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北京大学

  附清华大学及北平师范大学

  一

  一九三一年夏,余在苏州,得北京大学寄来聘书。待余赴平后,清华又来请兼课。此必颉刚在北平先与两方接洽,故一专任,一兼课,双方已先洽定也。但余亦未以此面询之颉刚。

  余赴北大,在历史系任教,是为余在大学讲授历史课程之开始。所任课,一为中国上古史,一为秦汉史,皆必修课由学校指定。另一门选修课可由余自定。余决开近三百年学术史。此一课程,梁任公曾在清华研究所已开过,其讲义余曾在杂志上读之。任公卒后,某书肆印此书,梁家以此书乃任公未定稿,版权所属,不准书肆发行。余求其书不得。或人告余,可赴东安市场,在某一街道中,有一书估坐一柜上,柜前一小桌,可径授与八毛钱,彼即在其所坐柜内取出一纸包授汝,可勿问,亦勿展视,即任公此书也。余果如言得之。

  余因与任公意见相异,故特开此课程,自编讲义。一日,某君忘其名,来电话,询余近三百年学术史最近讲到陈乾初《大学·问》一篇,北平最富藏书,但此间各友好皆不知此文出处。并举冯芝生为例。君于何处得读此文。余答,余之讲义,付北大讲义室,待下周去上课时,始领取分发,君何先知。彼在电话中大笑,谓君此讲义人人可向北大讲义室预定。先睹者已群相讨论,君竟不知此事,可笑可笑。亦可想见当时北平学术界风气之一斑。盖因余在任公卒后不久,竟续开此课,故群相注意也。

  又有人来书,云,君不通龟甲文,奈何腼颜讲上古史。余以此书告讲堂诸生,谓余不通龟甲文,故在此堂上将不讲及。但诸君当知,龟甲文外尚有上古史可讲。诸君试听,以为如何。又一日,告诸生,事有可疑,不专在古,古亦多无可疑者。如某姓钱,此钱姓即属古,无可疑。余确信有父有祖,乃至高曾以上三十几代前,为五代吴越国王钱镠。以上仍有钱姓。近乃有人不姓钱,改姓疑古,此何理。有人来问,君何大胆若尔。余问何事。彼言,君知班上有钱玄同之子亦来听课否。答,知之。其人曰,君自慎之,勿多惹是非。余曰,余任上古史课,若亦疑古,将无可言。又一夕,有某君设宴席,席上多大学史学教授。一清华大学西洋史教授孔某,一北大史学系教授孟森心史,两人皆年老。主人推两人居首座,曰孔孟应居上,可勿让。又指余与钱玄同曰,君两人同宗,可连座。余遂与玄同比肩。坐既定,玄同问余,君知我有一子在君班上否。余答,知之。玄同又言,君班上所讲一言一句彼必详悉记载无遗。余答诺,并谓彼勤奋好学殊少见。玄同又谓,彼在君班上之笔记我亦过目,逐字不遗。余闻言,骤不知所答。窃恐或起争论,将何措辞。

  玄同乃续谓,彼甚信君言,不遵吾说。余仅诺诺。玄同乃改辞他及,不再理前绪,余心始释然。

  二

  一日,又有人责余,君何无情乃尔。余问何事。彼云,君知适之近患病进医院否。余曰,顷正闻之。彼云,适之尊君有加。有人问适之有关先秦诸子事,适之云可问君,莫再问彼。今病,访者盈户,君宁可不去。余答,此显属两事,君并合言之,将教余何以为人。又有一学生告余,彼系一新学生,旧同学皆告彼,当用心听适之师与师两人课。乃两师讲堂所言正相反,不知两师曾面相讨论可归一是否。余答此处正见学问之需要。汝正当从此等处自有悟入。若他人尽可告汝一是,则又何待汝多学多问。余自入北大,即如入了一是非场中。自知所言触处有忤,然亦无自奈何。

  又有一生来问,师言老子出孔子后,又言出庄周后,除最近在《燕京学报》新有一文外,尚有其他意见否。余答,有之。彼云,愿闻其详。余答,此非一言可尽,余在上古史班上当有述及,君倘愿闻其详,可试来听之。彼乃哲学系四年级生,自是遂来余上古史班上旁听。越一年,来晤言,余听师上古史已一年,今信师言不疑。哲学系有毕业纪念刊,当整理一年笔记成篇刊入。不知师尚有所言未尽否。余答,有之。因请余再撰一文,亦同刊其班之毕业刊物中,并告余,亦当请适之师同为一文讨论其事。余允之。余因续撰一文,连同彼笔记同刊是年北大哲学系毕业纪念刊中。而适之则竟未为文。后余自刊《庄老通辩》一书。已在余居香港时,距当年亦已三十年矣。此君笔记载当年北大哲学毕业刊者,余手边无之,容当觅得,再以补入。此君已忘其姓名,惟闻其留学德国,归国后,在南京中央大学哲学系任教。

  余与适之讨论老子年代问题,绝不止三数次。余曾问适之,君之《先秦哲学史》,主张思想必有时代背景。中国古人所谓知人论世,即此义。惟既主老子早于孔子,则老子应在春秋时代,其言亦当根据当时之时代背景而发。君书何乃上推之《诗经》,即就《诗经》来论时代背景,亦不当泛泛分说乐天派悲观派等五种人生观,认为乃老子思想之起源。当知乐天悲观等分别,历代皆有,唐诗宋词中何尝无此等分别。即如最近世,亦复有此五等分别。何以老子思想独起于春秋时代,仍未有所说明。且如老子以下,孔子墨子各家思想,亦各有其时代背景。君书自老子以下,即以思想承思想,即不再提各家思想之时代背景,又何故。适之谓,君之《刘向歆父子年谱》未出,一时误于今文家言,遂不敢信用《左传》,此是当时之失。然对余之第二问题,则仍未有答。

  此后适之见余,再不乐意讨论老子,而别撰《说儒新篇》。在彼撰稿时,屡为余道其作意。余随时告以己意。如是者数次。适之说儒终于成篇,文长五万字,仍守其初意不变。其说既与余上古史堂上所讲意义大相背驰,诸生举适之此文设问。余遂于堂上明白告诸生,余所持与适之说儒不同之所在。诸生或劝余为文驳论。余告诸生,学问贵自有所求,不应分心与他人争是非。若多在与他人争是非上分其精力,则妨碍了自己学问之进步。《孟子》一书,只在申孔,不在辟墨。遇两说异同,诸生贵自有折衷。并余已将今天堂上所讲,一一告之适之,不烦再为文辩论。遂拒不为。诸生乃浼余助教贺次君即就余讲堂所讲撰一文,刊之北大史系同学在天津《益世报》所主办之副刊上。适之见之,大不悦,但亦未撰文反驳。主编此副刊之同学乃欲次君别为一文自解说,次君拒之,谓所辩乃本钱师之说,不能出尔反尔。不得已,主编此副刊之同学乃自为一启事,解说此事。自后余来香港,某君在《港大学报》上刊一文,专为讨论适之说儒。余始别为一小篇,追忆前说,则已上距当时十年外矣。今余此文,已收入余之《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第二集。

  大凡余在当时北大上课,几如登辩论场。上述老子孔子两氏不过其主要之例而已。闻有北大同事之夫人们前来余课室旁听,亦去适之讲堂旁听,退后相传说以为谈资。惟一时所注意者,亦仅为一些具体材料问题解释之间,而于中国历史文化传统之一大问题上,则似未竟体触及也。然孟子所谓余非好辩,亦不得已也。余深深了此意境。

  又一日,适之告余,得商务来书,嘱编一中学国文教本。彼谓,君在中学任教国文课多年,对此富实际经验,盼我两人合作,共成此编。余告适之,对中国文学上之意见,余两人大相违异,倘各编一部中学国文教科书,使国人对比读之,庶可有益。倘欲两人合编,其事不易,并使他人亦无可窥其底里,遂拒不为。此事遂亦作罢。时适之在北大,已不授中国哲学史,而改授中国白话文学史。惟余与适之在文学方面甚少谈及,以双方各具主观,殊难相辩也。

  三

  时傅斯年孟真主持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亦自广州迁北平。孟真与颉刚虽一时并称适之门下大弟子,但两人学术路向实有不同。颉刚史学渊源于崔东壁之《考信录》,变而过激,乃有《古史辨》之跃起。然考信必有疑,疑古终当考。二者分辨,仅在分数上。如禹为大虫之说,颉刚稍后亦不坚持。而余则疑《尧典》,疑《禹贡》,疑《易传》,疑老子出庄周后,所疑皆超于颉刚。然窃愿以考古名,不愿以疑古名。疑与信皆须考,余与颉刚,精神意气,仍同一线,实无大异。而孟真所主,则似尚有迥异于此者。如其以历史语言二者兼举,在中国传统观念中无此根据。即在西方,亦仅德国某一派之主张。大体言之,西方史学并不同持此观念。其在中国,尤属创新。故在其主持之史语所,其时尚仅有地下发掘与龟甲文研究两门,皆确然示人以新观念,新路向。然孟真心中之史学前途,则实不限于此两者。

  余至北平,即与孟真相识。孟真屡邀余至其史语所。有外国学者来,如法国伯希和之类,史语所宴客,余必预,并常坐贵客之旁座。孟真必介绍余乃《刘向歆父子年谱》之作者。孟真意,乃以此破当时经学界之今文学派,乃及史学界之疑古派。继此以往,则余与孟真意见亦多不合。

  孟真在中国史学上,实似抱有一种新意向。惟兹事体大,而孟真又事忙未能尽其力,以求自副其所想望,而遂有未尽其所能言者。彼似主先治断代史,不主张讲通史。彼著述亦仅限先秦以上,即平日谈论,亦甚少越出此范围。凡北大历史系毕业成绩较优者,彼必网罗以去,然监督甚严。有某生专治明史,极有成绩,彼曾告余,孟真不许其上窥元代,下涉清世。然真于明史有所得,果欲上溯渊源,下探究竟,不能不于元清两代有所窥涉,则须私下为之。故于孟真每致不满。

  适之于史学,则似徘徊颉刚孟真两人之间。先为《中国大史学家崔东壁》一文,仅成半篇。然于颉刚《古史辨》则备致称许。此下则转近孟真一边。故北大历史系所定课程似先注意于断代史。在余初到之年,北大历史系第一次开会,适之为文学院长,曾言办文学院其实则只是办历史系。因其时适之已主张哲学关门,则哲学系宜非所重。又文学系仍多治旧文学者掌教,一时未能排除。而历史系上古史一门除余专任其必修课外,又开选修课,凡八门,颉刚孟真各任一门。此见当时学术界凡主张开新风气者,于文学则偏重元明以下,史学则偏重先秦以上,文史两途已相悬绝。其在文学上,对白话文新文学以外,可以扫荡不理。而对史学,则先秦以下,不能存而不论,但亦急切难有新成就。于是适之对北大历史系之兴趣,亦遂逐渐减轻。

  四

  余在北大,任教"近三百年学术史"一年。翌年,改开中国政治制度史。系主任陈受颐弗允。受颐人素谦和,主讲西洋史。闻其于西洋中古史颇有深入,实际并不任系务,乃由孟真幕后主持。大意谓中国秦以下政治,只是君主专制。今改民国,以前政治制度可勿再究。余谓,言实际政治以前制度可不再问。今治历史,以前究属如何专制,亦当略知,乌可尽置不问。屡争,终不允。余言,余来任课,上古史秦汉史由学校规定,余一课任余自由开讲,不论选课人多少,余意欲开此课,学校似不宜坚拒。遂终允之。北大选课,学生可先自由听讲,一月后始定选。到时乃无人选余此课。当时法学院院长周炳霖告其同事,学生来校只知西洋政治,不知中国政治,今文学院开此课,当令学生前往听讲。遂有政治系全班学生来选听此课。稍后,人益多,乃历史系学生前来旁听。因北大校规松,选定之课可任意缺席,未选之课可随时旁听。故学校自开学后,讲堂必随时改换。旁听多,换大课堂。缺席多,换小课堂。其教师或自小课堂屡换大课堂,某教师或自大课堂屡换小课堂。学生以此为教师作评价,教师亦无如之何。清华燕大殊无此现象。惟余第三年仍开近三百年学术史,俾完成余之讲义。

  余每次上堂必写此一堂之讲授大纲及参考材料。惜余此课所讲迄今未编撰成书,惟散见其要旨于余此后之《国史大纲》中。即余初来台北,有《历代政治得失》一讲演,已付印出版,亦可谓余在北大讲授此课一简编。则已距当年开讲近二十年之久矣。

  时颉刚在燕大办一《禹贡》,陶希圣在北大办一《食货》,两杂志皆风行一时。诸生来余舍,请余办一《通典》,谓当与《禹贡》《食货》鼎足而三。余拒之。诸生曰,师仅挂一名,其他一切尽由吾侪负责,请勿忧。余曰,今年开此政治制度一课,乃为诸生于此方面常识特缺,非为余于此特所重视。余爱通典制度,亦爱食货经济,又爱禹贡地理沿革。诸生当扩开兴趣,博学多通,乃能于史识渐有进。待他年学问基础既立,庶可择性近专精一门。此乃成学后事,非初学时事。倘诸生今即专骛一途,适以自限,非以自广。恐于诸生学业前途,有损无益。余为诸生着想,非自为计也。诸生唯唯而退。

  时国民政府令中国通史为大学必修课,北大虽亦遵令办理,但谓通史非急速可讲,须各家治断代史专门史稍有成绩,乃可会合成通史。故北大中国通史一课,乃分聘当时北平史学界,不专限北大一校,治史有专精者,分门别类,于各时代中各别讲授。历史系主任及助教两人,则随班听讲,学期学年考试出题阅卷,由彼两人任之。余亦分占讲席,在讲堂上明告诸生,我们的通史一课实大不通。我今天在此讲,不知前一堂何人在此讲些什么,又不知下一堂又来何人在此讲些什么。不论所讲谁是谁非,但彼此实无一条线通贯而下。诸位听此一年课,将感头绪纷繁,摸不到要领。故通史一课,实增诸位之不通,恐无其他可得。乃有人谓,通史一课固不当分别由多人担任,但求一人独任,事亦非易。或由钱某任其前半部,陈寅恪任其后半部,由彼两人合任,乃庶有当。余谓,余自问一人可独任其全部,不待与别人分任。一九三三年秋,北大乃聘余一人独任中国通史一课。于是余在北大之课程,遂改为上古史秦汉史及通史之三门。学校又特为余专置一助教,余乃聘常来北大旁听之学生贺次君任之。

  自余任北大中国通史课,最先一年,余之全部精力几尽耗于此。幸而近三百年学术史讲义已编写完成,随时可付印。秦汉史讲义写至新莽时代,下面东汉三国之部遂未续写。余之最先决意,通史一课必于一学年之规定时间内讲授完毕,决不有首无尾,中途停止,有失讲通史一课之精神。其时余寓南池子汤锡予家,距太庙最近。庙侧有参天古柏两百株,散布一大草坪上,景色幽茜。北部隔一御沟,即面对故宫之围墙。草坪上设有茶座,而游客甚稀。茶座侍者与余相捻,为余择一佳处,一藤椅,一小茶几,泡茶一壶。余去,或漫步,或偃卧,发思古幽情,一若惟此最相宜。余于午后去,必薄暮始归。先于开学前在此四五天,反复思索,通史全部课程纲要始获写定。

  此课每周四小时,共上两堂,每堂两小时。余于开学后上课前,必于先一日下午去太庙,预备翌日下午上堂内容。主要在定其讲述之取舍,及其分配之均匀。如余讲上古史,于先秦部分本极详备,但讲通史则不多及。又如余讲近三百年学术史,牵涉甚广,但讲通史则只略略提到。必求一本全部史实,彼此相关,上下相顾,一从客观,不骋空论。制度经济,文治武功,莫不择取历代之精要,阐其演变之相承。而尤要者,在凭各代当时人之意见,陈述有关各项之得失。治乱兴亡,孰当详而增,孰宜略而简,每于半日中斟酌决定明日两小时之讲述内容。除遇风雨外,一年之内,几于全在太庙古柏荫下,提纲挈领,分门别类,逐条逐款,定其取舍。终能于一年内成其初志。上自太古,下及清末,兼罗并包,成一大体。

  下及第二年,余遂可不复至太庙古柏下,然亦随时随地不殚精思,于每一讲之内容屡有改动。又增写参考材料,就《二十四史》《三通》诸书,凡余所讲有须深入讨论者,缮其原文,发之听者,俾可自加研寻。然此工作迄唐五代而止。因史料既多,学生自加研寻亦不易,此下遂未再续。所发姑以示例而止。

  中国通史乃文学院新生之必修课,亦有文学院高年级生及其他学院诸生,复有北平其他诸校生,前来旁听。每一堂常近三百人,坐立皆满。有一张姓学生,自高中三年级即来听课,余在北大续授此课,前后凡四年,张生每年必至。余又在西南联大续任此课两年,张生亦先后必至。余知前后续听此课历六年之久者,惟张生一人。彼告余,余之每年任课所讲内容不断有增损,而大宗旨则历年不变。彼谓于余历年所讲变动中,细寻其大意不变之所在,故觉每年有新得,屡听而不厌。如张生亦可谓善用其心矣。

  二十年前,余曾去美国哈佛大学,杨联升教授告余,彼其时肄业清华大学,亦前来旁听。计亦已二十五年上下矣。检其书架上两书相赠,一为余之《国史大纲》抗战期间在重庆之国难第一版,一为余之通史课上所发之参考材料。余受其国难新版,为余手边无有者。其参考材料,则嘱联升教授仍留架上,或有足供参考处,余未之受。后此项材料由余英时交台北某书肆印行。

  余在北大任此课时,又常有日本学生四五人前来旁听。课后或发问,始知此辈在中国已多历年数。有一人,在西安邮局服务已逾十年,并往来北平西安,遍历山西河南各地。乃知此辈皆日本刻意侵华前之先遣分子。并常至琉璃厂、隆福寺,各大旧书肆,访问北平各大学教授购书情形,熟悉诸教授治学所偏好,以备一旦不时之需。其处心积虑之深细无不至,可惊,亦可叹。

  五

  余任北大及兼清华课外,越两年,又兼燕大课,于是每周得两次出城,各半日。此乃无法辞卸者。某年秋,师范大学历史系主任某君忽来访,邀余去兼秦汉史课一门。某君忘其名,乃北平史学前辈,其所编讲义亦正流传东安市场各书肆。其来言辞恳切,有坚求必允之意。余告以北大校规,校外兼课只许四小时,余已兼清华燕大两校课,适足四小时之限。逾越校规,非余所愿,亦非所能。且开学已久,清华燕大两校课亦无法中途言辞。如是往复半日而去。一日,某君又来,谓已商得北大当局同意,先生去师大兼课,北大决不过问。余无奈,勉允之。

  余住马大人胡同,近东四牌楼,师大校址近西四牌楼,穿城而去,路甚遥远。余坐人力车,在车中闭目静坐,听一路不绝车声。又街上各店肆放留声机京戏唱片,此店机声渐远,彼店机声续起,乃同一戏,连续不断,甚足怡心。及登堂,听众特多,系主任亦在窗外徘徊。第二周课毕,系主任邀余赴其办公室。告余,真大佳事。此课本请某君担任,上堂后,学生问,中国封建社会系秦前结束,抑秦后开始,又或秦前秦后一体直下无变。某君所答,听者不满,争论不已,终至哄堂而散。某君遂决不再来。别请某君,复如是,仍哄堂而散。某君遂亦决不来。恐直言相告,先生决不愿来。今幸两堂过,学生竟不发此问。并闻对先生深致满意。真大佳事。此亦当年北方学风。甚至同学校同一班级,两课堂所讲如同水火。师大此事虽所少有,然闻者亦终不以为怪。

  六

  在北大任教,有与燕京一特异之点。各学系有一休息室,系主任即在此办公。一助教常驻室中。系中各教师,上堂前后,得在此休息。初到,即有一校役捧上热手巾擦脸,又泡热茶一杯。上堂时,有人持粉笔盒送上讲堂。退课后,热手巾热茶依旧,使人有中国传统尊师之感。

  孟森心史与余同年到北大任课。一日,在休息室相晤。心史问余何年级,余答惭愧,亦在此教书。因诸生亦得来休息室问难,故心史有此误会耳。又一日,余送《燕京学报》新刊余所著《周官著作年代考》一文赠心史。心史展视,谓此乃经学上一专门问题,君亦兼治经学耶,当携归,细读之。自是余遂与心史常在休息室中闲谈。又一日,心史特来寓址,自是往返益密。

  某一年暑假,余回苏州省亲。及返北平,特访心史。心史书斋西向。余谓今年酷暑,不知先生作何消遣。心史言,此暑期乃成一大工作。商务新出版《永乐大典》中之《水经注》,今暑专为此书作了许多考订。遂引余视其桌上积稿,并历述清代各家治《水经》之得失,娓娓忘时。余告心史,已向商务预约此书。方期不日去取书,作一番考订工夫,为戴校《水经注》一案作一定论。不谓先生已先我为之。心史说,此书实无新资料可供考订。君不如向商务另购他书,俟余此番考订络续出版,君可就此作商榷,不烦另花一番工夫也。余谓,与先生相识有年,初不知先生亦对此有兴趣。然心史所考订,送北大《国学》季刊,主其事者,因适之方远在国外,心史所考,与适之意见有异,非俟适之归,不敢轻为发布。而心史此项存稿遂亦迟未整理,所发表者殊有限。及翌年,抗战军兴,日本军队进北平,闻心史曾在北大图书馆发现一旧地图,于中俄两国蒙古边疆问题有新证据之发现。遂派人特访心史,于其宅前并曾摄一像而去。而心史不久以病进医院。双十节后,北大同人络续离北平南下。余赴医院与心史话别,不谓心史竟以不起。余自抗战胜利后,即未去北平,每念心史有关《水经注》考订一稿,其整理成篇,及其未及整理者,究在何处。及其有关蒙古新地图一事,仍有人留意及之否。人尽知心史在北大任教明清史,其对清初入关前史有著述。对此两事,人或不知,追忆及此,岂胜惘然。

  心史是一好好先生,心气和易。所任明清史,讲义写得太详密,上堂无多话讲,学生缺席,只少数人在堂上,遇点名时轮流应到。心史说,今天讲堂座上人不多,但点名却都到了,仍自讲述不辍。学生传为谈资。其时北平方唱尊孔。有人说,军阀何堪当尊孔大任。心史说,专要堪当尊孔的人来尊,怕也尊不起。适之为文,昌言中国文化只有太监姨太太女子裹小脚麻雀牌鸦片等诸项。心史为文驳斥,不少假借。但我们见面,他从不提起这件事。他从不放言高论,甚至不像是一争辩是非的人。在北大同人中,却是另具一格。

  七

  与余同年来北大者,尚有哲学系汤用彤锡予。本任教于南京中央大学,北大以英庚款补助特聘教授之名义邀来。余是年携眷去北平,潘佑荪割其寓邸之别院居之,距北大甚远。一日,锡予来访。其翌日,锡予老母又来访。谓,锡予寡交游,闭门独处,常嫌其孤寂。昨闻其特来此访钱先生,倘钱先生肯与交游,解其孤寂,则实吾一家人所欣幸。自是余与锡予遂时相往返。

  一年后,余家自西城潘宅迁二道桥,凡三院四进,极宽极静。年假以榆关风声紧,挈眷奉先慈返苏州,锡予老母亦随行返南京。明年春,余单身先返北平,适锡予老友熊十力自杭州来,锡予先商于余,即割二道桥第三进居之。此本为先慈居住之所,平屋三间。其第二进仅一书室,为余读书写作之所。此两进相隔最近,院最小,可以隔院相语。十力既来,而余眷久不来。锡予为余一人饮食不便,又劝余迁居其南池子之寓所,割其前院一书斋居余。而又为十力别邀一北大学生来居二道桥之第一进。

  是年暑假,蒙文通又自开封河南大学来北大,与余同任教于历史系。锡予在南京中大时,曾赴欧阳竟无之支那内学院听佛学,十力文通皆内学院同时听讲之友。文通之来,亦系锡予所推荐。文通初下火车,即来汤宅,在余室,只人畅谈,竟夕未寐。曙光既露,而谈兴犹未尽。三人遂又乘晓赴中央公园进晨餐,又别换一处饮茶续谈。及正午,乃再换一处进午餐而归,始各就寝。凡历一通宵又整一上午,至少当二十小时。不忆所谈系何,此亦生平惟一畅谈也。

  自后锡予、十力、文通及余四人,乃时时相聚。时十力方为新唯识论,驳其师欧阳竟无之说。文通不谓然,每见必加驳难。论佛学,锡予正在哲学系教中国佛教史,应最为专家,顾独默不语。惟余时为十力文通缓冲。又自佛学转入宋明理学,文通十力又必争。又惟余为之作缓冲。

  除十力锡予文通与余四人常相聚外,又有林宰平、梁漱溟两人,时亦加入。惟两人皆居前门外,而又东西远隔。漱溟又不常在北平,故或加宰平,或加漱溟,仅得五人相聚。宰平与漱溟则不易相值。

  某日,适之来访余。余在北平七八年中,适之来访仅此一次。适之门庭若市,而向不答访,盖不独于余为然。适之来,已在午前十一时许,坐余书斋中,直至午后一时始去,余亦未留其午膳。适之来,乃为蒙文通事。适之告余,秋后文通将不续聘。余答,君乃北大文学院长,此事与历史系主任商之即得,余绝无权过问。且文通来北大,乃由锡予推荐。若欲转告文通,宜以告之锡予为是。而适之语终不已。谓文通上堂,学生有不懂其所语者。余曰,文通所授为必修课,学生多,宜有此事。班中学生有优劣,优者如某某几人,余知彼等决不向君有此语。若班中劣等生,果有此语,亦不当据为选择教师之标准。在北大尤然。在君为文学院长时更应然。适之语终不已。余曰,文通所任,乃魏晋南北朝及隋唐两时期之断代史。余敢言,以余所知,果文通离职,至少在三年内,当物色不到一继任人选。其他余无可言。两人终不欢而散。文通在北大历史系任教有年,而始终未去适之家一次,此亦稀有之事也。

  文通既不续聘。史系主任遂邀余任魏晋南北朝史,余拒不允。余言聘约规定余只任上古两汉,不愿再有增添。其隋唐史一门,则聘陈寅恪兼任。上堂仅盈月,寅恪即辞去不再来。谓其体弱,其夫人言,若不辞北大兼职,即不再过问其三餐。于是此课遂临时请多人分授。学生有发问者,谓此课既由多人分授,何以独不有钱某来上课。史系主任始来请余。余遂亦上堂一二次。文通自离北大,即转至天津一女师任教。其家仍留北平,与锡予及余诸人之来往则一如旧日无变。

  八

  余又因锡予获交于陈寅恪。锡予寅恪乃出国留学前清华同学。寅恪进城来锡予家,常在余所居前院书斋中聚谈。寅恪在清华,其寓所门上下午常悬休息敬谢来客一牌,相值颇不易。余本穿长袍,寅恪亦常穿长袍。冬季加披一棉袍或皮袍,或一马褂,或一长背心,不穿西式外套,余亦效之。

  余亦因锡予识吴宓雨生。彼两人乃前中大同事。余在清华兼课,课后或至雨生所居水木清华之所。一院沿湖,极宽适幽静。雨生一人居之。余至,则临窗品茗,窗外湖水,忘其在学校中。钱稻孙与余同时有课,亦常来,三人聚谈,更易忘时。雨生本为天津《大公报》主持一文学副刊,闻因《大公报》约胡适之傅孟真诸人撰星期论文,此副刊遂被取消。雨生办此副刊时,特识拔清华两学生,一四川贺麟,一广东张荫麟,一时有二麟之称。贺麟自昭,自欧留学先归,与锡予在北大哲学系同事,与余往还甚稳。荫麟自美留学归较晚,在清华历史系任教。余赴清华上课,荫麟或先相约,或临时在清华大门前相候,邀赴其南院住所晚膳。煮鸡一只,欢谈至清华最后一班校车,荫麟亲送余至车上而别。

  余其时又识张孟劬及东荪兄弟,两人皆在燕大任教,而其家则住马大人胡同西口第一宅。时余亦住马大人胡同,相距五宅之遥。十力常偕余与彼兄弟相晤,或在公园中,或在其家。十力好与东荪相聚谈哲理时事,余则与孟劬谈经史旧学。在公园茶桌旁,则四人各移椅分坐两处。在其家,则余坐孟劬书斋,而东荪则邀十力更进至别院东荪书斋中,如是以为常。

  一日,余去北大有课,携《清华学报》所刊余近撰《龚定庵》一文,过孟劬家门前,嘱其门房递进。及课毕归,见孟劬留有一纸条,乃知孟劬已来过余家,盖不知余赴北大有课也。余遂即去孟劬家,孟劬娓娓谈龚定庵轶事,意态兴奋,若疑余有误会。孟劬与余亦属忘年之交。前辈学者,于昔人事,若不干己,而诚诚恳恳不肯轻易放过有如此。孟劬又常告余,彼同时一辈学人,各不敢上攀先秦诸子,而群慕晚汉三君,竞欲著书成一家言之意。余因孟劬言,乃识清初学风之一斑,以较余与孟劬同在北平时情形,相距何堪以道里计。因念孟劬慕古之意特深,而东荪趋新之意则盛。即就彼兄弟言,一门之内,精神意趣已显若河汉。诚使时局和平,北平人物荟萃,或可酝酿出一番新风气来,为此下开一新局面。而惜乎抗战军兴,已迫不及待矣。良可慨也。

  其他凡属同在北平,有所捧手,言欢相接,研讨商榷,过从较密者,如陈援庵、马叔平、吴承仕、萧公权、杨树达、闻一多、余嘉锡、容希白肇祖兄弟、向觉民、赵万里、贺昌群等,既属不胜缕述,亦复不可忆。要之,皆学有专长,意有专情。世局虽艰,而安和黾勉,各自埋首,著述有成,趣味无倦。果使战祸不起,积之岁月,中国学术界终必有一新风貌出现。天不佑我中华,虽他日疆土统一,而学术界则神耗气竭,光彩无存。言念及之,真使人有不堪回首之感。

  九

  又有远道相交者。某年,章太炎来北平,曾作演讲一次。余亦往听。太炎上讲台,旧门人在各大学任教者五六人随侍,骈立台侧。一人在旁作翻译,一人在后写黑板。太炎语音微,又皆土音,不能操国语。引经据典,以及人名地名书名,遇疑处,不询之太炎,台上两人对语,或询台侧侍立者。有顷,始译始写。而听者肃然,不出杂声。此一场面亦所少见。翻译者似为钱玄同,写黑板者为刘半农。玄同在北方,早已改采今文家言,而对太炎守弟子礼犹谨如此。半农尽力提倡白话文,其居沪时,是否曾及太炎门,则不知。要之,在当时北平新文化运动盛极风行之际,而此诸大师,犹亦拘守旧礼貌。则知风气转变,亦洵非咄嗟间事矣。

  又某年,余返苏州。太炎国学讲习会一门人某君来约,余依时往访。是为余面晤太炎之第一次。亦惟此一次。室中惟两人,无第三人参加。余询太炎,近见报上中央政府有聘先生赴南京任国史馆长消息,确否。太炎答,我与政府意见不相洽,焉得有此事。报章传闻不足信。余又言,倘果政府来聘,先生果往,对此下撰写新国史有何计划。太炎谓,国史已受国人鄙弃,此下当不再需有新国史出现。余曰,此姑弗深论。倘有新国史出现,较之前二十五史体裁方面将有何不同。太炎沉默有顷,曰,列传与年表等当无何相异。惟书志一门,体裁当有大变动。即如外交志,内容牵涉太广,决非旧史体例可限。因言居沪上,深知治外法权影响深广。如加叙述,所占篇幅必巨。其他方面更然。外交以外,食货刑法诸门亦皆然。所需专门知识亦更增强。惟此书志一门,必当有大变动。在今难可详谈。余以下午三时许去,畅谈迄傍晚。太炎又别邀苏州诸名流张一鹏等,设盛宴,席散始辞归。此一问题,亦恨绝少与他人论及。

  又一年,余自北平返苏州。张君劢偕张一鹏来访。不忆晤谈于何处。一鹏乃一麟胞弟,曾任袁世凯时代司法部长,久已退居在家。君劢系初识,时方有意组一政党,在赴天津北平前,邀余相谈。谓君何必从胡适之作考据之学,愿相与作政治活动,庶于当前时局可有大贡献。余告以余非专一从事考据工作者,但于政治活动非性所长,恕难追随。语不投机,一鹏似亦对此不热心,谈话未历一小时即散。自后余与君劢在香港始获再晤。

  又络续由南方来游北平相识者,有缪赞虞凤林,张晓峰其昀,皆从南京中央大学来。赞虞则住余家,两人曾同游卢沟桥。一九三七年晓峰自浙大来函,聘余前往,余辞未去。续聘张应麟,亦未允。再聘贺昌群,昌群迟疑不决。一夕,余三人在一小馆共餐,余与应麟劝昌群往,昌群遂允行。

  余在北平旧书肆购得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之前八卷,嘉庆刊本,特为一文,刊载于《禹贡》半月刊上。浙江省兴业银行行长叶景揆葵初,特远自沪上来访。告余,彼持有此书一钞本,遍访刊本未得,君今得此刊本,乃与彼相持之钞本相符。又谓彼并有顾氏此书之全部手钞本一部。此书在未正式付印前,本多钞本流行,只白银四十两,即可向无锡顾家得一部。彼所得与其他钞本有不同,特不知其价值所在,欲恳余代为一查考。余允之。葵初又远自沪上携其书首几册来,余审其为顾氏家传本,特举证明。葵初大喜,谓果如君言,当即谋付印。余谓此书卷帙浩大,倘仅付印,读者当就君之新刊本与旧刊本对读,乃始得其异同所在。此事大不易。不如将旧刊本与君本对校,即以异同添注旧刊本之眉端行间,乃以付印,则读者一披卷即得,不烦再一一比读矣。葵初以为然。问余愿任其劳否,余复允之。时适余弟起八同在北平,余即命其从事校对。约年余,方毕直隶山东两省。但时事益急,余恐仓促失误,嘱葵初将已校稿携返沪上,待事变定,再谋续校。而抗战烽火乃不久爆发。余曾于抗战期中,自昆明返沪,知葵初与张旭生合创一合众图书馆在法租界。余特往访,未得晤葵初,见主其事者为顾廷龙起潜,乃颉刚之叔父。起潜告余,彼之主要任务即为续校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一书。及战祸又兴,余又匆匆南来,迄今将三十年,闻合众图书馆已不存在,葵初与起潜亦不获其消息。《读史方舆纪要》之顾氏家传本,今不知究何在。苟使余不主先作校对,则此家传本将早已行世。余对此事之愧悔,真不知何以自赎也。

  十

  又《章实斋遗书》之家传本,亦为余在北平所发现。一日课毕,北大图书馆长毛子水特来历史系休息室询余,坊间送来《章氏遗书》钞本一部,此书钞本在北平颇有流行,不知有价值否。余嘱其送余家一审核。是夜,余先查章实斋与孙渊如《观察论学十规》一文,此文在流行刻本中皆有目无文。刘承干嘉业堂刻《章氏遗书》,曾向国内遍访此文,亦未得。而余在此钞本中,即赫然睹此文。乃知此本必有来历。嗣经收得其他证明。乃知此本确系章氏家传。若余诓言告子水,此书即退回原书肆,余可收归私藏。然余念公藏可供众阅,不宜秘为私有。乃连日夜嘱助教贺次君录出其未见于流行刻本者,凡二十篇左右。又有一篇,流行刻本脱落一大段数百字,亦加补录。即以原本回子水,嘱其可为北大购取珍藏。时余之《近三百年学术史》一书,方送商务印书馆在北平排版,由余亲自校阅,实斋一章已校迄,续又取回补入前所未见之重要有关部分若干则。孙渊如《观察论学十规》一文,则全篇增附于后。及余离北平南行,又携所录之全部佚文藏大衣箱底,上加一木板,以避检查,辗转自香港经长沙南岳至昆明,以至成都。时蒙文通为四川省立图书馆长,遂将此佚文印两百册流传。及余来香港,大陆又重印此书,而将余所为一小序抹去,则读者将不识此书之所由来。后余游巴黎,法国汉学家戴密微,曾特来询问此书,余详告之。后大陆又将此各篇散入章氏《文史通义》中。然余念当时特据家传本目录匆匆钞出其未见之篇,是否尚有遗漏,则不克再通体查阅矣。而此章氏家传本,颇闻子水实未为北大图书馆购取,特以转归胡适之家藏。及适之南来,此书未及携行,则不知又在何处。是亦大堪回念也。

  又忆一九二一年以前,余在小学任教,即深喜章氏之《文史通义》。一夕,忽梦登一小楼,由北面楼梯上,楼外三面环廊,楼中四壁皆书,又有一玻璃面之长方桌,桌面下一柜,亦皆藏书。余观之,乃悉是章实斋书,又多世所未见者。此梦醒来,初不为意。乃二十年后,不意此梦竟有印验,是亦余一人生平回忆中值得玩味之一事也。又余获睹章氏遗书后,又得戴东原未刊稿钞本一种,名《孟子私淑录》,为从来学者所未知,亦以廉价收得。与《章氏遗书》稿同携南下。今此稿已收入余之《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第八册。

  其他尚有一家传本,为余在北平所发现者,则为北通州雷学淇所著之《竹书纪年义证》,凡四十卷。雷氏于纪年有两书,一为《考订竹书纪年》共十四卷,有刻本。余又知其尚有《义证》一书,在北平坊肆遍觅未得,后乃在北平图书馆珍藏书中得其家传之稿。其先乃由其家人献之,北大校长蔡孑民,请由北大付印,其眉端有陈汉章校。于上古之部较详,春秋后较简,不知何由此稿乃转入北平图书馆。余既择其有关者,一一补入余之《先秦诸子系年》一书中。又晒蓝本一部,而交还其原稿。一九三七年,始将此稿之晒蓝本交书肆排印,是年双十节后,余匆匆离平,而此书尚未印成,书首遂缺一序。及国民政府来台,有人携有此书在台重印,亦未有序。惟此书之流传,则实由余始其事也。

  十一

  余自一九三○年秋去北平,至三七年冬离平南下,先后住北平凡八年。先三年生活稍定,后五年乃一意购藏旧籍,琉璃厂隆福寺为余常至地,各书肆老板几无不相识。遇所欲书,两处各择一旧书肆,通一电话,彼肆中无有,即向同街其他书肆代询,何家有此书,即派车送来。北大清华燕京三校图书馆,余转少去。每星期日各书肆派人送书来者,逾十数家,所送皆每部开首一两册。余书斋中特放一大长桌,书估放书桌上即去。下星期日来,余所欲,即下次携全书来,其他每星期相易。凡宋元版高价书,余绝不要。然亦得许多珍本孤籍。书估初不知,余率以廉价得之。如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之嘉庆刻本,即其一例。

  余又曾在无锡城门洞一小书摊购得朱石曾《竹书纪年存真》一部,书价仅几毛钱。取以校王静庵所校本,乃知王校多误,朱本甚有价值。余特撰一文,收入《先秦诸子系年》中。傅孟真来余家借此书,曾遍嘱北京各书肆为彼访购,积数年,皆无以应。乃以余所藏晒蓝藏入中央研究院书库中。其他类此之例,难于一一缕举。余于明代以下各家校刊《竹书纪年》,搜罗殆尽。专藏一玻璃书柜中。锡予见而慕之。彼亦专意搜罗《高僧传》一书,遇异本即购。自谓亦几无遗漏矣。后余在成都,一女弟子黄少筌,专治战国史。余告彼,他年返北平,当以余所藏各本《竹书纪年》相赠,乃今返忆,真不啻如痴人说梦话矣。

  又胡适之藏有潘用微《求仁录》一孤本,余向之借阅。彼在别室中开保险柜取书,邀余同往。或恐余携书去有不慎,又不便坦言故尔。余携归,适书记贾克文新来,嘱其谨慎钞副,亦不敢轻付晒蓝。余移寓南池子锡予家,一日傍晚,一人偶游东四牌楼附近一小书摊,忽睹此书,亦仅数毛钱购得。既归,锡予闻而大喜。晚饭方毕,即邀余重去此书摊。余告以此书摊绝无他书可购,余亦偶尔得此。锡予坚欲往,乃乘夜去其地。书摊已关门,叩门而入。屋内电灯光甚微弱,一一视其摊上书,皆无足取,遂出。而书摊主人却语余,先生傍晚来购书,殆一佳本,先生廉价得之,故又乘夜重来乎。余曰,适偕吾友重过此门,再来相扰,幸勿介意。然彼意若终不释。

  一日,一书估来访,适余案头展读《三朝北盟会编》一书。书估谓,先生喜读此书,我有此书钞本仅半部,先生亦肯收藏供欣赏否。余嘱其携来,知出浙东某名家,纸张字样墨色皆极精美。藏之有年。及一九三七年春,余遍游琉璃厂各书肆,乃于某一家小书摊旁墙边书架中见一书,书品装潢精美有别,即于书堆中取出,赫然即余所藏《三朝北盟会编》钞本之另半部。惊喜出意外,即问摊主此书售价。摊主在余身旁,见余取阅此书,即甚注意。凝视余久之,乃曰,此乃残本,先生知之否。余答,知之。又问,购此残本何用。盖彼或已疑余藏此残本之又一半也。余曰,此书纸张字样墨迹书品皆佳,虽残本,置案头,亦堪供欣赏。摊主乃言,本摊不拟售此残本。余曰,既不拟售,为何陈列此架上。摊主久默不语,乃曰,此书既不售,可勿再论价。余知难强,乃默记其地址而去。特招一熟书估来,告其事,嘱为余设法得此书。书估去,数日后来,告余,已赴此书摊,先与摊主求相识。彼书系残本,决不易售出,先生万勿再往。彼知先生有此书之半部,必高昂提价,难以成议。当冷淡一时,我必为先生取得此书来。乃此后战氛日迫,余亦无心及此。至今追忆,余拥有此书之半部,今亦已不知去处矣。

  北平如一书海,游其中,诚亦人生一乐事。至少自明清以来,游此书海者,已不知若干人。今则此海已湮,亦更无人能游而知其乐趣者。言念及此,岂胜惘然。

  余前后五年购书逾五万册,当在二十万卷左右。历年薪水所得,节衣缩食,尽耗在此。尝告友人,一旦学校解聘,余亦摆一书摊,可不愁生活。三七年,余一人匆匆离北平,临时特制二十余大箱,将所藏书装其中。及全家离去,蒙宅主人雅意,愿辟一室堆此诸箱。谓此宅决不再租他人,侯他年事定,可再来取。不谓余自抗战胜利后,竟未再去。倘移书南下,运费尚易筹措。此大批书之藏处,又须每夏晒晾,乏地乏人,迟疑有年。后余去江南大学任教,方拟移书送学校存藏,而共党已到北平。宅主知余老友锡予在北大,走告,促其即移书去,彼不敢为此获罪。锡予亦无法,乃嘱一与余相熟之书估取去。书估愿出百石米价。取余书去时,余已在广州,得此讯,即电告锡予,所藏书仍盼保留。书估允不以出售,待他年余返北平,出百石米价,可全部让回。后余在香港,老友沈燕谋为新亚研究所购备藏书,得《资治通鉴》一部,乃余先兄声一先生生前阅读本,由先兄手书书根,书中亦多先兄手迹,乃余特从苏州家中携去北平。今此书出现港埠,则其他五万册书,流散人间,可以想见。然其时锡予已死,无可查询。又余藏书绝不加盖私章。尝谓,余所藏书,几乎无不经前人藏过。有一书而经六七家以上之收藏者。又记有《皇清经解》一部,显有谭延闿藏印。当代巨公之藏,乃亦转入余手,亦堪诧慨。余又何必多增一印,以供他日别人之多一嗟叹乎。不谓余年未七十,此言已验。则洵足增余私人之嗟叹矣。

  又余苏州家中亦尚多藏书。余抗战时返苏州过上海,张家璈尽赠其最近新刻书,皆藏苏州家中,今亦不知其尚犹存在否。友亡书散,此诚余晚年一大堪嗟叹事也。今则两目已盲,与书绝缘,捉笔书此,更不胜其自慨矣。

  十二

  又有贾克文,亦为余北平新识,永留记忆之一人。余迁居二道桥之岁尾,一日,得北平图书馆研究员刘盼遂电话。时北平图书馆有研究员向达、王庸、刘盼遂等五六人,集居馆中之地下室,余时去其处,极相稔熟。王庸夫妇亦曾居赁二道桥余家前院。刘君电话告余,彼近登报征一书记,有贾克文远从保定来应征。昨夕方到,今晨起床,令其倒一盆洗脸水,克文乃作色言,我来应征为书记,非为仆人充杂役,请从此辞。刘君大惊讶,告失言,请留,必弗再扰以他事。克文坚不允。刘君告以君远道来,我不慎失言,君遽辞去,我心终不安。恳小留一日,当为君介绍另一去处,俾我心安。克文始允之。刘君谓,兄家有佣妇,有乳娘,又常闭门少人事,故首虑及,盼为我留之。余诺其请。

  克文当晨即来,朴厚寡言。告余,家有老祖父在堂,拥田百顷,生活可无忧。其表兄孙连仲乃军人,在关外,屡招之,不愿往。因慕北平文风,遂来此。余宅第三院大厅左侧有一小屋,中仅一榻,乃北方旧式炕床之仅存未改者。床下生火,冬夜卧其上,极感舒适。榻前一桌一椅,不容他物。桌临南窗,阳光照射亦极悦目。余本卧此小屋中,以让克文。告以闭小屋门,即与外面隔绝。觉倦可开门到大院中散步。除钞写外,决无他事,克文遂留。

  时适榆关事变,风声屡作,北平人心惶惶。余拟乘年假送母南归,全家随行。家中一佣妇亦辞去,拟独留克文守舍度岁,乃与商之。并言,开春余全家即返,君肯耐此一段寂寞否,克文慨允。及开岁,余妻儿又因事不克同行。余一人北上,告克文以不得已,嘱其赴街上招一佣妇。乃因家无女主人,无论老少皆不来。克文问余,一日三餐作何应付。余曰,君不已一人在此度岁乎,添余一人亦如往日可也。克文谓一人勉图果腹则可,我作餐何堪入先生口。余曰,慎勿作此想,强君作餐,余滋不安,更贪求享口福乎。燕大郭绍虞之夫人,闻讯来访,随带两大锅菜,可供余一人四日之食。如是每周以为常,直迄余迁居锡予家为止。克文不得已,洒扫膳食乃须一人任之。

  锡予来招余迁居南池子,割其前院一书房让余。克文则住院侧厨房中,仍俨然为厨夫。所坐乃一轮椅,尽日转动。余时时赴厨房中与共语,以稍减其不安。晚餐余与锡予家人同进,晨午两餐则仍由克文治理。一日,余告克文,余喜食鱼,君上市可买鱼来试烹之。又一日,告克文,余喜烹活鱼,君上市可买活鱼,勿买死鱼。又一日,余至厨房,见活鱼数尾排列长板上。余告克文,如此,鱼即死矣。克文日,我畏杀活鱼,故待其死,乃烹之。余曰,如此则可勿再买活鱼矣。余又喜食大白菜。克文买白菜归,必尽割其外叶,仅留一中心,烹以供余。其外叶则克文另烹自食之。余屡去厨房,屡见其事。告克文,仅余与君两人共食,何必如此分别。余屡言之,克文终不听。

  一日,余语克文,君犹记及前在刘君家否,唤君倒一盆洗脸水,君即愤而辞去。今在余处,乃任一厨夫,君忍为之,何耶。克文曰,我来先生家,不旬日,先生全家南归,独留我一人守宅。先生视我如一家子弟,勿稍疑虑。我离家即遇先生,如仍在家中侍奉长老。先生又把每月用款交我掌管支配,先生更不问,我心更感。只有待师母他日回来,我可向之报账。若能有剩余,无亏欠,我心始释。我侍先生,一如在家侍老祖父,惟盼先生不再见外。

  一日,余又告克文,余之清华兼课时间改在上午,明晨须一早出门,去趁清华校车,倘或晏起,君勿忘来唤醒。余在梦中闻床前呼声,披衣急起,出视院中,明月正在中天。余告克文,如此月光正乃午夜耳,何遽来叫。克文曰,我亦梦中骤醒,见满窗光亮,乃不虑有此误。余乃留与作竟夕谈。

  某日,有一人自四川来。其人善相,家世相传已三代矣。其来特为梁漱溟相,即住漱溟家。漱溟特邀十力锡予同余俱至其家,请相士一一为余三人相。又一日,其人特来南池子锡予家余室中,十力亦在,彼又为余三人相,所言皆能微中。谓十力乃麋鹿之姿,当常在山林间。并言漱溟步履轻,下梢恐无好收场。言余精气神三者皆足,行坐一态,此下当能先后如一。适克文自外端茶入,余告相士,可为此君一相否。相士乃曰,此君有官相。乃摸其后脑骨有顷,曰,为日不远,官运来逼,弗可避。锡予十力皆出手挽克文臂曰,汝闻之,即日作官人去,可庆可贺。克文默不言,即避去,不再来。

  不久,余家人重来北平,迁一新居。克文亦再得其表兄之招,余力劝之行,克文乃辞余家而去。计其前后在余家亦十月左右矣。克文去至张家口,任警务,然终不安于职。未一载,即返北平,又重来余家。余惊问何速归,今任何职。克文告余,任局长非所愿,今改闲职,只在城区巡视各家庭,使人不以长官视我,我乃心安。余大喜曰,君今任此职,又可为余帮一大忙。余渴欲觅一清闲大院,君巡视所至,幸为留意。一日,克文来告,在北大附近觅得一大宅,前三院宅主所住,后三院现空置,房屋宽敞。从马大人胡同后门进出,可与前三院隔绝。我商之宅主,宅主问租者何人,我略道先生概况,宅主已同意,可往一看。余遂偕克文同去,看后大喜,不日迁往。宅主乃北通州人,在北平任大律师职,惜已忘其姓名。彼不喜交游,乃见余一如故交。然彼仅来余宅一次,余亦仅答访一次。前后宅中间一门常关闭,不再相往来。马大人胡同此宅遂为余在北平最后居住最感安适之一宅。

  及七七抗战,余一人离家南下,乃将空置之两院房屋出租,即以房租补家用。克文更常来,时时督教余子女读书。又时出钱济余家用。余妻告以家用已足,可勿虑。越两年,余家亦离北平南下。克文恋恋不舍,屡告余妻,他年钱先生自后方归来,无论在南在北,我当追随终身。余妻归后,亦常与通讯。直至余又只身赴广州,与克文音讯遂绝。迄今距与克文别,前后又逾四十年。回忆往事,如在目前。

  余年八十七,赴香港,晤伟长侄。告余,克文已告退在家,每年必赴伟长家一次。及克文老,乃改命其子亦年去伟长家。伟长劳改逾二十年之久,然克文父子照例年必一往。顷想克文当仍健在,诚亦使余难忘也。

  十三

  余在北大凡七年,又曾屡次出游,及今犹能追忆者,一为与吴其昌世昌兄弟同游八达岭万里长城。先一夕,余移宿其兄弟家,与其昌作竟夕谈。翌晨,黎明前,即坐人力车赴火车站。路上忽悟宋人词杨柳岸晓风残月一语。千年前人一词句,可使千年后人诵之如在目前,此岂随手拈来。而近人乃以死文学目之,真可大笑。火车上又不断追忆詹天佑。国人非无科学天才,徒以百年来社会动乱,无可表现。国人乃以追咎四千年文化传统,亦良可怪也。登万里长城上,尤不胜其古今之悼念。

  又一次,缪凤林赞虞从南京来,宿余家。一日,同游卢沟桥。桥北距平汉路线不远,然火车中旅客窗外遥望,终不得此桥之景色与情味之深处。元明以来赴京师,最后一站即在此。翌晨即入都门矣。卢沟晓月一语,在八百年来,全国士人得入都门者之心中所泛起之想像与回念,又岂言语所能表达乎。而余与赞虞之来,国事方亟,两人坐桥上石狮两旁,纵谈史事,历时不倦。若使吾两人亦在科举时代,在此得同赏卢沟之晓月,其所感触,又岂得与今日城市扰攘中人语之。

  又一次,则余与锡予十力文通四人同宿西郊清华大学一农场中。此处以多白杨名,全园数百株。余等四人夜坐其大厅上,厅内无灯光,厅外即白杨,叶声萧萧,凄凉动人。决非日间来游可尝此情味。余等坐至深夜始散,竟不忆此夕何语。实则一涉交谈,即破此夜之情味矣。至今追忆,诚不失为生平难得之夜。

  十四

  其他近郊之游不详述,远游凡四次。第一次在一九三三年春季,游津浦路泰安、济南、曲阜。同游者为北大史系四年级生,结队为毕业旅行,余为之督队者。全队二十余人,惟燕大及门徐文珊一人,毕业后,从余益勤。及是遂随行。抵泰安,游岳庙,大堂四壁有宋真宗巡狩泰山壁画,文物车骑,宛然连幅,乃千年古物。虽有剥坏,迭经修补,仍保旧观。冯玉祥驻军在此,于墙上遍贴革命标语。及离去,墙上标语亦遭削除,而壁画已多破毁,残壁旧泥,触目皆是。亦无善绘事者,重为补修。余幸于泰安市某一照相馆,觅得一套完好之照片。然此项照片,恐亦少有。千年壁画,亦为革命牺牲矣。

  庭院中,古柏参天。冯军许小贩进入经营,小食摊设炉灶煮食物供游客,柏树或烧死,或半枯,几数十株。破败满目,俨若当前举国创痍之景象,感慨何极。

  学生雇山轿,每人一座。余谓穷一日之力,可抵山顶。余欲验腰脚,不坐轿。诸生谓山轿亦人生中一新经验,强余乘之。晨兴,惟文珊一人随余步行。两空轿随后。由山麓历级而上,每遇一游处,必小憩。及抵栖真观,余夙慕胡安定孙明复之为人。适冯玉祥驻观内,遂拒不入,独徘徊投书涧上。诸生竞入,获冯玉祥接谈,出皆欣然。及登南天门,两山胁立,中一道,极宽阔,石级三四十层,每层一平台,各四十级左右。仰视豁然。宛如在天空辟此一门。初抵山脚,即可仰见。登山惟此一路。人生境界亦如此,当惟辟一线上达。造其巅,回视全山形势,俨如一巨人,南面巍然而坐。余观五岳真形图,正写出此形态。乃知古帝皇必登泰山,亦有其所以然也。

  自南天门抵山顶一寺庙,皆平地。宿庙中一宵,晨起出庙门,东行抵一崖,观海上日出。云雾蔽天,迷濛无所见。回念十余年前,赴厦门集美,在海轮畅观日出,恍如目前。此晨实亦依然日出,能见不能见,事关于己。俯仰天地,回念史迹,不胜怆然。

  返抵南天门,诸生围聚,谓吾师昨已一整天徒步登山,今不以山轿下此天门,群心滋不安。不得已,乃坐轿。下石级仅两层,觉坐卧不稳,乃以随带厚棉被垫身下者紧裹全身,手中坚握一手杖,紧插两脚中间之椅上。方仓惶中,怪声忽作,系缚坐椅之绳索一端朽折,坐椅从轿旁两竹杠中翻转,余亦从坐椅上坠落在地。幸身裹厚棉被,辗转数石级,即停止,未遭创伤。两轿夫紧张失措,同队二十余山轿皆围集。诸生向余备致慰问。群责轿夫不慎。令重择最佳山轿,最佳轿夫,让余乘坐。不由分说,拥余上另一轿。两轿夫扛之,直飞而下。余连声叫且慢,两轿夫言无事,可勿怕,向下直奔益疾。盖此轿实安稳,两轿夫亦健者。余连叫,谓余恐慌,乃更飞步。未达上午十时,即安抵市区旅邸。诸生皆逾午始归。余方期今晨下山,遇昨日惬心处,恣意加赏。不谓如此失去机会,亦良可笑矣。翌日再游山后诸胜,而山前一路,则惟有在梦想中再遇之。

  游泰山后,再游济南大明湖。小舟荡漾,天光亭影,流连迷人,几疑身在江南。至如湖中泉涌,则惟肄业常州府中学堂时,旅行镇江扬州,游舟山天下第一泉有其仿佛。又念刘鹗《老残游记》,因思山水胜境,必经前人描述歌咏,人文相续,乃益显其活处。若如西方人,仅以冒险探幽投迹人类未到处,有天地,无人物。即如踏上月球,亦不如一丘一壑,一溪一池,身履其地,而发思古之幽情者,所能同日语也。

  除游其他近郊外,余又在济南城中一旧书肆,获睹大字《仪礼》一部。眉端行间,校注满纸,朱楷工丽,阅之怡神。检视知乃王筠手笔,王氏系清代道光时一小学名家,余初不知其于此经乃用功如此之深。因问书肆主人此书售价,主人答此书乃藏家送来整修,非本肆所有。闻之怅然。又念今人率好轻蔑前人,讥其道路之误,或斥其见解之卑。然论前人对学问之功力,则似有远超于时贤者。恨不能使此等书之真迹广为传播,亦可使时人多见。姑不论学术路向,亦不论见解识力,要之用功深浅,亦足资人反省也。

  游济南后,又去曲阜。自火车站至曲阜城,乃乘旧式骡车。车中念顾亭林,即在如此旅途中,默诵精思,以成其绝学。余今乃始一尝此滋味,愧惭何极。抵曲阜,赴衍圣公府。时孔德成尚年幼,其叔父某携之接客,并摄影为念。余详询孔府经济情况,及曲阜农民生活。因沿途来,诸生颇疵议孔家非官府,乃享受封建社会之贵族生活。故亦欲彼辈闻其详,以知其实况也。

  转赴孔林,余嘱诸生必行三鞠躬敬礼,诸生亦无违。然诸生游泰山大明湖,莫不兴高采烈,及来曲阜,既无慕古朝圣之心理素养,风气感染,徒觉疑团满腹。则此来成照例公事,兴趣价值俱减。亦如生为一中国人,不得不一读中国史,成一负担,复何其他意味之可言。

  孔林碑碣林立,然皆在金元以后,北宋以上则甚少。余告诸生,当时中国人受异族统治,乃不得不更尊孔,使外族人亦知中国有此人物,庶对中国人不敢轻视。今君辈争言孔子乃自来专制皇帝所尊,以便利其专制。试读此间碑碣,亦岂当时许多中国人惟恐外族人不易专制,故亦教之尊孔否。诸生默无言。余又言游历亦如读史,尤其是一部活历史。太史公幼年,即遍游中国名山大川。诸君此游归,再读《史记》,便可有异样体会矣。

  十五

  第二次游平绥路,大同、绥远以至包头。不忆在何年。同游者皆清华师生。先至大同,赏其云冈石刻。诚千古所稀见。其非中国文化嫡传,亦一见可知。又在城中一楼,偕三四人午餐。据云此楼系大明正德皇帝在梅龙镇遇见李凤姐之原址,信否无可考。然余屡听游龙戏凤平剧,在此一餐,亦若特具佳味。

  在绥远吊汉明妃冢,所历益远,所遇中国历史故事乃益古,亦诚大堪嚼味。参观绥远城中一中学校,教员寝室乃一大炕床,可同卧数十人。余不禁回忆起前清时在南京钟英中学读书时宿舍景况。余归后,告北大清华诸生,中国天地大,诸生毕业后,大有去处。即如绥远,民情敦厚,对学校师长特具敬意。诸生倘愿去,大炕床亦足供安卧。而日常接触,皆一生所难遇。驰马阴山大草原上,何等痛快。即恋旧游,寒暑假仍可来北平,何必尽在此惯居之城市间争一啖饭地。去至塞外,可向国家民族作更大贡献。人生亦互有得失优劣,非一言可判也。闻此后诸生亦颇有去绥远任教者,惜不久日军入侵,则又是一番天地矣。

  至包头,由车窗南望,高桅丛峙,诚所少见。与一友某君言,到此人人去市区吃黄河鲤鱼,我两人何不去渔埠,亦有鲤鱼可吃,岂不较赴市区为佳。遂两人去渔埠。不悟乃一沙滩。少顷,河水上泛,群艇即皆浮水中,何来有店铺。及返火车,市区吃鲤鱼者皆返,津津夸鱼味之佳。余两人心不平,视手表,往返当可及火车未开。遂亟亟雇人力车去市区,即在市端觅一家,进门即大叫鲤鱼。吃得两味,赶还,距火车离站亦为时无多矣。强不知以为知,必欲异于人以为高。倘赶不上火车,岂不成大笑话。

  十六

  第三次似在三六年夏,余一人从平汉路经汉口,转长江至九江,游庐山。先在汉口小住,赴武昌,参观武汉大学。并游汉阳黄鹤楼。在长江船中识一川人赖君,亦只身赴庐山,遂约同游。及抵牯岭,锡予有一宅在此,其老母已先来,锡予滞平未到。余宿其家,每晨起即偕赖君遍游各处。尤爱三叠泉瀑布,下有三潭,潭水清洁,余曾裸身卧一潭中大石上半日,及起,懒不能堪。

  一日,与赖君由山北下游西林寺。在岭上,忘其为暑天。未及半山,已热不可忍。下抵山脚,尚须行田塍数华里,乃抵寺。炎阳照射水稻,热气熏蒸,更不能受。达寺门,衣衫尽湿。寺中休憩半日。及离寺,再行田塍间,夕阳余威更酷。返抵山脚,疲不能行。然不能不登山,较之来时下山更艰困。未达山腰,夜色已深。赖君谓,当在此露宿。余谓,或遇虎遇盗,更奈何。不得已,仍尽力爬行。林间灯光微露,寻至,乃一警察派出所。喜出望外,得饮水解渴。返寓,已逾午夜。是为余游山最感寻常而最遭艰困之一次。

  锡予已来牯岭。一日,偕其同游岭上之僧寺,似是开先寺。寺门外一大旷场,佛殿亦宽敞,游客率一过,鲜停留。余与锡予坐殿西侧一长桌饮茶,方丈偃卧佛殿正中大像前右侧长沙发上,手摇一大扇,适近余座之背后。余高呼和尚和尚三声,方丈慢起前来,谓,茶点已具,客高呼和尚何事。余问,和尚何事不上香礼拜,不诵经念佛,不回房学禅打坐,亦不招接游客,乃在佛前挥扇高卧。方丈急赔礼,谓,两客有闲小坐,请移后厅为佳。乃肃锡予及余进入大殿之后轩。轩不广,可容大圆桌设宴席。而向北长窗垂地,窗外竹荫蔽天,竹外丛树,即山野,亦即僧园。方丈呼侍者更茶点,茶味既佳,点心四碟,一一精美。方丈又推窗陪余两人闲步竹树中,为余游庐山来从未到过之另一佳处。佳在其即借庐山之胜以为胜,非赖建筑,非赖陈设,只是一寻常后轩屋,而起坐俯仰,其中真若不在人间,已在天上。以前若非有一高僧具绝大聪明,绝大智慧,乌得有此佳构。今此俗僧,坐享其成,则亦无足与语此耳。锡予不能远步,终日在家侍母。余与同游庐山,亦仅此一次。

  余又爱一人漫步往返牯岭至五老峰路上。一日归途,忽遭豪雨,备极狼狈。在屡游中,获此稀有之遇,亦甚感兴奋。

  又一日,偕赖君同下山南访白鹿洞。沿溪游山南诸名寺。每坐寺外石桥上,俯听溪流,深觉乐趣无穷。下午四时许,坐一寺客室中避雨,游客二十许人。一军人屡作大声高语。雨止,客散。一人语,此军人恐不得善终。余问,君善相否。客对,亦偶知之,但非善相。余因问,君必别有所擅。客答,善手相。是夜,同宿寺中。晚餐后,余语客,愿君先作约略陈述,再请遍相诸人。客云,中国本有此术,我乃习自印度。先出其手,逐一纹路作解说。然后相余及赖君手,又相寺中方丈及一侍者,又遍及他人。其相余与赖君手,显有不同。相方丈及侍者手,更见分别。一一堪与其先言相佐证。余后在成都遇两善相者,在香港又遇一善手相者,皆有奇验。因念凡属流行人间者,亦各有其所以然。尤如中医中药,岂得以己所不知,轻以不科学三字斥之。又如国人读《论语》,两千余年,人人读之,然岂人人尽得《论语》书中之妙理。高下深浅,自在读者。一语斥尽,亦仅见斥者之无理耳。

  余已遍游庐山诸处。因闻朱子曾驻五乳峰,遂一人往,独住五六宵。时中大教授胡先骕,在山中辟一生物研究所,余亦往游。余与先骕素不相识,然闻其名久矣。此去亦未晤面。又念欧阳永叔庐山高诗,乃昔人登山处,余恨未往。

  余之此游,心慕陶渊明周濂溪,惜皆未至其处。其时朱子书则尚未精读。故纵游白鹿五乳,亦惟游其处,乃虚慕其名,于吾心未留深切之影响,至今为恨。

  是夏,余重由长江轮转回无锡乡间小住,返北平。曾建议学校,每学年教授休假,率出国深造。以吾国疆土如此之广大,社会情况如此之深厚,山川古迹名胜如此之星罗而棋布,苟使诸教授能分别前往考察研究,必对国家民族前途有新贡献。此事无下文。而七七事变骤起。余由越南赴滇,又屡言越南受吾国文化熏陶,积数千年之久。今联合大学同仁任课均减少,可派一部分赴越南作联络访问,将来于中越两邦,或望有新发展。但此议亦鲜应者。太平洋战事起,亦不复有此希望矣。言念及此,怅悼何极。

  十七

  第四次远游,在一九三七年春,乃自平汉路转陇海路,游开封、洛阳、西安。同游者亦清华师生,而较前游为盛。在开封曾获河南大学盛宴,吃黄河鲤鱼,乃与包头、潼关、洛阳、济南所吃大不同。若不说明,几不知其为黄河鲤鱼。盖开封是一大都会,自北宋以来已历千年,烹调日益讲究,乃不见其为鱼状矣。

  洛阳萧条,市区惟有古董铺,亦皆小店肆。游伊阙,爱其江山之美,及石刻之古雅,较之大同、云冈,可谓风格迥殊,典型自别。余尤爱徘徊其西北之飞机场,本西晋石崇之金谷园故址。袁世凯特辟为新兵训练处,后又转为空军基地。萧条凄凉中,乃留树木数百株,似乎每一枝上都留有历史痕迹也。余极欲一游孟津古渡,乃迫于行程,竟未去。

  余等于潼关特下车,一游函谷关古道。又登潼关,吃黄河鲤鱼,鱼味之佳,似胜于洛阳、济南。至开封之精制,则当别论。至干在包头吃黄河鲤鱼,其事常在心头,其味实未留口齿间。北望龙门,更感鲤鱼之未化为龙,乃为余之盘中物。笑谓同餐者,一部《二十五史》中,五千年来之人物,如此盘中所烹,又几许。则又嗟叹不已。

  赴西安,获得遍游郊内外名胜。有一处,传为王宝钏之窑洞。余等亦特去,在两峡间,品茗移时。而为余等此游特所注意者,乃最近蒋委员长为张学良拘禁处。此事距余等之游不百日,省政府特派员同往。此为委员长卧床,此为委员长跨墙处,一切器物陈列如旧。较之游故宫慈禧太后寝宫卧室,其动人更何啻千百倍。而余更注意大厅近南窗靠西壁一书架上,置张学良日常所阅书。余告同游,观此架上书,可知张学良其人,及近日此事经过之一部分意义矣。惜当时忘未将此一批书名钞录,否则当为对近代史知人论世一项大好材料。今亦无可记忆矣。然张学良亦知好读书,终不失为同时军人一佼佼者。至如毛泽东在北平接客室中,乃堆有大批古籍,知人论世又岂在此一端上,则难于言之矣。余等游太清池其他所在,如贵妃入浴处等,则仅一寓目而止。盖一时兴趣俱已为蒋委员长近事吸引以去矣。

  游西安毕,遂于归途游华山。先由省政府电话告华阴车站,有北平大批游客来,嘱先雇数十辆人力车在站等候。余等至,已入夜。余坐第一辆车,随后三四辆皆清华女学生。起程未半小时,路旁暴徒骤集,两人胁一车,喝停。余随身仅一小皮箧,肩上挂一照相机,乃此行特购,俾学摄影。两暴徒尽取之,并摘余脸上眼镜去。其余数十辆车,大率尽劫一空。余忽念此游华山,乃余平生一大事,失去眼镜,何以成游。遂急下车追呼,余之眼镜乃近视!他人不适用,请赐回,无应者。同游挟余行抵宿处,余终不忘怀。念暴徒或戴上眼镜不适,弃之路旁,乃又邀一学生陪余重至劫车处觅看,竟无得。废然归,一省府随员来云,闻君失去眼镜,我随身带有另一眼镜,请一试。余戴上,觉约略无甚大差。乃喜曰,此行仍得识华山矣。再三谢而别。是夜暴徒盖预闻余等行程,乃约集以待也。

  翌晨,登山路。沿途见山石上镌大字,当思父母,及早回头等,可二十余处。亦可想见前面山路之峻险矣。是夜,宿北峰一庙中。翌晨,再上路。出门即一大桥,过桥即摩耳崖。同游张荫麟,忽欲止步。余强挟之行,曰,岂有在此止步者。过桥乃重重险境,由苍龙岭抵一线天,即随身手杖亦当抛弃。并不得旁人扶持,必当一人独行。抵东峰一庙,遥望山下一塔,建筑庄严。不知当年何从集合人力及材料,在此兴造。诚亦人世一奇迹也。

  有一美国学生,新来清华,随身一照相机,失手坠峰下。失声大哭,谓其母新从美国寄来,何忍失之。庙中人在峰下种菜蔬,有一路,晨夕上下。诸生遂偕此美国学生同下。沿崖有石级,不数级,即须转身,在空中翻从另一条石级下,故名鹞子翻身。如是下者,可十许人。余等在崖上,即石级亦不敢窥视。因必俯身,倘两目一眩,即坠身崖下矣。少顷,果拾得照相机归。

  自此转南道,旁有一险处,忘其名。旬前两法国人在此坠崖身死,惟非正路所必经。我队人多,一人勇往,余人随之。乃木制狭阁,悬高崖外,下临千仞,曲折而前,抵一洞。仍依原道返,幸皆无恙。大队游山,心意自壮,较之一两人往游,自又不同。再由正路抵落雁峰,欣悦莫名。穷一日之力,尽游东西北中诸峰。归途再经苍龙岭,乃一狭长峭壁,砌石级铺成道路。石级两旁有铁链,高不及膝,不能俯身手扶,亦不能两人并肩行。惟当各自下顾石级,鼓勇向前。偶一转眺,两侧皆无地,自会心神震悸,无以自主。余等三四人同行,一生忽大呼两足麻不能动,余教其坐下,眼目凝神,数息停念,俟余呼,再起行。余等停其前可廿步许,十分钟左右,呼其起,此生起立,乃能随队过岭。仍宿北峰。因告诸生,昔韩昌黎游此不得下山之故事。今历诸险,已经千数百年来不断兴修,远非往昔情况矣。

  及返抵北平,乃以余近著新出版之《近三百年学术史》一部,邮赠陕西省府某委员,即赠余游华山之一副眼镜者。此副眼镜余每珍藏之,至三七年冬离平时,仍藏大书箱中。今则不知其何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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