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氏忠孝录
颜公衍绍,复圣六十五世裔,居曲阜。少孤,读书攻苦。举崇祯进士。出知凤阳令,有能声。
会流寇横行江淮,公练兵濬隍城,为战守计。贼知有备,不敢逼。已而内召。将入都,适上遣宦者杨显名监鹾政,议行属礼,公厉声曰:“何议为?宁不做官,不失我身。议则终当屈膝耳。”遂束装北京。累试,当改官翰林。时淮安陈启新给事吏垣,欲交结公。公以其大言舆榇上封事,又矫着布絮见上,公曰:“此罔上者,又沽名小人也。”屡谒,公不报。陈怒,遂劾选擢诸臣多大吏私人,率罢归。公左迁广平府经历。
是时,王师入关,所向皆摧。邯郸直其冲,吏部请以习兵事者,公前守御江淮,故补。邯郸城庳薄,势在旦夕。公驰就谯门,到任部署。日夜募得乡勇者千人,邑人张执塘统之。塘故兵校也,勉以大义,咸踊跃思奋。开公帑给军,守者不可,公曰:“此城失,皆非我有也。”公犒千金。有两士夜缒欲遁,逻得之,诸生多为丐免。公曰:“吾治军当行军法。”即拔佩刀斩二人,人心肃然。三日兵薄城不下,解去。时各城失守,村堡被焚。执塘寻获数人,至县,瞋目曰:“吾高总兵部兵也。”公曰:“吾治焚劫吾民者。”鞭之极刑,列其罪状。太监高起潜怒。适部将侯拱极败绩,起潜劾公阻挠,冀卸其罪以归公。抚按皆力为辩,始从薄罚,镌三级,守城之功不叙。
将告归,西山盗发,受命迁真定府同知,往捕之。贼曰:“颜邯郸安在?”公跃马而出曰:“汝欲识颜公耶?”贼望见,投戈罗拜,曰:“我辈恨不为邯郸民,公至自能活我。”皆乞降。盗悉平。时公冢子伯璟、次子伯玠皆家居,三子伯珣随任,甫六岁。
壬午,公知河间府。闰十一月,王师再入关,攻河间城急。公纵火焚其梯,反风吹火,烧延楼橹。公知势不可支,趋署令诸仆拒门守。乃集家人一室中,积薪纵火。火烈,公衣冠北面再拜,跃入自焚。仆吕有年冒焰负公季子出。上闻,嘉悼不已,敕予优恤。
初,公有幕客严柏龄,善察休咎。及之河间,密言:“此城不可居。”公佯不省,阴使人护之出,柏龄挥涕去。又公赴河间时,长子伯璟在兖,夜梦一人僵卧,支体焦烂不可识,一人指曰:“此太守也。”明日,公除河间信至,璟涕泣不食,寄书极谏不可往。公笑曰:“儿曹欲吾为自全计,此方百姓安所逃死乎?”视事如故。
夫人孟氏,亚圣裔也。公举于乡,喜甚,典簪珥佐觞客。及捷南宫,卧不起,姻党相贺,答曰:“国家多难,而遽以身许人,吾滋惧焉,何以贺为?”
当公之未遇难也,伯璟既得恶梦,日夜忧虑,道阻事不相闻。未几兵至,兖城破,兵民皆走窜。璟体肥不良于行,玠掖璟疾走。璟麾之曰:“吾等父在河间,存亡不可知,汝当速去,兄弟并命于此无益也!”玠泣不去。璟绐之使他顾,遽自睥睨间跃下。玠遂死乱兵。璟仆地伤左足,至夜乃苏,为逻者所得。见其修髯广颡状甚伟,不敢害,车舁以告其帅。见帅不为屈,帅惊曰:“吾自入关,未尝见如此人。”既知为颜子后,遂留帐中。有人语璟:昨日驱妇数辈,一妇骂不肯行,卒反刀击其背,骂不已,卒杀之墙下。有媪指曰:“此颜氏妇。”璟曰:“必吾妻也。”璟告帅至墙下觅之,果然,盖刃伤已四日矣。试其息犹未绝,载还曲阜。而帅告璟曰:“汝日念父,兖州破时,破河间已一月矣。”璟闻痛哭,投地绝复苏,告帅曰:“吾父素矢忠贞,义无苟全。我幸遇公得不死,曷纵吾去,俾收骸骨。”帅怜而许之。因得间道归曲阜,已遂匍匐赴河间。
当是时,室人朱氏创剧、二子患痘,毅然不顾。兵火充斥,尝积日不得食。或被执,璟慷慨与语,声泪皆进,辄为感动释去。达河间,得遗骸灰烬中,躄踊惨怛,观者泣下。
先是仆有年负伯珣走,道中流矢,至珣窜民间。璟访得之,携与归。因悲玠之死,而愈笃珣之爱也。鼎革后,暇辄读书鼓瑟。
平生坦易,遇人甚温,家法严以肃。友爱季弟,三十年无间言。恒自言年至六十一卒,后果验。有子六人,朱淑人出者三,皆知名:长运使公,次考功公,三学使公。时人号为“一母三进士”。后科第连绵至四世,今崇芳、崇简、崇芬“一母三孝廉”云,盖忠孝之遗泽长也。
余读《唐书》,天宝河北之变,忠节公父子死节负骨,与此事吻合。是颜氏之于忠孝,有所由来者矣。此传盖采贻上、彝尊诸传合成,最称详确。
〔我五世祖宏毅公,字泰东,为宗圣六十三代嫡裔,袭世职。内遭家变,外侮凭凌,负奇概,有胆略。崇祯八年,公行取入京陪祀,过归德州。时登州游击孔有德叛,骚动州邑。遇总兵杨御蕃为贼所困,公素与蕃善,遂与贼战,身中流矢,活挟其一贼归,掷于马前已毙。后十四年,嘉邑满家硐土寇龚二麻作乱,先后攻城。公率家丁与阖邑绅士逻守之,保无恙。竟以痨瘵三十二而卒。其义勇直可与颜氐比烈,惜子孙微薄无传之者。东不文,谨附篇末,用备采访。〕
赵孝子传
赵江,商邱人。性方执而慈善,读书不求仕进。常见贫者匃子,辄与一钱,即百匃与百文亦不吝。外此盐米自供,皆谨细,因是多蓄。妻李氏贤且美。有二妾。李氏生二子,二妾各生一子,陶陶遂遂,乡邻称之。
后李氏又生一子。娩之夕,室有异香,落草后一足短为跛,周岁又坏一目。江恶之,以为不祥,欲弃之榛莽中,其母不可,因名曰“榛”。
会当旱魃为灾,连岁不登,荒脊流亡者十室九空,赵幸温饱赖以存。至夏疫行,一村传染。李氏病,继而两妾并诸子,下暨仆婢、牛马,无一不尪瘠枕藉乎其间。时榛已七岁,江与榛独无病,而药炉鼎沸,巫医相望,旬日之间,妻丧妾死,子殇畜毙。江虽殷实,罹此百凶,亦不能支;抑且吊问皆绝,榛又幼孤有残疾。江于此时呼天惨地,抚臆捶胸。自问生平固无大善,亦无大恶,何降祸之烈,一至此极?每每愤不欲生。既而幡然有迁引之志,乃束资欲发。榛牵其衣曰:“阿爹去,儿焉往?”江曰:“去去当复回。”榛曰:“行行恐别离。”泣不已。江诳之,绝裾以去。出门惘惘,不知所向。
斯时巷无居人,僵尸在室,榛以巾兜土掩其母兄,反阖其户,竟出渡河,奔外氏家畜养焉。阅月,其外氏携榛返舍,门庭扃如故。自窗棂视内,床上皆土垒如丘。问榛,榛泣告。外氏怜之,遂为之营葬,经理家事。仆婢亦渐渐归。外氏乃与延师。年十三入庠,以家务弃举业,而恒产十倍于前。十六毕姻,十八育一男。
逾年,谓其妻曰:“死者已矣,生者曷归?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不过此伦常,此彝教。吾父弃家避难,亦越于今盖十有二年,其杖履如故乎?音容如故乎?未尝一刻去诸心。今我有子,而我无父。天下岂有无父之人哉?我将不容于世矣!”乃治任,誓以不见父不返。其妻及外氏戚党劝之不听,因饯于野亭。家人送之,皆白衣冠。
榛乃一肩行李,行伶仃,飘然南下。以南方多佳山水,意其父或隐于僧。至维扬,登金、焦之山,访吴淞诸名胜,探禹穴,上九嶷,入闽峤而跨粤峒,凡有茅庵卓锡之地,莫不遍访周谘。星霜寒暑三易,而迄无消耗。
既而行资告匮,乃背书其寻亲之由,招摇于市。乞食篮缕,夜宿破庙败堵间,人见之皆以为假乞怜而绐人者,用是行益困。一日,暮至赣江,将趁渡,舟人以为丐,不与济。舟至中流,风起而覆,人尽溺。榛望而喟然,曰:“天不死我,我必见父生还也!”其志愈坚。
又三年而西,自蜀黔入滇。古云蜀道青天,而滇黔更难于蜀道。复出铁关,达野人居,其地产生银宝石。榛得之,返售于都市,稍壮行色。如是由西欲出汉中。度阴栈,天晦雾,径滑,坠悬崖下,了无损伤。寻樵路出,乃至太原。
当大雪,榛冻馁行僵卧。忽见一人峨冠朱绯,舆马甚都,指曰:“此吾孙也。”从人急救之。至一廨,冠者抚之曰:“儿寻尔父,当出口,不在此,会不远矣。”一丸纳榛。吞之苏起,身便不寒亦不饥,且畅支体,可数日不食。乃逾燕都,出居庸,又东至辽阳。关东丰腴地,人物蕃阜,无殍丐,粟烂鸡黄,且多豫人为贾。询厥由来,佥曰:“吾乡人可屈指,独无赵姓,当他处觅耗。”榛终以神语为异,迟徊不能去。
忽一日,见一翁年七旬内,白须,行甚驶,遇榛辄投数镪而去。榛甫欲问,而翁已远。榛急追之,三里许,至一篱落柴门,翁即入。榛闻内书声朗朗。少顷,翁出见榛,曰:“适遇诸途,今又过门耶?”榛曰:“闻长者口音似豫人,敢以一事动问:此地未审有河南赵姓侨寓者否?”翁异之,又见其蹙,曰:“尔榛儿耶?”榛闻声一号,气噎欲绝。江亦泣曰:“吾以汝为死矣,是吾之过也。”掖之入内。少息,哭诉颠末:十五年浮萍浪迹,海角天涯,靡所不到。江解颜曰:“吾自离乡井别故土,便欲南辕;闻其地浇漓浮侈,俗不长厚,因转念而北。然虽余生放废,终不肯以清献世裔,甘心黄冠缁流乱我儒风之素守。沈阳敦庞之所,食裕人和,作童蒙馆教小儿识字。乡俗与河南颇异,每晨来学,以一钱识一字,十字十钱,百字百钱,日可青蚨数百。二十余年饘粥于斯,计所积可千金。”旋问榛家计,则对以十倍从前。乃劝其父归。父许之。先是江翁不言豫人,又讳其姓,号“天水江先生”,人咸以为江也,今始知之。其居停梓里争相延誉,为之赆饯甚众,一月而行旌甫动。
抵家十里许,其家人已候于道。问其何以预知,家人云:“十日前村中同梦多人,云:朔越某日赵孝子迎其父归。前夜旧茔上,有慈鸟千百集杨树巅。”是时其孙赵环已成人,将婚,乡党艳其事,数百里皆来观云。
赵榛不惟眇蹙,且又黝缩,独能担荷大任,立身修行,为第一流人,斯亦奇矣!嘻,宁残其形而不残其性乎?将不全于人而独全于天乎?曾生寓曹南,邻其地,戚其事不传,求其乡之父老津津道之者以书,铭曰:“眇能视,跛能履,不盲于心,而不坠于行止。视履考祥,纯孝之子。”
〔按:孝子有《万里寻亲录》,实纪其太翁卒于滇,孝子负骸以归,与此传小异。〕
李将军全城纪略
李将军名士元,字小溪,直隶通州人也。长身鸠面,有膂力,以胆略自雄。起行伍,至裨将,守备青州。值明季,州县吏咸以笔墨抑制武职,士元郁郁无所施。
崇祯壬午冬,大兵略东,士元登陴誓守。城北隅有庳圮处,士元率众逻守。众戒严,士元独不寐。夜半闻城外犬狺狺,俯堞而窥,则甲声铮然,万骑屯集壕堑。士元大呼,众惊欲散,士元立馘一人乃止。急燃火炮击之,腾而过,不能中。黄指挥桓立陴间,放万人敌,皆顿地熄。士元乃倒提炮尾,以毡帽窒其口,附堞而发。而桓以束薪投城下,万人敌忽响如轰雷,云梯环攻者歼焉。敌兵雨射城中,桓与士元袒而立。桓中流矢殪,士元屹而不动,矢纷纷不及身,意气愈壮。抵明,敌以城坚不可攻,拔营东去。城中百姓咸以手加额,曰:“微将军,城其屠矣!”
癸未三月,大兵率众东返,去青州六十里,下寨于
水之涯四十余日。而明怀宗遣重兵护卫衡藩,督师范志完顿兵王乘埠,钟将军军晓东门,经略王永吉、赵敬塘军车辕门,总兵刘泽清驻师古西关,相联络为犄角之势,众凡数万。日视兵士焚戮、毁庐舍,牵持累累以去,莫敢如何。而泽清一部尤横恣狡谲,反首鼠两端,为袭城之计。乘夜假冒大兵攻城。士元预备綦严,燃万人敌,焚杀数百人,遂宵遁。
逾年甲申三月,李自成陷京师,僭尊号,建国大顺,改元永昌。遣伪官姚将军将以五百人填青,皆铁衣绣
,以红帕首,势焰张甚。而藩王家有献女为其小妻者,城中惴惴不自保。未几,吴三桂由宁远抵关门,请我大兵蹴燕都。自成西走。士元遣急足侦探,一日夜至青。士元私计:贼觇知,非内溃即外逸,青人必罹其害。适贼于是日设宴于刑尚书宅,士元率标下数十人来进谒。姚仓皇离席起立,士元直前踊身越几,挥斩姚于席上,左右皆披靡。士元大呼曰:“若知吴某引兵百万,已灭闯贼乎?动者如姚罪!去留悉听之。”
是时,城中万户,莫不屏息以遵士元。士元介胄见衡王曰:“神京失守,闯贼西窜,社稷无主,中原鼎沸。王亲宪皇之子孙,据全齐形胜之地。山东豪杰荷戈砺刃,大者数万,小者千百为群,引领以望王义师之起。胜兵百万,可传檄而集。南塞大岘之山,北扼河济之冲,迤逞而西,以光复大物。将见燕蓟士女,皆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此诚光武中兴汉祚、肃宗再造唐室之业也。否则坐失事机,鹿死谁手?瞻乌靡定,异姓代兴。彼下尺书以征王,王其犊车出郭,乌能享此藩封乎?”王素懦,又吝财自封,乃趑趄曰:“卿言大不是。”士元知事不可为,乃弃官怏怏归里。
洎我朝定鼎,遣两固山安集青郡,士元亦随固山至。逾月,有赵应元之变。应元为自成余党,持伪符乘传至。太守张文衡出迎,而应元声言报谒,随文衡肩舆并从卒数百拥而入。因据城以叛,杀总督王鳌永而欲挟衡藩南渡。事出仓卒,人情汹汹。两固山以士卒少,思檄诸路重兵,围城以济。士元方剿高密土寇,闻变疾驰至青。入谏两固山曰:“城中居民皆胁从,非诚心事贼。脱大兵至城破,则玉石俱焚,滥及无辜,岂安集之谓哉!”曰:“如君言,计将若何?”曰:“应元以败亡之余诈有青州,本出愿外——观其入城封府库、禁杀戮,其意大有所在。但在骑虎之势,急则拚死,缓则可以计图。某将以利害祸福动之,诸公请按兵以待其计,如是如是。”皆曰:“诺。”遂缓装徒步通谒。应元素耳其名,欢然迎迓曰:“李小溪为两固山作说客耶?”曰:“为将军计耳。将军据青州已月余,孤城自画,不能拓尺寸地以张威令。将坐守青州,南面以自王耶?抑或藉朝廷之命,专制一道之为得耶?将军士卒不满千人,为将军城守者,不过慑将军威,为目前自守计,非能拊循而用之也。战则不能,守则不可,援兵外集,内变将作,必有以将军为奇货者。譬如阱中之虎,坐受缚矣!”应元士卒少,又传禁兵将至,闻言色变,曰:“将军为我谋奈何?”曰:“是莫若与诸帅和。令抚军疏请于朝,言公入青州,只以总督虐民诛之,其余不戮一人,今复以全城归命。则通侯之赏,可立至也。”应元喜曰:“唯君命。”士元乃导应元出谒诸帅,甲士皆随之。晚遂令应元张筵招饮,宴于郡北门之瞻辰楼,随从者止许各一人。参议韩昭宣素勇健,专席坐,应元军师杨王休与士元各东西向坐,而士元与应元贴肩坐,以示亲昵。至则钻刀歃血而誓。两固山各伏兵城外以俟。士元业先与城中居民约:闻炮声则启扉;再则各家以床几之属顿衢中;三则阖户寝息,听街市有声勿哗。时夜漏二下,酒酣乐作,金鼓喧阗,与城柝相乱。而炮响忽发,士元佯惊曰:“此何为者也?”应元曰:“岂营卒有窃发者乎?行诛!”再发,士元起谓应元曰:“君当有他谋!信誓旦旦之谓何,而乃中变乎?”应元方错愕无以应。倏而三发,士元乃以左手握应元右臂,怒目左右视,伪为与应元语状,因携手睥睨间,辄以右手掣刀斩应元于城上;而昭宣以铜锏踣王休于坐,从者潜抽利刃,所杀凡数十人,余皆散走。而三炮时先约伏兵杀守城卒,纳我军,诸从贼以通衢什器隔阂,无一人得脱。抵晓,居民启户,皆尸横于市,方藉藉言:“今夜三鼓,李将军已斩赵贼首矣。”方是时,微士元计,加兵围城,困兽犹斗,势必多杀良民。则活青州之数万生灵者,非士元而谁哉!
事既定,部牒新选一参戎至。当时亦未有表其功者,士元仍遁迹归田里。后二十年,有人于粥市见士元鬻马络自给云。
〔读李将军传,三全青城,功盖齐地,卒之不获封赏,湮没以终。是岂当轴壅于上闻,抑如田畴辈不受爵耶?噫!李广难封,生不遇时。将军之时为何时?厥功虽伟,而沦落不遇,遂令英雄坐老市廛间,可胜叹哉!〕
王世名
陈惺斋有《杏花村传奇》,载王世名报父仇,多失实附会。传信适足滋疑。余略言其概焉。
王世名,武义人。年十七,父良为族俊殴死。已成讼,而父尸暴露,世名泚颡颤心,急欲掩盖。会族尊者议输田以和,世名遂佯应之。凡田所入,辄易价封识。乃下帷攻苦,冀得志遂而叩阍庭,以大雪冤。
既而游庠不第,即弃举子业,与猛士游习拳勇。阴铸一刀,镂曰“报此”,又绘父像,又绘佩刀者在侧。其妻俞氏问之,曰:“刀剑,古人所常佩者。余何独不然?”妻颔之而泪荧荧,亦不言。逾年,生一子,乃曰:“王氏其有后乎!”嗣是常出不以时。两月之后,遇俊暮归,世名挟刃伏而刺之死,遂斩其头于蝴蝶山下。
世名乃出其向所封识租银及宿构首状,赴邑请死。邑令廉得其情,别馆之,上其事诸大吏。大吏欲检其父尸,尸伤重,则世名罪缓——盖欲以死者而生之也。世名曰:“吾所以忍痛至今始发者,不忍残我父尸也。本吾杀仇,即以吾命抵仇命,情罪允当,何必曲原?奚检为?但母恩未断,祈归别母。”吏从之。世名归,母见之泣。世名曰:“儿身乃父之遗也,以父之遗为父死,虽生离母,得死从父,母何憾焉?”邑中直名世者,几千万人。邑令始舁其父棺至,世名见即大痛,以头触阶,血喷如雨死。环观者悉为之恸,邑令亦泣。
当世名饮恨于嬉笑而誓必报也,妇俞氏知之,曰:“君为孝子,妾必为烈妇。”及世名归别母时,以母老儿幼嘱之,俞氏曰:“为君忍三载,过此以往,非君所能禁也。”逾三年,俞氏果绝粒死。后有直指马君闻于朝,旌王之庐曰“孝烈”。
人耳
文登黄光灿幼负至性,年十三,值母病,百里外匍匐延医。医言调治必须人参。黄询:“人参何物,价值几许?”家人正以贫不能购,绐之曰:“人参,人耳也。那可得?”黄乃密赴僻处,以利刃自割其耳,持告其父曰:“母病可疗矣。”父惊恻,邻里共异之。噫!黄之天性纯笃,出自髫龀,非愚孝可比也。
吴老人诸子妇轮养传
崇明吴老人者,生四子。家贫,鬻子自给,四子咸为富家奴。及长,皆自立赎身,娶妇同居,奉养父母。
始每月轮养,其媳曰:“一月一轮,必历三月后方得侍颜色,太疏。当每日轮养。”继以一日一轮,亦必历三日。乃以一餐为率,如早餐伯,则午餐仲,晚餐叔,明日早餐则季,周而复始。逢五日十日,四子共设食于中堂,父母南向坐,东则四子及诸孙,西则四媳及孙媳坐,以次称觞上寿。
老人饮食之所后置一厨,厨中每家各置钱一串,老人每食毕,反手于厨中随意取钱一串,往市中嬉买果饼啖之。厨中钱总无匮,则其子潜补,不令老人知也。老人间往知交游,或博弈,或樗蒲。四子知其所往,随密持钱二三百文,安置所游之家,并嘱其并输于老人。老人胜,踊跃自喜,持归告其孙稚,或买嬉食之物以为娱,亦知其子为之也。
尝终日怡然,一家喜气,溢于庭楣。昔子舆曰“曾子养志”,斯之谓与?老人年九十九,妇年九十七,长子七十七,次子七十六,余皆颁白。五世一堂,曾元绕膝约二十余人。崇明镇刘公兆表其门曰:“百龄夫妇齐眉,五世儿孙绕膝。”此岂非人生第一乐事哉!
凡为人子者,皆当如是竭力尽孝,及时奉养,诚以喜在此而惧亦在此。不见世之失怙者乎,欲孝父而何追也?不见世之失恃者乎,欲孝母而何由也?甚至双亲永诀,劬劳之恩徒存梦想,又何可言?世有居高官、食厚禄、席丰履厚,父母已不获身受其奉;回忆贫贱时,又不克以甘旨承欢,即今日椎牛诹祭,而黄土长埋,绿醑空奠,一滴何曾到九泉?不更令我恸不能禁,泪尽而继之以血乎?吴老人诸子之传,可以风矣。
此段文字,如和靖诗。
封邱陈女纪事
曰豫封丘,二人为俦。不出其乡,农家者流。
略纪姓氏,曰陈与刘。声气投洽,往还绸缪。
如兄如弟,相爱相将。朝偕轵里,暮聚井乡。
三里而遥,衡宇相望。陈育一女,刘诞一郎。
相与谈宴,约为婚姻。交换酒盏,爰割衣襟。
昔为密友,今其至亲。两姓永好,愿结同心。
人事变易,不可终量。生死难齐,厥有彭殇。
陈也日富,而寿而康。刘也日贫,曷云沦亡。
妻其以嫠,之子幼孤。数年之中,口弗可餬。
陈翁古道,不以其富。女守乃贞,盟缔弗渝。
岁月其梭,之子岐嶷。女兮及笄,嫁当以时。
刘母心惄,念兹冻饥。萧萧四壁,儿何以妻。
适有大贾,欲佣老妇。浣衣炊厨,十千而募。
刘母忻然,往投其户。取缗与儿,亟其完娶。
子负镪归,乃易衣裳。葺尔舍宇,洁尔酒浆。
乞诸邻里,借彼车行。陈女于归,夜其未央。
入此室处,欲拜高堂。皇皇四顾,问我姑嫜。
刘曰我母,佣而求偿。然后得娶,言罢心伤。
女曰我郎,何须忧切。我有余资,完彼富室。
我母其旋,同侍朝夕。以安子心,尽我妇职。
翌旦之辰,女曰归宁。往彼母家,密挟私金。
置诸缇筐,覆之饼蒸。及暮而还,女也一人。
来叩我门,胠箧扃关。询诸其邻,婿在田间。
女手欲倦,庋筐石端。莲步出村,招招夫还。
邻窥其远,为之倒倾。始贪果馐,倏睹多金。
利令心愦,慢藏抽身。夫与偕返,虚筐在门。
夫为启管,女入房帏。笑言宴宴,挈金而回。迅赎我母,迎奉春晖。
女兮孝思,夫曰贤哉!孰知中变,谁料非灾。
启视铰笼,不见其金。魂丧魄失,血泪盈盈。
明知有偷,富以其邻。呼而相问,不知以譍。
夫曰勿庸,尔实诳许。焉得蓄存,付之筐筥。
言词讥讪,女羞不语。中心恻怛,无以自处。
夫也宴息,女独酸悲。夜如何其,徘徊以思。
沉冤覆盆,何说之辞。何说之辞,胡以生为?
仰视屋梁,俯解衣带。投诸其环,断情割爱。
父兮母兮,生我何赖。夫兮姑兮,鉴我怨艾。
鸡鸣咿唔,之子梦清。披衣瞿觉,起不见人。
在榱在桷,延颈结绳。惊心却走,奔告其亲。
陈翁顿颡,陈母涕演。群奔婿所,解悬而梯。
婿跽陈词,诉厥金遗。赎姑不遂,痛缢长辞。
翁曰命也,嗟予爱女。婿尔何仇,宁忘旧雨。
号泣相随,殉其钗履。言畀女棺,葬之村墟。
恶邻恶邻,又生觊觎。闻有埋衾,丧中多具。
夤夜畚来,新坟顿圮。开棺出尸,剥肤拔珥。
怀资竟去,尸移墓旁。皇天湛湛,洞鉴其僵。
欻然女起,魂返其乡。依稀行路,曰归迷茫。
黯黯古道,若识母闾。抵门呼款,父母惊惧。
疑之为祟,回煞来居。女也泣告,生转非虚。
父审母谛,开户始纳。重生相逢,悲喜言答。
所失多金,邻人实挟。翁闻女云,纠党排闼。
其来汹汹,奔尔邻东。倾箱倒柜,窃金出笼。
更有衣饰,得自柩中。乃知其恶,厥罪重重。
羁彼凶顽,讼之公庭。邑宰眦裂,笞挞交惩。
按律以定,环首相停。官乃止谳,翁亦释宁。
归寻其婿,女返其夫。解囊出镪,方赎其姑。
天道昭彰,善旌暴锄。生死暧昧,剖晰不模。
恶兮邻人,善夫陈翁。慈如刘母,孝妇克恭。
言报其慈,用惩厥凶。呜呼噫嘻,纪之谈丛。
烈女铭〔并序〕
〔潍邑孤山,有烈女墓,不详其姓氏里居。崇祯辛未,登兵之变起吴桥,破新城而东下也。潍人在女墙见大队整列,忽一旅数标,拥肩舆而北。约二三里许,倏而烟焰弥空,不知何故。
兵去乃问,始知此女自新城来。初,诸贼掠得之,强以马不乘,强之车不登,呼天触地,誓不欲生。诸卒以为奇货,欲追献主帅,乃觅一大轿,强舁之行。女连日不饮食,惟求一死。诸卒使同掠诸妇百方劝谕,皆不应。追及主帅,帅大叱曰:“谁教尔为此者?亟返之!”启轿,女已自劙死。乃舁野中,积薪而焚。邑之士大夫义之,为碑,瘗其骨焉。〕铭曰:
骨如雪,心如铁。真金入炼金不折,沉香遇爇香不灭;黄犀辟尘尘不生,白璧绝玷玷不涅。浩浩元气还太虚,短碣孤山同煆截嵲。
马姑
崇祯末年,高杰等为乱,兖豫不靖。盗贼蜂起,肆掠城邑,掳玉帛子女,所过一空。
会贼寇金乡,有贼部将翻天鹞等。金乡令韩键能兵,在邑多美政。闻警,先激父老以忠,以重赏募敢死士,设战守具。及贼薄城,攻数日不能下。夜,贼以牛车数十辆直拥城下,贼伏辕底挖垣。令以灰瓶硫掷车上,贼多烟毙。旦,贼哗曰:“弹丸小邑,悉力死守。得尔城不足以威,吾去矣。”遂哄而散。众曰:“寇退,应樵汲。”令不可,曰:“诈也。吾见其散而整也,严备之。”
日昃,闻钲声自西北来,令即率众登埤以观。逾时,尘扬马骤,脐帜鲜新,众疑之。及临城堑,声言曰:“鲁王师至,来护民。”众皆喜,即令初不料贼之伪也。方欲启管,忽队中一妇女,颧面猿臂,骑铲马冲而出,大呼曰:“是贼也,将赚尔城!何王师之有?”贼闻之怒,围之三匝,脔斩于马下。令与城上人皆见之,守益力。贼无计,乃去。
三日,士民出城敛其尸,视衣幅上有小字一行云:“济宁城南马防屯马思敬之女,誓不从贼。”邑人感其义,葬而祀焉,颜曰“忠义烈马姑祠”。
前不载邑乘,闻济宁潘兆遴《芳晨小记》有之。今秀水盛百二修《济宁志》,载入此条,惜太略。呜呼!妇人女子之德,恭顺慈贞以为贤。至若流离颠沛,明大义,救全城,勇烈凛凛,此须眉丈夫之所难能!马姑之行,虽古仲连何以加兹?况又蹈郦生之祸也哉!
张烈妇
文登成山张烈妇,同邑孙士奎之妻。适孙后不数载,孙岁试入郡,染疾甚危,烈妇闻之,即欲以死自决。未几,孙病小愈,归。然日抱沉疴,奄奄在床笫。烈妇焚香告天,乞代夫死,不得死。
烈妇左右药炉五年,昼夜不少懈。孙病愈,而烈妇劳无子,为孙纳妾。丙子,孙疾复作,烈妇日夜悲号,欲先引颈以报夫子于地下。孙曰:“妾有娠。倘得育男,我死之后,孤谁与守?”烈妇遵夫命,又不死。
是月,果举一男,孙病又瘥已。冬十一月,疾大渐,不复可治。烈妇以抚孤故,不敢死。三年,藐孤殇。烈妇复欲死,曰:“有孤不死,守孤也,孤殇何守?当死,报夫子命!”亲故解之曰:“死后矣!死夫乎,死子乎?当日死夫,烈也;今不死子,为节也。且茕茕一柩,独不当守其晨夕耶?何取乎死?”言近义,且防之,于是烈妇又不得死。
后贫甚,妾不得已遂嫁去。烈妇独与一婢拾穗采薇,日用益苦而节益坚。凡朔望必哭奠,有事必于柩前禀命而行。
甲申盗起,人民逃窜,烈妇仰天叹曰:“未亡人从人避乱乎?此我死时矣!”遂绝粒不食,出妆奁鬻制棺椁,营双穴,以迄柳车丹旐,无不毕备。卜葬五月六日,遍辞亲串,如归宁者。时水浆不入口已十四日,声若金石,神色满眉睫间,至此转无一毫悲切状。知之者以为屡死不死,终不至死;不知者以为绝无死意,何至于死。五日日昃,后事嘱切犹子侄辈,夜半呼婢子出闭户;六日昧爽启视,端坐孙子柩旁,白练绕颈,竟瞑目含笑死。
先是一犬当烈妇绝粒时,犬亦不食。烈妇语之曰:“吾将死,与尔别觅一主栖托,可乎?”犬呜咽掉尾,若不忍去。至是犬亦死。呜呼!忠臣节妇,有始矢一死而终竟不死,有初事逶迤而终能决然一死者。虽曰性也,亦有命焉。因缘机会,一不凑合则不能死,且不敢死。烈妇屡死不死,而终于一死,可谓当死而死。是死固其性也,亦死之而得正命者矣。
〔其笔意奇绝,可与烈妇俱传。〕
义夫烈妇
莱州雄崖守御所屯民陈三义,幼聘同里女王氏。已而氏病目失明,氏父谓陈:“吾女瞽,不可妻。”图辞婚。三义执不可,卒取瞽女归,伉俪笃甚。
一日氏晨起,讶目中有光,渐辨物。久之,炯炯如幼时。当三义之娶瞽女也,里中或义之,或以为非人情,有匿笑者。至是咸惊叹,谓天实怜其义而使之明也。
无何,三义家日落,负贩转徙,滞京师十年余。氏键户纫针,恃十指自活。
岁甲戌八月,三义客死,氏闻讣,长号绝食。请其亲党,易所居室,鬻棺二,作三义木主纳一棺,其一自殓。分室中敝衣物,以酬瘗葬者。亲党惊怪,且劝阻百端。氏哽咽曰:“吾夫义不瞽弃我,我何忍独活?”闻者皆泣下。九月,自缢死。
呜呼!三义不弃瞽女,其瞽复明,是天不难取已瞽之目,使之复明;何独不能使三义有中人产,夫妇白首牖下?虽然,三义不穷则不客死,不客死则氏不能以烈见,天或者使义夫烈妇,相报若影响,以厉世而磨钝,未可知也。时学使刘公嘉其事,檄司是土者,转三义榇归,与王氏合葬焉。
金贞女传
贞女金氏,江阴观山村人也。世为农家,幼许婚于武进杨氏子。子十岁忽失去,其母寻之不得,久绝影响。遂来金家,为金翁言:“儿子亡矣!大约为奸拐所略卖,否则为虎蛇所吞噬。吾不忍令淑女芳华摽梅期愆,请返聘书,另择高门可也。”金翁归,从容为女言之。女曰:“不可。”翁不听,强谋择婿,女涕泣以死自誓。父怒曰:“我不能畜汝。农家谁不食力,尔能耕乎?”女曰:“能。”使同诸兄力作。女则躬胼胝,祈寒暑雨,勤恳过于男子,无怨言。父视其意决不可回,乃动怜念。翁有四子,各分田十亩,以五亩分女,女遂安焉。
杨母又来言近得儿子消息,言被人赚去,流转于浙东,今剃发于天台某寺为僧,无株待也。女乃见杨母曰:“母之子不犹在乎?盍寻之归?儿坚守至今,愿终为母家妇,无他适之理也。”杨母深感其贞,且并以乏资寻找告。女助以金,寻之,则僧出游,闲云野鹤,无定踪焉。数年中杨母贫益困,尝携少子来女家,女厚给之,至母殁不衰。
女为人强力俭啬,历年置沃产将百亩。因自作疏,遣人往天台供佛饭僧,冀杨氏子知之而返也。其略云:“常州府江阴县观山村金女,未适武进之杨氏,皈心志礼于四大法王牟尼释迦诸佛前。氏以未嫁,夫当龆龀,出亡不归,今四十余年,行将就木。呜呼!女未嫁而守,夫不死而为嫠者也。闻杨氏夫在台为僧,访寻又不得耗,岂辞世乎?抑尚在人间乎?今姑且贫死——我之以为姑者,即杨氏夫所自出之母——生我之爱之谓何?且杨门无可抚之孤,其先人将为若敖之鬼矣!愿晋瓣香,广施大众,菩萨鉴照忱愚。”云云。
村中一日忽有一僧,须发皓然,自言杨氏子,来自天台,感金女义而恤其母,望门稽首,不敢请见。女知之,使人问之曰:“师何来暮也?独不堕今生孽乎?”僧反命曰:“此前世因也。”女又使人告之曰:“师之母死,已土侵肤。想师在莲花座上,当不念地狱中苦?试问灵台方寸中,师亦有过不去处否?”僧闻言汗下,怃然而为间曰:“女圣贤命我矣。”遂去,不知所终。
女年至七十余,有兄子九人,各分余田十余亩,使营葬祭云。
〔夏虚泉曰:古者女嫁有吉日而夫死,女服斩衰而吊,既葬,除之,无守贞之说也。盖圣人缘情定礼,不强人以所难耳。然有人行人之所难,岂不可贵!故后世旌闾之典,同于节妇焉。顾凡贞女必未嫁夫死,奔丧守贞,孝养其父母,今金氏又贞女之变者矣。夫当杨母告绝,及知婿已为僧,理固可以不变。父迫之嫁,势又不得以守,而断断乎守之,倘所谓过于中行者耶?然终始冀其婿之来,而坚守以待,竭力躬耕,卒养其姑以终老。其介性所至,是难能也,是难能也!〕
陈戍节妇
妇,甘肃回部落人,为常州江阴陈四之妻。陈获罪而戍于边,故娶之,生二子焉。惟是远徼穷边,人烟绝少,阴风昼号,朔雪夏飞,不则饥餐青稞,渴饮潼酪,晓暮不闻鸡犬,但闻野马之群嘶。至其地者,虽负强力,拥厚资,无不为之消沮竦飒,丧厥生平。况茕茕一戍如陈四者,又乌足道!然其得以优游化外十余年,受妻子庸庸之福者,盖非陈妇之力不及此。
有年,邀恩放陈得赦。陈故有母在籍,今幸得归,乃遘疾不能瘳。濒危,谓妇曰:“天乎?命也!生为异域之人,死犹不免他乡之鬼。哀哀我母,十年违定省,边庭音耗断绝,以为遇赦得归,一见慈颜,何期病入膏盲!捶床抚胸,生还无日,伤如之何。”妇曰:“无忧,汝但将息。汝既有此孝心,汝生汝行之,汝即不生,我成之——我以一匹缣裹君骸骨返吴门见母也。我岂效人家妇,便妪煦得小儿度日子,即称完节人哉!”陈泣谢曰:“我死得瞑目矣!”翌日遂死。
妇请于官,求咨负殖归吴。西陲荒窵,一邑境常数百里,妇又步如飞,护役皆瞠乎后也。一日暮,遄行不得栖所,二役曰:“惫矣,盍夜宿?”妇不可。役皆呶呶不欲走,妇喝曰:“汝等以我为囚耶?”遂批一役,如弄小儿。众乞饶曰:“愿走。”妇负骨抱儿,役为之负一儿行。冥冥山中,僻不辨凸凹,妇前导,暗呜叱咤以壮之。俄见一灯,荧荧在望,妇喜谓役曰:“都向灯处走。”遂踉跄行,不解倦,而东方渐白。欻见一斑斓大虎,跃入丛莽,咆哮而去,乃知即此照行人者,众咸以为神。自此不惟畏妇,实且敬之。至山西首站,役携妇投文,并告其夜行之事。官异之,赐妇以金,长批递送之外,复致书前途,为之旌焉,故路多余资。
抵江南,邑尹青州蔡公澍闻其事,异其人,令其入内宅,为之风示闺阃。太夫人及夫人群拔钗珥,多所赠遗云。其人面长、颧高、鼻钩、目圆、漆身,修伟如丈夫,余亦了了不异于人。
呜呼!古今之天于英奇瑰特,往往置之寥廓之区,又或不畀于男子而钟于妇人。岂天之不爱才耶?抑才之不限地以生耶?彼陈妇所为,其高出华周杞梁之妻,又乌可以道里计哉!当时,自大尹以下皆有所赐。妇式闾里,问其老母,已终堂在殡有年矣。妇为姑及夫营葬。乡人义之,乐为资助。并得所赐金,置屋数椽、田几亩。大尹表其门曰“健节可风”。
妇六十余死。其二子不才,惟灌园作菜佣。抑岂其笃生不凡,英雄无用武之地,而以畎亩终欤?
薛鲁氏
寿张薛志仁妻鲁氏,生一女。薛故家子,读书未成名,年二十,妻同庚。
一日,薛以事入城,归暮雨阻,宿外村。薛有中表弟霍某,亦以事遇雨,奔薛村叩户求宿。鲁氏曰:“兄不在家,盍他往?”雨盆注,霍请以爨下歇,鲁氏许之。晨霍起,隔窗呼曰:“弟去矣。”鲁应曰:“反关笆篱。”薛归见门未扃,院有男子履迹,正猜疑间,鲁氏又曰:“尚未去耶?”薛不答,鲁氏开门,薛怒入曰:“昨夜何人酣睡卧榻?”鲁氏忿曰:“私汉耳!”薛入厨执刀相向,妻笑曰:“拿贼拿赃,捉奸捉双,杀一人是诬也,有罪。”薛语塞,掷刀出门。既而悔之,又不任咎。
抵京师,无所事。有卖布放印钱者,多山东人,薛与识,代其奔走劳。陕人梅某寓张相公庙,设局放钱,操印子者皆假梅以归其息。时见薛与语,察其诚笃能书算,询其家,对以孤,父母荒岁皆饿死。梅曰:“盍就食于我?”薛拜谢,遂随梅数年。
薛事梅犹父。梅故无子,后梅携薛归陕。梅老迈不出门,义子之,遂姓梅,名雪。复入都,竟改父业,以资斡旋一部书,期满,得山西杂职。买妾施氏,生一子。善夤缘,升榆次令。梅老就养,卒于官。薛丁外艰,来寓京师。
薛偶于顺治门见一人似霍,霍亦伫视薛。薛曰:“非霍家表弟耶?”霍曰:“二十年,兄何处去?”薛携霍至一酒楼,命仆归寓。问霍曰:“吾家固无恙乎?”霍曰:“诬嫂哉!诬嫂哉!当日雨中之印履,实我留踪,帘外之启闩,伊谁假手?淅沥止而弟遄行,猜疑见而兄难发。片语猝投,操戈相向。既而飘然远引,决去无端。彼在室者廿年,守不字之贞;襁褓者及笄,误于归之候。兄独何心?竟不念穷庐中尚有沉渊之苦节哉!”薛闻言泣下。归寓摒挡行李,克日偕霍东归。
至家门,薛与霍入。鲁见之,大詈曰:“何物伧楚,无故入人家?岂不闻寡妇之门,无疾风暴雨耶!”薛曰:“我薛志仁。”鲁曰:“薛郎以我不贞绝裾去,客死久矣。何得复有其人?”霍为之缓颊,备言其悔,兼述廿年遭际,及现在更姓得官之事。薛涕零请罪,女拜认父。邻人见车马,咸来看视。鲁严拒之,逐出门外。薛不得已,寄邻家数日,浼亲戚关说。鲁氏以死誓,不与薛合,曰:“彼其之子,以尔贸迁。谓他人父,西土是冒。祈雨祈雨,反以我为仇。我躬不阅,实命弗犹。”竟不纳。薛乃为女择配,遗以多金,嘱善视母。居弥月,恐嫌者以假藉揭,辞鲁,鲁不见。
后薛服阕之任,使人来寿迎之,终不去。曾接其女及婿之署,如霍者皆往来如织焉。惟鲁氏闭门纺绩,环堵萧然。初,晋人来,有所馈遗,悉掷之;继至,则但致安否而已。今鲁年七十余,乡里钦之。
〔“忍”之一字,忠孝节义,可结而成。即害理悖德,亦此一字阶之厉。薛之去妻认假父,甘薄悻而隳身名者,不能忍而已矣。鲁之守贞甘贫,凌冰霜而挺松筠者,能忍而已矣。人亦善用斯忍哉?〕
张氏〔附单廷玑事〕
单廷玑,顺天人,幼即为丐。年四十,转徙而丐于江南芜湖。
日乞食,夜枕藉人家屋檐下。夜寒甚,茧缩栗起。见一人提灯导一老者过其前,问:“何人在我檐下?”单对以丐。翁怜而呼入门,止于旁舍。啖以粥,令寄宿。
主人入,仆亦去。单出行其庭而伺焉。仆出见之,曰:“鼠偷!将欲暗中摸索耶?”单不服,诸仆集,将挝及。主人出,呼单曰:“吾恤尔寒,与汝舍;怜汝饥,与汝粥。何忘恩而背德?”单曰:“丐感翁德,反盗翁物?丐虽不齿,丐不为也。丐固无行,试问贵爪牙,我窃安在?是诬也,翁恶乎听?”翁曰:“是奴亦给于口。汝年强,奚而丐?”单曰:“丐五岁丐至今,心目间无非是丐。故丐之外未尝设想也。”翁问姓氏,曰:“单姓,名廷玑,京中人。”翁曰:“尔父何业?”“幼不悉记,但知开银号于某胡同。父死时家业罄,戚族无一人,乃为王氏奴,为假子,又见弃,遂为丐。”翁点首曰:“汝即单廷玑乎?且去。”即命仆送旅店。
诘旦,持裘帽来服单。单不解,服而见翁。曰:“汝知我为汝翁,汝为我婿乎?”单曰:“不知也。”翁曰:“我姓张,关吏也。昔奉使令解银入都,道被窃,银不兑。无可计,觅死所。遇汝父慨赠四百金,得竣事归。三年复入都,访汝父。时汝已二岁,我女亦二岁,遂与订婚姻。后四年又进京,则汝父死,遍问汝,佥曰:‘单贾非土著,比死则散,无可访问。’数十年来,音耗歇绝。然吾女为汝守贞至今,宁知汝流离若此也!”单喜,拜翁,叙舅礼焉。
初,翁最爱女,为访单,久无消息;欲嫁之,又恐背单氏约。女乃守志不二,且不弓其足,以示其贞。至是始赘单,而女年四十矣。
尝问单何能,单告翁曰:“惟善走,南北道颇熟也,懂得些满洲话。”翁笑置之。会关督某欲接官眷,将遴一干事者,张以其婿对。入见,关督悦,即命遄发。
单归谓其妻曰:“泰山汲引我所事,我意非徒效奔走也。京师官眷初来南地,诚能趁此机会于道中迎奉之,他事可图也。奈乏资何?”妇曰:“当竭力办。”乃出其蓄数百金付单,遂行。至山东泺上,遇官舫。一路解资承奉,凡器用、饮食、游观,能使上下男女尽得欢心。夫人大喜,抵署,盛称廷玑能,且言其币重,当厚偿之。督即命单代张之关吏。单乃受张之教。张所阅历数十年关钞机宜,悉为指示,不留余蕴。
为吏三年,复为鹾,积万金,遂报捐通判。值南河请发人员,单得拣河工。未逾年,为淮安府山安通判。张以女年逾四十,恐不育,又以次女女焉。单尝与同官说丐时事甚悉。计为悴时去丐之日,才六年耳。
后迁里河同知,不数年卒于官。闻张翁每岁置绵衣袴施丐者,至今不倦云。
〔单廷玑固无足道,独其父遇素不相识之人,慨助多金,以济急难,其好义有足多者。张翁不以丐婿为辱,收恤而教之,亦不谓负德矣。至其女以一言之约,数十年乃贞不字,誓心守义,岂不贤哉!卒之守义者得适所天,好义者终收其报,而张翁且好施不倦,其事均可以劝善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