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趣在此之重要,远胜技巧与方法。”
在我国第一代建筑学家童寯《东南园墅》新译本上,他的这句话被单独印在目录开始前的一页上。
童寯提出的江南园林中“情趣”,对中国建筑师的影响是巨大的。著名建筑师王澍曾提到,他在1997年把《东南园墅》反复读了6遍,又把《江南园林志》拿出来重读,“‘情趣’二字跃入眼帘,直中我心。”
距离《东南园墅》第一版出版已经21年,童寯之孙、同济大学城市规划系教授童明以半文言重译了这本书,日前由浦睿文化出版。
12月9日,苏州初雪。冬日的园林覆上一层浅白。童明特地选择了拙政园东园边的园林博物馆举办新书发布会,聚起20多位建筑师和园林领域的学者。
这一区域原先是拙政园的住宅部分,木结构老建筑的二层,经过仔细计算,只能承载40人,但透过冰裂纹梅花窗,可以看到灰瓦上薄薄的白雪,想见越过屋脊就是拙政园,一点“情趣”之意已在其中。
以半世纪研究写成的“大书”
1932年,因为“九·一八”事变刚从东北大学建筑系离职不久、迁居上海的童寯开始迷上江南古典园林。他是中国去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留学的第一批中国留学生的一员,和梁思成、杨廷宝、陈植等是同学。
童寯和陈植、赵深在上海成立了“华盖建筑师事务所”。陈植作为东道主带着童寯进行江南园林探索,很快,这个活动就扩大了,他们去了无锡等地的园林,留下诸多合影。
童明推测,童寯对江南园林,从兴趣变为研究,契机是伊莱·雅克·康来中国游玩。这位美国人在在纽约设计多幢高层建筑,童寯和陈植都曾在他的建筑事务所工作。
伊莱·雅克·康将苏州园林列为自己的必访之地,童寯陪他同游。不及童寯讲解,他就能对中国园林审美做出本能反应,令童寯惊叹。
可能是经过这次接待,童寯开始思考中国园林审美的世界性,并开始将之作为持续一生的志业。
当时童寯日常工作并不轻松,但他周日很少呆在家,而是带着照相机遍访江南园林。1932年到1937年间,童寯在江苏、浙江两省27个县市,勘查研究109处私家园林,完成了《江南园林志》的手稿。但由于战火离乱,这本书迟至1963年才出版。
《江南园林志》手稿传到北京,在营造学社的梁思成、刘敦桢、朱启钤等人之间传阅,大家都大为震撼,认为他“独辟了一个崭新的方向,而且以一人之力完成了整个理论框架,给后来者的研究空间也很小”。
与被学术界早早肯定的《江南园林志》相比,《东南园墅》的写作时间更加漫长。童寯1936年就在上海的英文杂志《天下月刊》发表了关于江苏和浙江地区的园林介绍的英文论文,其中涉及《东南园墅》的核心论述。童明认为,从那时起,童寯就开始关注在江南园林的研究中,将中国园林介绍给外国的可能性。
《东南园墅》的写作,从1930年代开始,直到1983年童寯临终前,他仍在病榻上修改这部书的手稿,为其加上植物配置方面的内容。这本书的写作时间横跨半个世纪,几乎覆盖他全情投入江南园林研究的半生。
影响了中国一批当代建筑师
《东南园墅》起初目的是为外国人了解中国园林而作,全部以英文写就。首次以中文出版,又要推迟到1997年。
其时,中国已经进入飞速发展的时代。《东南园墅》点燃了新一代建筑师对于传统园林的兴趣和反思。
普利兹克建筑奖得主王澍就把《东南园墅》当做是他对江南园林认识的转折点,从《童寯文选》到《东南园墅》,他对江南园林的态度,“从原来觉得老套重复且已经在今天失去意义到重新发生热情与兴趣。”
“看这本书的过程,其实是我个人觉醒的过程。”王澍当时一口气看了6遍《东南园墅》,被“情趣”二字深深点燃。
“园林不只是学问,是一个高手建出来的东西。只有再遇到一个高手,才能看得明白,否则研究来研究去,研究了一堆知识,但这些知识都不能让这个东西再次焕发生命。”
王澍认为,童寯先生正是这样一个“高手”,他不是掉书袋,而是以一个出色建筑师的眼睛去发现园林的意趣。
“情趣”的理论成了王澍建筑“可能的基点”,让他把对园林的兴趣和今天的设计建立起真正的关系。包括童寯写道,“中国的园林建筑布置如此错落有致,即使没有花草树木,也成园林”。王澍还记得1980年代末读到这句话豁然开朗的感觉,“这句话把现代建筑和园林之间的界限打破,打破之后我就敢做,在现代建筑中和园林进行直接对话。”
北京大学建筑学研究中心副教授董豫赣印象最深刻的是童寯对中国园林的分类,“他认为没有皇家园林、私家园林、宗教园林、北方园林、南方园林之分,所有的园林都是一样的。根据所有权分类不能判断价值,童寯的分类很有启发。”
他认为童寯的《东南园墅》有建筑史的价值又是写给建筑师看的,对于如何将传统园林引入现代建筑,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董豫赣对日本建筑师的实践印象深刻,他提到了日本传统民居中“土间(厨房)”对日本现代建筑师伊东丰雄和妹岛和世等人的影响,认为与传统碰撞完全可以产生现代建筑的思维,“童寯先生有更宽阔的视野,提到的话题更开阔。”
东南大学建筑学院教授朱光亚曾是童寯的学生,他用“开拓”“引领”“贯通”“惜字”八个字描述他所认识的童寯,“在他之前有研究园林的,之后也有研究园林的,但他所想到的问题,跟之前之后很多人想的不一样。在我看来,他是第一个用现代的眼光重新思考中国园林,并且把中国园林纳入到世界建筑史重新定位的人。他眼光好,后来者的研究大都是在他点到的内容上再深入去研究,还是在他划定的圈子里走。”
童寯的英文原文附在书后,他当时考察途中拍摄的大量园林黑白照片附在其中。
时隔21年再版
时隔21年,《东南园墅》再次出版,是因为深受这本书影响的王澍推荐。当时担任编辑的童明重译了祖父的这本英文旧著。从整理童寯遗稿开始,他也走上了研究江南园林的道路。
和第一个版本不同的是,童明采用了半文言的方式翻译,这与童寯在《江南园林志》中的用语习惯一致,对于现在的读者,却增加了几分进入的难度。
“惜字如金”是童寯写作一贯的态度。朱光亚和东南大学建筑学院教授葛明都提到,初看童老的书“薄薄一本”,但读起来却并不快,他总是将大量信息浓缩进简短的文字。
从这个意义上讲,文言文浓缩的语言,更符合童寯的表达方式。王澍也提到,明代著名造园家计成就认为用骈体文写《园冶》最合适。用偏文言的语言翻译《东南园墅》,也许是进入园林语境的一种方式。
童寯的英文原文附在书后,他当时考察途中拍摄的大量园林黑白照片附在其中。“从这些童寯先生1930年代拍摄的照片中,我们可能看不太出今天园林所呈现的很丰美的画面,很多地方都残破不堪了。”童明说,“但是,即便从残损状态中间,依然能够感受到诗情画意,能够感受到由内而外勃发的生机。”
虽然造园的繁盛时代已经不再,但因为童寯和其后建筑师、学者们的努力,园林从来就没有成为“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