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精神现象学》-灰色之上的灰色:黑格尔的影子戏剧

【译者按】

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里勾勒出精神由最低阶段(感性确定性)到最高阶段(绝对理念)辩证发展的诸环节,关于他对精神发展诸形态步步攀升的划分,有以下这种常规的解读:现代世界已在概念领域臻于完善,精神已然高度发展,以至能够恰当自如地给出各个领域的人类实践的概念图式。在这种解读看来,“太阳底下无新事”,社会政治实践及艺术-哲学实践所生产出的社会质料,在现代无一例外为既有理性形式所涵括,无法提供高于既有理性形式的全新认知经验。对于艺术终结论的流俗解释正是这种理解的产物,它意味着,精神在历史演进中依次以象征的方式、形象的方式,以及最终的概念方式把握绝对,艺术被哲学取代,即要求作为艺术哲学的美学将艺术的整个发展史把握在概念里。正是针对这类解读黑格尔的流俗方式,加拿大学者丽贝卡·科迈(Rebecca Comay)【1】重读《精神现象学》,她融合了精神分析理论和马克思主义历史哲学的思想资源,批判那种解读黑格尔的“右翼版本”,尝试提供一种解读黑格尔的“左翼版本”。《精神现象学》中的精神发展史被科迈解读为一处“回忆剧场”,精神发展的最后环节并不意味着终结,而是对于在历史车轮的加速迈进中错失了的“时机”的铭记,黑格尔的艺术终结命题也在这一新的解释框架下获得了全新的解读视角。本文译自丽贝卡·科迈2011年著作《哀悼疾病:黑格尔与法国大革命》,经科迈授权节选翻译,标题系该节选文的小标题,亦为科迈2018年5月在北大系列演讲题目之一。译稿拟刊于朱立元主编:《美学与艺术评论》第18辑, 6月底出版,敬请期待。


《精神现象学》,商务印书馆

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接近尾声的地方将“和解”表述为突然的灵感/吸气(sudden inspiration),“吸气”(inbreathing),精神化(Begeistung,§785)【2】——由消耗带来的新鲜呼吸。这一意象照应了黑格尔在序言中将当下称作“降生时刻”的著名表述。请注意原文里那几乎不合句法的、喘不过气来的标点符号:

犹如婴孩,在漫长而安静的孕育期之后,首次新鲜的呼吸打断了过去仅仅是逐渐增长的那种渐变性——一个质的飞跃——孩子降生了;成长着的精神也是慢慢地静悄悄地向着它新的形态发展,一块一块地拆除了它旧有的世界结构。只有通过个别的征象才预示着旧世界行将倒塌……这种逐渐的、并未改变整个面貌的颓毁败坏,突然为日出所中断,升起的太阳就如闪电般一下子建立起了新世界的形相。【3】(PhG【4】 §11)

在《精神现象学》中,宽恕暗示了革命性的重生——朝向尚未知晓的未来之一跃。在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序言中,这惊险的一跃(salto mortale)是明令禁止的,在此黑格尔戏谑地重写了(有些许改编)伊索寓言里自吹自擂的人那个极端的挑战——“这里是罗陀斯,就在这里跳罢”(Hic Rhodus,hic saltus),它被重写为跳舞的邀请——“这里有蔷薇,就在这里跳舞罢”(Hic Rhodos,hic salta)【5】。哲学并非随着重生的奇迹跃出它的时代,相反它原地拖曳着,在灰色之上擦涂悲哀的灰色:当哲学哀悼它损失的未来与它未来的损失时,它绘制,重新绘制,在沉寂中损毁,提前纪念一种“衰老得无法重焕青春的生命形式”。

无论是绘画还是舞蹈(具有求知欲的美之制造者),哲学起到死亡预警的作用,作为一种“死亡的艺术”(ars moriendi)【6】,它作为过去与未来须臾变幻的提醒。这支舞蹈是一支《死之舞》【7】 ,它排演了从生至死,从凡胎肉身到永恒的精神,因此可以保守地解释为一出基督复活的戏剧;纯灰色画似乎该是勾勒那寓意道成肉身的完美风格。灰色是混合起黑和白之后得到的颜色。它宣布了理念的胜出:它融合起知觉的黄昏与内在启迪的黎明,身体的盲视与精神的洞见,这是从知觉到知觉,从物质到意义,从自然到精神再回到自然的升华之通道。这是黑格尔在柏林的标准“右翼”解释:顺从、适应、升华。

但另一种不那么肯定的解读也是有可能的,黑格尔曾坚称,梅菲斯特嘲弄知性的衰老是错的(“灰色就是全部的理论,我的朋友……”)。当梅菲斯特奉上那悦耳动听的金-绿色果实,拿直接[经验](“生活的金树长青”)诱惑浮士德时,梅菲斯特舞动着那“闹哄哄的色彩”,勉强和解——让生活的闪烁微光麻痹了它的苦难,对它依凭的失败冷眼旁观。【8】


梅菲斯特与浮士德签订了契约

它远非可能性的简易之熵或曰寂灭萎缩的标示,也非向着新开端绚烂开启的熠熠生辉的绿色或金色;相反的,它是黄昏之灰色,它来自精神加速迈进时错失的时机之灰烬。灰色之上双重的灰色,它标示出黄昏和黎明之间,一道薄暮和另一道之间,一处和另一处无差别点之间几乎不可觉察的间隔。绝对理念“再定位”帝权转移(translatio imperii)【9】的西进运动,将夜晚变成早晨,它[绝对理念]扰乱了帝国西进的历程——“精神伟大的白日劳作”。绝对理念挑战了迄今为止担保胜利者历史的传承逻辑;历史的日心轨迹也被阻止,这一轨迹曾自然化为不可变更的天体运转,政治化为至高权力的地理迁移,并合法化为文化法统的传播。哲学置身标志着旧制度之余波的经久不散的暮色之中,在拒绝传承这一点上,它精准地复制了大革命。在灰色之上绘制灰色是为了标识消耗殆尽的现在——一处褪色的风景,此处无物可传递接管——愚昧的转移(translatio stultita)【10】。这正是将现代性标示为“未完成的工程”的题中之意。因了密涅瓦的猫头鹰(兴许是凤凰吧),西方无处不在,每一处土地都能成为西方(Abendland),每一个夜晚都能成为“璀璨的精神之黎明”。

但是复制的动力何在?基础与形象之间的区别为何?黑格尔的笔锋触及之处为何?为什么到了1820年——复辟时代【11】过后的五年,在允诺的改革降临普鲁士国家之前,黑格尔就认为[现代伦理国家]的大厦在它矗立之前就行将倾圮,需要重新粉刷?国家的脚手架如何还未兴建就预先化为废墟?《精神现象学》与《法哲学原理》的序言呈现出同一难题的两面。灰色之上的灰色是当下的重写本,它必须被读作一种年代错位——它既作为碑碣,留给尚不存在的国家书写墓志铭,又是一张空白画布,以追蹑已然逝去的时机之残骸。灰色与灰色之间难以辨识的间隙,标示出这一最小的间隔,旁观者能凭此找到介入的立足点。复制标示了一种使现在与自身分离的形式区分,它辨识出主体的能动性既被投射又被击退的场所。黑格尔开始排演现代主义先锋派的二律背反。如果单色画暗示了白板(tabula rasa)【12】的绝对性,一种仿照马列维奇(Malevich)【13】的超验乌托邦运动,它既是对过去的一种擦除又是新开端的准备;那么它[单色画]也同样为一种里希特式【14】的同义反复的致命幽灵困扰:它是熵,是无聊,是连载的单调,是机械生产,是重复,它宣告了当下那瘫痪性的年代错位。【15】在1820年,黑格尔已开始探讨幽灵逻辑,马克思旋即使这一逻辑为世人铭记:没有身体的影子,没有内容的措辞,没有事件的历史:“如果历史中有任何一段时期是在灰色之上擦涂灰色,这即是一例。人和事件以与施勒米尔【16】相反的方式出场,像失去了身体的影子。”【17】灰色之上斑驳的灰色,是向并未如此发生的革命展开不可能的哀悼。这一重复是从原本滑向复本,从叔叔到侄子、从悲剧到笑剧的下跌。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的序言中嘲笑的“单色调的形式主义”在黑格尔后期的研究中萦绕不去,就像那个一切牛(或者猫)在其中尽成灰色的夜晚一样(cf PhG§16)。【18】灰色既暗示了作为宽恕之理想的空白一片,但同时也示意了更黯淡之物——灰色指向对错失之时机的遗忘,及对无法平息之要求的抹杀。类似众多著作,《法哲学原理》在这点上与审查无休止地磋商协调。


《法哲学原理》,商务印书馆

黑格尔如此强烈地强调这一新生国家的早衰,暂且不论他声称在其中确然寻得的古怪细节,我们可以停下来考虑这里发挥作用的奇怪的时间性。哲学的任务是用来标示当下之日的年代错位。在这种意义上,“现实化”(Verwirklichung)不过意味着使存在之物失效,重新激活、再展演(reenactment)那过去之物被阻挠的未来。“现实化”因此精准地表达了虚拟(the virtual)的压迫力:它使历史朝向被封锁的可能性之“不再”(no longer),转向未抵达的持续性之“尚未”(not yet)。而刻薄的解读是视虚拟化为堕入抽象:回退到尚未实现的潜能,撤回安然埋葬理想的安全区。众多周知,黑格尔这类最糟的“现实性剥夺”(Entwirklichung)将被马克思谴责。另一种宽容的解读兴许会试图在这种模态和时间的错综迂回中辨别出一种弥赛亚结构,它是“过去之中的希望”。到了1820年,黑格尔将思考下述悖论(马克思让这一悖论广为人知,当然也以黑格尔为代价):德国是唯一未有经受自身的独有革命就遭遇复辟的国家,德国只不过在葬礼那天间接地、一次性地体验了自由。【19】弥撒亚在它抵达之日方才姗姗来迟,德国在降生之前就垂垂老矣。【20】《法哲学原理》揭示了马克思俏皮话中透露的卡夫卡式深度。这可能差不多是对黑格尔的一种颠覆性洞见:“似乎它一无所获……”

尽管黑格尔对后革命政治的状况令人不安地沉默着,精神现象学并不完全否认历史介入的必要性。黑格尔的沉默可被听成那新降生的世纪带来的呼吸,喑哑的,婴孩般的,毗邻的过往那夭折的可能性既使其窒息又赋予其呼吸。【21】黑格尔恢复了浪漫主义的奠基性(inaugural)逻辑:在时间毁灭性的实在之中,宽恕是新开端的必要条件,历史的循环关闭了。伦理(Sittlichkeit)的任务一贯是将每一次的“发生”(Geschehen)转变为一种成就:在意识的辅助下“打断”自然生成物的即时性,进而将偶然性事件转变为一种结果,一种产品,已做之事及已完成之物;或者说历史(Geschichte)本身将被制定(Getanes)并确认为一种人工制品,一种教化产物(PhG §452)。因此,伦理领域与美的领域是共存的:它契合对艺术品的独特界定。城邦的任务是展演,使公共性与永恒性彰显,它是从自然到历史,从事件到业绩的过渡,从而得以在自然生成的偶然性中揭示历史性的人性之发生。宽恕的任务则恰恰相反:它将制成品转为正在发生的事情,将正在发生的转化为未有发生的——一桩本无必要发生的事件。它撤销已做(Tat)之事,且做或重做那未做(Un-tat)之事。

借激活错失的时机,它不仅回忆起未能成功发生之事,还从僵化了的稳定事实中释放出一种崭新的未来。它重新审视了(Untat)。在它的否定性中,精神证明自己是“绝对的主人”(黑格尔谈论的只是死亡驱力的破坏性能量吗?):“[精神在其绝对自身确定性中]乃是凌驾于一切行动和一切现实之上的主宰,能够抛弃它们并且能使它们根本不发生。”【22】(alle Tat und Wirklichkeit abwerfen und ungeschehen machen,PhG §667)。历史恢复为非历史(Ungeschichte)与未发生(Ungeschehen),美转化为绝对不美。黑格尔很快就朝本雅明关于“发生之事的弥赛亚中止”的想法靠拢,这是一种扼住历史运动进程的革命性停顿。

虽然黑格尔在这个停顿中明确指出了一种人性与神性之间的和解,他并不是在谈论共同体的神圣化。如果这个事件具有从无创有(creatio ex nihilo)的根本新颖性,他在此奠基性时刻所揭示之物更接近“解创造”(de-creation)——对现实的取消或拆除,将任何现在都不可想象的可能性释放出来。破碎的主体不再能将自我定位为自身或世界的创造性起源。因此精神暂停了劳作,不再将人类历史定义为生产与自我再生产的手工艺历史。世界停止将自身呈现为一面镜子,原本我可以从中辨识出自身活动的对象化印记。我和这一想象的剧本决裂,而投身于一去不复回的“完全外化”(PhG §671)【23】。它并非以活生生的形式这一慰藉性的棱镜重新创造过去,在后者那里旁观者从美的形式中得到快慰,正如在它的造物面前的上帝那样。创伤性主体遭遇了历史的断壁残垣,他的介入只能经由毁灭性的变形达成。最终,回溯性地塑造“格式塔序列”经验的主体,也不过同时陷入这一序列中一个被定义的形态。《精神现象学》并非一部教育小说。这是理解黑格尔声名狼藉的“艺术终结”宣称的一种方式。哲学并未通过将美的形式转录入概念之优美劳作而超越艺术。哲学纪念的正是这一工程的无效性,思考的任务是标记这一脆弱的时刻,在那一刻,不可预见之物遭遇了无法追忆之物,草图(sketch)【24】遭遇到了废墟。绝对知识是浪漫主义将自身带入了极限。“宽恕”(forgiveness)担负着浪漫主义的天才非美学性的命运,它并不试图装饰这一命运。

在这一非美学性中仍存在着美学的残余——最低限度的消极性美学,它在白板的贫瘠的虚构中解释着自身。在《精神现象学》的最末段落,黑格尔上演了一幕彻底剥夺了继承的遗产并且自我剥夺的戏剧。当精神为了一个“崭新的存在”一笔勾销往事,精神脱离开它自身的过去,并宣称它“至高的自由与担保”。它因此回退到知识的零度,回退到类似康德式的,由“似乎”(as if)的虚拟语气规定的佯装的失忆时刻:“精神在这里必须无拘束地从这种新的精神形态的直接性重新开始,并再次从直接性开始成长壮大起来,仿佛一切过去的东西对于它来说都已经丧失净尽,而且似乎它从以前各个精神的经验中什么都也没有学习到。”(als ob alles Vorhergehende für ihn verloren w?re und er aus der Erfahrung der frühern Geister nichts gelernt h?tte,PhG §808)文章接下来是一则拜物教式否定的经典公式:“回忆(Erinnerung)把经验保存下来了,并且回忆是内在本质,而且事实上是实体的更高的形式。”【25】一切都没有丢失,或者更确切地说,丢失本身正在被重新塑造为一种精神的收获,因为重新激活或“重新开始”的只是精神自身未被标记的,精确地说是不可标记的开端,它是从自然到历史存在不可重复的过渡——自由那创伤性的起源。

遗忘与回忆/纪念的行为并非两相对立,这里遗忘反倒被证明是纪念的最基本成就——遗忘将记忆本身带入超越其起源的那一点。忘记,也即撤销过去,使一切“未发生”,这正是要记住这一切发生之前的那一刻,即使只以想象性和替代性的方式,它通过重新开始来消除命运的无情:如此去行动似乎我们可以重新来过,似乎我们可以抛弃逝去者世世代代的遗产,似乎我们可以拒绝文化演替的哀悼行为,似乎我们可以摆脱我们的继承物,改写我们的起源,似乎每一刻,即便是那些长期消失的时刻,也可能成为一个全新的开端——前所未有的,未经排演的,不为人知的。【26】这就是弗洛伊德将重复与死亡驱力联系在一起的原因:重复的强制驱力表达了对无生命存在乃至最终的非存在之渴望,这是回到开端之前的时刻的欲望——返回的目的并不在于复归,而是重新来过,以另一种方式行动。重复的愿望基本上是对差异的渴望。这就是拉康强调死亡驱力和升华之间联系的原因。唯有遭遇死亡方能为崭新的开端勾销旧账:每一种创造都是从无创有。通过消解我们发现的世界,我们方能楔入时间秩序之中。唯有重复才有开端,唯有重复开端才有重复本身,唯有对泯灭之物的戏剧性重演才有行动。这一虚构之中蕴含着绝对理念的革命性承诺,同时是它的诡计,它的伪善,它的无限的取消。

绝对理念在两个边缘上摧毁了历史。即使向事件的导火点跃进,历史依然深陷自然生成(natural becoming)的短暂性。历史同时向两种极端推进:顷刻衰败的自然历史,以及钟摆停止的停滞不前,世界出乎意料地重新开始。这一悖论是庞贝古城式的:宽恕既是对神话瞬间的凝结,又是对凝固之物的消融。无常(Verg?nglichkeitheit),通常被黑格尔污名化为不可复原的毁灭之标记——父亲克洛诺斯贪婪的政权,帝国无情地摇摇欲坠,功绩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历史哲学》中,跟从沃尔涅【27】的启示,黑格尔召唤出历史坍圮的景象:帝国雄伟废墟的全景,招致民众“最深刻、最绝望的悲伤”,它似乎未带来任何慰藉性的结果。【28】黑格尔在这里嘲笑浪漫主义对废墟(它是浪漫主义碎片的另一版本)的迷恋,他认为这一迷恋是对枯燥的自然历程的非哲学式回应:它是一种怀旧情结,将历史简化为代际的乏味循环。在时间的空洞连续体面前,它催生了一种舒适的怠惰。黑格尔说,历史全面开始于宙斯战败父亲克洛诺斯,通过封冻住短暂的欲望,得以制止自然的毁灭性循环。这就是为什么黑格尔将历史判定为政治历史:它是生产或教化的历史,它致力于制造终极的“道德产品”——国家。【29】历史由奥林匹亚的抑制与自我对象化所定义——时间凝结为城邦纪念碑、雕像,法规及国家的稳定机构。传统是奴隶拖延时日的产物:它向后代人传递了经验那并不可食用的果实。哲学继续讲述这个故事,就像(《一千零一夜》中的)谢赫拉莎德【30】,她通过回忆的夜间仪式,持续地阻止死亡;回忆服务于无限推迟的计划。



《历史哲学》,上海书店出版社

德里达以刹闸指代黑格尔何以“奔向和解”(我们现在看得到这比喻有多恰当),这一刹住的闸门松开了,就像迦太基摇摇欲坠的废墟一样,功绩消失得无影无踪,伤口愈合没有疤痕。擦除,而非纪念是《精神现象学》的最后一个词,是既作为一种反传统的承诺,又是一片压制性的空白。空白是歧义性的:它既证明了未来的彻底开放性,又佐证了被消抹了的过去错失的机会。在《历史哲学》一段声名狼藉的段落中黑格尔写道:“世界历史并非幸福的剧场。幸福的时期是空白页,因为它们是矛盾缺失的和谐时期”,“矛盾或隐藏,或并不明显,或在意识形态上被遮挡的(Perioden des fehlenden Gegensatzes)”。【31】宽恕激活了这些空白的间隔:它允许我们阅读从未被写下的,阅读行将隐藏的难以消抹的铭文。在此,黑格尔赌注中的最后一处歧义水落石出:“我们是主人……”

在精神的、哲学的抑或是美学的剧变之中取代、消解法国大革命创伤性断裂的所有企图,皆被黑格尔无情地取消了。政治革命已不再能容纳进康德或费希特的哥白尼式革命之中,也不再能投射进席勒以来的各种文化革命之中。到1806年,甚至连宗教改革都没有权力上演抑或驯化大革命的创伤:在《精神现象学》关于“道德”的章节中,黑格尔呈现了当代新教内在性的各类可能变体的枯燥目录。黑格尔在这里和马克思一样不宽容:每一次从政治回退到道德自觉的自由,都上演了斯多葛派的僵局,它引发了怀疑的反驳,最终导致了一场自私自利的苦难,从中可以辨别出与存在者(the existent)的秘密共谋关系。“优美灵魂”是对每一个这样姿势的讽刺。但这个经验是双向的:黑格尔不仅揭示了每一次向审美的道德化回退带来的风险(这部分很容易:为内在性开出一处完美无暇的空间,要么掩藏先前的污染,要么准备一处可以占领的处女地);但黑格尔也推动了一种更具挑战性的思考:在美学中净化政治的企图,当他尝试呼吁一种清教主义的勾当,或呼吁不受文化中介干扰的实践的纯粹时,净化政治的每一次企图都很快化为美学性的。没有不已然是自身之阐释的经验,没有不已然是自身之表征的行动,没有不已然是剧场、景观、摹仿的革命。

黑格尔以这种方式为整个二十世纪上演的审美自治与政治介入之间无尽的论辩奠定了基础——梅洛-庞蒂与萨特,阿多诺与实际上的所有人……(1968年5月以后,在拉康的影响下,优美灵魂[belle ame]的形象将被输入法国,在那里,在对另一次夭折的革命之命运激烈的讨论中,它会找到自己的位置。)【32】如何在不放弃实际介入要求的情况下,保留一种批判性的否定空间,如何介入而不仅仅是复制当天的状况,如何区分审美不和谐与审美超然,如何将清醒状态与剥夺公民权的状态区分开来,如何区分放弃权力与自我欺骗,如何将投身的状态与对现存不假思索的屈从区分开来,如何在破产了的“被迫和解”与“深渊大饭店”(Grand Hotel Abyss)【33】的虚假舒适之间开出一条道路?(黑格尔)最后的表述表明,这兴许是一种空洞的选择:对直接性的行动主义的信奉,苦难的自我缓和,只不过是应对错失时机的创伤性压力时狂躁的防御。

在黑格尔的生命晚期,这种忧郁一直威胁着压倒一切历史的理解,黑格尔从未停止(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地)谴责下面这种状况:在过去的华丽毁灭之前,那从哀悼(Klage)到指责(Anklage)再到神智不清的顺从这种简单的下滑。黑格尔将历史旁观者的怨愤表述为一种忧郁,一种臆想,最终是一种虚伪。在《历史哲学》中,黑格尔重新激活了《精神现象学》中的神学词汇:历史主义的忧郁症是“良善的精神的义愤(Emp?rung)”【34】,这固执的判断只不过证实了历史锲而不舍的支配。道德的仆从重新现身为抨击领导者愚蠢行径的瑟赛蒂兹【35】这一畸形人物(优美灵魂终于露出了丑陋的面孔)。这里忧郁症被明确地认定为当下时刻的致命自恋,该是没有苦恼意识的逃脱办法吧。

(本文译者系南京大学中文系副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马克思主义美学与西方左翼文论。)

1.丽贝卡·科迈:多伦多大学哲学系、比较文学系和文学研究系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黑格尔与19世纪德国哲学,当代法国哲学与精神分析理论。——译者注

2.Cf.G.W.F.Hegel.Phenomenology of Spirit,A.V.Miller tran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7,p.476,另见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下卷》,贺麟、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255页。Begeistung对应英译本“inbreathing”,贺麟、王玖兴译作“精神化”,作为基督教术语亦可译为“赋灵行为”。§785系《精神现象学》英文与德文版段落号(以下同)。——译者注

3.参见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贺麟、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7页。依从丽贝卡·科迈采用的黑格尔英译本,译文略作调整。英译本段落标记从文中注。——译者注

4.科迈所标“PhG”指《精神现象学》德语版G.W.F.Hegel,Ph?nomenologie des Geistes (1807),in id.,Werke,vol.3;trans.A.V.Miller as Phenomenology of Spirit(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7)。——译者注

5.参见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序言,范扬、张企泰/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12页。——译者注

6.“死亡的艺术”:15世纪关于如何面对死亡求得善终的最畅销指南,由两个相互关联的拉丁文本构成,包括11幅方便解释和记忆的木版画,它的历史背景是肆虐欧洲的黑死病,这本指南达成了对15世纪整体社会的提升。——译者注

7.《死之舞》:李斯特所作钢琴曲,1838-1949年间完成。——译者注

8.“闹哄哄的色彩”(circus colors)取自西奥多·阿多诺《美学理论》。Cf.Theodor Adorno,Aesthetic Theory(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7),p.81.

9.帝权转移:源于中世纪史学概念,历史被视作一个拥有至高权力者的权力的线性转移历程。它与道统转移(translatio studii)是一组相互关联的概念,后者将历史视作文明从一处地理位置和历史时间转移到另外一处位置和时间的线性历程。——译者注

10.愚昧的迁移:对道统转移说法的戏仿。——译者注

11.法国波旁王朝复辟时期为1815-1830年。——译者注

12.“白板”,亦译作“一张白纸”,参见黑格尔《美学》第二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378页。黑格尔认为继浪漫主义之后,无比丰富的精神已达成艺术创作形式和内容的双重自由,也即一张白纸。——译者注

13.卡西米尔·塞文洛维奇·马列维奇(1878-1935),俄国几何抽象派画家。——译者注

14.格哈德·里希特(1932- ),标新立异的德国波普艺术家。——译者注

15.参照本雅明·布洛赫:“格哈德·里希特的灰色”。Cf.Benjamin Buchloh,“Gerhard Richter’s Eight Gray:Between Vorschein and Glanz,”in Gerhard Richter:Eight Gray(New York:Guggenheim Museum Publications,2002),pp.13–28.

16.出自德国作家沙米索1814年所作中篇小说《出卖影子的人》,讲述生活贫穷的青年施勒米尔,向一个神秘灰衣人出卖自己的影子而发家致富,后隐居山洞的离奇波折故事。——译者注

17.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Karl Marx,The Eighteenth Brumaire of Louis Bonaparte (1852) (New York:International Publishers, 1963), p.44,或参见德里达《马克思的幽灵》,cf.Jacques Derrida,Specters of Marx (New York:Routledge,1994).

18.科迈的原文如此,尽管这个著名的典故在《精神现象学》原文及通行中、英译本中均作“一切牛在其中尽成黑色的那个夜晚”。——译者注

19.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Marx,“Introduction to the Contribution to the Critique of Hegel’s Philosophy of Right,”in id.,Early Writings,p.45.

20.卡夫卡《弥撒亚的到来》。Kafka,“Das Kommen des Messias,”pp.80-81.

21.呼应译文开头对《精神现象学》末尾精神化(Begeistung,§785)的解释,黑格尔将“和解”表述为漫长而安静的孕育期之后,婴孩降生时首次呼吸新鲜空气(inspiration/inbreathing)。——译者注

22.参见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下卷》,第174页。——译者注

23.参见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下卷》,第178页。——译者注

24.按照科迈提供的阅读黑格尔的“左翼”版本,“sketch”意指世界精神运动过程的形式略图,科迈意图强调绝对精神自我展开的叙述体系,提供的只是未在现实中完成的理论大纲或者说形式略图,精神的加速运动,意味着精神的自我展开并未能够统摄进所有实体性环节,回望精神的发展历程,满是由未被精神统摄的质料堆叠起的废墟,这也即所谓哲学对美的形式的转录失败。——译者注

25.参见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下卷》,第274页。——译者注

26.对遗忘的记忆功能的精辟探讨参见:Marc Aug.,Oblivion(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4).

27.康斯坦丁·弗朗索瓦·沃尔涅,1757-1820,法国哲学家。——译者注

28.黑格尔《历史哲学讲演录》。G.W.F.Hegel,Vorlesungen u?ber die Philosophie der Geschichte,in id.,Werke,vol.12,(VPG)34-35;G.W.F.Hegel,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trans.J.Sibree(1837;New York:Dover,1956)(PhH)21-22.

29.VPG 101;PhH 74.

30.谢赫拉莎德:《一千零一夜》(或称《天方夜谭》)中的人物,被迫嫁给残暴波斯王的苏丹新娘,为了避免像其它新娘那样被波斯王处死,她每晚讲述一个故事以延迟自己的死期,也即故事中“一千零一夜”的来源。——译者注。

31.VPG 42;PhH 26-27.

32.参见彼得·斯塔尔《失败的起义逻辑:五月风暴后的法国理论》。See Peter Starr,Logics of Failed Revolt:French Theory After May‘68 (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

33.“深渊大饭店”的意象出自卢卡奇《理性的毁灭》(1954)中对叔本华的讽刺,在《小说理论》新版序言(1962)中,卢卡奇又以此语批评阿多诺等人,认为他们所做的只是在精致舒适的享受的间隔时分静观“深渊”(空虚与无意义),这种行为毫无建设性,只是强化了享乐时的快感而已。——译者注

34.VPG p.34;PhH,p.21.

35.瑟赛蒂兹:特洛伊战争中希腊队伍里最丑陋、说话最恶毒的一名战士,因取笑阿喀琉斯而被其杀死。——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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