈的战役。1946年退伍回来后,战友都说他不参加别人喝酒,也不喜欢打牌。他所有时间都在写作,把写的东西带在身上。1946年回纽约时,他跟《纽约客》形成了一个紧密的联系,从此奠定他在文坛的地位。
1951年,《麦田里的守望者》出版,关于霍尔顿这个角色,以前写过几个短篇。第一个写作老师跟他说,你一定要写成长篇小说,他把整个人物故事发展成长篇以后,就找到一家很好的出版社出版,当然里面有很多波折,也被拒稿,不是一帆风顺。但是这本书出版之后,到1960年代达到一个高峰,因为跟60年代的时代精神比较吻合,很多年轻人都在《麦田里的守望者》里看到了自己。
最有名的例子,枪杀列侬的凶手之前就拿着《麦田里的守望者》,这本书在60年代时是风靡一时的经典,但也有一些负面影响。1965年,那时候塞林格隐退了,他住在乡下,买一块很大的地,把家里都围起来,不太跟外界接触。1965年,他发表了最后一篇公开发表的小说,从那以后到他去世为止,就再也没有作品发表。
丁骏:我非常喜欢塞林格,当时他在我们的年龄段很有影响力。大家熟悉的麦田剧社,是我进校那年,也就是1997年成立的。我参与了他们第一次招新,当时不敢说多么了解塞林格,只觉得很酷的人会喜欢塞林格。
再过几年,我读到了《九故事》,真的被震撼了。等到2004年左右,有人希望我翻译塞林格,我有些不敢置信。他们告诉我,主要是翻译两部小说:《弗兰妮与祖伊》,还有《西摩小传》。当时我很年轻,不知道他们为何选择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懂得我对塞林格的喜爱,但我是全身心欢喜在翻译。我没觉得这个翻译是苦差事,而是非常荣幸地做这件事。在这个过程中,我觉得翻译是一条我钟爱的道路。后来得知,做塞林格的译者绝对不能写译后感,他非常不喜欢别人把自己的理解加进作品里。
我在翻译的时候,很注意一点:不要有“我”,这是属于塞林格的故事,这也成为我后来翻译的原则。我想忠实于这个作家,怎么做才是忠实?几十年前的译本出版后,我觉得有大量修订的空间,现在大家看到的这个版本是原来版本基础上修订形成的。
修订版大概花了两年时间,塞林格基金会也请专业人士来审校,发现的问题再跟我讨论,在这个过程中,把硬伤渐渐磨去了。第二次的修订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好的学习的过程。我非常尊敬孙仲旭先生,很荣幸跟他的译本一起出版。
作为译者我也有不好的地方,我不太反思理论层面,里面有很多对话我喜欢,不代表我翻译得好。再到翻译《西摩小传》的时候,很难,得慢慢去读。塞林格很喜欢东方哲学,也引用庄子、老子等古代词句,作为翻译,单凭粉丝的热情是不够的,确实要花功夫。但我们这一代译者的优势是,我们比以前译者的工具发达,还能通过邮件跟塞林格先生有一个简洁的交流,获取信息的渠道宽广许多。
塞林格作品集由译林出版社出版
赵松:看这本书有一个很漫长的过程,一开始并不直观。有一定的阅读经验之后,尤其是回头看《麦田里的守望者》,会有强烈的共鸣。塞林格的写作跟其他人不太一样,他出版的四本书有内在联系,而不是割裂的。他所写的不仅仅是人物的关系,还有他所一直探索的精神层面。美国作家里,用这样的方式去探讨,并不是很多,他的切入点很独特,专注于一个青少年在进入成年之前的临界点。
美国的文学里,曾经都是到处乱跑的野孩子,可以称之为“历险记”时代。到了霍尔顿的时代,孩子就逃学了,在城市里短暂地晃一晃,从形式上看,有一个能量递减的过程。我猜测,美国的少年在漫长过程中逐渐退化,在城市化之后,产生了渐变的过程。
重读之后,我发现另一种可能性,实际上正是因为外界空间被压缩,精神层面的探讨成为一种必然的选择,外界的空间被压缩、被限制、被制约,人才会走向内在的世界。这块不仅仅有关退化,最终可能塞林格在探讨的是精神层面的问题,而不是肉体和现实存在的艰难。这个基础上讲看《麦田里的守望者》,我觉得最初看的感觉不太一样,上一周看完新的一遍,我发现他有很多地方写的很幽默,这在整个小说安排中很有技巧性。
有很多国外的评论家把《九故事》放在《麦田里的守望者》之上,《九故事》可能在小说写作艺术上比较高一些,《麦田里的守望者》没有《九故事》达到那么高的成就。平心而论,更喜欢《麦田里的守望者》。我觉得在《麦田里的守望者》里,你会看到一个准备很充分的塞林格,能够通过这本书解读后来的趋势,可以看到逻辑。长篇和短篇不能直接比较。《麦田里的守望者》作为一个长篇小说贡献是很大的,20世纪美国文学很难找到类似的作品。能够把一个少年人的生活写到这样细微的程度,以及对社会很明确的态度,我认为只有塞林格能做到这个地步。
《麦田里的守望者》在结构上有很多细微的安排,整体是非常匀称的结构。他更希望追求东方智慧下无我的状态,而不是个人生存我的欲望、我的爱情、我的经历,他这种东西破掉这一切,最终达到无我,不在拘束于事物的表象,本质上就是“空”。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他的存在究竟是以什么方式出现,是不断写出新的作品,还是不写作,仍然保持很理想作家的状态?这可能是终生探讨的问题,也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塞林格的写作中,对走红式和讨好大众式的写作非常反感。他发表文章嘲讽美国的流行杂志,编辑跟他沟通:多一点故事、多一点浪漫的爱情故事,多一点情节,不要写不懂的东西。他嘲讽这些,包括后来不出版的态度,很明确传达这个信息:他不想跟任何人达到社会性的共谋,这个世界就是奇怪的世界,在他那里我认为是一个“特例”,一本《麦田里的守望者》就解决了所有问题,他不用考虑生存,如何面对媒体,甚至不用考虑私生活,他把这些东西全切断,只出版四本作品,然后独自居住在遥远的小山坡,这就成了他的全部信息。
大作家很难保密自己的隐私,后来他的私信被破解。对于他来讲,追求小说的艺术高于其他,作家他不希望把你个人的东西跟作品之间有太多的关联,这种关联性是有误导性的。我个人是赞同他对于写作的态度,作品比作家更重要。作家永远在作品后面,而不是跑到作品前面做推销员,这是一个基本的道德感。
他作为作者,跟叙述者还要做模糊化的处理,你也不知道这个故事的可能性在什么意义上是成立的,不断打破对于真实的想象,最后你看到一个斑驳的画面,这个作品做到一个极致,难度是肯定的,而且对读者的注意力很高,你读这个不够关注或者是比较散漫的状态去看的话,你要返回去再看,我认为对他来讲就是要这样的。
我们无法要求一个作家永远超越自己。塞林格活了91岁,后面有没有再写,是不是还有很多的手稿,这是一个巨大问号。在小说里他制造了这样一个暧昧的空间,这种挑战对写作者来讲受益最多。对于读者,回到《麦田里的守望者》或者是《九故事》,能更享受他的语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