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子之晉睹齊纍越石父解左驂贖之與歸第二十四〔一〕

  晏子之晉,至中牟〔二〕,睹敝冠反裘負芻,息于塗側者〔三〕,以為君子也,使人問焉。曰:「子何為者也〔四〕?」對曰:「我越石父者也〔五〕。」晏子曰:「何為至此〔六〕?」曰:「吾為人臣,僕于中牟,見使將歸〔七〕。」晏子曰:「何為為至僕〔八〕?」對曰:「不免凍餓之切吾身〔九〕,是以為僕也〔一十〕。」晏子曰:「為僕幾何?」對曰:「三年矣。」晏子曰:「可得贖乎?」對曰:「可。」遂解左驂以贈之〔一一〕,因載而與之俱歸〔一二〕。至舍,不辭而入〔一三〕,越石父怒而請絕〔一四〕,晏子使人應之曰〔一五〕:「吾未嘗得交夫子也〔一六〕,子為僕三年,吾迺今日睹而贖之,吾于子尚未可乎?子何絕我之暴也〔一七〕。」越石父對之曰:「臣聞之,士者詘乎不知己〔一九〕,而申乎知己,故君子不以功輕人之身,不為彼功詘身之理〔二十〕。吾三年為人臣僕〔二一〕,而莫吾知也。今子贖我,吾以子為知我矣;嚮者子乘〔二二〕,不我辭也,吾以子為忘〔二三〕;今又不辭而入〔二四〕,是與臣我者同矣〔二五〕。我猶且為臣,請鬻于世〔二六〕。」晏子出,見之曰〔二七〕:「嚮者見客之容,而今也見客之意〔二八〕。嬰聞之,省行者不引其過,察實者不譏其辭〔二九〕,嬰可以辭而無棄乎!嬰誠革之〔三十〕。」迺令糞灑改席,尊醮而禮之〔三一〕。越石父曰:「吾聞之,至恭不修途,尊禮不受擯。夫子禮之,僕不敢當也〔三二〕。」晏子遂以為上客〔三三〕。君子曰:「俗人之有功則德〔三四〕,德則驕,晏子有功,免人于厄,而反詘下之,其去俗亦遠矣。此全功之道也〔三五〕。」

  〔一〕 劉師培補釋云:「此節與下晏子為齊相節,均非晏子春秋本書也。此二事載于史記管晏列傳,傳贊曰:『至其書世多有之,是以不論,論其軼事。』則凡載于晏子春秋者,史公均弗錄。此二書者,乃見于他書者也。越石父事,呂氏春秋觀士篇載之,或史記即本于彼書,後人據他籍及史記所載補入此二節,非其舊也。」

  〔二〕 孫星衍云:「史記集解:『駰案地理志云:「河南中牟縣,獻侯自耿徙此。」瓚曰:「中牟在春秋之時,是鄭之疆內也,及三卿分晉,則在魏之邦土也,趙界自漳水以北,不及此。」春秋傳曰:「衛侯如晉,過中牟。」按中牟非衛適晉之次也。汲郡古文曰「齊師伐趙東鄙,圍中牟」,此中牟不在趙之東也。按中牟當漯水之北。』索隱:『此趙中牟,在河北,非鄭之中牟。』正義:『按五鹿在魏州元城縣東十二里,鄴即相州湯陰縣,西五十八里有牟山,蓋中牟邑在此山側也。』」◎劉師培校補云:「文選四子講德論注引作『至于中牟』。」◎則虞案:無「于」字是,史記管晏列傳正義、御覽四百七十五、又六百九十四引皆無「于」字。

  〔三〕 孫星衍云:「『反』,御覽作『衣』,『芻』,史記正義作『薪塗』,新序、御覽作『途』,是『塗』俗字。」◎盧文弨云:「『反裘』,所謂惜其毛也。」◎則虞案:新序節士作「披裘」,史記正義引無「者」字,御覽六百九十四引「反」作「皮」,無「息于塗側」四字。

  〔四〕 則虞案:史記正義、御覽四百七十五引「晏子問曰:『何者?』」文選注引「晏子曰:『吾子何為者?』」與今本皆異。呂氏春秋觀世篇作「以為君子也,使人問焉,曰:『曷為而至此?』」新序同。今本晏子恐沿此而增。

  〔五〕 則虞案:呂氏春秋作「對曰:『齊人累之,名為越石父。』」新序同,惟「名為」作「吾名曰」,「父」作「甫」。史記正義引無「越」「者」字,御覽四百七十五、六百九十四引無「者」字。

  〔六〕 則虞案:文選注引無「至」字。

  〔七〕 孫星衍云:「言庸身為僕也。呂氏春秋、新序作『齊人累(新序作「纍」)之』,史記承其誤,則云『越石父在縲紲中』。按此云『負芻息于塗側』,又云『見使將歸』,又云『我猶且為臣請鬻于世』,則非罪人也。」

  〔八〕 孫星衍云:「今本下『為』字作『之』,據文選注改。」◎則虞案:元刻本、活字本、楊本、歸評本俱作「之僕」。

  〔九〕 黃以周云:「文選講德論注作『吾身不免凍餓之地』。」

  〔一十〕孫星衍云:「御覽作『不免飢凍,為人臣僕』,一作『凍餓為人臣僕』。」◎則虞案:史記正義作「苟免飢凍,為人臣僕」。文選注作「吾是以為僕也」。

  〔一一〕孫星衍云:「使償其傭直也。『贈』,呂氏春秋、新序、文選注、御覽俱作『贖』。」◎黃以周云:「『贈』當作『贖』。標題云『解左驂贖之與歸』,呂氏春秋、新序及文選注、御覽所引亦並作『贖』。」◎則虞案:史記管晏列傳「解左驂贖之」,繹史亦作「贖」,指海本據改。

  〔一二〕則虞案:呂氏春秋、新序作「載而與歸」,史記作「載歸」,御覽四百七十五引作「載而俱歸」,今作「因載而與之俱歸」,為文太贅,蓋不解「與」「俱」同義而誤增也。

  〔一三〕則虞案:呂氏春秋、新序與此同。史記作「弗謝入閨」,足見史公所見之晏子,與今本不同,並可推知呂氏春秋所用晏子舊文,亦多更易。

  〔一四〕孫星衍云:「『怒』,文選注作『立』。」◎則虞案:呂氏春秋、新序與此同。惟呂氏春秋無「而」字史記無「怒」「而」字。

  〔一五〕則虞案:史記作「晏子戄然攝衣冠謝曰」,此文下言「晏子出見之」,是應之者乃使人,晏子此時猶未出,是知史公所見之本與今本固非一本也。

  〔一六〕劉師培補釋云:「呂氏春秋觀世篇作『嬰未嘗得交也』,新序雜事篇同,是也。晏子方輕視石父,安得遽稱為夫子,且下文或稱為『子』,或稱為『客』,亦無稱為『夫子』者,疑此文當作『吾未嘗得交子也,夫子為僕三年』。『夫』者,語詞也。嗣『子也夫』三字互易,遂作『得交夫子』矣。」

  〔一七〕孫星衍云:「詩傳:『暴,疾也。』」◎則虞案:呂氏春秋作「今免子於患,吾於子猶未邪也」。新序同,惟「邪也」作「可耶」。史記作「嬰雖不仁,免子於厄,何求絕之速也」。

  〔一八〕黃以周云:「盧校本去『之』字。」◎則虞案:文選注引無「之」字,盧校是。呂氏春秋、新序無「對」字,史記作「石父曰不然」。

  〔一九〕則虞案:呂氏春秋作「吾聞君子屈乎不己知者,而伸乎己知者」。史記、新序同,惟「屈」作「詘」,上句無「者」字,「伸」作「信」,「己知」作「知己」。文選羊祜讓開府表注引「詘」作「屈」,曹植贈徐幹詩注引「申」作「伸」。

  〔二十〕則虞案:文選注引無此四句。

  〔二一〕則虞案:「僕」字衍。文選注引無。上文「三年為臣,僕于中牟」,當自「臣」字句,「僕于中牟」猶言「于役中牟」,廣雅釋詁:「僕,使也。」是其證。

  〔二二〕孫星衍云:「『嚮』,新序作『向』,是。」

  〔二三〕則虞案:楊本作「亡」。

  〔二四〕則虞案:文選注無「又」字。吳懷保本「又」作「入」。

  〔二五〕孫星衍云:「『我』,文選注作『僕』。」

  〔二六〕則虞案:史記作「方吾在縲紲中,彼不知我也,夫子既已感寤而贖我,是知己,知己而無禮,固不如在縲紲之中」。

  〔二七〕孫星衍云:「一作『出請見』。」

  〔二八〕孫星衍云:「呂氏春秋作『志』。」

  〔二九〕孫星衍云:「呂氏春秋作『察實者不留聲,觀行者不譏辭』,新序同。」

  〔三十〕王念孫云:「案『誠』讀為『請』,『革』,改也。向者不辭而入,今者糞灑改席而禮之,則改乎向者之為矣,晏子以此為請,故曰『嬰請革之』也。『請』與『誠』聲相近,故字亦相通。(趙策『趙王謂樓緩曰:「誠聽子割矣,子能必來年秦之不復攻我乎。」』新序善謀篇『誠』作『請』。墨子尚同、節葬、明鬼、非樂諸篇,並以『請』為『誠』。此『誠』之通作『請』者也。吳語『員請先死』,『請問戰奚以而可』,吳越春秋夫差內傳『句踐伐吳』,外傳『請』並作『誠』。此又『請』之通作『誠』者也。)」

  〔三一〕孫星衍云:「說文:『醮,冠娶禮祭。』玉篇:『子肖切。』」◎則虞案:迺令改席者,儀禮聘禮:「賓及廟門,公揖入,立于中庭,几筵既設,擯者出請命。」是賓至廟門設几筵也。士昏禮:「主人筵于戶西,西上右几,使者玄端至,事畢,請醴賓,主人徹几改筵。」昏禮使者士之屬,若群吏使往來者,猶諸侯之於聘賓,故其儀略如聘禮,晏子之於石父,亦猶是也。呂氏春秋贊能,管仲至齊境,桓公迎之,亦曰:「命有司除廟筵几而薦之。」桓公不以管仲為囚徒而輕其禮,晏子不以石父為賤,故為設几筵也。「尊醮而禮之」者,此亦禮之常。凡賓主人,行禮畢,主人待賓用醴,則謂之禮,不用醴,則曰儐。凡禮,主人必徹几改筵,迎賓于廟門外。此「禮之」之「禮」當從此為釋,非泛指也。

  〔三二〕則虞案:「至恭不修途」者,應上文改席而言。凡禮不改席者有二:一曰禮差輕者;二曰禮太重者。聘禮:「賓問卿,卿受于祖廟,及廟門,大夫揖入,儐者請命。」注:「不几筵,辟君也。」此「至恭不修途」之義也。「尊禮不受擯」者,「擯」為「儐」之異體,實一字也。士昏禮:「擯者出請,賓告事畢,入告,出請醴賓。」賈疏云:「秋官司儀云:『諸公相與賓,及將幣,賓亦如之。』注云:『上於下曰禮,敵者曰儐。』聘禮卿亦云『無儐』,注云:『無儐,辟君。』是大夫已上尊,得有禮儐兩名,士以下卑,唯稱禮也。」此文上云「禮之」,是有禮而無儐明矣。故曰:「尊禮不受儐」。晏子為之改筵,禮也;又為禮之而不儐,亦禮也;故云「敢不敬從」。若晏子不改筵而儐,則非禮矣。今本作「不敢當也」,與上兩句語意適相反。蓋自唐以來,儀禮難讀,因妄改之。

  〔三三〕則虞案:呂氏春秋無「上」字,史記作「晏子於是延入為上客」。

  〔三四〕蘇輿云:「言自以為德也。」◎則虞案:呂氏春秋無「君子曰」,無「之」字,新序有「之」字。

  〔三五〕則虞案:呂氏春秋作「今晏子功免人於阨矣,而反屈下之,其去俗亦遠矣,此令功之道也」。新序與今本晏子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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