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作家奥勒:纳粹德国与毒品


诺曼·奥勒

有关纳粹德国的一切,如今已成为老生常谈,历史学家早已拿着放大镜审视过这个话题的每一处边角丝络。但依然有人能在故纸堆里发现新闻。德国作家诺曼·奥勒(Norman Ohler)的非虚构作品《亢奋战:纳粹嗑药史》独辟蹊径,系统揭露了毒品与纳粹德国特别是其高层的紧密联系。此前,尽管一些学术论文和新闻报道对此话题偶有提及,但从未有一部论著能全面阐明毒品对纳粹政权和二战战场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而奥勒挖掘了大量的珍贵文件,向读者展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在“全面禁毒”的表象下,纳粹德国实际上深陷于毒品带来的迷幻状态,所有德国民众——从家庭主妇到数百万的前线士兵,再到纳粹高级指挥部,特别是希特勒本人,皆是服用者。《亢奋战》正是从这一崭新的角度,揭示了毒品与纳粹德国之兴衰的联系。

此书第一次全面论述了纳粹统治下的毒品状况——包括可卡因、海洛因、吗啡和冰毒。它们对于纳粹军队恢复士气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也部分解释了战争初期德国为何攻无不克。根据奥勒的研究,毒品无法解释第三帝国的意识形态,却能解释他们的内部混乱以及问题重重、令人疑惑的决策。书中提到,毒品对希特勒和他的随从有着重大的影响。这些化学兴奋剂改变了人们对于纳粹高层的及其判断形势能力的认识,更从另一个侧面解释了纳粹失败的原因。

《亢奋战:纳粹嗑药史》问世后畅销全国,更被翻译成25种语言在全世界出版,荣登《纽约时报》全国畅销书榜,电影改编权也已被派拉蒙(Paramount)购买。2018年10月,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甲骨文丛书推出了《亢奋战》的中文版,作者奥勒也于近日前来中国与读者见面。12月18日晚,上海的读书沙龙结束后,奥勒接受了澎湃新闻记者的专访。


诺曼·奥勒在上海。

讲述希特勒的吸毒史,并非为他的罪行开脱

《亢奋战:纳粹嗑药史》是诺曼·奥勒的第一部非虚构作品。此前他是一名成功的小说家和电影编剧,曾创作《代码生成器》《中心》和《黄金之城》(合称为“城市三部曲”),参与编剧的《帕勒莫枪击案》被提名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亢奋战》最初源于奥勒的朋友、柏林著名流行音乐节目主持人亚历山大·克雷默(Alexander Kr?mer)的启发,他告诉奥勒纳粹当年吸毒的问题很严重,建议他以此为题材展开创作。奥勒接受了他的建议,本想就此题材写一部小说,但当他为写作做调研时,发现史实远比虚构有趣得多,“不会有一本小说比现实更疯狂”(奥勒语)。于是他决定改变计划,创作一部非虚构作品。

奥勒对于纳粹毒品问题的探索始于他在德国联邦档案馆的一次发现。当他翻看希特勒的私人医生特奥多尔·莫雷尔(Theodor Morell)的遗稿时,发现他事无巨细地记录了他给“病人A”——也就是希特勒——服用的各种药物,它们的作用主要是支撑希特勒的身体不要垮掉。他之所以要记下这些,是为了一旦希特勒出了事,他可以用这份笔记向盖世太保做个交代。

透过莫雷尔的诊疗笔记,奥勒惊讶地发现,他可以准确而详细地了解到希特勒当时的身体与生活状况,它也成为了希特勒吸毒成瘾的最有力证据。这份笔记被分散保存在科布伦茨的德国联邦档案馆、慕尼黑的当代史研究所以及美国华盛顿特区的美国国家档案馆。不畏舟车劳顿跑遍这分布在两国的三所机构的奥勒,成为了第一个全面系统研究莫雷尔笔记的人。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希特勒对其私人医生可怜的依赖,以及二者间诡异的亲密关系,展现了这位独裁者不为人知的一面。

奥勒在书中详尽而生动地描述了希特勒沦为瘾君子的过程,但他并不打算为希特勒开脱。奥勒指出,希特勒的想法和计划、对自身能力的高估、对敌方实力的误判等,早就清楚地写在了1925年出版的纲领性文字《我的奋斗》中,那时他并未接触毒品;而他做出灭绝犹太人这种重要的政治决定,也不在他吸毒成瘾的时期。因此,奥勒认为,希特勒的目标、动机以及意识形态上的妄想,并不是吸毒导致的结果,而是早已存在的事实。“吸毒从未让他在决策自由上受到限制,自始至终,他都是自身意志的主人,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并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冷漠地做出一个又一个决定。”奥勒在《亢奋战》中如此写道,“即使吸毒再多,也无法让他逃脱对自身行为的责任。他所犯下的罪孽,绝不会因此得到饶恕。”


诺曼·奥勒与上海读者见面。

“闪电战就是冰毒战”

除了莫雷尔,《亢奋战》中还有一位关键人物,那就是一位名为奥托·F.兰克(Otto F. Ranke)的军医。一心想帮助军队战胜疲劳、提升战斗力的他,在部队中进行了甲基苯丙胺(即冰毒,在当时德国的商标名称为“柏飞丁”)的药物试验。后来,尽管兰克意识到了服药成瘾问题的严重性并试图叫停实验,但已然无法阻止毒品在军中泛滥——他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明知吸毒的可怕后果,为何德军还会使用?在采访前的读书沙龙上,奥勒解释说,当时的德军在人数和军备上都处于劣势,但同时又想占领整个世界。在这种矛盾之下,他们采用了闪电战的战术,用突然袭击的方式制敌取胜。这也就意味着士兵在开战前几天都得不到休息,必须依靠甲基苯丙胺的帮助来保持清醒。所以奥勒在书中做出断言“闪电战就是冰毒战”,它也确实造就了战争初期德军的强大战斗力。但毒品的使用并不能真正扭转德军的劣势,而药物成瘾慢慢显现的不良后果最终也成为了德国战败的重要原因之一。

即使在二战结束后,德国市场上依然有甲基苯丙胺的存在。奥勒指出,在战后废墟上重建家园的德国人中,也有很多使用这一药物来消除疲劳、加快工作进度。甚至战后德国的经济腾飞也与此相关,德国人相信它能给人自信与力量,从而创造经济奇迹。

毒品竟与德国的历史如此息息相关。奥勒告诉中国读者,德国的兴奋剂使用史其实与德国的文化相关,德国早在古代就有使用药物的传统。而在二战前,甲基苯丙胺在德国市场上是合法的,1930年代时,它还被制成药片,贴上“柏飞丁”的商标,成为广受认可、在每一家药房都能轻松买到的“大众毒品”。直到1939年“柏飞丁”才成为处方药,并于1941年被纳入《帝国鸦片管理法》的管控之下。因此毒品在纳粹德国的泛滥就不足为奇了。

而关于毒品本身,奥勒说:”曾有一个医学家说过,毒品的剂量决定了它是不是能被称为毒品。所以要做出判断,得看你是在什么样的场合、以什么样的剂量去使用这些它。很显然,纳粹对毒品的使用是颇具摧毁性的。”


《亢奋战》书封。

今后也会继续挖掘纳粹德国史

对诺曼·奥勒来说,放弃虚构走入自己不熟悉的领域,自然是很大的挑战,需要他兼具历史学家追根溯源、小心求证的严谨态度,以及小说家的讲故事技巧。“对我来说,小说与非虚构最大的区别是,我笔下的所有事实都需要提供依据,”奥勒如此告诉澎湃新闻记者,“比如当我在书中讲到希特勒使用了哪一种毒品,我会在上面做一个脚注,读者就可以通过脚注找到我是在什么文件上看到这件事的,以供读者查验。”

尽管他最大程度上保证了内容的真实性,但奥勒还是在书中谨慎地告诉读者:“从严格意义上来讲,‘非虚构作品’是不存在的,因为数据和史料的归纳总是离不开杜撰,或至少在诠释模式上,永远都无法摆脱外部文化的影响……本书所呈现的是一个非常规、扭曲变形的视角,其意是通过变形,使某些局部变得清晰可见。德国的历史并不会因此被改写,甚至被重写。只是当人们在未来讲述它时,有些部分或许会变得更具体、更精确。”

如此严谨求真的态度,也让《亢奋战》得到了学界的广泛认可。著名当代史学家和历史学家汉斯·蒙森(Hans Mommsen)非常欣赏奥勒的研究,评价其为“颠覆认知之作”,并为奥勒的写作提供了很多支持。而一位撰写了希特勒传记的英国历史学家对此书也评价极高。

《亢奋战》的改编电影正在制作中,奥勒表示他本人对电影的出品没有很大的影响力。目前他已经拿到了第一版剧本,但还不能透露其内容。对于电影的期待,编剧出身的奥勒最看重的不是故事的精彩程度,而是它是否尊重史实。

奥勒的下一部作品会回归他熟悉的虚构写作领域,他将出版一部18世纪的犯罪小说。但《亢奋战》的成功也激发了他对纳粹德国更多的研究兴趣,在这本小说后,他将投入自己的第二部非虚构作品的创作中,讲述纳粹政权下的一群德国的年轻人,是如何反抗独裁统治、尝试建立一个民主国家的真实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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