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回 桃花山犬祟王小姊 夏口镇狗咬吕洞宾

却说吕洞宾被钟离云房猛可地一声大喝,不觉吓了一跳。一睁眼间,身子已跨在鹤背上,腾踔半天,回翔作势,心中更觉惊骇。趁着白鹤飞翔之势,在他长颈上,轻轻拍了几下,说道:“师兄,慢慢走呀,小弟有话请教。”鹤童便把翅子略略展缓了些,伸颈仰头,口吐人言道:“师傅教送师兄到江北岸上,到了那里,自有人前来迎接师兄到庐山去。师兄还有什么疑惑?”洞宾道:“不是这么说。方才我还和师傅讲话,怎么一下子工夫就在师兄背上,又已飞在半天儿里,这是什么道理呀?”鹤童笑道:“这是师傅的仙法。你不知道,我却怎能晓得?”洞宾又道:“师傅现在何处去呢,师兄可晓得么?”鹤童笑道:“不是还在你家中么。这些事情,我全然不知。我只晓得师傅召我来,是专为送你出门,此外还有什么话,他既不说我怎敢问他。”洞宾也知他所知有限,和本人差不多儿。方才所问,也不过因事出意外,此心不能自持,发为无聊之词。他既不能答复,也只得罢了。鹤童也不再多言,展开双翅,一阵猛飞,那消半天工夫,早由河中飞到江北。对江稍东,便是南昌城了。

白鹤放下洞宾,说声后会有期,展翅而去。洞宾慌忙额手致谢,自己定一定神。心想师傅命我去庐山,据鹤童说,还有人接我渡江,这又是什么人呢?想了想,却不要管他,看这地方背山临江,倒也清雅干净,既到此地,就去玩耍一回,却也不妨。正思举步,瞥见对面一个管家打扮的人,急忙忙赶来,满头脸全是大汗,走近洞宾身边。一不留神,在洞宾道袍上一碰。洞宾没有防到受此一碰,一个身子往后退了几步,不觉失笑道:“你这位大哥,走路也太莽撞了些。这么阔的路子,睁着了眼,也会碰在别人身上,岂不好笑。”那人倒是非常和气,听了这话,急忙陪笑抱拳,再三道歉说道:“在下委因急事在身,马上要赶到三十里外,去请一位有道高僧,前去我们主人家,收伏妖精。看看天色已晚,家中又被妖精闹得太凶,深怕误了主人大事,所以拚命狂赶。谁知赶昏了脑子,明明见道长在前,不晓怎么会碰在你的身上去,真乃抱歉之至。”洞宾笑道:“这有什么要紧。但听你说什么妖精不妖精,此话来得奇突,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什么大胆妖精竟敢白昼出现。大哥,可好说些给贫道听听么?”那人道:“谈谈是不要紧,可惜天色已迟,在下还要赶路呢。”洞宾笑道:“贫道倒是闲得一点事都没有,就跟大哥一路走走好么?”

那人听说,朝他打量了一眼,问道:“听道长说话,好像不是本地人,莫非是远方来的仙人么?”洞宾笑道:“仙人差得太远,‘远方’两字却对。贫道乃河中人,姓吕名岩,字洞宾。此来为要去庐山学做神仙,却不算是神仙。”那人笑道:“既这么说,道长毕竟有些才学,和平常羽士全真不同了。不知可有本领替我主人除妖伏怪?我这敝处,便是从古有名的夏口镇,乃是四通八达的所在。我主人乃本地有名善人,家有巨大产业。姓王,人人叫他王员外的便是。因有一位小姊,年方十六,生得才貌双全,又能孝顺父母,对待我辈下人,也是非常客气的。不料今年三月间,随主母王安人到桃花山进香,不知怎么被妖人瞧见,追踪前来,附在他身上,胡言乱语,不可尽述。据他说,小姊和他有姻缘之分,他是仙人,如员外肯将小姊许他,将来还可提携全家升天。员外那肯答应,也曾请过许多道士作法驱除。无奈这班道人,全是骗人银钱,只会喝酒吃肉的东西,那里能够收妖。但是这样却也一个个吃了那妖人的大亏,都被打得鼻塌嘴歪,浑身青肿,抱头鼠窜地逃去,连工钱都不敢来领。这妖人因员外和他翻脸,便也不客气了,天天在家中弄出许多希奇古怪的事情来。”洞宾笑道:“哦,还有许多奇怪的事情?”那人听了,把舌头一吐,说道:“说起这厮的手段,才厉害咧。他能平空放些野火,将你房屋器具,烧得火焰飞腾,吓得人畜皆啼,四散奔逃。但是一眨眼间,火势全消,不但房屋完好,就是一草一木,也并不曾损伤丝毫。有时家人好好聚谈,蓦地听得豁喇喇一阵大响,忽然面前墙垣坍将下来。等你赶紧逃避,这墙壁又依旧装好,连灰屑石子也不见一颗。更刻毒的,他能障掩人家眼目,弄得公公误认媳妇作老夫人,儿子看错母亲当老婆,虽然转眼之间,便都看出本来面目,可已闹出不少笑话儿来了。道长请想,这妖人混帐如此,纵然不能实在害人,可是弄得一家上下,时刻奔来颠去,不但正经事情一桩也做不起来,而且人人心中不安,时时防他作祟。这等罪名,也就令人够受了。”

洞宾道:“那小姊呢,可曾被妖人污辱?”那人道:“便是这等奇怪,妖人天天逼着小姊成婚,但看他情状,好似极怕小姊的样子。大概他一来了,只在小姊房中坐地,几次三番,想到小姊床上去,可总没敢冒昧一次。若说这等妖人,还讲什么情理,那就没人相信了。既不会讲情理,又不敢冒犯小姊,这当中不晓有什么道理呢?”洞宾问道:“那妖人形状,你们都见过么?”那人道:“我们全没看见,只有小姊一人是早早夜夜和他厮混着,据说是一个披毛带尾狰狞凶恶的怪东西。小姊是金枝玉叶般的人,平常连闺门也不出的,如今却在他绣榻之旁,摆着这样一个可怕的妖精,可怜这一下子小姊也苦死了。”洞宾听了,勃然道:“不必说了!我今同你请那高僧去,看他可能治得下这妖怪。要是治不下时,待我瞧清楚了,妖人是什么东西,我再想法子收伏他。要是我的本事不够,我必回去请我师傅来,替你主人家除害何如?”那人大喜:“若得如此,我主人一定要万分感谢你的。”洞宾也不说话,跟他到了一个古寺,名曰报国禅寺。那人进去,求见知客僧知圆和尚,洞宾也跟在一起。

那知圆是一个肥头大脸的矮胖和尚。那人呈上主人书信,知圆接来看过,却不说去不去的话,先问洞宾是什么人。那人代答是吕道长,在途中相遇,同来拜访大老爷。知圆笑问洞宾道:“你可是河中吕岩么?”洞宾闻言,大吃一惊道:“师傅怎知贫道姓名?”知圆也不答话,只微微一笑。洞宾留心窥测他的神情,见他这一笑,显然含有一种狡猾之态,不由暗暗估量道:“我是要上庐山去的,不要为管闲事,倒遇着歹人作起难来,一则危险可虞,二则耽误我的正事。不如想个法子,溜了回去,管他有没有人接我,我自过江去罢。”想定主意,只见知圆一面对付那人,正在那里议论收妖报酬,那人已允出两千纹银,知圆还不肯答应,一面吩咐寺中长工,快请老师傅来,说:“河中吕岩到了。”洞宾越发惊骇,以为这和尚必和我家有甚仇怨,知道我到此地,必是要来报仇来了。事已至此,也只好听其自然,若稍现畏葸,不但失却身分,而且于事无补,因微笑道:“这倒奇怪,师傅既然知贫道姓名,还有那一位老师傅,怎又认识贫道呢?”知圆笑道:“你别多心,我们这位老师傅,道行极高,能知过去未来之事,有翻天换日,呼雨腾云之术。他待人最好,又最爱才,等会你见了他,就知道他是一位阿弥陀佛的好人了。”洞宾没法,只得坐着等候。这边知圆也和那人讲好,待收妖怪事完之后,送银二千两。洞宾出身世族,生性又极慷爽,生平只知尽力助人,从没知道这等除妖降怪的事情,也能和世俗买卖一般争钱论价的,心中大以为异。又深觉这寺中僧人,大概都是一班鄙吝之徒,却为何又有那样本领呢?想到这儿,忽听后院履声橐橐,知圆笑道:“老师傅来了,吕道兄快随贫僧迎他一步。”洞宾只得立起身,随了知圆,向后面迎了出去。

果见一位须眉皓白长髯飘拂的老和尚,神光弈弈,骨格清奇,一步步踱将进来。知圆赶了上去,先对他说了句什么。老和尚面现喜色,问道:“这人在那里?”洞宾听他声音,如洪钟一般嘹亮,心中又甚为纳罕,忙也跟上去,施下一礼道:“道门弟子吕岩谨参禅驾。”老和尚伸手挽了他的臂膊,哈哈大笑道:“好好。我等得你久了,你可随我来,我有话对你说。”洞宾见那老僧面上,倒是一脸英气,不像知圆那种浮滑神气。心想:“这倒真是一位好和尚,方才不该错疑了他。”于是恭恭敬敬地跟他到了禅院,重复向他行礼,老和尚笑道:“不必多礼,老僧俗家姓张,二百年前,剃度出家,法号通明,今年已有二百四十五岁了。日前入定中,知你将于今日到此,特嘱徒辈守候你到来。因你根器极厚,无论修仙学佛,都非常容易。老僧之意,欲劝你入我佛门,老僧当收你为徒,将生平道行,悉数传授与你。不久我当圆寂,你可在寺住持,管领一干僧徒,将来造化大得厉害哩。不知你可愿意么?”洞宾听了这话,倒出于意想之外,幸他颖悟敏捷,随即叩谢道:“师傅盛意栽培弟子,弟子岂不知感,无奈弟子出家之前,已有仙师提挈教训。此番出家,正是奉着师命,前去庐山学习剑法。弟子已入道门,不能改习他道,好在三教同源,宗旨都是感化世人,祛恶向善。弟子虽在道门,也和皈依我佛一般无二。想佛门广大,师傅盛德高年,胸襟更异寻常,当不责其不中抬举,不识好歹也。”

老和尚听了,默然良久,随即叹息一声,说道:“无缘之人,强欲使之有缘,此真可谓反乎造化自然之理。我错了,我错了。”说毕,瞑目而坐,半晌不则一声。随后知圆也走了进来,立在他的身边。好一回,才见他睁眼说道:“你去王员外家,必得小心在意。那妖乃是二郎神哮天犬,现趁着他主人家中有事,将他丢撇在外,无人管束,竟自放胆下凡,不是容易对付的。上次赐你那件宝贝,可将此犬驱斥,但不必害他性命,因他追随二郎,立有许多功劳,小小风流罪过,罪本不至于死。况那王小姊系雌虎转世,因他前生虽为猛兽,颇有仁心,从未伤害人类,所以今生得转人体。并因他对于手下伥鬼十分仁厚,伥鬼依恋不舍,仍在他身边保护,所以此犬不能近身。既未污辱人身,罪名又得减低一等。你若将他杀死,不但二郎神面上对付不过,而且办罪过当,来生结下冤孽,甚没理由。你省得么?”知圆口称遵命。老和尚又对知圆说:“这吕岩,他既决心不入我教,你可带他同去王家走走,顺便也替他了却一重孽案。”知圆听了,不觉朝洞宾瞧瞧。洞宾听了老和尚的话,心中又起了一层疑窦,待要叩问几句,无奈他又瞑目入定去了,只得和知圆一同叩辞而去。

知圆取出两副甲马,和洞宾各拴一副,缚在脚上,以手画符,说是神行之法,每天可行三千里。洞宾倒也欢喜,一同出了山门。吩咐王家管家,不妨慢慢回家,我们先去也。说罢,招呼洞宾,一同举步,果然行动如飞,又不辛苦。转瞬之间,已到一个市集所在。看看天色还没全黑,知圆手指前面一所高大院宇,说是王员外家。二人一直赶到门口,对管门人说明来历,管门人慌去通禀。不一时,王员外夫妻父子老母六七人,一同迎了出来,和二人相见,邀让入内。初次见面,少不得都有一番客套。随后知圆问起妖人作祟情状,员外所说的话和管家告诉洞宾的差不多儿。因问知圆:“可知此妖是什么种类?既然能够作祟人间,何以未脱皮毛?又且见了小女,似乎还有害怕之意,这是为何?”知圆即把老和尚吩咐的话说了一遍,又道:“此犬虽尚未能探听我们消息,但犬性最灵,万一被他晓得,就要逃走出去,等得我们去了,他却又来滋事,这是很危险的。趁我们初到府中,他还不知就里,赶紧将他收伏了去,便当得多了。请员外把我们引到小姊闺房,便好作法收妖也。”员外大喜,亲替他们掌着明角灯儿,与夫人一同领导,把一僧一道转弯抹角地带到楼上小姊香闺之内。未到门口,知圆袖出一幅布画,吩咐洞宾守候门口,将此画挂在门帘上。望见犬入画中,速将此画收起,卷成一简,可使他骸骨成灰也。洞宾忙道:“方才老师父不是吩咐过来,叫留他性命么!”知圆呸了一声,笑道:“这老家伙,便是这等地方讨厌,既来除妖,便该除得干净,又说什么保他性命;既要保他性命,还是莫管这些闲事好了。猫拖老鼠假慈悲,这等事情,我就最不爱干。”洞宾听了,默然不语,只得接了画,替他守门。等得知圆进了闺房,忙将画挂将起来。

知圆随着员外安人走进房内。小姊正睡在床上,罗帐四垂,声息不闻,此外只听得一种狗打鼻息之声。睁目一望,果见一只狰狞可畏的恶犬,蜷伏在床下,正在好睡咧。知圆笑道:“这畜生倒会享福。”即令员外夫妻退后一步,自己仗剑作法。员外夫妻都见有许多神将神兵突现面前。知圆说明原因,神将们各举兵刃,向小姊床下攻打那犬。犬身着刃,大嚎一声,直蹿出来,四面乱咬。神将们兵器都不能伤他,反被他咬伤了好几个神兵。知圆大怒,仗手中剑亲自动手,那犬也奋利爪相抵抗。知圆的剑舞得如一派银光,见光不见身。那犬也是见过大阵的神兽,看他不慌不忙,奋力交战,忽而四蹄直扑,忽而张口欲吞。战够多时,剑不能伤犬,犬也不能伤人。究竟这边神多势壮,那犬孤身难敌,看看气力将尽,只得且战且退,一直退到门边,想望外面跑去。抬头一看,见前面是一座绝大园林,有山有水,有树有花,还有许多配他口胃的动物,如猪羊鸡鹅之类,都在那里自在游行,逍遥舒适。那犬不见则已,一见如此好地方,又刚在力乏肚饿的当儿,如何不想进去!究竟犬的知识远不如人,那里防得这等都是诱人上钩的幻境,一脚跨了进去。外面的洞宾,正眼珠不眨地看他入了画中,忽然不见,慌忙把画卷起。卷到一半,心中猛可地记起老僧说话。又想犬主二郎神和师父都有交情,如今我害了他哮天犬,将来教师傅如何见得二郎神的面,不如趁此机会,将他放走了罢。如此一想,忙又将画摊开,摊到一半,忽然面前跳出一只恶犬,出其不意的向洞宾下体就咬。但听洞宾啊呀一声,向后便倒。这便是世俗相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那件故事儿。

不知洞宾性命如何,却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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