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学校》:非典型苏联作家的先锋实验小说

 在这所愚人学校里,既需要与权威制度作斗争,又要抵抗我们内心的恶魔。

《愚人学校》是1970年代苏联地下文学的经典著作,只在地下出版物和自出版的圈子里流传。这是一部邪典小说,讲述了一个来自莫斯科的少年正试图处理生活中的一些重大命题:家庭(功能失调,但是非常典型),爱情(没有回报),性(遥不可及),死亡和一种意识——发觉身边的成人世界是腐坏堕落的。然而,这部作品并不是典型的成长纪事类小说。

萨沙·索科洛夫也不是一个典型的苏联作家。他1943年出生于渥太华,由于父亲曾在苏联大使馆做军事随员,因间谍罪被加拿大政府驱逐出境,索科洛夫便跟着父亲一起返回苏联。1966年,在他多次试图逃离苏联,特别是经历过一次穿越伊朗边境的危险旅程之后,索科洛夫开始学习新闻课程。1975年,索科洛夫终于被允许离开苏联,第二年后他就定居美国直至现在。

这部小说最初于1976年在美国出版了俄文版,英文版也随后出版。这一部地下经典目前由亚历山大·博古斯洛斯基(Alexander Boguslawski)做了新的翻译版本,增加了很多有用的注释。

未开始的思考

《愚人学校》让读者印象最深刻的第一点是叙事声音,它在第一人称单数(“I”)和第二人称单数(“you”)和第一人称复数(“we”)之间来回振荡。这个叙述者不仅明显地非常主观、不可靠,而且不止一个人。故事的大部分由无名主人公的另一个自我讲述,即他头脑中的声音。

《愚人学校》的主角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是一名在一所专为有学习障碍儿童设立的特殊学校的学生。故事情节从来没有逾越主人公失序的内心,即便它描述起来像是一场谈话;整部小说纯粹只是单一的内心独白。这本书中发生的一切都只在语言中。

《愚人学校》

这种叙事形式比情节更重要的情况,似乎只有在《愚人学校》中才显得很自然;我们期待着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言语模式去挑战讲故事的各种规范。而且,我们的主人公也向他们提出了挑战:《愚人学校》缺乏明显的开端、清晰的结局和丰富的情节。此外,传统的时间和空间表达也被打破了。人们常常不清楚事情是发生在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也总是区分不出那些事件是完全出自主人公的想象,还是他记忆中的或是他所恐惧的“现实生活”事件。

然而,索科洛夫所选择的叙事模式并不是试图复制精神病人的思想和言论。这种风格起源于20世纪初俄罗斯现代主义的先锋实验小说。小说由反复出现的词汇和语音主题构建而成,就像由一系列音乐主题形成的大型交响乐或赋格曲,使人想起安德烈·贝利的象征主义小说《彼得堡》(1913)和鲍里斯·皮尔尼娅克的《裸年》(1921)中所采用的技巧,而这部小说深深地受到了贝利的影响。

这些主题通过在不相关的上下文中标记一个人或某种关系的存在来创造凝聚力。索科洛夫忽视主题,而专注看似毫无意义的细节,往往是由声音联想而不是语义关系来推动的,这是向尼古拉·果戈理一个致敬。结果是毫无行动,但提供了精彩的抒情描述,由于需要寻找表面不相关的东西之间隐藏的联系,这在翻译上造成了很大的困难。

愚人的标准

这些反复出现的主题提出了一系列伟大的抽象概念,或者一些对根本性问题的关注,这便是《愚人学校》的基础:自由与压迫,自然与制度,疯狂与理智,直观时间与严格的线性时间顺序。

在令人讨厌的校长裴利洛的领导下,“愚人学校”是主人公遭遇的所有压迫制度的典范。这些制度判定他违反了公认的行为规范,而且发了疯,即不正常;他们唯一的目的似乎是强制他装出一副顺从的样子。

主人公在莫斯科的家庭也是这样的制度。这位主人公的父亲,一位著名的法官,也是社会规范的拥护者,他拒绝了自己“有缺陷”的孩子。主人公的母亲是一个专横的女人,她的关怀令她的儿子感到窒息,她明目张胆的通奸行为对于那个挣扎于自己觉醒的性欲的男孩来说,既令人恐惧又令人着迷——他不能“和女人说话”,他无法探索,更不能满足自己的欲望。然后便是主角经常去的精神病院,在这里札乌泽大夫试图通过鼓励他融合内心的各种人格来治愈他。

在很多情况下,主人公的另一个自我似乎是对男孩想成为的人和要做的所有事情的投射:正是他头脑中的声音站出来面对暴虐的校长,去拜访他心仪女孩的父亲并向他的女儿求婚,也正是这个声音从学校毕业并“成为工程师”,这个反复出现的主题,是对那些在日常生活中获得成功的人的速写。精神分裂症患者与那些“正常”人的区别在于程度而非原则上的不同。“愚人学校”的教学方法扼杀了这些特殊儿童的创造力,但总而言之,所有依赖权力不平衡的制度都会压制个人主动性。


《愚人学校》英文版

这种内在的孤立性赋予了主人公极其敏锐的洞察力。他对现实的看法或许比那些从不质疑社会规范的人更为真实,在那些人眼里,“成为工程师”并吸引女性进行“screak”(即性生活,源于家具发出的不检点的吱吱声)是很容易的。主人公主导着愚人的智慧——传统的智慧无法进入——这使他能够看到我们为了规范社会和解释宇宙而坚持的许多概念都是相对的。最具限制性的这种结构是线性时间表,它巧妙地将现在与过去和未来区分开。

另一方面,主人公同时使用动词的所有三个时态,并且事实上他的称述也一直“在时间上混淆不清”。而且,全存在(all-presence),就是永恒的定义特征。正如世界上所有的宗教所教导的和量子物理学展示的那样,男孩对时间的看法比我们所惯用的更接近宇宙的真实。

要求“理智”和服从的压迫制度其对立面是大自然,在那里主人公可以疯狂而且自由,化身为“睡莲”(Nymphaea Alba)。所有愉快的事件和幻想都发生在莫斯科郊外,在主人公度过暑假的别墅社区里。所有积极正面的角色也都亲近大自然:帕维尔/萨维尔·洛维奇(Pavel/Savl Norvegov),男孩已故的偶像和导师,他曾经在这所学校教授地理课程。

这个男孩和洛维奇在过去和现在,生与死并没有真正分开的时间框架内自由地交谈;此外,萨维尔以一种神秘的方式与自由的最终预兆——“风之使者”——合为一体。风,俄语称为veter,在洛维奇(Norvegov)的名字中回荡,这也出现在维塔·阿卡托夫(Veta Akatova)名字中,她是主人公的生物老师和他梦想着并渴望结婚的女人。

喊叫代替说话

尽管他在脑海里强迫自己用语言来表达想法,但与他人直接交流时仍存在问题,这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的症状。所以他以喊叫代替说话。在他自己的描述中,他的呐喊或尖叫是富有诗意的——它们使他能够用他的声音或用“自己”实际地填充空缺的东西。

然而,他周围的人因为他的这一习惯而感到愤怒或难堪。“用我的呐喊填充某些东西”是这部小说的反复出现的主题之一,通过这种反复,这个特殊的被遗弃者与其他被压迫者之间形成了一种强烈的联系。

正如那些被剥夺了社会声音的人的强烈抗议,疯子的尖叫是针对权威制度的,因为它不仅隔绝了那些像我们小说主人公一样的“病人”,还迫害所有违反规定性规范(prescriptive norms)的人,这些所谓的规范控制了一切,包括文学、美学到信仰的选择。不需要太多想象便可以看出,主人公对这种局外人的待遇发出的尖锐刺耳的反对声是正当有效的,它超出任何特定社会、历史或同时代的人。

一个更巧妙的批评,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自我批评,也许可以更清楚地与主人公(和作者)所生活的系统联系起来。这个男孩承认,尽管他很讨厌“愚人学校”,但是他害怕有一天不得不离开这个能够照顾他所有需求并告诉他每时每刻应该做什么的保护所。

有时,主人公无休止的呓语让人难以忍受,这使得要适应这部小说的节奏和视角需要一段时间。然而,一旦克服了最初的阻力,读者就会渐渐与主人公产生共鸣并最终成为“同谋”。

我们随着索科洛夫追寻自我认知,他成功地让我们从一个宫廷小丑的角度来看这个世界,该角色的“反常”认知揭示了语言的美(也常常是语言所表达出的美)。

然而,我们也感受到了未能实现和不能实现的痛苦,这渴望无疑标志着所有并未如此专注于“成为工程师”的人们的生活,以至于我们也扼杀了自己头脑中那沉默的声音。

作者简介:约瑟芬·冯·齐兹维茨(Josephine von Zitzewitz),剑桥大学俄国文学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20世纪俄国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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