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艺文部

文酒

蜀人万秋池,工诗文,豪于饮。饮少为诗文辄艰涩;饮能尽其量,则下笔有神,文异水而泉涌矣。穷于遇,世无知者。值闱中酒禁綦严,不得携杯酌往一畅其志,遂屡踬名场。然性酣曲蘖不顾也。继且饮资匮乏,无所为谋,往往去衣去食。

一日游郊外,见一人坐石上,倚巨罂,瓢而饮,酣笑自得,旁若无人。万涎之,曰:“饮士无伴,孤哉!孤哉!”其人曰:“子欲饮乎?先酬以文。”万曰,“身将饮,焉用文之?”乃假瓢而吸,顷刻告罄。万呼曰:“酒之兴也,其于中古乎?饮酒者,其有忧患乎?屈原宜醉而独醒,故沉汨罗而不悔;李白宜醒而长醉,故溺采石而不辞。山公之贵,吾弗为之;嵇康之祸,庶几免夫。阮籍胸中块礌,自取浇焉;刘伶醉后吱唔,妻难戒也。谢朏告弟,此中惟宜饮酒;袁种谓盎,但云日饮几何。古之人皆然,如之何而不饮?予岂好饮哉?予不得已也。”其人喜曰:“饮者也。”遂与订交。问其姓名,曰公孙氏,字伯雅。期以诘朝相与痛饮。如是者常相过从,遂无虚日。

公孙问万曰:“有舍宇否?”万曰:“聊蔽风雨。”公孙曰:“我当移樽就教,庶几卜昼而兼卜夜也。”是夕,伯雅至,万曰:“我贫不能为酒,奈何?”伯雅指几上何书,万曰:“醉中草耳。”伯雅展读,至《红梅花赋》,曰:“此篇可酿一罂,以尽今宵之乐。”万不之信。公孙令汲泉一器,投以赋稿,斟之杯中,沉碧芳香,不同凡酒。万狂喜。味之微觉酸苦,伯雅曰:“苦为上,辣次之,酸又次之,甜斯下矣。然亦足下为文之病也。”万曰:“古人之文,胜我者多,皆可为用乎?”伯雅曰:“为陈言务去之,其精气皆久耗矣。足下文只一半可用,馀则糟粃,即成之,亦索然无味耳。虽然,靠此区区心血,安能填我二人溪壑?且有旨酒,必得佳肴。焉得瓮中常满,杯底不空,取不穷,用不竭,若水之源源来?计惟以是子母权之,乃可为常,否则锦囊不足恃也。”

公孙乃于临市筑一小楼,挂青帘焉。一时沽者饮者,接踵相望,咸啧啧为饮中第一之楼。夜则二人杯盆错杂,倚槛豪吟,相与枕藉乎其中。偶有佳作,即成醇醴。伯雅又以二人寂寞,呼弟仲雅、季雅至。从此四座不虚,满浮大白。尝于更阑月上,谈衷怀,无不倾倒。仲雅忽曰:“万兄年四十,尚未占凤。吾有一婢名婪春,年及笄,颇不俗恶,诚未敢以文君自诩,但作当垆人甚妙,更善酿事。”万起谢。

逾夕,季雅携一婢来,见万展拜。万见女美无伦比,真如荷粉露垂,杏花烟润,嫣然欲绝。万就内寝,伯雅楼居,仲、季时往来其间。婪春自入厨后司酒政,指点渑醑,法无不备。又或投以名花,杂以异香,液为琼玉,滴以珍珠,并各标题名目。有一种“丰亭白”者,味之多脂粉香,此婪春自为也。婪春曰:“吾之为酒也,砚田以种之,墨池以漉之,笔花以灌之,书仓以储之;又使刘、李诸仙,拍浮其中,岂仅淳于、高阳之徒,狂饮一石哉!”

一日,楼中有饮者至,豹额虬须,呼酒频频,几尽百盏。既而使酒骂坐,拍案惊人。时伯雅已作醉乡侯,闻喧出曰:“何物伧楚,饮吾酪而噂沓为?”饮者掀须曰:“吾饮乎尔,敢醉吾乎?”伯雅倾倚而前,欲与之较。饮者大吼,夺拳一击,伯雅仆地成一铜爵。饮者怀之,下楼欲去。季、仲趋而出,跪乞其还。饮者怒,从袖中掷出石阶上,铛然裂而为二,仲、季惊惧,亦遂杳然。回顾饮者,亦不知其所往。

万拾爵归而合之,款识完好,上有箴曰:“无怒恶,无思虑;辑尔颜,柔尔气。君子欢焉,小人是戾。汉初平三年,伯雅之箴。”万告婪春,婪春泣曰:“物之成毁,各有其时,乃知一齐彭殇,皆为妄作。伯雅其亡乎!”乃作醮祭而招之曰:“呜呼,伯雅!尔为才子,奈何碎身于阁下?尔非美女,奈何坠身于楼头?尔何不邀鸿门之赐,而适类钓台之会?奈之何濡首不戒,腐胁痛伤!我登糟丘之上,呼曰:魂归来兮!吾知其一滴九泉,举杯对月而骑鲸。吁嗟乎!如范亚父之撞玉斗,岂淮南王之遗金臼?”

后仲雅、季雅皆绝迹焉。万诘婪,婪亦不答。婪育一子,名衡,亦能传其业。万年七十四卒。婪送葬之墓,哭于旁,遂殁。咸以为仙。

次年春,万墓旁发芍药一枝,洁白可爱,名为婪尾春者是也,至今犹传。成都佳酿,盖万之遗制与?

梦花记摘略

乙酉岁,史子小峰馆授生徒。课业之馀,摊书藜床。

梦游一山,芙蓉秀削。循麓涉登,抵山腰,缭垣袤延,朱扉洞开,仰视额书悬云际,为“碧落九层天源”,疑古刹也。入观之,假山而起,青童倚立,顾笑无言。又过溪湾,清泚水鸣,度略彴。中起大殿,西转,精舍翳修竹,题“紫萼房”。踅入,阒无人,设铅椠。

旋闻弹指声,窥之,一小鬟徙倚阶除,冉冉殿后去。蹑其迹随而入,宏敞深邃,旁夹花树。循中迤里行,遥望隆楼杰阁,磊块崇敞。堂中二姝对弈,门角女侍若招手状,二姝睨而弗动。及檐,榜曰“定宫”。延史入,见其灵颜玉莹,真天人也。室东西壁,牙签插架,目不给赏。旭彩射晶窗,光烁烁照人。几玉钩金,琉璃砚盒,翡翠笔床,精丽不类人世。案头铺一笺,题一七律云:

画帘不启旧朱门,谁向春衫问泪痕。

自是冯元生命薄,何劳宋玉赋招魂。

森森暮雨花犹落,草草西风日易昏。

多感跫音相过赏,此身虽死性常存。

款书“延陵花史吴慕娥”。

心异之,询焉。娥敛衽曰:“妾恨人也。幼随任会稽,十二父死,旋归苏阊。慈母爱女如珠,阿兄挥金如土。不数年家资荡尽,计难全活,适有驻钺之武夫纳为小星,获金八百,妾不羞为下贱者,为母兄计耳。谁知一入侯门,便成苦海;远人之别泪未干,狮子之吼声顿起。从此朝朝暮暮,尽是愁魔;月月花花,都无颜色。百年薄命,片刻秋风;一缕芳魂,半场春梦。既已不乐有生,宁复悲夫就死!红炉焰烬,伤弱骨之能灰;白练丝长,悼幽情之未泯。”娥又吟二绝云:

一纸西风薄命词,空怜藕折短于丝。

伤心泪渍黄泉水,六十娘今没女儿。

又云:

日暮空山海气昏,夜篱零落水为村。

片风吹散朝云影,不必闲寻觅返魂。

前一姝对弈者,号冰夫人,把诗观玩,微吟云:

秋水盈盈写泪痕,春山淡淡销愁魂。

无端题起伤心事,肠断江南乌桕村。

复赠史子小峰一绝云:

孤桐山下老名家,憔悴穷经鬓有华。

黄叶江南秋水句,吟毫依约梦中花。

小峰答云:

姓氏仙班定几家,红笺佳句扫铅华。

可怜一笑拚憔悴,徒对春风咏落花。

冰夫人谓慕娥曰:“今日众姊妹相邀赴会,午后当回,可往矣。”小峰云:“会已,可能偕过小斋乎?”曰:“可耳。”

小峰辞出,飘忽至一所。层楼面水,晶帘螺槅掩映交辉。回忆前约,犹在目前。怦怦冀望,坐以待之。俄异香馥郁,众姝联袂至。霞裳云裙,绮丽非常。小峰屏息晋接焉。娥瑰姿艳逸,翩若惊鸿,宓妃之出洛波也。一冷艳全输,幽芳自赏,号素仙,即冰夫人也。一为椒青,姿容美丽如蕉,乍粉柳舒眉,花睡初醒。一则小鬟鸦青,婉媚有林下风致,为谢妙香,侍立娥侧。

既坐,众姝即事联句,各书姓名。起句云:

一炉香篆袅于花,〔谢妙香〕隐映群仙出绛霞。〔椒青〕

题句曾留芝液馆,〔梅素仙〕生香不断蔡经家。〔吴慕娥〕

名山得会还驱鹤,〔梅素仙〕胜地相逢且驻车。〔妙香〕

遮莫闲谈消永昼,〔椒青〕笑看红日又西斜。〔慕娥〕

众姝咏罢,翩翩皆起。梅、椒先去,吴与妙留。娥复书词一首:

〔无端说起沧桑事,谈笑共嬉游。山中博果,花前索句,竹里弹揪。九馨宫阙,三清玉宇,百尺琼楼。半潭秋水,千层峭壁,数点云流。〕

调寄《人月圆》。时恍惚有陈子香廊在侧,香廊已故,盖砚席友也。

娥跌宕风流,性颇游戏,顾频与香廊谑。小峰曰:“何香浓而峰淡耶?”娥复书《孤鸾调》一词云:

〔何须促迫。俺丹管花司,寒笙贵客。碎玉零香,不过游戏闲笔。博得数番酬唱,料先生、笑娥羞忒。便道是香浓峰淡,也天青水白。某从今去也,烟霞隔。再休问武陵,桃花颜色。看云笺缥缈,洒珠泪狼藉。一段灵风妙想,都教人、怎生消得。空留千秋佳话,落几行残墨。〕

小峰因问妙香何人。妙曰:“妾亦姑苏人,蚤折。遇娥,爱妾才姿,纳为常侍。因绮语致干仙戒,今已责谴无叶堂皈依。授记花坛,待海棠着雨再生枝耳。”小峰曰:“无叶堂安在?”妙香曰:“天无际,水无际,心生即是。”小峰曰:“花史佳咏,已香盈怀袖矣。何不一倾珠玉,光映后先?”妙云:“大巫在前,小巫自阻。”因集古咏《对镜》一绝云:

卿须怜我我怜卿,〔小青〕午夜凭栏百感生。〔元稹〕

碧落堂中钟定后,〔定空〕无人知是此时情。〔白傅〕

自此啜茗清昼,剪烛深宵,恍若数晨夕者然。

一日西池使来,捧赤锡召归。仍复旧职,为香案玉史。娥匆匆别,意甚不怿,妙香亦随行。既而妙香复回。小峰讶问之,妙曰:“权代理司花史,今在九馨宫,盘桓尚有日也。然异境离奇,遥念故山。忽忽既久,思归殊切。”小峰赠妙香云:

博得飞琼下九霄,云窗雾阁话迢迢。

华灯夜夜分娇面,风柳年年见细腰。

一卷新词传绿绮,经年苦忆觅红绡。

眼前已恨蓬山隔,况是东西路几条。

妙香即答云:

风动长沙冷绛霄,乱山寒木路迢迢。

已经碧海弹红泪,难把青山折素腰。

鹤驾千巡归大域,灵幡一片荡轻绡。

劳君诗思深如许,投别惭无珂玉条。

又有菱粉者,妙香诗人也。家红桥,性俊逸,前此未之见,后往来通问。能诗,屈于主人,弗炫也。小峰强之,书一绝曰:

露下银河海色苍,青鸾鹤背足徜徉。

交梨火枣非吾好,逢着麻姑索酒尝。

赞好诗。曰:“戏君耳!此录玉史旧作也。”字特工妙。索之,为书数纸,遒健秀媚。小峰立赠以诗曰:

叠叠飞来足几弓,杨家罗袜闪惊鸿。

泥中雅羡康成婢,林下真披道韫风。

瘦硬通神书最贵,娇羞作样眼偏空。

佳人廿四桥边住,十二阑干亚字红。

小峰不觉狂喜大叫,洒然而寤,遍体汗浃,栩栩犹弗能也。为之凝思覆忆,情景宛然,诗词朗朗心目,咄嗟咋舌。呜呼,奇哉!

〔与刘碧环同一笔仗,即《聊斋》之《十八姨》等耳。〕

钟子慕

蓬莱钟子慕者,负奇志,有胆气。尝曰:“胸有万卷书,眼不见名山水,下笔时焉得有真境耶?”善琴。

有年航海而南,将游百粤。舶艘晴霁,风帆大驶,顷刻数百里。既而飓虹四起,舟师震恐,乃泊港中。子慕大快志,以为纵观狂澜,生平第一快事。因之抚弦动操,宫徵相生,清澈和沦。一舟之人,移情定志,皆不知身在波涛上,而声之感人深也。俄见舟傍鱼出水面,舟人异之,争相捞取。得一金色小鲤,目间有芒。子慕爱之,盎水养诸几上。

夜间,相对鼓琴,曲尚未终,忽而海水澒洞,巨舰簸扬。但闻裂帛一声,人琴欲碎,飘没在洪涛沉浸之间,有物自其背缚之者。张目谛视,如在琉璃瓶内,上下澄澈,水波不侵肌肤,絷之者状皆狰恶。钟固豪士,不之怖。

至一城,闤闠繁华,珠光贝锦,比户连甍。见之者犀分翅展,遥立以观。继至一第,金碧交辉,光华四射,朱门洞启,阁道分驰。内则五云荫盖,六马金根,鸾旗映日,云昤从星。但听警跸传呼,静鞭甫动,众即絷钟阶下。钟立而不跪,睨视殿上,坐一王者。紫髯方额,怒形于色,以手指钟曰:“何物鲰生,几时浪迹,妄窃浮名?簧鼓淫哇之曲,随波逐流,致使孤掌珠覆盆,罪难渊测。速赐鱼肠,驱诸枯肆,毋赦!”众絷之出。钟仰天大笑,格格有声。王者令之返,曰:“何以笑为?”钟曰:“一笑大王之不达,又笑臣之不遇也。王试思之:深居九重密勿之中,恶声不入。即使臣有洋洋流水之志,刺舟海上,岂同过阙辚辚,便尔声传禁闼?况鱼游潜听,何关难起朝飞?昔司马相如能文善琴,致卓王孙之奇遇。今臣亦能文善琴,而为大王之见杀。何古今之不相及!士之幸不幸,固如是乎?”王曰:“尔既能文,将面试。”命作《成连移情赋》。

钟索笔札,文不加点,顷刻而就。赋曰:

〔六律昭宣,最关性情;八音并奏,首重丝桐。胡七弦之善抚,羌三载而未工。悟在寰中,浑无言于至教;神游象外,待响叶夫天风。厥有成连,工良心苦。方子春之传薪,楚伯牙之化雨。刺舟而去,何殊面命耳提;入海以求,即是引商刻羽。盖艺进乎道,理析微茫;技入于神,教通幽杳。云和一抚,居然流水汤汤;樊路非遥,尽是元音渺渺。尔乃俯窥地轴,仰属圆灵,烟凝山紫,岚拥峰青。云起水穷,既迷茫而莫辨;气蒸波撼,亦鞺鞳其堪听。手挥目送之余,神归冲漠;海阔天空之际,思入窈冥。况复迷漫日月,鼓怒鼋鼍,既神惊而色变,弥心敏而手和。弟子来斯,希赏音于向若;先生休矣,将雅意之云何。〕

王览毕大喜,延之偏殿,赐麟脯之宴,歌“鹿蘋”之章。与之言论,日昃不辍。并赐珠瑶奇宝,以示稽古之荣。由是公卿百僚,争延至家宴饮,款待无虚日,屡蒙召问。

钟以老母乞归终养,王许之,遣使持镇海神犀护送出海。两旁水皆壁立,中平夷如坦道,直达涯岸。抵界,众皆遗其捆载并囊琴故物,倏然不见。海水顿合,烟波万里,渺渺而已。

十八娘外传

余幼随先大人宦游闽峤、粤海之间二十余年,得啖荔枝佳品,不一而足。如郎官红、黄玉、陈家紫,莫不饱嚼老饕。后余入蜀,又得味此。今返里十年,时深渴想。所谓鸟啼花落,水绿山青,足增悲悼者,古人不我欺也。因忆幔亭羽客有《十八娘外传》一通,书之以志想慕,曰:

明皇既幸蜀,失贵妃于马嵬。十八娘亦归里中,居晋安城东报国院。至德三载,无疾而终。遂就院旁之隙地瘗焉。

万历中有东海生者,闽人也,一日出游东郊,少憩于报国院。昼长假寐,梦至一所,朱户红楼,丹槛紫阁,极其壮丽。徘徊间,一双髻侍儿红裙翠袖,揖生而进,曰:“奉十八娘命,敬邀郎君。”生从之入。未及百步,香气袭人。行至一室,匾曰“扶篱别馆”。

少顷,见绿纱侍儿导一女郎,年可十八九,衣绛绡衣,颜色殊艳,冉冉而至。生进曰:“偶因休暇,驾言出游。既昧平生,敢逢胜果。”女郎曰:“妾开元皇帝侍儿也。以江采蘋之荐,得幸于上。今归于闽。似与郎君有夙缘,故相屈耳。”因出金盅,贮琼液以酌生。生饮之,甘如醍醐醴酪。酒酣,姬容色转丽,因歌《菩萨蛮》一阕,曰:

〔妾身本是琅琊种,当年曾被君王宠。艳态斗红妆,人称十八娘。绛绡笼玉质,纤手金盘擘。驿路起尘埃,骊山一骑来。〕

生闻之,愈加叹赏。

因请闻开元遗事。姬曰:“妾忆在宫中时,正月十五夜,上御长春殿张灵光宴。白鹭啭花,黄龙吐水。遣妾撒闽中锦丸于地,令宫人竞拾之,多者赏以红圈披绿晕衫。又一日,上幸长生殿。奏新曲,未有名,值妾为贵妃称觞,上大悦,遂以妾名其乐。左右欢呼,声动山谷。此皆妾之受宠当时,不闻人间者。”生闻之愈惊骇。

既而侍儿报江、周,陈三姬至。江衣绿,周衣红,陈衣紫,种种妖丽。三姬曰:“闻吾姊今日有佳宾,故来相贺。”三姬各集古诗二章。江吟曰:

百般红紫斗芳菲。〔昌黎〕隔水残霞见画衣。〔曹唐〕

别有玉杯承露冷,红妆飞骑向前归。〔武元衡〕

野人相赠满筠笼,〔杜甫〕时似开元天宝中。〔杜牧之〕

火树风来翻绛艳,〔白傅〕树头树底觅残红。〔王建〕

凌晨并作新妆面,〔昌黎〕玉碗盛来琥珀光。〔李白〕

饱食不须愁内热,〔王维〕已分甜雪饮琼浆。〔司空曙〕

陈姬吟曰:

何处横钗带小枝,〔秦韬玉〕可怜妖冶正当时。〔白傅〕

曾缘玉貌君王宠,〔刘得仁〕莫比潘家大谷梨。〔崔兴宗〕

可爱深红爱浅红。〔杜甫〕离离朱实绿丛中。〔周元范〕

不知多少开元寺,〔谭用之〕香气潜来紫陌风。〔袁不约〕

三姬吟毕,十八娘亦集古二首云:

遥指红楼是妾家。〔李白〕琼枝日出晒红纱。〔白傅〕

摘时正带凌晨露。〔白傅〕应服朝来一片霞。〔秦系〕

晓漱琼膏冰齿寒。〔包信〕一生长对水晶盘。〔李义山〕

香随翠笼擎初到。〔昌黎〕长得君王带笑看。〔李白〕

四姬吟就,十八娘出绣鞋一双赠生,且嘱曰:“愿君以此传之人间。”既而江姬出麝囊一函,周姬出真珠一颗,陈姬出紫琼一枚为赠。

生蘧然惊觉,惟见荔枝垂熟,繁星离离。询其旁,果有十八娘冢云。因赋诗曰:

骊山一骑红尘起,七日能行数千里。

丹荔飞来色正新,金盘满注华清水。

花外遥闻百步香,寒冰一片剖罗囊。

长生殿上连枝进,太液池头半醉尝。

乐王初制梨园曲,小部音声听不足。

佳名新赐荔枝香,左右欢呼动山谷。

一声鼙鼓震渔阳,西幸銮舆道路长。

蛾眉宛转含情死,马上君王掩面伤。

炎方仍进青丝笼,垂涕还思当日宠。

丹实犹然贡上方,朱颜久已归荒冢。

妃子妖魂去渺茫,千秋何处识红妆。

梦中细说前朝事,不及王家十八娘。

郧阳太守俭约文

俭,美德也,过则鄙矣。故《诗》刺褊心,谓其不衷于度也。余犹子省轩,本闽籍,归吾大宗。壬申举北皿考学,录为国子先生二十余年。工书法,刻有《集古滋蕙帖》,行于世。

忆其助教成均,日常不给,课读之余,则为人缝纫易钱钞。每晨买豆腐渣一块,或豆芽三斤,煮熟饱食;出门去则传食餬口,至暮始归。坛中清水,不计冬夏,饮数杓;或又作纫事,或抄书,如是者习以为常。风窗雨屋,破絮悬鹑,泊如也。炕一白毡,日读书写字,墨渖淋漓,夜则束身其中。

己丑,升刑曹主政,乃车。车无帏,用高丽纸糊,一老骡御之。每五更早起,开炕炉煮老米饭半锅,食然后入衙。衙中故有公厨,每顿银二钱,不肯费。御车者去城外,半日为人载,午迎其主人返。其所得钞,可办两日刍豆。每日晨散衙后,省轩一人兀兀坐,捉笔点画律例,八年成一书,名《律表》,亦梓行。前大学士舒以其勤慎列保荐,蒙恩以繁府用。丙申,放湖北郧阳太守。

莅任之日,相随一仆一骡,仆即饲骡者。逾岁,眷属至。其少子年九岁,会冬冷,子无风帽,欲为之购,不肯,曰:“小儿当炼头,不必冠。”遂伤脑,以鼻涕死。其妾京中人也,足不弓,尝着其破朝靴。其家丁皆敝衣决踵,邋遢而环伺,夫然后顾而乐之。固不知其背面时皆狐裘煌煌也。

不宴客,即宴客亦不饮酒。有同城副将马某,回教,与省轩早契,三年之中不肯刲一羊相邀宴。

会以审案赴省,谒各上司衙门,日昃不得返,尝以炊饼纳袖。自舆中啖之。人问:“食饼时逢途中,共耳而目之乎?”曰:“我食之以袖笼口,不令人知,人或见我颊动,不过谓嚼槟榔,吸鼻烟耳。”初秋,着一粗麻布袍,染作米色。衣以示人云:“其质有类于羽毛纱,其色不亚于程乡茧。”

署荆州府,署有楼,相传有妖物凭之。凡新守至,必牲牢音乐以祭,否则祟。省轩不祭,遂病瘖。有劝之者,辄摇手不行。至卸篆,病亦寻瘥。

余过武昌与省轩遇,相留弥月,每日苦蘖粝餐不可耐。我欲归,是夜人静,省轩持金二百,置余床头云:“不腆为叔赆,且为祖母寿。区区饮宴欢聚,比处皆然。一旦骊驹将驾,行者不足为一日之舂,有黯然令人伤心者。吾叔以负米计,跋涉千里外,谅不为铺餟来也。”因受其金,且拜其言焉。

逾年,省轩告归闽,年已八十矣。噫,俭则固省轩之谓欤?然其不为淫祀,不作浪费,赠远人,安淡泊,其矫世励俗之行,又当世士大夫中所难能而可贵者也。

省轩有《俭约》一篇云:“盖闻崇俭去奢,本属持躬之要;辞华就朴,尤为训俗之宜。自世尚虚浮,人鲜樽节。侈于自奉,争羡何曾之食万钱;骄以成风,辄夸孔融之客满座。肆筵张乐,笙歌不绝于华堂;开阁宴宾,珍羞日罗于绮席。虽隆礼异数,徒费锱铢;而实意真怀,有何裨益。吾辈从大夫后,为士庶先。淡泊相期,志何取乎大快;纷华奚事,情不用以过隆。敢敬告我同僚,共守清规。单刺可以通名,何烦全柬;片词即能达意,岂必庄陈。至于宴会往还,惟期伸我积素;觥筹交错,止宜浃彼常情。小酌不嫌于四两,屈量为佳;大脔仅可以三斤,过饱不取。非必为矫情之举,聊以表惜福之规。此约。”

奸淫变相判

嘉靖间,杭州书生游西湖断桥下。当暑热,醉后卧舟尾,夜不寐。凉月如水,可鉴毫芒。遥见二人长不盈尺,徘徊沙际。其一多髭,其一妇人。相与语曰:“百十轮回,诘旦为殃。鼎煎刃解,折体裂肠。我倾炎刘,尔覆李唐。千秋万劫,莫可逃亡!”两人并肩,相与痛哭而入水中。书生异之。

次日,见渔者钓于桥下,得二鳖焉,径皆尺许。其一腹有王字,一腹有天字,生乃悟曰:“此曹、武余孽之深也。其一书爵,其一书姓名。至于今,犹颠倒磨折于麟虫介羽之中,以大快天下万世之人心。谁谓苍苍莽莽间,漫无真宰也哉!”生尝戏为判曰:

诛已往之奸回,愤余殃之厉气。阿瞒安在,武氏为谶。或为君而为臣,济恶皆同一辙;即成男而成女,厥罪亦可为均。炎鼎移来,继篡于王莽之后;中宫乱始,倡淫于韦后之先。居然统魏妄尊,竟尔伪周僭号;滥举孝廉之目,徒成才人之名。带剑入朝,汉相实为汉贼;垂帘听政,唐后即是唐妖。迹其欺妄之罪不殊也。幽二帝于深官,揽权自附;迁储君于远戍,窃柄为奸。献帝将啮指而降诏,掖门之衣带频看;高宗乃病目以临轩,内寝之声闻益厉。挟天子而为令,汉廷之遗老被戕;窥神器以肆凶,唐室之诸宗几绝。炬北宫于八十万,犹夸元相阿衡;乱天纪于十三年,漫拟金轮天册。而其狡狯之心相类也。欲要荣于势位,父虽死而亦可共天;思固宠于宫帏,女即杀而不留余地。威能震主,射许田之鹿,万岁曾叨;功竟贪天,催上苑之花,一诗敢冒。喜扶头而勿药,曾闻读檄于陈琳;惊顿足于夫人,犹讶讨文于骆子。上马提金,关壮缪之羁留,几欲牢笼贤圣;当朝赐翠,狄梁公之宰辅,真能束缚英雄。回忆祝发,空王曾下长门之泪;堪笑割须,渭水空惊孟起之军。宴铜雀于春深,老当益壮;比莲花于年少,耄而愈淫。孽由己作,罪有同条。十八狱之幽囚应遍,三十道之轮转备尝。惟是瘅彰有定理,从来生化岂无权?旷千秋而立案,堕诸畜道而犹轻;惩大恶而从苛,以介虫而允当。

曹月帆

自古金阊繁华第一,至今吴会风月无双。通略彴以垂虹,香流桥下;步山塘于响屟,花满廛间。船回消夏之湾,几见霜寒枫冷;人动悲秋之念,犹思莼美鲈肥。是以到处笙歌,竞传南部;而一时粉黛,固无不艳说吴姬者也。

江西曹塘,字月帆,贵公子也。年二十,秀彦轶群,风华自诩。一日买妾姑苏,觅舟南泛。十万钱缠,不是载将明月;三生愿重,但求嚖彼小星。

越旬抵苏,客寓胥门,日事流观。渐且往来稠密,门馆喧阗。桃花坞、莺胶脰水,曾留逸少之名;沧浪馆、可中亭,遂有建安之目。其地狭斜最多,既云买姬,则媒红络绎。醉洞庭之春色,面带桃花;饶鹤市之风光,巷穿杨柳。而曹公子素挥霍如粪土。

苏固有游手之徒,俗名“蔑片”,为人帮闲买笑,设阱伏机。以利曹之资,其初也,但鼓翼而附膻,挥之不去;继也,便含沙而射影,中之即伤。乃设一局,倩青楼四人,悉擅诗书琴棋名“瘦马”者,充为良家女子以绐曹。且大索见面钱、遮羞费。

是日也,彩羽齐来,谁识铜街之丽;檐帏并启,俨同金屋之娇。曹惊喜欲狂,延之入室。四人并列,一曰环风,一曰素珠,一曰夜兰,一曰碧湘,莫不修眉妙目,素体轻莲。四人乃各自殷勤而拜曹曰:“公子万福。妾辈寒微陋质,自分缘悭,未卜谁为有幸,得以常侍左右。晷影犹早,愿作晓妆,请公子凭几而观之。”乃各调脂弄粉,启匣开奁。盘鸦髻挽,还惊蝉鬓之如涡;堕马妆成,更并螺云之低起。至若绣衣施粉,素袜凌波,自难备述。四人又复挽长袖,携素手,谓公子食性未谙,愿作羹汤。同入厨下,验异时中馈之助。一作金橙缕脍,一作红虬兰桂脯,一作芍药酱凫,一作红绫饼馅。诚闻香而口嚼,见色而心迷者矣。食顷,四人复进技以尽其长,为公子寿。环执云阳板,素吹子晋笙,夜弹赵女筝,碧拨太真檀槽。而靡靡之音,宜风宜雅,听之如身在竹林秋晓间,魂与俱销。又复拈霜毫,舒素翰,各画梅兰竹菊一幅,以赠公子,皆题一绝。咏梅云:

揽得江南胜,为君画一枝。

殷勤犹迨吉,好咏二南诗。

咏兰云:

空谷凭谁到,王孙尚未归。

不知经服媚,有梦征燕妃。

咏竹云:

一径柔条嫩,萧萧倚碧流。

漫夸湘水节,敢护鹿门秋。

咏菊云:

淡写偏多韵,轻描却有神。

秋风歌一曲,如对李夫人。

公子斯时静睹芳容,饫餐佳味,繁弦调急,妙制情深。琉璃屏,孙亮之风流,不让丽姝洛洁;翡翠帏,魏文之爱幸,无殊莫段薛陈。陋赵家之广袖,一妹偏单;比杨氏之玉环,三姨并集。诚哉美不胜收,乐且莫极。无何,肩舆促驾,夕照衔山,四人移步裣衽云谢,叮咛而去。公子四顾踌躇,皆期满志;一时怜爱,尽结同心。

数日之后,议聘计售,价增人杳。心逾急者事多左,望过殷者遇偏疏。而来往诸人,固疑其迹,以阴耗其用焉。

既而黑貂裘敝,囊空买玉之资;绿绮琴亡,身乏点金之术。日复一日,池榭萧条,馆庭阒寂。公子羁旅寡情,乡关动念。诸旧游又私嘱当途,潜通胥吏,闻有游客曹姓招摇于市,几被访缉。曹不得已,竟狼狈归。呜乎,风情顿减,好事全非!片帆高挂,人归五老之峰;故道重经,泪洒九江之水。

迄今事隔年湮,曹君迈老,与二三良友每一谈及,竟成笑柄。话到不堪回首处,空萦公子之肠;只今方是点头时,慢拾佳人之翠。悬遗芳于素壁,对墨痕笔意而犹怜;想往事于他年,拟舞态歌声而欲绝。

〔七如不善四六,勉就一篇,尚不俗恶。〕

讨蜘蛛网檄

雒城令某,贪而酷。助其虐者,多鹰犬之才,爪牙之卫。

一髯奴名摩珂,是长安友人所寄。知文墨,善裁答,令不能物色之也。摩珂尝居静室,终日出趁两顿饭,归则捉笔书蝇头字至今,夕辄焚之。

一日,令与幕僚群集,因书屋尘封,蜘丝满架,戏作《讨蜘蛛网檄》,不就。适摩珂自园中执花枝一捆,代作薪炭,令呼至前曰:“闻尔亦能文,试作此题。”给纸笔。摩珂构思敏捷,一挥而就,曰:

〔原夫厉气所钟,毒虫斯螫,贪心遂逞,众物为殃。既罔惜夫众生,但徒供其一饱,从未有凶暴贪噬如蜘蛛结网者。迹其矜善识之名,号无肠之目。画阁雕甍,巧为陷阱;疏篱淡月,暗伏危机。丝丝入扣,晴罥几片红英;密密排空,冷缀半林黄叶。燕子楼中,任作成灰之恨;春晖阁里,谁传惹絮之词。檐前之细雨霏霏,据要津而陇断;树底之轻风习习,立当道以横施。且也杂花幌而左右交通,缘锦屏而远近相属,逞机心而入彀,作私智以并吞。粉蝶无猜,谩拟四维之举;绿蚁何罪,不为一面之开。一天花事空虚,断送怜香之侣;到处蜂房零落,伤心采蜜之踪。蠛蠓飞来,好似伤弓之鸟;蜻蜓点去,还惊漏罟之鱼。刻以相绳,疏而不漏;啄馀血食,竭彼脂膏。局然万目齐张,巧布漫天之计;咸思一网打尽,竟无馀地之留。为尔茧丝,致无辜而被逮;多方罗织,纵有翅而难飞。虽在缧絏之中,非其罪也;既入牢笼之内,何所逃焉。尔其食甚于蚕,恶盈夫贯。休夸十里之雾,速撤三匝之围。将灭尔跳梁,且剪尔犄角。画叉轻卷,寸丝不挂于风尘;芳径无翳,败类悉归于剿逐。〕

众览其词,皆相惊愕。令知其谤己也,遂恶之。既而去。

后令坐事系御史台狱,亲友无一人致饷问者。忽摩珂来,裘马甚都,旦夕至台门给饮食六十余日。令贬敦煌,摩珂送之关外。

呜呼!摩珂贱役也,抱非常之才,遭非常之困。览其文,虽学问士不过是也。一言之失,其过亦小,继而终始周旋,依依急难,诚有赂医纳玉之风,岂不贤哉!

〔此文本不纯净,然出自驵狯之手,成于俄顷之际,颇非易易,故存其真。〕

种痘说

种痘不知始于何时。相传昔有善士,虔奉观音,得一子。遇道人授种痘法,伊子出痘数粒,圆润坚好,不药而愈,因传于世,名曰“观音痘”。

是种痘之方,原本天授。悯婴儿之遭厄,乃消患于未萌。有回天转日之功,无短折夭亡之祸。相传已久,奏效甚奇。奈世人不察,或议其矫强,或虑其复出,率多疑阻。即有深信者,亦因循怠惰,迁延时日。迨至天行忽发,燥热外侵,火毒内炙,远近蔓延。一经传染,无论为险为逆,命在须臾。即幸遇顺症,亦劳心竭力。几费经营,始获保全。倘有疏失,悔之无及。若早种痘,决无虑此。

盖种痘与时痘,利害悬殊。时痘猝然而至,种则可待其时,择冷暖调时之候举行。天时既正,自无否塞之忧。时痘一染便发,种则可视其质,俟神气健旺之候下苗,精力既充,自无虚馁之患。时痘之发,人不及之,未热之时,或冷暖失宜,或饮食失节,或风寒不谨,或跌扑不防。始既失于保护,后遂多其变更。若种痘,则未种之先,已为调度,方种之候,即投药石。火预清矣,毒预解矣,按期奏绩,保无他虑。况时痘之感,有邪有正,正者正虑其险,邪者必至于逆。若种痘之苗,则美中求美。受气之初,既得其正;则见形之后,自无不顺。且所费有限,贫乏者亦可勉为。所出甚稀,人少者亦易照管。种种妥便,难以枚举。而世之迟疑未决者,亦谓种痘不无偶失耳。

不知不种而失者,十有二三;种痘而失者,十或一二。而此一二者又缘时痘已萌于内,而种痘又施于外,夹杂感发,以致疏虞。若非时痘之际,断不坏事。故种痘者,必当时痘未发,择其苗之泽润圆厚者,择吉种之,自百无失一,永不再出也。其或庸医知谋利,不审婴儿有无疾病,痘症未现,前疾先增;或病家止贪安逸,竟谓种痘不必谨慎,致外感杂投,变起仓猝。此皆人事之误,非种痘之咎也。若果择名医,选佳种,慎药食,谨风寒,相天之时,因儿之质,依法种治,则婴孩咸免夭折,而登仁寿之域矣。

今南方多行之,吾乡咸以为伪。盖痘症最盛于南,又起于中古,亦气数之积渐沉溺使然也。犹之乎五谷之熟,上古无树艺之法而亦熟,自树艺之法行,而五谷未有不树艺而熟者矣。今日之视谷,焉知非后人之视痘?故据所见,为未知种痘者劝。

〔按《医宗金鉴》载:“古有种痘一法,起自江右,达于京畿。究其所源,自宋真宗时,峨眉山有神人出,为丞相王旦之子种痘而愈,遂传于世。”〕

秦桧墓诗

秦桧墓在建康,岁久榛芜。有盗窃发之,被执,赴部鞫,末减其罪。盖恶桧也,非纵盗也。时有诗快之曰:

权奸构陷孤忠残,二帝中原不复还。

恨无英主即显戮,至今遗臭江皋间。

当时殉葬多奇宝,玉童金绳恣工巧。

荒芜无主野人耕,狐兔为群石羊倒。

一朝被发无全躯,若假盗手得天诛。

于戏浙土鄂王墓,松柏森森天壤俱。

三字狱不报于子孙,而乃假手于异代之盗贼显暴其身,报不爽矣,诗亦高古。

寺壁诗

丙午之岁,江南大荒,流亡殆尽。有姑嫂二人,不知何许人,且不知其姓氏,乞食吴门,题诗寺壁二首。其一已自涂抹,仅留一首云:

萧然行李此经过,只为年荒受折磨。

踏破绣鞋穿竹径,吹残云鬓入风涡。

叩门乞食推恩少,仰面求人忍辱多。

欲赋归与归未得,夕阳回首泪滂沱。

读之怆然欲绝。

妇人能诗,其亦穷而后工乎?

上寮翁焙鸭论

上寮翁,不知其姓氏,广东顺德人。居东北上寮里,年最高,因呼上寮翁。性恬静,常独坐凝思,终日不与人交一语。又或蒙被卧,一日两日废饮食。人或问之曰:“翁何思而何虑耶?”翁曰:“古人多所造作以利后世。吾亦渺然中处,岂剧不能创一事、名一技,辟独出之新裁,离前人之科臼,使天下后世皆知有上寮翁哉!”后翁得焙鸭法,遂以为业。因传其论曰:

〔造化一炉锤耳,惟大力者操之,则生气磅礴,随处可流衍推暨。苟得其主宰,即返之径寸而不诬。古人志其大者、远者,我小人也,则务纤悉而亦有合焉。

吾思以雌伏之不多孳也。因集卵千百,为筐数十,置之暖房,承之土炉,覆以衣被,环以木屑,种火其下,候气于旁。文煨武爆,各有其道。或设虚筐,或列椸架,得火小温,翌日自热。寒则闭户,燥则揭窗。由是三日而之上,六日复下之。转徙圜周十一朝,乃复灯影照而日光映,去其蠹而溃者,又悉登之床笫。至所藉之绵草,按时递减,入其室则童童然,抚其孕则煦煦然。通之月计,而雏孳孳,声唼唼,啄壳出而振氄鸣矣。

业是者如稳娘,如衽妇,其心不杂,其身欲亲,其志须勤,其火候宜匀。其有事于左右之卑幼役力,皆毋许其哗噪而悖戾。盖和而群,然后蕃以息也。至耳目官骸,为之收视返听,若澄潭古井之在前,如是乎雏肥而多,育且速长。凡畜养者,所以挟笯肩栅,竞趋吾门之若鹜也。吾用是获利以衣食与庐。今传是法已广云。〕

焙鸡较焙鸭尤易。上寮翁,康熙时人。

骨种羊考

羊皮有骨种称者,春裘也,百金一裼,时人贵之。色纯而螺缜,可为冠缘。或曰:是一羊也,何以骨种名?

从来卉植之类,丽土而生,蠕动之物,含气以育。昔人有种米植羊之喻,谓事理之必无也。然以骨种之名,则又似有可据者。按北齐高昂《从征行》曰:“垄种千口羊,泉连百壶酒。朝朝围山猎,夜夜迎新妇。”浦江吴立夫,有《种羊皮书褥歌》:“尝道刀羊可食,土城留种羊胫骨。四围筑垣闻杵声,羊子还从胫骨生。青草丛抽脐未断,马蹄踣绝绕垣行。”楚石大师《还古诗》,有“自言羊可种,不信茧成丝”之句。人以问师,师曰:“大漠迤西,人能种羊。取羊骨,以初冬末日埋地中,初春未日为吹笳咒语,即有小羊从地中出。凡埋骨一具,可得子羊数只。”

《双槐岁抄》:西域人杀羊而食,埋其胫骨,举杵坚筑。久之,羔从胫骨而生。脐未断时,马旁踏振之,即跳跃而起。入馔肥腴,其皮宜作书褥。

《西使记》:垄种羊出西海,以木脐乃断,即能啮草。至秋可食,脐内复有种。

《异物志》:大秦国北有羊子生于土中。秦人候其欲萌,为垣绕之。其脐连地不断,以刀截,击鼓惊之而绝,因跳鸣食草。

今闽粤有种蛎房、有种蛏田,以壳为灰,按时撒之,则翌岁蛎、蛏丛生其间。由是言之,固然无足怪者,而实则出于四生胎化之外也。

贾凫西鼓词

木皮散客,曲阜贾凫西也。少负辩才,好说鼓词。尝于诸生塾、宰官厅及稠人广众中,持小鼓、木板,掀髯开喉为快。自明经迁部曹,明鼎革不仕。恒笑骂人,不容于乡。移滋阳,县尉挟之。贾怒,起旧官,会奉使里门,执县尉扑于阶下,曰:“此桓侯鞭挞督邮故事也。”不数月,引病不得,乃密属当事劾以说稗词,废政务,果免归。科头跣足自如也。

凡与臣言忠,与子言孝,无不以稗词,正不屑于寻章摘句,效老生常谈。其摹拟古人处,莫不须眉毕现。又别出蹊径,独抒胸臆,能使古帝王卿相、哲愚贤奸,是非由我自定,真操乎物所不遁。而沉郁顿挫,亢坠疾徐之间,环而观听者,尽为咋舌。

晚岁著书数十卷,文字雅俚不伦,与沛县阎古古、诸城丁野鹤亡命时往来最密。其论语稗词,为东塘采入《桃花扇》中。《历代史略》,余尝听人唱演。今于李山亭处,又见“孟子齐人”一段,附录于后:

话说孔圣人周游列国,用世情殷。王孙贾劝他媚灶,他又说获罪于天;弥子瑕要送他卫卿,他又说得失有命。虽是美玉思沽,到底不肯诡遇求合。这是个万代宗师,能守出处之正。竟有一班游说之徒,不以为法,执鞭欣慕,甚且舐痔吮痈,甘心乐受。在他自己,觉得处世原该如此,那想有几个睁着眼的看了,替他一阵阵的脸上出火。所以晏平仲家使车的,何尝不扬扬得意,到捱了他老婆一顿臭骂。你看这个妇人,到还有些志气,我们男子汉大丈夫,为甚么不挽起眉毛成一个人。在下因取《孟子》中齐人一篇,编成几句鼓词儿,要在列位搢绅先生之前,聊为聒耳。

〔自古英雄命运艰,〔就如那〕孔孟原来一脉传,〔到处里〕秉政当朝扬着脸,〔谁肯向他〕下巴底下吸吐涎。〔第一个〕梁惠王〔就是〕钱痨鬼,〔再看他〕养的儿子更不堪。〔又有个〕滕国〔里井田才合起〕了局,〔来了个〕太荒唐〔的许行散〕了班。〔笑盈盈〕荐贤有了乐正子,〔又遇着〕兔羔臧仓打醋坛。〔遥望着〕地广民稠齐国好,〔无奈他〕掉蛋齐宣性不长。〔都只为〕好货好色还好勇,〔一说要〕发政施仁不上前。〔教一班〕狗头狗脑胡掇弄,〔苦煞了〕执古挡板邹峄贤。〕

前言按下不提,单说齐国有一个人,他的姓名不著,里居不详。只因他八字里喜的是双妻压命,又坐着一层狠旺的食神,所以在家有妻妾陪伴,出外就有酒肉饮食。若不扒着他的根子,看破他的行藏,只看他驴屎蛋外面光,那知这个齐人是丢德败行,真乃下作而不堪之至者。

〔〔是谁人〕教会了〔这个情现成的〕法,〔管保你〕走遍天涯饿不煞。〔整日里〕东蹭西蹭瞎打混,〔这行子〕守〔甚么〕田园顾〔甚么〕家。〔半边瓢〕就是他的传家宝,〔打狗〕棒还仗〔着是〕他护身法。〔只看他〕一上门来先惹怪,〔还在那〕十字街头弄死蛇。〔只都是〕好吃懒做馋狗嘴,〔积作作〕赶着人家叫爹妈。〕

这齐人终日浪游,乞丐为生,一出门来必然讨个醉饱。若是他妻妾知道来由,怎肯与他干休。谁知这齐妇并没有个耳报神,那齐人却到有了障眼法。那一日吃的醉醺醺的,从外昂然进门,一腔排下,厉声高叫:“快看茶来!”这齐妇不敢怠慢,不多一时小婆子捧过茶来。齐人吃了,接去杯子,他二人坐着,就刮拉闲话起来。齐妇开言道:“尊声孩子达,凡你出门去,醉饱才还家,我且问问你,都是和谁呀?”

〔〔待说是〕邻里乡党闲请客,〔也不过是〕一半遭儿话桑麻。〔似你这〕天天有酒天天醉,〔我不懂〕摆席人家为甚吗!〔待说是〕一家一日车轮会,〔你也该〕一来一往把锯拉。〔总就是〕男儿慷慨尊常满,〔你对我说〕也好〔见他媳妇〕谢谢他。〕

这齐妇圆圆款款问了一遍,看这齐人急忙里难以登答。谁知他早已料着有此一问,预先编就一套瞎话。有枝有叶,便应声答道:“你要问我的朋友,都不是寻常小户人家哩!你且站一旁,听我道来。”

〔〔这齐人〕未曾开口样先捘,〔高叫声〕他娘们〔站住〕听我说。〔那都像〕下等之辈穷朋友,〔怎么能〕整日弄酒蒸馍馍。〔头一个是〕王驩右师齐国相,〔他与我〕朝暮相见饮宴多。〔还有那〕副相储子把我请,〔着管家〕骑着马来牵着驴。〔又有了〕驸马淳于好酒量,〔他与我〕论斗论石加班驳。〔吃了些〕刍豢悦口秦人炙,〔吃了些〕四境邻家鸡几窝,〔吃了些〕鲜鱼熊掌真我欲,〔吃了些〕胡齕羊羹陈戴鹅。〔遇着那〕庄暴见了往家拉,〔走到了〕沈同门前向里拖。〔那一日〕陈贾求我〔去解〕王惭,〔耽搁下〕距心蚳鼍酒许多。〔至于那〕时子景丑不须说,〔最厚的〕惯弄嘴头盆成括。〔我昨日〕公行子家去吊孝,〔说不尽〕酒席筵前宾客多。〔可惜我〕没有这些闲腿跑,〔那一天〕不接帖子一大锣。〕

你说这妇人家最是好哄,听了齐人这一席说话,直喜得抓耳挠腮,龇牙裂嘴,就如受封赠的一般,不由得齐人面前加以奉承,无可不可。点上灯,铺了床,撮拥着齐人睡下,自己坐在一旁,辗转思量,不觉有几分狐疑起来。俗语说得好,肩膀齐的是亲戚,三钱不合二钱的拱手。我那良人如何就有这些富贵人合他相与?到底想个法儿,巴巴他的根子才好。便抽身来厨房,找着小婆子说道:“我有一句话合你说哩。”其妻唤其妾:“说件事你听,提起咱良人,本来是穷精,如何出门去,回家醉酩酊,殆说买着吃,腰里没半文,方才问他道,他把大话烹。”

〔〔他就说〕同桌食的无贫贱,〔尽都是〕官宦人家富贵翁;〔都是些〕骑驴压马有势力,〔都是些〕穿袍戴帽大乡绅。〔我想来〕富贵人家眼眶大,〔为甚么〕待咱良人这样亲?〔要说是〕贵而忘势富好礼,〔为甚么〕全然不到咱家中?〔虽然是〕柴门难容车驷马,〔须知道〕相交何论富和穷?〔这其间〕不知真来不知假,〔只恐怕〕良人是个瞎话精。〔我安排〕偷出兰房看一看,〔科子呀〕是备〔的休要给俺走〕了风。〕

这齐妇对着小婆嘱咐一回,转到卧房,自觉心中有事,一夜不曾合眼。忽听鸡叫,他便一骨碌爬将起来,裹了裹脚,栊了栊头,札刮的停停当当,单看良人如何举动。话说齐人睡到天明,慌忙起身,披了衣服,对齐妇道:“今日是某老大人请吃早饭,须当速去。”遂迈步出门,徜徉而走。他那里知道大令正随后跟将来也。

〔〔那齐人〕伸头缩脑前边走,〔这齐妇〕跷蹄捏脚在后跟。〔那一个〕只怕晚了赶不上,〔这一个〕只怕慢了看不真。〔眼见得〕雪宫门口不歇脚,〔眼见他〕驸马府前不留停,〔早来到〕斗鸡市上无人问,〔又过了〕庄岳街市谁欠身。〔只见他〕临淄走遍三万户,〔没一个〕路上行人叫一声。〔看一看〕湫尘隘巷人烟少,〔难道他〕结识了〔晏相的旧〕儿孙?〔说不尽〕齐妇〔满怀痴想〕筹思意,〔你看那〕齐人〔一溜进星出了东郭〕门。

且说齐人放开大步,头也不抬,一直出了东门,走尽关厢,已是墦间的所在。这齐妇跟到此处,把一腔热肠,也就冷了一半,想来也无好处。待要回去,却是来做甚么,犹豫一回,把鞋提了一提,牙根咬了一咬道:“既到宝山,那有空回之理,少不得跟他走上一走。”

说起这齐妇,也算放的泼,一路跟了来,何曾住住脚。挨肩擦膀子,不知有许多。无人问一问,一直出东郊。

〔〔望一望〕松林黄土到处是,〔你向这〕荒冢麒麟做甚么。〔待说是〕明日出吊东郭氏,〔却怎的〕昨夜枕边没提掇;〔待说是〕东门祖帐饯行客,〔怎没个〕良朋折柳灞桥河。〔又只见〕几家坟上哭声哀,〔他那里〕摆开一抬大祭盒。〔这齐人〕一见喜的旋风转,〔来了他〕五脏庙里救命佛。〔大叉步〕直到纸〔钱蝴蝶灰〕飞处,〔只见他〕咕咚倒地半截矬。〔那些人〕看不上他〔那花子〕相,〔给了他〕一壶奠酒〔两个〕供馍。〔这齐人〕饿狗抢食尽着吃,〔却不道〕气杀听风俊俏婆。〔他这里〕扑簌簌〔泪珠儿不住的〕吊,〔他那里〕刮搭〔着嘴皮还四下〕里睃。〔天杀的〕实指望〔华堂开宴吃大〕酒,〔谁知道〕乱葬冈头扳剩漠。〔我悔恨〕当初不该〔来看〕这,〔到弄的〕进退两难无奈何。〔这齐妇〕跢〔了跢〕金莲回去罢,〔他还在〕坟〔子旁里嚼着骨头就〕酒呵。〕

却说齐妇原当他良人是个人物,看了回去,好对小婆子说说,大家着实欢喜。谁知是这副嘴脸,只得扭身就走。正是乘兴而来,倒做了败兴而返。踉踉跄跄到了自己门首,一推而进,说道:“可了不的了!”

齐妇把门进,气的脸焦黄,未曾张开口,擎着泪两行,说起那孩子,教人痛断肠。

〔〔每日甲〕擎着他当做〔男儿〕汉,〔谁料他〕连〔狗底子孩牙也〕看不上。〔满城里〕无人和他说句话,〔直走到〕东门以外乱葬冈。〔谁知他〕去跪人前讨着吃,〔叫不了〕剩菜剩饭好爷娘。〔你不信〕趁着此时〔去看〕一看,〔未必不〕还掇着〔半碗〕豆腐汤。〔这齐妇〕诉罢良人前后事,〔只红了〕两对眼眶泪四行。〔这个说〕管这营生没志气,〔那个说〕从今顾他甚么娘,〔这个说〕强人杀的死了罢,〔那个说〕见人怎好把嘴张。〔且不说〕二人家中打碟碗,又来了妆模作样那不良。〔咳你这〕不觉〔死的鬼儿还起甚么〕调,〔粗喉咙〕大嗓子〔还叫孩们〕的娘。〔正待要〕端起身子弄大款,〔看了看〕一家哭的好凄惶。〔住了脚〕支蒙起〔耳朵才听〕一听,〔说了个〕东郭墙间就心慌。〔一煞时〕毛遂没了隐身草,〔可罢了〕火焰山前小猴王。〔没奈何〕学了一个缩头法,〔按下了〕无名妆那忘八腔。〔但凭你〕千声万骂全不理,〔倒做了〕司马懿〔甘受巾帼韬略〕长。〔这就是〕齐人干的无廉耻,〔最可笑〕冲的甚么楚霸王。

说这齐人初时怎么样得意,到后来何等扫兴结局。这也是孟夫子遍观世道,参透人情,咨嗟太息,把这齐人做一个求富贵利达的榜样。岂不可笑!岂不可叹!

〔〔孟夫子〕欷歔欲绝叹世情,〔都只看〕求利求名〔是甚么〕营生。〔见几个〕轰轰烈烈没下梢,〔见几个〕巍巍峨峨〔弄了精打〕精。〔见几个〕娇妻美妾顾不住,〔见几个〕蟒玉腰金半截人。〔可笑那〕作法商鞅自丢白,〔可笑那〕范睢当年被溺泚。〔可笑那〕推打的张仪〔舌头〕强,〔可笑那〕不下机〔的汉子去〕相秦。〔一个个〕没头没脑胡钻干,〔全不管〕露出马脚怎充鹰。〔以这些〕不识羞的还打挣,〔都该去〕齐人家里认弟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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