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卡波特:半途而废的爱在纸醉金迷中浮沉

一提起美国作家杜鲁门·卡波特,人们总会想起他混迹上流社会的华丽人生和那部与其人生交辉相映的作品——《蒂凡尼的早餐》。


《蒂凡尼的早餐》的确算是卡波特文学创作的分水岭,作家本人曾声称:

我有两段生涯。第一段是早熟期的生涯,年轻人自然而然地写出了一系列作品,也有相当出色的。即使到了今天,我拿起那些作品,还是会佩服说真是不坏。简直像在读别人写的东西似的。我的第二段生涯始于《蒂凡尼的早餐》。从那时起,我有了不同的看待事物的方法,开始使用不同的文体——当然,是在某种程度上。文体的确在那一时刻完成了变化,文体经过修整,变得简朴,得到更好的统御,成为更加清晰的东西。在很多地方,新文体不像以前的那么富于刺激,或者可以说,也不再那么新奇独特了。另外,它比以前的写起来要费劲得多。我还远未完成自己想做的事,远未到达自己想去的地方。关于下一本新书,我想说的是,我将尽可能接近那个地方——至少从战略上。

卡波特

事实证明,卡波特确实在他的下一部作品——《冷血》中达成了自己的理想,创立了新文体“非虚构小说”。继《冷血》之后,卡波特再也没能写出像样的小说,遭遇了高峰后的回落。其中的原因颇为复杂,而结局便是他的创作与人生如滑坡的山体走向末路。如若人们进一步了解这位20世纪传奇作家,将会看到他的形象在两个极端中辗转,形成强烈的反差:一个是白皙纤弱的美少年,面颊旁入镜的花将他映衬得更为脆弱敏感;另一个是追逐名利、与梦露共舞却难掩心力交瘁之感的中年作家。在卡波特众多照片中,唯独这两张视角毒辣,相机所捕捉到的成为卡波特一生中最为精准的注脚。作为一名体验式作家,他的作品与人生无法被隔离,它们交织、渗透、最终粘连在一起。

卡波特与梦露共舞

卡波特全名为杜鲁门·贾西亚·卡波特(Truman Garcia Capote),于1924年9月30日生于新奥尔良,幼时因父母离异被送至南方阿拉巴马州小镇的亲戚家寄养。1935年北上纽约接受启蒙教育。纵观卡波特生前的重要作品,皆与纯洁的遗失、爱与孤独有关。这成为他生命的底色、沉淀于河床上的细腻的沙:

1948年,发表长篇处女作《别的声音,别的房间》,讲述一个男孩的寻父之旅,描述了孤独带来的痛苦,对爱的渴望。这部自传式作品引起人们的关注。

1951年,发表中篇小说《草竖琴》,同样以童年时代在南方的回忆为创作素材。

1956年,首次发表童年回忆式短篇小说——《一个圣诞节的回忆》。

1958年,发表《蒂凡尼的早餐》,名声大噪。这是一个关于沉浮于繁华人世,怀念着纯洁的故事。

1966年,发表《冷血》,这部耗费卡波特6年心血的作品成为他的代表作。创“非虚构小说”先河,引来众多效仿。

1968年,发表短篇小说《一个圣诞节》。

1975-1976年,据日记、与亲友的来信撰写《应许的祈祷者》,但由于亲友的反对未能发表。

1983年,发表短篇小说《感恩节来客》。

《圣诞忆旧集》的简体中文版本于2009年由译林出版社出版,2018年再版。书中收录了卡波特分别于1956年、1958年、1983年创作的三篇短篇小说:《一个圣诞节的回忆》、《一个圣诞节》和《感恩节来客》。这本书凝结了作家辉煌与丑闻交织的一生中最为质朴无华的时光。故事皆发生于主人公巴迪寄宿于阿拉巴马远亲家中的童年时代。如若把故事的时间背景与作者的人生重叠起来,我们将看到那个远离父母寄人篱下的小男孩巴迪/卡波特是如何度过了他最美好的时光;也会看到两者的面孔是怎样令人倍感忧伤地重叠在一起。

太阳底下无新事,每个人所遭遇的残酷幻灭与衍生出的绵延乡愁以及孩童时光的欢愉大抵是相同的,人们各自频频回溯、于心底哀叹、起执笔描绘之意。读卡波特的《圣诞忆旧集》,其中关于童年的回忆会让人想起黑塞的《童年轶事》,小男孩人生中的初次幻灭又会让乔伊斯的《阿拉比》进入脑海中,小说拙朴的白描手法还会勾起人对麦卡勒斯的《伤心咖啡馆之歌》的回想。小说童真烂漫的笔触铺满一张张书页,而其间又能让人窥见些许忧伤,幸福和哀愁的交织构成了这部令人垂泪的短篇集。

回忆本就是抽离自我的一次神游,试图抛弃肉身和现实回到永不可到达的往日之地。当作者的灵魂远离浮华的上流社会缓缓靠近童年时代时,提笔就用了“想象”一词:

想象十一月末的一个清晨,二十多年前一个冬日早晨的来临。想象一个乡村小镇上一爿老宅中的厨房……厨房的窗前站着一个妇人,白发剪得很短,脚上一双网球鞋,夏天的花布裙外罩了件没有形状的灰色毛衫。她娇小灵活,像只矮脚母鸡。不过,因为年轻时的一场久病,肩背变成令人遗憾的微驼。她的脸很特别,有点像林肯,像他的一样嶙峋,而且染了风霜日晒的颜色,可同时又有点娇气,骨骼匀细;眼睛是雪利酒的黄褐色,目光惊怯。“哦天,”她欢快地喊道,气息吹蒙了窗玻璃,“做水果蛋糕的天气到了。”

人们常说,一部小说最重要的部分在于开端第一句话,马尔克斯曾在名作《霍乱时期的爱情》中开篇便是:“不可避免,苦杏仁的气味总是让他想起爱情受阻后的命运。”它奠定了整本书的基调,涵盖了整本书所要传达的一切。而回忆既可以抽象如气味,也可以具象如画面。卡波特在本书中开篇的“想象”是感慨往日不可复的哀叹。这也勾画出自己童年乃至日后整个人生最重要的那个人——好朋友苏柯小姐的经典形象。画面中的每一个元素都具有象征性,直指自己心中对方身上的特质。苏柯小姐那句少女般的“哦天,做水果蛋糕的天气到了”更是囊括了主人公巴迪(也就是卡波特自己)童年时代和苏柯小姐一起经历的所有趣事:做蛋糕、买威士忌酒、砍圣诞树。

纯真如孩童般的老处女苏柯小姐、远离父母寄人篱下的小男孩巴迪、还有一只机灵的黄白毛捕鼠梗犬奎妮构成了这本小说集的主要人物。“老人、小孩和动物”所组成的故事如果由孩童的视角和语气来描述的话,无异于最为有力的催泪利器。美国大萧条时期,三人躲在阿拉巴马的乡野间于清贫中构建温暖乐园。

在这三个小短篇中,第一个故事《一个圣诞节的回忆》早早和盘托出整个小说集的结局:圣诞节后,巴迪离开阿拉巴马进入一所军事院校;之后,故乡的捕鼠梗犬奎妮被马踢伤,被埋葬在了她平时喜欢埋骨头的那片草地里;而苏柯小姐也在几年后病逝。

在第一个故事的结尾里,卡波特这样写道:“家是我朋友在的地方,可我再也没回去那里……这事发生时,我是知道的。一条简单的口信证实了体内某根隐秘的血管已经接收到讯息,割去了我生命中不可替代的一部分,让它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远去。”

后两个故事——《一个圣诞节》、《感恩节的来客》在第一个故事所营造的逝者不再的忧伤氛围中继续回溯童年。与第一个故事相反,最后一个故事——《感恩节的来客》的结尾不具备收尾的功能,突显了一种悠然的延续感:奥特——巴迪童年的同班同学前来拜访苏柯小姐,苏柯送了他被戏称为“狮子”的怒放的菊花——

“哦,奥德,”他反身上路后,她冲他喊道:“小心。它们是狮子,你知道。”但他已经听不见了。我们望着他,直到他过了转角。他对自己携带的危险一无所知,那些菊花,冲着黄昏时低垂的青色天幕燃烧,咆哮,吼叫。

在这样的结尾中(我也将它看作是整部小说集的结尾),记忆中的苏柯小姐、巴迪和奎妮似乎站在永无落日之时的黄昏下,目送奥德远去。让读者沉溺于笔者的回忆中,再未回过神来。

而第二个故事《一个圣诞节》则讲述了巴迪平生第一次离开阿拉巴马州,被接到爸爸家中,在新奥尔良度过圣诞节的故事。如果说第一个故事在末尾刺破了整篇回忆的温馨氛围,让哀伤笼罩它,让回忆的甜蜜转为辛酸;那么这第二个故事则继续在上面划一道口子:故事所讲述的是对之后将要面临的永久别离进行的一次排练、也是一次暗地里的预言。作者以巴迪的孩童视角描画了新奥尔良不同于那“被森林、农场和河流环绕、与世隔绝的阿拉巴马小镇”的社会图景。这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满足了他对礼物的渴求、让他见识了浮华及其不堪、体味“圣诞老人并不存在”所代表的破碎与现实的侵入。和第一个短篇《一个圣诞节的回忆》一样,在这篇故事中,童年关于圣诞节的回忆为主体,这主体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这尾巴便是后来的事。这后来的事和故事的主体一样未能超出作者的回忆范围,在回溯中,它们自由地跨越时空,引发读者的唏嘘。

三个短篇小说组合在一起,如拼图一般拼凑起一个人一生的时光与命运。如果说这部小说集本身具有纯洁和伤感的双重力量,故事出自卡波特之手这一事实会为小说再加上一倍力量,作家名流生活的糜烂与所写下故事(说回忆录更为贴切)的纯洁之间的对比令人唏嘘。正如前文所述:卡波特曾靠惊世之作“非虚构小说”《冷血》名利双收,之后便鲜有力作问世,余生漂浮于纸醉金迷中,呼朋唤友夜夜笙歌,办世纪派对“黑白舞会”,酗酒吸毒,最终死在友人家中。临终只留下一句“是我,是巴迪,我冷。(It's me, it's Buddy. I'm cold.)”生活给予的这一份半途而废的爱让卡波特在奎妮和苏柯小姐死后再无归宿。成名后的三十年里,卡波特在周旋于各色社交名流之余,断断续续地频频回望,写出了关于童年圣诞节、感恩节回忆的三个故事,也是应了陆谷孙先生于本书序言中所说的那一句“梦回愁对一灯昏”。

奇妙的是,这样一本名字看似甜蜜温馨读来却不无苦涩的书却成为了美国人在圣诞节频繁互赠的礼品书。对于卡波特而言,每逢圣诞,人们读起他的童年想着他,也许就是给巴迪最好的圣诞礼物了吧。

圣诞快乐,卡波特,以及巴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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