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吕洞宾初次出家,就得云房先生赐他混元八卦道袍,披在身上,此袍本来不怕水火,不畏刀兵。刚巧第一次碰到的对头,乃是二郎神的哮天犬,此犬可不比寻常兽类。他从上古以来,一直苦修勤炼,虽然未成仙道,却也成了万劫不坏之体。他的齿牙,又经过千磨万锻,曾随他主人立过多少功劳,咬死多少妖人鬼怪。自然他那一咬的力量,比平常刀兵水火,都要厉害到十多倍子。何况那时吕洞宾正是一心为好,只存着救他的念头,怎防到他一出画图,正在头昏脑昏的时候,心中又恨极了敌人,他更想不到吕洞宾展开画图,是为救他生命,只想这一派的人,全是他的仇敌,那里会跑出这样一个救星呢。因此趁着画图展开的气势,也不问画图如何能开,也不管持画的是什么人。他为报仇起见,为逃命起见,总之都不能不拚命向他一咬。
上文说过,洞宾的道袍,原只能抵御寻常的水火刀兵,却不能抵抗这哮天犬的齿牙。无意中经他突然一口,咬在小腿子上,自然忍受不住,大喊一声,晕仆于地。这便是俗语传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一幕故事儿。这话传说千年,谁也不晓得他的出典。曾有神经锐敏思想高超的先生们,把这话批评的毫无理由,以为吕洞宾乃天上金仙,他又是神仙中最有大志,最肯救人苦难的好人,那狗便是十分无良,也何能咬在他的身上?即使果有那种不讲道理的野狗,但吕洞宾又岂是怕他一咬的人?因此认这故事为后人讹传之说,实际上决无此事。这番议论,看去何尝没有理由,但是可惜了这班先生们只会讲理,不知考据这事的来历。所以弄到一无是处,这也实在不能怪他咧。
废话丢开,再说吕洞宾的道袍,抗不得哮天犬的齿牙,所以一经被咬,便尔晕仆。原因他此时还是血肉之体,怎能受得住妖精所不能受的苦疼。但以哮天犬的厉害,多少妖精,死在他的齿牙之下。而洞宾独只受伤的仆地,还得保全他的性命,这却又不能不归功于道袍遮护之功了。
当下哮天犬脱画而去,随后知圆和尚并王员外夫妇救起洞宾。知圆是好生埋怨洞宾,说他发了痴病,好容易把这恶犬收住,卷入画中,永无后患。你这么一放,他的怀恨愈深,明儿再来寻事起来,我却没有那么大工夫替他们守候,这祸既是你闯的,还得你来替他们办了这事。至于你的伤疼,本是你自己所招,可也怪不得人。说罢,气火火地告辞要走。洞宾此时又疼又悔,又被他这场奚落,自觉无言可对。同时王员外夫妇又相对叹息,深恐犬精再来,一家性命,真要送在他的口中。洞宾听了这等说话,真比方才狗咬还要难受,只得老着面孔,对王员外说道:“员外放心,这狗既是贫道放去,贫道务要设计将他驱逐,使他永远不敢上门,此事一天不了,贫道誓愿永留府上,和他拚个死活。”知圆不等他说完,就冷笑了一声,说道:“好好,早知你有这等妙手,王员外何必远道聘我前来。如今却也很好,有这位大仙替你安家镇宅,谅来妖魔鬼怪,都不会上门寻事,何况区区一狗呢!贫僧效力不周,道法有限,实不能一再和畜生们作对。对不住,要先走了。”说罢,怒匆匆出门要走,经不住王员外再三拉住说:“师傅远来辛苦,天又不早,快交三鼓了,今儿则无论如何,要屈留一夜,明天一早回去罢。”知圆听了,只得允许,留了一夜。
次日上午正要出门,忽然寺中又来一位僧人,和他撞个正着,知圆见是本寺和尚知觉,只得立定脚,问他来此何事,知觉将他拉了回来,笑道:“老师傅早知你们昨天收不得妖,降不得怪。”一语未了,知圆跳起来道:“什么话!我跟老师傅跑过多少地方,收过多少妖人?何争区区一犬,难道还会失败在他手里不成。”说着,手指洞宾说道:“你只问他去,也不晓是那里来的野道人,知道点什么本领,偏偏我们那位老师傅,就相信他到那么田地,还要收他为禅门弟子。哼哼,像他这种人,也只配在他们门中混世,骗人家些衣食罢了。若真个到禅门中来么,哈哈,我们僧人的面子,都给丢完了。”知觉见他气得如此模样,又见洞宾整襟端坐,既无愧色,也不和他争辩,因点头笑道:“知圆师,不用性急,师傅可没有说你本领不济收不得妖人,是说数有前定,这犬不应死在你的手中。再说这犬不但不应死于你手,而且他也不得死罪,不能被人杀死。他是怎样吩咐你来,你怎么全不理会,必要置之死地,这是什么道理?”知圆经他这一问,倒真个无言可答了,不觉呆了一呆。
知觉笑道:“老师傅作事,那得有错,他是料定你心烈性急,你又得了那法宝,分明权在你手,生死由你之便,你还肯轻易饶过他呢?至于这位吕道友么,他的来历,谅来你也未必知道,如今也不必烦言。总之他到为难之时,自有神仙扶助。你今就把此事交付他办,看他可会丢脸给你瞧?”知圆听了不服道:“既然如此,老和尚老早就该派他前来,此时什么事情都没有了,何必要我们管这闲账。如今还要惊动你的大驾,老远地跑了过来,岂非多事?”知觉又笑道:“你别尽闹意气,岂不闻老师傅讲说缘分数理的两种道理么?人有定缘,事在定数,天都不能挽回,凡人定能勉强?老实说,老师派你前来,是因法宝在你手,从前降牛魔,收蛇精,全是你一人干的,较之我辈,自然熟手得多,这是一层。还有这位吕道友,师傅说他将来造就不可限量,眼前却还不曾有什么法术,当然不是犬的对手,所以派你前来,就是为此。”知圆见知觉说到这话,面上似乎有了光彩,便也把面色放和平了些,笑了笑道:“他老人家就有那么大的深心,我就和他弄不惯这一手儿。”知觉又道:“话还有咧,你别先打岔。但是师傅预知你的性格,大权在手是不肯饶人的,特着吕道友同来,正是替这犬伏下一枝救兵。”知圆听到这里,不觉嘻嘻一笑,喃喃自语道:“救兵救兵,只落得狗咬洞宾。”一句话,说得大家都好笑起来,知觉笑道:“你别这么说。种种事情,都是逃不过老师傅预料的,吕道友必要救那犬精,和犬精的必咬吕道友,又是他所先见的。你们不信,大家过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众人听了,都向他手中瞧着的一粒白色丹丸,说道:“吕道友过来,这是师傅替你预备的伤药。师傅还说这一口儿,要是咬在别人身上,性命早已完了,幸而是你,又有道袍保护,才只伤了腿子。虽然受些痛苦,却喜没有咬碎道袍。”
众人听了,这才注意起来,都咋舌称奇,因为道袍遮住下脚,犬齿分明经过袍子方能咬入腿肉,肉已受伤,袍子却纹丝不动,委实算得天地间一件珍宝。知圆更咄咄赞美。洞宾谢过老和尚,更向知觉称谢。知觉替他溶开丹药,涂在伤处,转眼儿皮肉如新,痛楚毫无。知觉说道:“吕道友,事有前定,这犬精该要你手里将他驱逐,别人干涉是没用的。我们老师傅明知知圆师决不轻饶人家,特地当着道友面上,说明此犬不该丧命的理由。因为道友听了此犬是二郎神所有,二郎是你们同道前辈,你早存下救护之心,得师傅一言,你才放胆救他。但你幼年曾误杀一犬,你是抱有宏愿,要度尽天下众生,不忍使一物不得其所的,安能教无辜生物为你而蒙冤不解。如今藉哮犬之一咬,为冤死之犬吐一口气。师傅所谓替你了却一重孽案者,此也。”洞宾回心一想,果然记起三岁时候,曾和一班弟兄在郊外游散,共为桀石之戏。洞宾力小,一石投去,误中一只睡狗的眼珠。睡狗受疼而醒,已成半瞎。一阵滚爬,跌入靠近河中,就此淹毙。当时也曾设法施救,无奈一批孩子,最大的不过六七岁,那里救得起来。洞宾年纪虽小,也很知道这事有些对付不过自己的天良。长大起来,还有时记得这事,不免耿耿于怀。今给老和尚点醒前因,恍然大悟。知觉又道:“老师傅说,将来你到杭州城隍山下,有一癞皮小犬,受你度化升天者,即你所杀冤狗,你可记在心头。”洞宾听了,复向空叩谢老和尚周全之德,随又把临出家时钟离老师所言口舌之灾,总以为是一种言语是非,或者和人家有什么争论交涉的去处,那知应在犬精口内。
众人听了这许多因果之谈,无不嗟讶叹息,人人存有不敢害人之心。知觉把话说完,对知圆笑道:“师傅命我邀你一同回寺,不必在此逗留了。这边事情,有吕道友一人足够了结了。”知圆道:“方才不是说吕道友未有功行,不能和这畜生抵抗么?”知觉笑道:“吉人自有天相,你管他什么事。去罢去罢,莫噜嗦了。”知圆这时倒似乎不愿回去的样子了,又支支吾吾地说道:“既说吉人天相,吕道友一人可了,何苦我们来管这闲账?”知觉呸了一声道:“你枉称是佛门中有道行的高僧,这等普普通通的道理,方才又对你说得舌头都穿了,你还这等纠缠。再说句现成话,就算吕道友一人能了此案,可是王员外却请的是我寺中的法师呀!身为僧人,最要随缘,既受礼聘,如何诿责于人?总而言之,还是一种定数,话已说完,你该快快走了。”知觉说完了话,便来挽知圆的手,说声走罢。知圆没了法子,只得和他一同告别。王员外和吕洞宾恭送到门外,听得知圆对那知觉说:“还有一件事情,须到西市走走,师兄先请回寺,我随后就到。要是老古董儿问起来呢,你就说我已回寺,辛苦了,在前面休息片刻就过来的。”知觉不依道:“老师傅要你即刻回去,自然有他的道理。你我怎么可以瞒他作事,我也不敢替你圆谎。”知圆笑道:“你这人太没兄弟交情,些许小事,如此作难。也罢,我就跟你回去,见了老儿,还是可以出来的。”知觉便拉了他,向众人点点头走了。
王员外和洞宾一同回入内厅,洞宾方向王员外道歉,并说:“员外请放心罢,吕某虽然没甚道行,但至万不得已时,我自会请我师傅帮忙。我师傅乃大罗金仙钟离权,外号云房先生的便是。他有通天彻地翻江倒海的本领,和哮天犬的主人二郎神又是旧交,他已知我在此办理这件事情。要是我办不了时,他老人家一定会知道的。他要来了,无论文干武干,都有妥当办法,你还怕什么来?”员外拜谢道:“弟子得上仙照佑,那有不放心之理,但不知此妖几时再来,一天不了,一天便不安枕席。想上仙令师既有那样道法,最好还是请他屈驾上天,告诉二郎神,将此犬收了回去,岂非百事都了。我一家人都可放心大胆,照常办事,也免得屈留上仙,耽误你访道光阴呢。”洞宾听了,心中着实有些踌躇,因为自己初次访道,虽承师傅训教多年,懂得许多法术,但因频年作些功名场中的俗务,始终没曾正正经经的用过功夫。而且安居家园,地方平静,所习道法也无试验的机会,知道灵与不灵。别的不说,单道回去拜求师傅一句话儿,头先是师傅派鹤童送我过来,此时若要步行回去,至少也得十天半月的路程。而且到家之后,万万不能自在离家,这不害了自己么。想到这儿,不觉发闷起来,因王员外再三恳求,只得把此中苦情告诉他听。又说:“我师傅真是天上金仙,我到此地,是他派一只白鹤驮我来的。到此之后,管的什么闲事,吃的什么苦痛,他都一一料到,难道往后的事情,倒反不知情么。他既不说要我回去请示的话,可见他已料定到了那时,必有高人帮忙。员外放心罢,我们修道人,大忌夸大口,说谎话。你要不信,只看我一个自由自在之身,为什么自讨苦吃,肯在府中等候那妖物呢。”员外见说,仍是似信非信的,但也只得姑信其有的态度,和夫人一同道谢,并收拾一间精舍,给洞宾居住。
洞宾一住三天,音响毫无,心中倒真个焦急起来,因于夜阑人静之际,推门而出,闲步月下,负手往来,沉思此事如何了结之法,想至无可如何,不觉浩然长吁。吁声未了,忽听半空中似有女子的笑声,洞宾吃了一惊,抬头一望,见一朵彩云,停在天半黑云之下。彩云中间,站着一位美人,宫妆打扮,手执拂尘,招着洞宾笑道:“出家人有何心事,如此长吁短叹?既然恁大心事,何不快回家去,享些人间之福。”洞宾闻言,又惊又愧,慌忙跪地不起,叩头说道:“望仙师下凡,指教弟子则个。”一言未已,彩云已在面前,倏然一缕青烟,经风四散。面前却端端整整立着那位仙姬,向着洞宾一拂,说道:“请起请起,折杀贫道也。”洞宾起来,又拜了四拜,仙姬也恭谨还礼,自言即月里嫦娥,前因染了俗情,被太阴星主谪下凡尘,幸逢铁拐仙师救援,送回月宫,蒙星主爱怜,逾于从前。现因星主奉上帝之命,因世人繁殖日多,人口愈众,原有一轮皓月,只能随地而行,若要普照大地以外的大千世界,却是断断不够,因此着星主条拟添设月球办法。星主召集我等,共商推广之计,拟尽先在大地四周借用几颗大星,跟随原有各大星球,一路绕着太阳,得其反光,发为月色,如此方可照遍寰宇。而原有月轮,可以专照大地,光彩益发可观。办法拟就,有旨着我们星主为月宫总星君,以下分辖多星,由星君择原来办事仙姬中才德较优者,充为星官,贫道也得滥竽一席,并派主原有月球。此番正从调查各处月光敷设情形,即拟回至本球,筹备一切,路过庐山,遇到何大仙姑,邀去叙谈半月。他说奉玄女师之命,在山中专等一位有缘之人,传他天遁剑法。我问他所等是何等人物,他说是云房弟子吕洞宾。”洞宾听到这里,不觉又喜又惊,忙说:“禀告仙姬,弟子正是吕洞宾,家师钟离先生,正着弟子前去庐山,有人传弟子天遁剑法。原来却是何大仙,这真是弟子万幸之事。可奈一到此间,就被一件小事羁住身体,弄得弟子进退两难,是以在此对月长吁。不料又被仙姬所见,弟子内愧万分。”
嫦娥笑道:“你那为难之事,我也有些晓得,倒不是何仙告诉我,也不是我自己能够未卜先知,乃是路过金山脚下,遇见张果大仙,他正为救度一人,刚从龙虎山回去。一见了我就讲起你的事情,原来他此番下凡,所度之人,也是受令师委托,代他办理之事。现在事情办了,待要回转本山,顺便将这事对我谈谈,并着我寄个信与二郎,赶紧把哮天犬收回,方免你逗留人间,误了你的正事。”洞宾听说,慌又道谢不迭。嫦娥不觉抿着樱口,微微一笑道:“你这位先生,倒喜欢多礼,我是不太懂得客气的。”洞宾不觉红了脸,回不出话来。嫦娥又道:“你是初次学道的人,脸皮子嫩得很。我不和你取笑了,告诉你正经事情罢。你晓得我和二郎风马牛不相及,因甚张大仙要托我带信呢?”洞宾忙道:“弟子也不解这个道理,正要请教仙姬。”且慢,作书人写到这里,预料看官们也必问道:嫦娥和二郎,真是风马牛不相及,怎么托他去带信呢?然而作书人却答道:此中自有道理。欲知道理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