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是悲中喜

  诗曰:贤兄寻弟两三年,历尽千山与万山;大劫消来磨难尽,爷儿兄弟大团圆。

  上段是说张讷还魂,知他兄弟不死,立志寻找。且说张讷出门,没有定向,见道便走。

  [耍孩儿]汉中到凤翔,由西安到平涼,延安临洮济着闯,半年才到庆阳府,又待了三月至鞏昌,才到了甘肃把霜降。最可怜鞋破袜绽,说不尽冻饿风霜。

  张讷起身,在本省里,逢州府县,到处即问,并无音信。

  [呀呀油]叫了声大哥,我那兄弟被虎驮,上穿着袄儿长,下穿着鞋儿破。神圣仙佛,保佑我合兄弟到一窝,祭祀猪一口,还杀羊一个。

  张讷在本省寻了一遍,才到了山西地方。

  [倒扳桨]过了沁州又汾州,潞安找遍大同游,秋后才到了太原府,及至平阳岁已周。及至平阳岁已周,更无休,过巷穿街双泪流。

  张讷走了两省,已是二年多。其初逢冷逢热,还不能不换衣裳;后来盘费没了,也就换不得了。

  有钱不怕无衣穿,怎奈腰中无有钱,肚里无食偏要死,穷人论不的热合寒。穷人论不的热合寒,行路难,起倒一身随处安。张讷无冬无夏,只是穿着个破袄,楼褵搭撇的,真似一个花子,起初还找店房,后来只在古庙里存身。

  [银纽丝]浑身蓝楼鞋儿也么穿,袄少袖,又没肩,难遮寒,合那花子是一般。一日饭一顿,两个黑采蓝。夜晚不敢找房店。问人问的口儿干,盼他盼的眼儿穿。我的天来咳,见何时来何时见?山西问不着,又到了江西的境界。江西十二府,过了七府,不一日到了瑞州。

  [怀乡韵]南昌府八州县,过临江和吉安,广信饶州都找遍,南康建昌走的我腿酸,及到了瑞州,已过了三年。走一步来叫一声天,兄弟兄弟,我别你时容易,找你时好难,找你时好难!哎,见了你,我死在他乡也情愿。

  张讷出门时是二月间天,这一年到了瑞州,是十月里,共算起来是三年零九个月,盘费久已净了,一年来只是沿门上乞食了。

  [跌落金钱]瑞州城里闹喧喧,走过了东关问北关,奶奶呀,离乡人来求你一碗饭。南家里讨,北家里缠,在外的人儿难上难,爷爷。呀,发慈悲施给我饼一片。撞着了青春一少年,谁保的俺兄弟得团圆,哥哥呀,破衣施给俺一件。二八佳人往外看,听说哀情泪涟涟,姐姐呀,好心人施给俺针合线。

  张讷讨了半日,肚里不甚饥饿,便在那大路之旁,告诉他在外的缘故。一霎时站了许多人儿;听他说张诚怎么仁义,怎么被虎咬去,怎么到了阴间里,知道他没死,……那人就有掉下泪来的。

  我那兄弟叫张诚,小小的年纪他知道爱兄,列位呀,他为我才把残生送。我找他死到阴城,阴间问了够千万声,列位呀,到阴间才知道他还有命。有人就道事难凭,猛虎衔人定不生,尊客呀,死活只怕也未可定。又有人说好至诚,此人若要把命倾,可就是,老天全然无灵应。

  正说之间,有七八匹马过来,像是一个官府,众人一齐闪开,让他过去。马上一个官府模样的,看了一眼,过去了。后边有一个美少年,来到近前,把马勒住,细细的端相。张讷还不敢看他,他忽然跳下马来,问了一声:"这是俺哥哥呀!"张讷抬头一看,却是年年寻、日日找的那个张诚,不觉一把拉住,两人放声大哭起来。

  只说你遭虎是命里该,我也为你到夜台,兄弟呀,到阴间才知你还在。隔日还魂痛伤怀,不见兄弟誓不回,兄弟呀,我离家已是三年外。三省走了万条街,瑞州今日我初来,兄弟呀,几乎把我那心使坏!见你的念头已是丢开,破上路死便路埋,兄弟呀,谁想合你又在一块!

  二人痛哭,那路上行人无不感伤。马上跟随的,都跳下马来站着,等张诚哭罢,才到马前,禀知那官府。

  [罗江怨]那张诚来到马前,一字字诉说根原,马上不住连声叹。吩咐人又把马牵,扶张讷跨上雕鞍,一齐到了那官府院。兄合弟细说当年,才知道有个因缘,从来千古何曾见?若不是他被虎衔,怎能得个个团圆?老天真不由人算。

  一齐到了那官府家里,兄弟细说原由。原来那一日虎衔张诚去,并不曾伤他,丢在路旁而去。这官府原是瑞州的同知,他原是满洲人,罢了官,就在瑞州居住,现今赎了身,也是姓张。一日往南昌公干,起的身早,见张诚欹在路旁,看了看,是个书生模样,试了试还有气,就下轿来,守了一霎,还魂过来,说起家乡是陕西保城县,离家已隔八百余里,就按在轿里去了。

  那猛虎将人衔,遥遥经过万重山,鞋袜全脱衣裳烂;又不曾印个牙尖,跑了程途也够一千,丢在道旁没人见。张同知恰早回还,看了看面似粉团,慈悲不觉心怜念。带到家喜喜欢欢,暂教他奉事堂前,许着送还他保城县。起初时两不相干,谁承望兄弟得团圆,猛虎必定是神佛变。

  张老爷因着自己没儿,见张诚是个齐整人才,有心拾了他去做个义子。不一日,就到了瑞州。

  [叠断桥]到了瑞州,到了瑞州,便与太太说因由。实话告张诚,要他把干儿做。无家可投,无家可投,重拜爹娘另磕头。张诚无奈何,只得全俯就。

  张诚给张老爷做了儿。这一日城隍庙开会,爷俩赶会回来,不想撞着他哥哥。

  暗泪长抛,暗泪长抛,西望家乡万里遥。哀哀一片心,开口向谁告?马上锦袍,马上锦袍,偶尔出门玉辔摇。哥哥在眼前,梦想何时到。

  那一日来到家,给张讷换上衣服,一处坐着。便问:"贵族先世曾有乡绅么?"张讷说:"敝族原是山东人,先族曾做过浙江布政司。"张老爷说:"我也是山东人。贵府是那一府呢?"张讷说:"是东昌府。"张老爷说:"奇呀!既是东昌府,怎么又在陕西住呢?"张讷才说缘故。

  嫡母如何,嫡母如何,鞑子虏去浪漳河。后娶我生身母,又遭了塌天祸。仅得存活,仅得存活,家父陕西去时多。又娶张诚娘,就在那里过。

  张讷说了一遍,张老爷点一点头,说道:"哦哦!你那嫡母姓嗄呢?"张讷说:"姓王。"张老爷又点了点头道:"哦哦!"忽然跳起来,上后宅里去了。略不停时,老太太出来了。张讷磕了头。老太太便问:"你老子甚么名字?"张讷说:"是炳之。"老太太眼中落下泪来,说:"咳!你就是张炳之的儿么?"

  你是姓张,你是姓张,家门原自在东昌。你那老爷爷,当初也有名望。我就是姓王,我就是姓王,就是你前边头一个娘。可不知弄的您爹爹,近来怎么样?

  老太太回头说那张老爷:"这都是你的亲兄弟,你拿着当儿,折罪煞了!"张老爷说:"张诚何曾说出是山东人来?"

  我问张诚,我问张诚,何曾说出是山东,只说他姓张,与我为同姓。说的分明,说的分明,指引我兄弟再相逢,如今倒叫我心酸痛。原来张老爷就是王太太所生。王太太被黑固山虏去,五个月生了张老爷,起了个名字,叫做白持。后来固山死了,因着老太太思家,他就赎了身,改名张复。

  因为母亲,因为母亲,复了张姓又赎身。每遇着东昌人,就把爹爹问。全无信音,全无信音,炳之少年离家门,一凡故乡人,无复能相认。

  张老爷整日的问不着,忽然得了老子真信,又添了两个好兄弟,扎括起来,却是一表人才,又孝母,又敬哥。张老爷异常的欢喜,就合他同桌吃饭,同床宿卧,就商议同归陕西。

  [劈破玉]张老爷常思念那故乡的情义,平空的拾了俩亲亲的好兄弟,欢喜的娘儿们拜天又谢地。吩咐人四卖田宅,一心要上陕西。愁只愁两个娘同居,只怕嫉妒人要弄气。

  这张讷是个孝子,并不肯说后娘一字。老太太恐怕到家,合他合不上来,便叫张讷那没人处,问那李氏的性情。张讷答应说:"极贤惠!"老太太不大信,又商量那张老爷。张老爷说:"不必察访。"

  那张讷为兄弟出来讨饭,这个人我看他是个圣贤,他怎肯无道理说那后娘的过犯?仅仔剩了人一个,割舍的出来受颠连,那后娘的心肠,这也就摘下帽子看见纂。

  张老爷说:"我看这两个兄弟都是贤人,那后娘纵然不好,张讷也不肯说。自我看来,一个儿着虎吃了,剩了一个儿,还着他来到这里,为娘的也就可知了。"老太太说:"依你这一说,是不去好。"张老爷说:"那有不去之理!只是去也有法,不必疑难。"

  张老爷叫母亲你把心放,只管去也不必望他贤良。到那里住两天看一看风浪,若好就在一堆过,纵然不好也无妨,咱另起一位楼宅,盖上几座厅堂,买上一些桌椅,买上几张藤床,雇上几个小厮,寻上几个梅香,支上几个锅炉,下上几斗粗粮。他端的是他的碗盏,咱穿的是咱的衣裳。一下里叫爷,两下里叫娘,不合他一个锅抡勺,像这等还有什么话讲?

  老太太听说大喜,即便打点行装,拣了个好日子,雇了两乘驼轿,合家往陕西进发不题。却说这李氏自张讷走了,不见儿子音信,昼夜的啼哭,得了恶疾,疼痛难堪;又一年,呜呼哀哉了。剩下张炳之一个老光棍,终日愁闷。这一日正在门外头打盹。

  张老儿每日家不生不灭,忽然间人合马来了一大些,那里的贵公子将谁拜谢?又见两匹马直指就来这,老拘远里下马,缨帽儿皮靴,少年英耀步乱踅,来到跟前叫了一声爹爹。抬头细认,喜才惊绝,谁知这人原来非别,却是那亲生的娇儿,忽然间从那里来也!张炳之正打着盹,忽然抬头,见轿马人夫,来了一大些。内中两匹马,飞奔而来,下了马,却是大儿张讷。张炳之喜极了,还没问出话来,看了看后头就是张诚,越发喜极了,眼中落泪,竟问不出了。不多一时,张老爷也到了。张讷禀了来历。张炳之这一时里,八十的老头转磨磨,几乎晕煞了!旋即老太太合官娘子都下了轿,大家一齐进门,到了家里。那四十年离别夫妻,又得相见,就是铁石人,那里有不悲痛的呢?

  张炳之没了儿婆子又丧,每日家单祷告着张讷还乡,以外老头子别无指望。已破上做个老绝户,谁想儿子成行,闹闹嚷嚷,妻子满堂,小儿没死,大儿没亡,四十的儿子认父,久别的妻儿进房,一伙小厮参见,一群丫头铺床,忽然成了太爷,不是昨日老张。说不尽、学不出来的喜欢,不觉的泪珠儿,赶点子往下淌。

  夫妻哀伤了一回。三个儿来磕头,又是官娘子来磕头,以后是家人媳妇来磕头,又以后是管家小厮参见,乱烘了半日。张诚才问:"俺娘呢?"张炳之说:"死了一年多了。"张诚听说,叫了声亲娘,倒在地下,绝气而亡。大家失色,摸弄了许多时,才还魂过来,恸哭不止。张讷也着实哭的恸切。

  [清江引]来到家,指望你说声好,生死离别谁知道?不记往前仇,恸哭伤怀抱,为儿的像张讷天下可也少!

  不说二人哀哭,且说李氏死了,倒省了许多调停,那旁人都说他死的恰好。后来张老爷供给着他两个读书,大的会了进士,小的中了举,张炳之八十还在,岂不是福呢?

  怕婆子天下也不少,张炳之谁能到?三儿都做了官,且是人人孝,还是他祖宗积行的好。

  [西江月]因贤孝弟,好心肠感动青天。不是神鬼共撮攒,那得父子相见?谁似他一门贤孝,说起来个个悲酸。人家兄弟有多般,这一个样子请看。

  词宜音调清,白宜声色象;止有一分曲,借尔十分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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