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同死的恐惧

史密士(Alexander Smith)

让我们好奇地来分析永诀和亲爱的手最后的一握。让我对着哭丧的脸孔,点首的羽毛同出丧的慢步微笑。让我写下勇敢的,英雄的句子——向死挑战的句子,正如厚颜的歌利亚向着以色列的军队一样。

“死会在什么时候等待我们是不定的;让我们到处寻找它吧。死的预料就是自由的预料;学会了死之术的人忘记了什么叫做苦役了。庖卢斯·伊密力阿斯对可怜的马其顿王,他的囚犯,派来求他不要在凯旋时把他带回的使者答道:‘让他去向自己请求吧。’真的,无论任何事情,若使没有一点儿天然的底子,专靠人工同勤勉是很难有什么成就的。我本质上并不忧愁,却耽于冥想;我总是老把死的默想来消遣自己,比任何别的想头都常,甚至于在我最快乐的,最恣情的年纪里。跟姑娘们在一起,最兴高采烈的时候,有些人也许以为我一心一意在妒忌着,或却暗想着一些臆造的希望能否实现,其实我却正在替自己解闷,想起某人前几天忽然感到灼热的发烧,就死去了,他那一次正从像这样的一个盛会回去,起先脑子里满是爱情同寻欢这些无聊幻想,正同我那时一样;据我所知,也许有同样的命运等候着我。然而,这种思想并不比别种更使我额上生皱纹。”……“你为什么怕这个末日呢?它并不比别的日子更促成你的灭绝。最后的一步绝不是衰弱的原因,它只是拿衰弱加到我们身上。每天都是向死走去;最后的一天不过抵达那里了。这是我们的母亲‘大自然’给我们的好教训。我常常自己暗自忖度为什么在战争时候死的影子——无论我们想到自己的危险或者别人的危险——是远不如我们舒服地滞在家里时那么可怕(因为假使不如此,那将成为一队哀啼的懦夫了);还有死虽然到处是一样的,可是农夫同下等人比上流社会受过教育的人却更有把握,我真相信,我们拿来放在死的四旁的那些可怕的礼节同设备比死更令人畏惧;一种与日常完全相反的、新的生活法,母亲、妻子同儿女的啼哭,深为惊骇同感动的朋友的慰问,脸孔苍白、面目哭肿的仆役的服事,四围点着蜡烛的一间黑暗房子,医生同牧师围绕着的我们的床铺;总之,没有别的,只是我们周围的鬼气同恐怖使它变成这么可怕,一个人几乎以为他自己已经死过去,安埋了,小孩子甚至于怕他们最亲爱的、最熟识的人们,当这班人戴上鬼脸壳时候;我们也是如此:不单人不该戴鬼脸壳,事物也不该戴;把它取下,我们将看出底下没有别的,只是个普通的死,正如一两日前一个底下人或者一个可怜的丫头毫无恐惧地死去那样。”

“人怕死,好像小孩子怕到黑暗的地方去;小孩子天然的恐惧会因听到胡说而增加,大人天然的恐惧也是这样。把死认为是罪恶的代价同到另一世界的道路,这的确是个神圣的,宗教的想头;但是认为是对于大自然的纳贡,这个恐惧是弱者的。然而,在宗教的冥想里常杂有无聊同迷信的成分。你将在一些僧徒著的清苦修行书里读到他们说,一个人应该自己想一下那是多么苦痛,假使他有一只指端被压或者受苦刑;从这里可以推想死的苦痛是怎么样,那时整个身体是腐烂同溃烂了;其实死常还不如一只肢体的受磨折那么苦痛。因为身体上最紧要的部分不一定是感觉最灵敏的。呻吟,骚动,失色的脸孔,呜咽的朋友,丧礼,葬礼,以及其他这类的东西使死变成可怕。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人们心里一切的情感没有一个是弱得不能制胜同管理死的恐惧;当一个人身边有这么多守卫都能打倒他,死真不是个这么可怕的敌人了。复仇战胜死,爱情以死为奴隶,义心希望死,悲哀躲到死那里去,恐惧把死拉来;而且,我们读过,当鄂国王自杀后,怜悯(那是最柔弱的情感)鼓舞许多人去寻死,完全出于对他们主子的同情,做个最忠实的部下……死同生是一样自然的事;对于婴孩,也许这两件事的苦楚是相等的。专心致志于某事工作时死去的人是像在热血中受伤一样,当时几乎不觉得痛苦;所以一心专注于,倾向于某种善良事情的人可以避免死的忧愁。但是,请相信,在乎一切之上最甜蜜的小歌是,‘主呀,让你的仆人安详地离开这世界罢’,当一个人做到值得有结果同希望的时候。死还有这个好处;它打开到令誉之门,把妒忌毁灭了。”

这两位小品文家的名言是跟李奥倪大和他的希腊兵同样地勇敢,同样地无用。死不大理我们的冷讽同隐讥;向它扔一把标枪或者一朵玫瑰,于它都是一样的。我们在身边筑起克情箴言的壁垒,看起来足以启导人心,但是当恐怖来时,这些却顺服了,好像河里菖蒲打的结子,挡不住河马的肩膀。

死只当现在眼前时我们才觉得可怕。当在远处,或者我们以为是在远处,我们能够谩骂它或者低声喊它,而且,甚至于跟它开玩笑。丑角先生有一次想讥笑某一种定期刊物爱载有用的知识,就从它里面引这句话,“人皆有死”,有些人对这下微妙的滑稽露齿大笑。这句话同它所包含的事实的确是再常见不过的。可是无论在任何人们里你假使严重地说出这句话,一定会引起大笑。然而死这件事一些隐约的承认却常杂在人们最通常的生活经纬里。这个承认并不叫我们害怕。那只幽灵有最狡猾的假装,当它在我们身旁时候,我们常常还不知道它是近在咫尺。我们毫没有料到,死的观念却躲在音乐的悦耳柔声里;我们看见朝雾时所得的欣欢与它也有些相关;它夹在情人热情的嘴唇中;它活在接吻的震动里。“再掘深一吋,你将发现帝王的骨头了。”细察欣欢到它最后的纤微,你将遇见死的成分了。这真是自然一切仁慈的安排里最仁爱的一个,一个缠绕心中的不安感觉会使我们更深切感到我们所获得的快乐;我们在世暖和日子的和它各种活动的欣欢一部分却来自茫然地感到它四围的凄凉长夜,在那夜里没有手臂举起来拥抱,也听不到人声了。死是自然该遮住的一件丑恶事实,它真遮得不错。否则,人生是不可能的事了。哑剧演得很起劲;但是当丑角一翻开他的面具,丑夫人就不见了,另一丑角嘴上的笑话冻结了,另一丑角正在偷东西的手也就在偷窃之中停住了。死所凝视的地方,就是静默同战栗。但是虽然他迟早总得向个个人瞧一下,他却不轻易现出色相,必得等到那定好的时候。他步步走近,好像一队印度兵,隐身于遮掩同埋伏之后。我们各有各的事要干,他总是遮盖着,一直等这些事干完了。我们被我们的热情所激动;我们忙碌地追逐我们的野心,我们正在求名或求利,忽然间,于我们种种希望的当中,我们发现“人们所畏的影子”。自然这样子老把可怜的凡人骗了。当它打算致人死命的时候,它却装出笑脸来;当它拣中一个牺牲品,它送它一朵有毒的玫瑰。任何种快乐,任何样幸运,任何形式的光荣都有死伏在里面,静静地等待它的食物。

死是世界里最普通的东西。它同生一样地平常;比结婚和成丁更常发生。但是死与其他人生经验不同的点是这个:我们不能得到它的消息。死人是明白死的情形了,可是他默然。我们不能从死人强夺来他的秘密。我们不能解释硬化了的脸孔上一片口舌难尽的安详神情。因此当我们想到死这件事,我们被孤单同寂寞之感所打击。在那黑暗的途上我们是没有伴侣的;我们却已走得这么远了,我们听不见我们朋友的声音。死的恐惧就在于这个寂寞之感,这样只觉得自己,此外别无所觉。然而,跟这条路一比,伦敦或北京最热闹的市街也好像是一片沙漠了。哪个计数员能够替我们统计死人的总数目。而且,死同弥留这件事,像世上其他许多的事情一样,也许给我们自己的恐惧同希望形容得过度了。死,在前瞻里是这么可怕,也许回顾起来却很有意思。若使我们能够走进那快乐的田地,听见有福的幽灵谈话,我们或者会发现要战胜死,一个人只要死去就行;死了之后,恐怖化成一件熟识的事情了,死的回忆宛如昨日陈事的回忆。对于这班幸运的人们,死将只是一个日期,弥留变成个很可以拿来比较的题目,各人可以恬静地比较彼此的经验。然而,此刻我们还未达到这么含有无限大的内容的地步时候,我们既是这么一个血肉之躯,死是使我们害怕,激怒我们,逗着我们。我们的地位既然如此,知道那是不能避免的,我们的思想有时不能不好奇地专注于上面。没有一件其他事情如是感动我们。高地的圣者自命他能够看见死神等候的人胸前有尸衣高挂着。若使我们能够看见一个这么显著的标记,带了这个标记的人无论站在什么地方——甚至于他是个奴隶,看该撒过去——总会吸引个个眼睛的注意。在一个皇帝加冕时候,带上“这个勋章”会使皇帝的衣服减色,扑灭了王冠的辉煌,传令官的喝道也变成没有意义了。死使最可鄙的叫化子显得尊严,那种尊严就是在王者之前也会露出头角。就是这种对于一切关于死和弥留事情的好奇心叫我们珍存起来伟人临终的话,该从他们榨出一些明白的意义。歌德弥留时所喊的,“光明——光明,更光明!”是一句祈祷呢,是精神经验的报告呢,或者只是说出事实,以为他所躺的房子满是薄暮的微光了?随我们各人的性情,我们这样或者那样解释他——我们已经无法追问他了。人们对于正法的趣味也出于同样的理由——从槐特和尔的绞架上的查理斯第一到格刺斯马刻地方被群众咒骂的普洛条斯。这班被处决的人没有病得昏迷,他们也没有发烧到精神错乱了;他们眱着死,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们所说的同所干的对于我们具有非常奇特的魔力。

凶手心里想什么呢,当他的眼睛被那该咒的睡帽永远遮住了?在举起的斧头的一闪同查理斯王的头颅打滚于锯屑之上中间这一刹那,被杀人的思想凝聚成什么样子呢?这种空想也许是病态的,但是不一定是如此。人类一切尖端的经验都能感动我们;尤其死这个经验于我们有极深切的个人利益关系。从我们所知道弥留的情形,我们极力想抓到一些东西,以破死的幽寂,俾有一点同伴之感,因此可以减轻我们的忧愁。

将死一切可怕的联想完全剥夺去是个徒然的试验。冰山周围的空气总是冷的。默想死的时候,我们的精神也许能够不退缩,但是脉搏同心脏,脸色同口音总显得出我们是懦夫。没有什么哲学能够教他们当这个严肃幽灵的前面显出勇敢。然而有些考究可以使死失掉它的可憎形状,帮助我们安于死的观念了。一个人沉静的愉快是很复杂的,在某种感动时候,那种时候过去后我们才认出是我们最愉快的时光,一些关于死的微妙观念总是杂在里头。这个愉快时光的特性就从这个混合得来——这个混合分别出一个小孩子的欣欢,那是完全靠着生活力的丰满和一时的冲动,太轻飘了不能记住,同一个大人真实的愉快,那是瞻前顾后,将现在同未来两世界都打量一下。大概说起来,我们可以说,人生最甜蜜的时光是来自隐约地承认死这件事实。当然,只是个隐约的,回绕心际的承认;因为若使更进一步,若使那观念变成明显的,确定的,现在眼前的,它把一切其他的东西都吞没了。冬天外面大风的怒号会增加一个躺在床上的人的暖和快感;但是这快感变成完全不同的情绪了,若使大风刮成暴风雨,屋子有吹倒的危险。这个隐约的死的认识可以几乎老在一个人心里,给他的生活以更深切的兴味和风趣。他的灯将因此而更见光明,他的酒将因此而更见可口。因为在暗色的帷帐之前,人物才显得轮廓非常分明,色彩非常夺目。

若使我们永远在世上活下去,除开衣食住外没有别的忧愁,那么生活将变成一件非常无聊的勾当了。那是因为有死的尊严而高尚得无限倍了。禽兽同我们一样地死去;但是我们知道我们会死,我们所以别于禽兽就在这点。假使自然狡猾地将死这件事掩盖起来,让我们弄完我们的小把戏,那么我们将看出我们知道它是不可避免的,个个人迟早总有一天遇到它,这是我们动作一个极有力的刺激。我们的确于所谓今天里干事情,因为夜一到没有人能够工作了。我们也许还用不着期待它——它也许还没有派来一个先锋——然而我们知道一天一天它更接近我们了。设使我们永远活在世上,我们也绝不想努力了。但是心里打算有所为,知道了我们任一天都有断然地被阻止的可能,因此就有勤勉的动机了。我们自然希望在这断然的阻止发生以前把那件事办好,最少也要做得快成功了。晓得他在世之日有限,一个人的工作跟别人比跟自己更有关系了,借此一股高贵的新潮流来到他的生活里面。若使一个人种一棵树,他知道别人的手将采到这果实;他种的时候,想别人的手不下于想他自己的了,这样子,由一个诗人看来,身后的生活比在世的更可爱;后代一声的称赞比当时众人的喝采更来得可贵,就是说那唯钱是务的人,为他自己挣钱还不如为将来的人的成分多。财富落到禀性高尚的人身上可以生出双倍的快乐。他有了钱自己觉得愉快,他的愉快更加多了,当他臆想到他儿子或者他侄儿从这上面所得的快乐,他已经去世了;或者他可以拿这笔款做善良事业。看到我们对于人生同它的附属物不能永远占住,我们就不完全为着自己而生活了。所以我们一向承认为一个缺陷的这个死却的确大帮我们的忙,去掉人世的无聊了。你我的生活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是件够无聊的事情;但是我们一想起它必得结束,一群的考虑,不是关于自己的,却是关于别人的,都奔到心头,乏味之感登时消灭了。生活假使“如是”永远过下去将停滞而腐烂了。激动生活同打扰生活的种种希望,忧愁同追悔使生活保留它的新鲜同健康,正如海是因潮流的骚乱而有生气。在一个都还舒服的世界上,没有死这件事,我们真不容易看出这些健全的忧愁,追悔同希望会从何方来。照眼前的情形,我们命运里的震动和挨苦是够多的,但是我们必得记住就是因为有这些震动和挨苦,我们才是呼吸有思想的气息的动物。我们既已说过,死去掉人生的无聊了。在积极方面,当我们看见世上成千累百可怜的,愚蠢的,下流的脸孔,听到同那脸孔一样可怜同愚蠢的胡谈,我们若使对他们要有相当的敬意,就不得不记起死的严肃,那是在静默地等候他们。最傻的人有一天会显得够尊严的。这些容貌此刻是难看的,但是最热烈的眼泪同最深情的拥抱到那时也不觉得过分了。你想叫一个人显得高贵,你最好的法子是把他杀死。他从他的种族遗传下来的上等性质,自然亲自给他的上等性质,到死时候都呈现出来了。那些激动人们的,扭歪人们的,变化人们的烈情永远消失了,相貌回到大理石一样的沉静了,那是人们真正的本来面目。到那时最虚伪的也现出诚恳的脸孔了,最轻浮也现出严重的脸孔了——大家多少都有些高尚的气氛。而且自然绝不至于慌张失检,泄露秘密。正寝在那里的人也许从前多活得像一只燕子,但是现在——当他能够说出一些值得听的话了——金字塔同人首狮身怪都不能比他更坚执地保守一个秘密。

然后,请想一下,无常之感多么增加美丽的光辉,提高快乐的内容。愁总是随着美,这种愁使我们的美感更见锐敏,正如深绿色的皱叶更显出蔷薇的惨淡容光。观者的美感油然而生,但是他知道这是消逝的,他自己也是消逝的,因此添了一种凄然的酸辛;这酸辛同是提高了美的对象和凝眸者的精神。

一切事情都因有危险而加甜了。快感与毁灭之感相杂,就越来深刻了。没有遇过最后拥抱同最后诀别的可能的爱人还是柔情的门外汉。夕阳感动我们过于朝暾,无非因为它是落日,会引起成千的联想;一个母亲最欣欢的时候是当她双眼溢着泪珠,看她睡着的孩子;她在别的时候绝没有这么痴心地吻他,她也没有这么热烈地为他祈祷;然而,她心里所想的不单是红的脸颊和黄的鬈发;在这样至妙的慈母心情中占有和失却两种情绪奇怪地混在一起,互相刺激。一切大欢悦都是严重的;情调是要用它的复杂程度同它的深刻影响来量的。一个音乐家从一个主音也可以奏出妙乐,但是最富丽的音乐是整个乐器的全部力量都用到的,奏的时候个个主音都得颤动;虽然满是严肃的情调同堂皇的音韵,最后的印象也许是生气勃勃的,称心喜悦的。超过感官满足之上的高尚快乐,它们的锐敏程度是靠着它们所启发的思想的数目和种类。最大的快乐是那种当我们觉得是快乐时候,还能包含死的观念,就以这种奇绝的凄其情绪来妆饰自己。在心境沉静的人们心里每个快乐多少都是用这种奇绝的凄其情绪来妆饰自己。

人生里没有一件别的东西像快乐的来去这么飘忽,这么惊人。若使我们今天在某一地方找到它,明天再到那儿寻觅就是徒然了。你们不能给它安下一个陷阱。它总不至于遇到埋伏,无论你们多么狡猾地万方设计。快乐是没有遵守什么规例的;它绝不依着前次的足迹走路。它令人惊喜地来到我们日常的生活里,像一只白天鹅从空中投到乡村普通的湖里;正同天鹅一样,绝不能找到一个理由,它又举翼飞回空中了,它离开我们,我们唯一所得的是它的回忆。这是快乐的一个特征,我们绝不能晓得它是快乐,必得等到它已过去了。快乐绝不用手指量一量自己的脉搏。若使我们想偷觑一下它的形相,它登时消失得毫无踪迹了。那是一堆没有数过的黄金的一瞥。因为它本质是这样,我们的快乐原来到了什么程度,也就那样程度只在我们的记忆里活着。我们没有听到原来的声音,我们只听到回响。我们当下不觉得快乐;我们只能记起我们曾经快乐过。在快乐时光的核心同组织里既然埋伏了隐约的死的观念,过去快乐所寄身的记忆又总是一种惘然的回忆。所以最俗套的关于过去青春,少年恋史,以及这类事情的感慨总带有一股难于形容的诗的气味,那使我们喜欢,使我们感动。船走过去了所留的痕迹总有一阵愁惨的光荣。近代最美妙的一串诗开头描写诗人怎样瞩目于“快乐的秋之田野”,想到“不可再得的日子”。其实说起来,个人真正占有的东西是他的回忆。别的东西不能使他富,别的东西也不能叫他穷。

在我们热血奔腾,幻想丰富的年少时候,死跟我们还隔得很远,因此有如远景之可以入画。这个狰狞的念头站在思想里正如一座废墟站在各花盛开的美景里。年轻人用殓衣同埋尸所这些观念来做清凉剂,正如热烈地跳舞的人到露台去吸收夜的空气凉爽一下。青年的想象玩弄死的观念,拿来当一件玩意儿,正如小孩子耍有刃的东西,要等到它把手指割伤了,才知道厉害。最阴气森森的诗歌是非常年轻、都还舒服的人们写下的。当一个人心境变成真真严肃了,他是不喜欢干这样无意识的举动。心头有了一两座墓的人用不着徘徊于教堂坟地之旁。年轻的诗人用死来做对照;当他巧言滑舌地用死来做反面文章震动读者的时候,他认为他写了非常俏皮的东西。在他最忧郁的心境里他是最不诚恳,最自私,最妄自尊大。年纪老些,智慧多些的诗人躲避这个题目,正如他躲避苦痛的回忆:或者当他提起它时候,他也是用一种凛然的态度,感到它的尊严和它所含的重大意义。拜伦爵士是当那纵饮之年,一八一四,从跳舞会回来脱下衣服时候写出他的《拉剌》,他是这样告诉我们。一面宽衣,一面大概萦心于喜欢他这个人的那班女子的美目。这位当时爱着死人的惨白脸色,要世人相信他觉得最芬郁的酒是沾有坟墓的灰尘——然而这种酒他常常喝得太多了——的被人们太纵容了的年轻人写出这么一行诗。

那个睡眠是最可留恋的,因为它的梦最少。

这里所说的睡眠是指死。这里要使读者出不了气:干了这个壮举,拜伦就枕而眠,觉得自己聪明过人。试将这个和沙士比亚所见远大的,思想堆得很厚重的名句——那是用同样象征来代表死的名句——

死去——睡去;——

睡去!也许会做梦;——吓,这是个麻烦;

因为在死的睡眠里来的是哪一种的梦呢!

你们立刻可以看出一个人更宽阔的经验如何会使他关于死和弥留的观念更见深刻。中年可以不怕死不下于青年;但是它懂得严重,无心去向瘦削的肋骨开玩笑,或者用亲昵的名字喊它像一个爱人那样,或者插一朵莲馨花在它狞笑的面颊,从这两者的绝不调和得到乐趣。

年纪到了三十的人有时觉得他仿佛从一场大战走出来。同伴一个一个地倒了;他自己的生命好像有什么特别魔力保护着。知道了他朋友们所遭遇的是怎么样——今天十分健康,明天伤风感冒,于是屋里的百叶窗拉下,家中到处是静寂,寡妇孤儿哭肿了的脸孔,第二天报纸上提起这件事,还附带个朋友们肯接收的请求——一个人当他走近中年时候,开始担心于个个暂时的微恙;怕碰到骤雨,穿湿的鞋子坐着就吓得打寒噤;他按自己的脉搏;他焦心地对镜看自己的脸孔,他对于他舌头颜色很加考究。早年里病是一种享乐,使挨苦的人得到奇怪的,可口的温存,那可认为苦痛同衰弱的完全赔偿了;此后又有复元这个快乐时期,那是对于肉、饮料、睡眠、静默都感到无上的欣欢;桌上新采来的一束鲜花,看护妇同朋友们的殷勤照呼同耐心忍受。后来,当一个人居一个位置,要执行职务,那是一天一天堆积起来等候他的恢复健康,病同复原都不是乐事了。病被认为是日常事情一个残酷的阻碍,病人总是不安,有个失掉时间和失掉力气的感觉。他真得失却战斗力了;他老是觉得战争还是在他四面进行着,而他暂时的撤退是件不幸。当然,除非一个人处于非常不幸的环境里,他在中年害病的时候也可以有那些使他早年的害病变为乐事的一切爱情、耐心同注意;可是他不能安于这些上面了,不能像从前把这些看来十足的赔偿了。世界总是同他有关系:因为他的利益同感情的缘故,他已经投身于非常纷乱的关系和其他依靠的密网里去了,一个致命的结果——中年时候这是随时会发现的——要毁坏这一切关系和依靠,带来比淌眼睛更严重的事情。在一个人早年的疾病里,他不但用不着解决这么具体的将来问题,而且他更有强的生活力同希望;他有的是时候,能够等待着;现在躺在室中,他就免不了想起,像塔刻立先生所说的,那种没有复元期的病此刻也许来临了。假使那样病已经来了,怎么样呢?他真是毫无办法了,只好耐心忍受这鞭笞,低首相信全能的主宰。若使他病好了,半打左右的人们会高兴;若使他的病不好,同样数目的人们暂时会受苦;在最近两三天之内,认识他的人们在街上相遇会说道——“你听可怜的某某的消息吗?真来的突然!谁会料到?星期四在——处再会吧。再见。”就这么结束了。你的逝世和我的逝世无非对于我们自己算是很重要的。黑羽毛在一小时之内将从我们的棺车摘下;泪也干了,伤损的心儿又将伤痕补满了,我们的坟墓将变成和礼拜堂的墓地地面一样平,虽然我们不在了,世界还是摇摇摆摆往前行。它并不怀念我们,我们亲近的人们,当起先空虚的奇感消失了,也不会很感到我们的去世。

我们对于临终和临终的话具有好奇心;我们想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样;从将死的人看来,全部的情形是如何。不幸得很——也许,就全局说起来是侥幸得很——我们不能从这些采到消息。将死的人几乎是同死人一样的缄默。从死的环境,颜色惨白,呜咽,板滞的眼神,这些情形所得的推论错与不错的可能性相等。曼夫勒德喊道,“老头子,死去并不是这么一件难事!”司特令写信告诉喀莱尔“死的确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但是不如旁观者所以为的那么奇怪。”也许大概的情形是如此吧。世界到如今已经有六千年了,除开现在活着的人们外,在那上面呼吸过的无数的亿万人们——堂皇的君王,手拳坚硬的乡下人,以及思想绝没有活动过的小孩子——都死了,他们所干过的,我们当然也能够干,它也许没有那么难,也许没有那么可怕,像我们的恐惧对我们所耳语的。死人保守他们的秘密,过一会儿,我们也将像他们那么明白——也像他们那么默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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