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英文版译者张菁:让西方读者过瘾痛快

张菁(Gigi Chang)十几岁痴迷金庸的武侠小说时,大概没有想到二十年后,她会将金庸武侠小说翻译成英译本推向欧美市场。1月24日,金庸的经典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英译本第二卷《未竟之约》(A Bond Undone又译作《被取消的誓约》)在英国出版,并开始全球发售,张菁是该卷译者。

“我在香港长大,金庸的影响像空气一样存在在我们的生活中,十几岁的时候就反反复复看小说,然后就是追各版本的电视剧,听相关的流行音乐,人物如数家珍,情节倒背如流,”坐在上海永嘉路上的咖啡店里,来自中国香港的张菁说着她的金庸情结,接受了澎湃新闻记者的专访。

《射雕英雄传》英译本第一卷书影及内容介绍

《射雕英雄传》的第一卷《英雄诞生》(译者:Anna Holmwood,中文名:郝玉青)已经于2018年2月,由麦克洛霍斯出版社出版,第一卷面世后首月就加印到第七版,英美主流媒体均有大量书评报道,欧美多个国家相继买下英译本版权。这也是金庸小说首次由英国主流出版社出版。在此之前,金庸小说的完整英译本仅三部,分别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推出的《雪山飞狐》英文平装版(1993年1版/1996年2版),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鹿鼎记》(2004年)和《书剑恩仇录》(2004年)英文精装版。

麦克洛霍斯出版社将逐步推出“射雕三部曲”(包括《神雕侠侣》和《倚天屠龙记》)的英译本,均由郝玉青和张菁合作翻译。

无论对于武侠小说能否跻身文学经典之列的争论声有多强烈,都不可否认,自1982年《金庸作品集》经过十年修订后出版,金庸的声名已经超越武侠类型小说的限制。他的作品不仅给当代中国读者的想象力造成印记,形成某种集体无意识,还潜藏在各个记忆层面,并带来特定影响。不难理解,金庸作品的故事丰富性让英译本成为“爆款”,但翻译经典,则必然要接受读者的挑剔和质疑。

此次英译本的翻译底本是2002年“新修版”《射雕英雄传》,第一卷是第一至九回,以杨康得知自己的生父是杨铁心为结尾;第二卷差不多是后面的第十至二十回,郭靖、洪七公、周伯通等一行人离开桃花岛,英译本的分卷点和中文本稍有不同。


《射雕英雄传》英译本第二卷书影及内容介绍

【对话】

澎湃新闻:你和郝玉青是怎么分工的?当初是什么样的机缘让你接手了这项翻译工作?

张菁:郝玉青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译者,也是一位文学作品版权经纪人。她为整套书定下基调,其中内容细节、人物名称等,我们一直是在不断沟通和商讨。《射雕英雄传》的第一、三卷由她翻译,二、四卷由我翻译。

我之前在英国读美术史,后来在英国国立维多利亚阿尔伯特博物馆工作,在博物馆认识了郝玉青,但当时没有太多接触。工作之余我一直在做一些戏剧剧本的翻译,而郝玉青当文学经纪人,有时找我帮忙翻译文本,这样慢慢熟识了。当她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合作翻译金庸先生的小说时,我一口就答应了,太难得的机会了。当然答应得很爽快,着手翻译时头就大了。


张菁

澎湃新闻:哪些部分是比较难翻译的?如何让西方读者更好地理解武侠小说?

张菁:金庸先生作品中的历史背景、诗词术数、儒释道经典引用、武功名称打斗场景、武侠意境都不容易。为了照顾西方读者,我们在导言部分简单交代了宋、辽、金之间的战争与纠葛,对历史事件和中华文化特有的概念也做了文字注释,比如“靖康之变”(Jingkang Incident),这样读者才能理解“郭靖”、“杨康”这两位主人公名字的深意。历史人物如丘处机、王重阳、岳飞、葛洪、荆轲;名词和概念如“梁山好汉”、“全真教”、“少林寺”等也都做了说明。方便读者认识角色,对人物介绍也做了分类,包括“主要人物”、“忠于大宋的子民”、“大宋叛徒”、“蒙古人”、“金国人”等。

还有特别难翻的是各式各样的武打场面,翻译招式的名字本身并不太难,而是要把武打场面翻译的流畅,一气呵成。你看金庸小说第一遍的感觉一定是过瘾痛快,那能不能让西方读者也有这样的“过瘾”的感觉呢,这是非常挑战我们文笔习作能力的地方。

澎湃新闻:周易术数部分如何翻译?比如黄药师用八卦阵布置桃花岛以及各种内功修法?

张菁:主要是根据当时故事内容去判断如何翻译,是不是需要补充解释?怎样营造这些“秘术”在原文里面的效果?如何给读者留下想象空间?有需要备注的话,我们也会说明引用自哪些经典,让读者自行研究。

中医在国外也有流行,所以英语读者对此还是比较容易接受的,比如武功“点穴”与针灸的概念有联结。我们在书附录中还简介了武功和中国传统哲学思想的关系。

目前从第一卷的反馈来看,英语读者并没有太大障碍。其实在《星球大战》之类的电影中,也有“原力”这样的存在,在超级英雄电影里,也有各种飞行、断骨重生的桥段。只要是好玩、过瘾的东西,总是可以被接受。不同读者有不同背景,也许他们理解程度不一样,一些细节部分他们感兴趣的话,可能会事后补充了解,但并不妨碍他们去享受、阅读这个故事。就像我们小时候看这套书,与长大后再看,理解的程度也是不一样。

澎湃新闻:书中的人名有的是直接使用了汉语拼音,如郭靖 Guo Jing、杨康 Yang Kang,有些则采用了意译,你们是如何考量的?

张菁:金庸先生起名字是非常有意思的,比如欧阳克,但这个人物其实一点也不克制,见到美女就要掠夺,又自诩风流。如果直接用拼音,英语读者就感受不到角色的性格与他们的名字的关系。我们把“欧阳克”译为Gallant Ouyang,“gallant”既可以是爱献殷勤的情人或绅士,也有负面的用法,比如风流浪子。“欧阳锋”则译为Viper Ouyang,“viper”就是毒蛇,阴险恶毒之人。这些名字强化了角色的某一面,我们希望能把中文阅读望文生义的感觉带给英语读者。

还有黄药师的六个徒弟,都是XX风,陈玄风Hurricane Chen,梅超风Cyclone Mei,曲灵风Tempest Qu,陆乘风Zephyr Lu,武罡风Galeforce Wu,冯默风Doldrum Feng。“Cyclone”是飓风的意思,也可以看出梅超风是一个破坏力很大的女性。英语读者看到这组人名,也就感觉到他们是彼此间有关系的。


金庸

澎湃新闻:出版社在推广《射雕英雄传》时,将其定义为奇幻文学、中国的《指环王》。但奇幻文学和“武侠”的概念相差不小,为何这样定义?怎么让英语读者感受到“侠义”的概念?

张菁:这是与西方现有的文学大类相对最贴近的配对,其实这套书也有被归类至历史小说与现当代小说。西方对“武侠”的概念相对陌生,即便是流传最广的李安的电影《卧虎藏龙》,也只能算是小众里的大众。

另一方面,“侠”文化在传统西方中也是有的,中古欧洲时期的骑士文化,像《伊凡霍》《罗宾汉》《三个火枪手》等故事,虽然历史背景不一样,但都是江湖上,正统体制边缘或之外的勇士们,为了兄弟朋友、为了正义道德而行善除恶、劫富济贫的故事。抛开宗教、皇室传统的不同,他们的内核都是相似的。

我们作为跨文化工作者,是找共同点,而不是一味地强调差异点,只有共同点才会引发共鸣,抓住人心。为什么中文读者能看懂莎士比亚、《简爱》?因为他们表达的情感超越了时代、时空。英国《卫报》的一位编辑在看完《射雕英雄传》第一卷后说,“很遗憾我年过半百才看到这部伟大的小说,不然我会更早地对中国文化感兴趣。”

澎湃新闻:作为一名跨文化工作者,你觉得翻译武侠小说最有意义的地方在哪里?

张菁:最有意义、最重要的就是让人没有包袱、没有成见地去接触中华文化或者是传统文化。看完《射雕英雄传》,首先会对宋、元这些历史朝代有些概念,其次就是人物不是想象中的那种小心谨慎的刻板形象,故事里面的英雄儿女豪情万丈、机智过人、情义满满。

以前在英国参与策划当代中国设计展的项目时,也会遇到观众问为什么展览作品都这么西化,看起来不像来自中国的东西,可见一般人对中国的想象可能都只是来自新闻时事、停留在比较久远的年代,相对比较单一、片面的层面。而通过武侠小说或者其他文学、故事的翻译,可以丰富读者对这个文化、这个地方、古往今来的想象,实现相对没有成见的交流。

澎湃新闻:你还在学习太极拳和笛子是吗?

张菁:是的,接到这个翻译任务兴奋过后,就是压力了。去学习太极拳,是想亲身感悟一下书中武功,翻译时更有感觉。学习笛子是因为我也在参与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的中国经典翻译项目,翻译戏曲文本,需要熟悉熟悉传统音乐。我也对昆曲很感兴趣,昆剧可以说是现存最古老的剧种之一,昆笛是昆曲中的灵魂吧。

工作时,特别在翻译戏曲时,深深感觉到原来自己受的教育是被西方审美塑造的,学习了都唱不出那个中国传统曲调,现在的流行音乐也是西式审美,觉的有点遗憾吧。打太极和吹笛子,都要用“气”,而且学到后来有相通之感,对我的翻译工作也有一点帮助。

澎湃新闻:你自于背景多元化的家庭,这样的背景对你们有什么影响?

张菁:是的,我父母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从大陆搬到了香港,我在香港长大,后来去英国读书,先生是英国人,现在又住在上海。对于我来讲,一方面是对其他地方的历史文化地方更感兴趣,另一方面,也让我更愿意去发现自己祖宗源头的文化。另外,我们的英译本出来后,也有一些争议。但我觉得没有绝对好坏对错,在翻译过程里面,有些东西中文很传神,但有时候某些内容或主题,英文表达更有感觉,“复杂”一点的背景,让我更容易从不同角度去看一件事,也促使我不断去学习。

《射雕英雄传》英译本的读书者中,有一部分是在英语环境中长大的华裔,他们不怎么会读、写中文,但对于中国的故事也充满好奇,小时候也可能看过武侠内容的电影、电视剧。每次想到我做的翻译工作可以让他们能接触父母辈的文化,还是会有自豪感和使命感。

读书推荐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