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李诗有“江、汉”语,子瞻以为齐、梁小儿拟作,非也。使果拟作,则必如李陵《与子卿书》,附会《史》、《汉》,有一种掩饰怨尤之语,简点详慎,决不露破绽矣。其所云“江、汉”,或子卿未出使时,两人相别语也。若“骨肉缘枝叶”为别兄弟,“结发为夫妻”为别妻诗,不必尽别李陵也。惟“黄鹄一远别”篇,有“念子不能归”之句,颇似异域相别语耳。李陵诗第二首云:“嘉会难再遇,三载为千秋”,亦非异域送别诗。子卿以辛巳被羁,至庚子始归。
李少卿自壬午败降,与子卿周旋已十九年矣,宁止三载乎?独首篇云:“长当送此别,且复立斯须”,二语痴妙,真异域永诀语也。末篇“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尚有首丘之思,寓意深矣。三首非出自一时,然非伪也。若李陵《与子卿书》,必出沈约、江淹辈齐、梁间高手,亦非小儿拟作所及。
古诗中《拟苏李》、《录别诗》篇,虽不及苏、李自作之冲淡,然作者之意,特欲高苏、李一筹。盖其音韵气骨,出入古诗、乐府之间,非但齐、梁小儿不能拟,即汉人作者,亦属高手。
“身无四凶罪,何为天一隅”,描写叛人一味怨尤,口角逼肖。至云:“嗟尔穹庐子,独行如履冰。短褐中无绪,带断续以绳。泻水置瓶中,焉辨淄与渑!”暗藏嘲讽,有招降诲叛,诱人分谤之意,在于言外。使李陵执笔为之,未必及此。妆点刻画,太费苦心,此其所以为拟作也。
《东山》篇,每章着“零雨其蒙”四字,便尔悲凉。思家遇雨,别有一番无聊,不必终篇,已觉黯然魂销矣。末后只描写鹳鸣果实,蟏蛸熠耀,户庭寥落,雨景惨淡而已,此外不赘一语,愈觉悲绝。《三百篇》中,有比兴赋互用者,有赋事在前,比兴在后者,皆以末后不注破为妙,不独此诗也。及读古诗“十五从军征”篇:“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四句,写景奇。虽“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二语,注破太明,不如《东山》之浑妙,但汉末乱离光景,不嫌直露。倘自此便止,尚是一首极悲淡诗,只可惜又添“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十字,反觉全首味薄矣。此汉人所以不及《三百篇》也。
近日吴中《山歌》、《挂枝儿》,语近风谣,无理有情,为近日真诗一线所存。如汉古诗云:“客从北方来,欲到到交趾。远行无他货,惟有凤凰子。”句似迂鄙,想极荒唐,而一种真朴之气,有张、蔡诸人所不能道者。晋、宋间《子夜》、《读曲》及《清商曲》亦尔。安知歌谣中遂无佳诗乎?每欲取吴讴入情者,汇为风雅别调,想知诗者不以为河汉也。
拟古诗须仿佛古人神思所在,庶几近之。陆士衡拟古,将古人机轴语意,自起至讫,句句蹈袭,然去古人神思远矣。《拟行行重行行篇》云“揽衣有余带,循形不盈衿”,即“相去日以远,衣带日以缓”意也。不惟语句板滞,不如古人之轻宕,且合士衡十字,总一“缓”字包括无遗,下语繁简迥异如此,便见作者身份矣。结云“去去遗情累,安处抚清琴”即“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意也。彼从“弃捐”二字说来,无可奈何,强自解勉,盖情至之语,非“遗情”也。
若云“去去遗情累”,则浅直已甚矣。《拟今日良宴会》篇“高谈一何绮,蔚若朝霞烂”,即“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意也。绮霞蔚烂,士衡聊以自评耳,岂若古句之绵邈乎?“人生能几何,为乐常苦晏。譬彼司晨鸟,扬声当及旦。曷为恒忧苦,守此贫与贱!”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贫贱,轗轲长苦辛”语也。“高足”、“要路”,语含讥讽。古诗从欢娱后,忽尔感慨,似真似谐,无非愤懑。士衡特以“为乐常苦晏”,申上文欢娱而已,何其薄也!《拟迢迢牵牛星》篇结云:“引领望大川,双涕如沾露”,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意也。“盈盈”何须“引领”,“一水”岂必“大川”,“脉脉”不待“流涕”,“不语”何尝“沾露”?十字蕴含,谱尽相思,古今情人千言万语,总从此出,被士衡一说破,遂无味矣。《拟青青陵上柏》篇:“人生能几何?譬彼浊水澜。戚戚多滞念,置酒宴所欢。方驾振飞辔,远飞入长安。名都一何绮,城阙郁盘桓。”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语也。古人倏而感慨,倏而娱乐,倏而游戏,倏又感慨矣。中间“游戏”二字,从“忽如远行客”句来,寄意空旷,有君辈皆入我梦中之意。“冠带自相索”一语,顿令豪华气尽,淡淡写来,自尔妙绝。士衡自“置酒”以下,句句作繁丽语,无复回味,如饮蔗浆,一咽而已。《拟西北有高楼》篇:“玉容谁得顾?倾城在一弹。伫立望日昃,踯躇再三叹。不怨伫立久,但愿歌者欢。”即“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语也。士衡从“倾城”上说向“欢”去,古诗从“徘徊”上说向“哀”去,“欢”、“哀”二意,便分深浅。且夫“中曲徘徊”,则绕梁遏云,不足以逾矣,岂“倾城”可言乎?“徘徊”未已,继以“三叹”,“余哀”之上,缀以“慷慨”,“哀”不在“叹”,亦不在“弹”,非丝非肉,别有神往,庄子所谓“听其自已者,咸其自取也”。妙伎如此,彼“伫立”、“踯躅”者,皆随人看场耳。“但伤知音稀”一语,感慨深远。但有言说,总非知音,其视“歌者”之“欢”,不过声色豪华,奚啻雅俗悬绝已哉!《拟东城高且长》篇云:“曷为牵世务,中心若有违。京洛多妖丽,玉颜侔琼蕤。闲夜抚鸣琴,惠音清且悲。长歌赴促节,哀响逐高徽。一唱万夫叹,再唱梁尘飞。
思为河曲鸟,双游丰水湄。”即“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驰情整中带,沉吟聊踯躅。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语也。士衡一气直说,全无生动,古诗将燕、赵佳人,凭空想象,无限送痴。而披衣当户,驰情整巾,沉吟在悲响之余,踯躅于理曲之后,则不独闻其声,且如见其人矣。试思“长歌”、“哀响”等语,细细比勘,其敷衍凑泊,与古人相去深浅为何如也?其余全篇刻画古人,不可胜录,所谓桓温之似刘琨,其无所不似,乃其无所不恨者。夫以士衡之才,尚且若此,则拟古岂容易哉!
“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苦心”、“局促”,着在“晨风”、“蟋蟀”,妙甚。盖愁思之极,彼虫鸟亦若代为心伤也。只如此看,语意自深。今之笺诗者,咸以“晨风”、“蟋蟀”为《毛诗》二篇,果尔,则浅薄无味,何以为古诗乎?陆士衡拟古云:“王鲔怀河岫,晨风思北林。”据此则“晨风”为鸟名无疑。然“思北林”语意索然,较之“怀苦心”三字,相去不独径庭,且天渊矣!
《公燕诗》,在酒肉场中,露出酸馅本色。寒士得贵游残杯冷炙,感恩至此,殊为可笑;而满篇搬数他人富贵,尤见俗态。惟曹子建自露家风,而应玚《侍建章集诗》,末语不忘儆戒,颇为得体耳。大抵建安诸子,稍有才调,全无骨力,岂文举、正平见杀后,文人垂首丧气,遂软媚取容至此。伤哉!
魏文帝评孔文举“体气高妙”,此语甚肖。以“体气”论诗文,又在“气格”二字之上。当时与曹氏父子兄弟并驱者,惟文举与蔡伯喈二公之诗,绰有风骨耳,王粲诸人,皆所不及。文帝谓孔融、王粲诸人“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又云“文以气为主”。然则王粲诸人,才与学皆孔北海匹也,所不及北海者,气耳。北海诗云:“幸托不肖躯,且当猛虎步。”三复此语,浩然之气,至今尚在。
应璩《百一诗》,在邺中诸体中,颇称古淡,不独讽谏曹爽,而一段愧励惭负,深有负乘覆餗之意,诗品与人品存焉。视王粲《从军诗》,豫以圣君推曹瞒,以天朝拟邺都,而自处于负鼎之伊尹,以图剪汉兴魏之业者,相去有间矣。
看诗当设身处地,方见其佳。王仲宣《七哀诗》云:“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昔视之平平耳,及身历乱离,所闻所见,殆有甚焉,披卷及此,始觉鼻酸。
邺中诸诗,子不如父,弟不如兄,臣不如君,宾客不如主人。然千古以来,独陈思与徐、王、应、刘、陈、阮得称才子者,瞒、丕之才,为功名所掩,而陈思所遭不幸,故特以诗文着耳。
然陈思诗文,丰骨气概,皆逊父兄一筹,使当时贾诩无属思之对,杨修成羽翼之谋,又安知绣虎之誉,不在五官中郎将哉!
汉以前无应酬时,魏、晋以来间有之,亦绝无佳者。惟卢谌、刘琨相赠二首,颂美中颇有感恩知己,好善不倦之意,应酬体中差为铮铮耳。
秋胡妻至以妒死,可为妒而愚矣。且其临死数语,不责夫以薄幸,乃责以忘母不孝,遂成秋胡千古恶名,则而妒悍且狡矣。颜延之《秋胡行》,直陈其事,字字斟酌,末首始代妒妇作责夫语云:“自昔枉光尘,结言固终始。如何久为别,百行愆诸己。君子失明义,谁与偕没齿?愧彼《行露》诗,甘之长川汜。”则秋胡之罪,不过调桑妇而已,非忘母不孝也。“百行愆诸己”,从别情说来,点缀稍轻,岂独为秋胡洗谤,并为妒妇忏悔矣。秋胡妇原不应入《列女传》,有识者欲黜之,读延之诗,悲酸动人,辄复不忍。若其浑古淡宕,汉、魏而后,所不多得也。
阮嗣宗越礼惊众,然以口不臧否人物,司马文王称为至慎,盖晋人中极蕴藉者。其《咏怀》十七首,神韵淡荡,笔墨之外,俱含不尽之思,政以蕴藉胜人耳。然以拟《古十九首》,则浅薄甚矣。夫诗中之厚,皆从蕴藉而出,乃有同一蕴藉而厚薄深浅异者,此非知诗者不能别也。
延之《五君咏》谓“中散不偶世”,叔夜《幽愤诗》亦自云“显明臧否”,此即“不偶世”之验也。嗣宗口不臧否人物,延之既称其“识密鉴洞”,又谓其“埋照”、“沦迹”。七贤中,叔夜与嗣宗同一放诞,而为人疏密迥异如此。谁谓放诞中无蕴藉乎?诗中字字斟酌,可谓传神。其咏始平与刘、向二公,俱不苟。咏史须如此切当简严,方称古人知己。但以山巨源之深识朗怀,而延之憎其显庸,遂与王戎并黜。梁沈约昧于荣利,乘时射势,而当时比之山巨源。是何巨源之不幸也?
唐人诗近陶者,如储、王、孟、韦、柳诸人,其雅懿之度,朴茂之色,闲远之神,淡宕之气,隽永之味,各有一二,皆足以名家,独其一段真率处,终不及陶。陶诗中雅懿、朴茂、闲远、淡宕、隽永,种种妙境,皆从真率中流出,所谓“称心而言,人亦易足”也。真率处不能学,亦不可学,当独以品胜耳。渊明自云:“夏月虚凉,高枕北窗下,清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颜延之作《陶公诔》,亦云:“学非称师,文取指达,在众不失其寡,处言愈见其默。”又云:“廉深简洁,贞夷粹温,和而能峻,博而不繁。”又云:“解体世纷,结志区外。”此公之诗,所以为真率也。能如陶公,则不患无公之诗。然能如陶公,亦不必学公之诗。储、王辈生平为人,事事不及陶公,其所以能近陶者,以其风流洒落,无俗韵耳。
五言诗为淡穆易,为奇峭难。四言诗为奇峭易,为淡穆难。陶公四言诗如其五言诗,所以独妙。七言诗作淡穆尤难,惟摩诘能之,然而稍加深秀矣。
论者为五言诗平远一派,自苏、李、《十九首》后,当推陶彭泽为传灯之祖,而以储光羲、王维、刘眘虚、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诸家为法嗣。但吾观彭泽诗自有妙悟,非得法于苏、李、《十九首》也。其诗似《十九首》者,政以其气韵相近耳。储、王诸人学苏、李、《十九首》,亦学彭泽,彼皆有意为诗。有意学古诗者,名士之根尚在,诗人之意未忘。若彭泽悠然有会,率尔成篇,取适己怀而已,何尝以古诗某篇最佳而斤斤焉学之,以吾诗某篇必可传而勤勤焉为之?名士与诗人,两不入其胸中,其视人之爱憎,与身后所传之久暂,如吹剑首,一吷而已。彭泽作《五柳先生传》云:“尝着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其戒子书云:“少来好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尔有喜。”味“自娱”二字,便见彭泽平日读书作诗文本领,绝无名根。而所云“开卷有得”,所得何事?岂从字句间矜创获者哉!且以区区树荫鸟声,遂与开卷同一冥会,则其开卷时已置身空明之内,耳目间别有见闻,其视“树木交荫”皆自然之文章,而“时鸟变声”皆自然之丝竹也。所谓“悠然见南山”,岂虚语哉!大抵彭泽乃见道者,其诗则无意于传而自然不朽者。嗟夫﹗古今诗文人不知凡几,而传者百无一二,岂非有意于传者之过哉!
锺嵘云:“陶彭泽出自应璩。”陋哉斯言!使彭泽果出自应璩,岂复有好彭泽哉?余谓彭泽序《桃源诗》:“不知有汉,何论魏、晋。”此即陶诗自评也。后人必拟何者为汉诗,何者为魏、晋诗,字句摹仿,仅得古人皮毛耳。此无他,名心为之累也。大率世俗作诗有二病:一患不知好名,率意应酬,饾饤茍且而已;一患好古而名心太急,沿饰浮华,脍炙一时而已。必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具千古之识,乃能取千古之名。然总非所语于陶公。何也?彼不见有古今,不过孤行一意,以取名耳;陶公不知有古今,自适己意而已,此所以不朽也。
《南史》称谢灵运“纵横俊发过颜延之,而深密则不如也”。鲍明远又称康乐“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颜光禄如“铺锦列绣,雕绘满眼”。两君当时声价,互相优劣如此。然观康乐集,往往深密有余,而疏淡不足,专指延之为深密,谬矣。延之诗自《五君咏》、《秋胡行》诸篇称绝调外,他如《赠王太常》诗、《夏夜呈从兄散骑》作、《还至梁城》及《登巴陵城楼》作,俱新警可喜,专以“铺锦列绣”贬之,非定评也。大约二君藻思秀质,如出一手,而光禄寄兴高旷,章法绵密,康乐意致豪华,造语幽灵,又各有其胜也。颜、谢二人作诗,迟速悬绝,康乐惟以迟得,故多佳句。然颜集中《和谢监》诸作,颇受板滞之累。谢诗虽多佳句,然自首至尾,讽之未免痴重伤气;惠连亦有是病,或当时习尚使然耳。
史称潘岳、陆机而后,文士莫及,惟江右称潘、陆、江左称颜、谢而已。然安仁诗赋佳处,仅见之于哀悼语中;士衡惊才绝艳,乃其为诗,不及其《文赋》、《豪士赋序》、《吊魏武帝文》、《辨亡五等诸侯论》远甚。盖惊才绝艳,宜于文,不宜于诗。其谓“诗缘情而绮靡”,即此“绮靡”二字,便非知诗者。然则潘、陆故非颜、谢匹也。
杜子美以“清新”、“俊逸”分称庾子山、鲍明远二人,可谓定评矣。但六朝人为清新易,为俊逸难。诗家清境最难,六朝虽有清才,未免字字求新,则清新尚兼人巧。而俊逸纯是天分,清新而不俊逸者有矣,未有俊逸而不清新者也。子美虽两人并称,然大半为明远左袒耳。及取两人诗读之,明远既有逸气,又饶清骨;子山虽多清声,不乏逸响。且俊逸易涉于佻,而明远则厚;清新易涉于浮,而子山则警。明远与颜、谢同时,而能独运灵腕,尽脱颜、谢板滞之习。
子山当陈、隋靡靡之日,而时有骨气,不为肤立。六朝人多不能为七言,而明远独以七言擅长。
若子山五言诗,竟是唐人近体佳手矣。虽所就不同,要皆一时出类之才也。
谢玄晖与沈休文论诗云:“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此实玄晖自评也。其诗仍是谢氏宗派,而一种奇俊幽秀处,似沉酣于康乐集中而得者。然谢家惊人之句,不称康乐,独称玄晖者,康乐堆积佳句,务求奇俊幽秀之语以惊人,而不知其不可惊人也。采玉玄圃者,触眼琳琅,亦复何贵?良工取之磨砻成器,温润玲珑,虽仅径寸,人共珍之矣。玄晖能以圆美之态,流转之气,运其奇俊幽秀之句,每篇仅三四见而已。然使读者于圆美流转中,恍然遇之,觉全首无非奇俊幽秀,又使人第见其奇俊幽秀,而竟忘其圆美流转,此其所以惊人也。
沈休文《别范安成诗》,虽风骨遒上,为齐、梁间仅见,然已渐似李太白、孟襄阳、高达夫、岑嘉州近体矣。自休文外,务工对偶,又在李、孟、高、岑近体之下矣。高、岑以前,近体每似古诗,休文以后,古诗反似近体,其中盖有默操其升降者。
南朝齐、梁以后,帝王务以新词相竞,而梁氏一家,不减曹家父子兄弟,所恨体气卑弱耳。
武帝以文学,与谢脁、沈约辈,为齐竟陵王八友,著作宏富,固自天授。而简文艳情丽藻,在明远、玄晖之间,沈约、任昉诸臣,皆所不及,武帝以东阿拟之,信不虚也。梁元帝及昭明统、武陵纪、邵陵纶,亦自奕奕,独昭明小劣耳。宫体一出,从风而靡,盖秀才天子也,又降为浪子皇帝矣。陈后主、隋炀帝才思艳发,曾何救于败亡也。伤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