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通旦记
先生云:第一次世界大战,梁任公、汤济武诸人都无先见之明,独严又陵谓德国必败,且预言战后世界必有一番群众运动,吾国地大人众,如非自觉自主,则国覆种奴之痛,殆难免云。第二次大战,当倭人肇祸时,英美皆置若罔闻,美且以资源助倭弗辍,吾侪颇引为忧。其时胡适之于《独立评论》有一文,谓美人性情。刺之亦不易动,及刺之过深,必一动而不可御。尔时阅者多不注意,后乃果验。窃叹适之与又陵同一前识。
先生当抗战时,盛称汪大绅《绳荀》之论。其文曰:贾子之论秦也,秦以强兼天下,二世而亡,虽并六国,仅后六国十五年而同亡耳。非强之辜,强而不审于本末之辜也。古之天下,未有不得之强失之弱者。强者百治,以喜则怀,执政者所喜乐,必其利于国而顾及人民之生活者,故民怀之。以怒则威,以令则行,以禁则止,以守则完,以攻则破,以礼乐则雍,以政刑则肃。弱者百乱,以喜则狎,执政者害国病民,其所喜乐,人皆以狎邪视之。以怒则离,以令则梗,以禁则匿,以守则削,以攻则疲,以礼乐则饰,以政刑则玩。得失之数可睹矣。详此所说弱者之象,恰是吾国今日状态。
汪子又曰:强于本者植,强于末者折。强于本者,开无尽之藏,塞无隙之窦,强于末者,尽其藏矣,隙其窦矣,此本末之效也。秦之强,本耶?末耶?刑赏农战,强之具也;今日强者所持以号召之工具与其挟持群众之严密组织及其生产绩效并军备等等,亦皆强之具也。道德仁义,强之本也;今之强者全不用此。刚决刻急,强之末也。强之具,藏之深则愈完,暴之深则速败。刚决刻急,所以暴之也。观德与倭之事,已有明征。而强者不知戒。道德仁义,所以藏之也。今之强者不知此义。古者藏刑赏农战于道德,道德威;藏刑赏农战于仁义,仁义张。吾三代盛时皆然,此后如文景休养而武帝收功,隋文唐高休养而太宗收功,皆非仅从事于强之具者。秦孝公、商鞅知有强之具,不知有藏,以强立强,势已易竭。德倭皆以强立强,而不得不竭也,犹不监诸。始皇、李斯更从而暴之,暴之不已而具竭。强之具既暴而无藏,何能不竭?希特勒之亡其国,犹吕政李斯也。盖其始也,以强立国,以民力立强,以刑立民力。此刑字义宽。凡今强者之法制、威令与组织等等,凡所以驱策、鼓舞与挟持民众之具,皆刑也。德倭强时,皆以刑立民力。凡强者罔不如是。其继也,以强竭强,以民力竭民力,以刑竭刑。其卒也,以强败强,以民力败民力,以刑败刑。宜深玩。强之所由立者刑,并民力于农战;刑字注见上。秦以刑威,并民力于农战。今之强者以刑威并民力于生产与战备。其事同也。所由竭者刑,并民力于恣睢;向者德倭之民恣睢已甚。所由败者刑,并民力于昏虐。人人习于残酷、侵略、猜刻、争斗,全无理性。立于孝公、商鞅,竭于始皇、李斯,盖失其本也久矣,此藏之不深之祸也。余观汪子论秦之得失,而实通亿万世,举大地上凡有国者之得失,皆已烛照而数计之,未有能外其定则者也。德倭之事既验,后有为德倭者,可知也。以强立国,以民力立强,以刑立民力,古今之强者尝以此致一时之强。而其继也,以强竭强,以民力竭民力,以刑竭刑,终于以强败强,以民力败民力,以刑败刑。凡古今强者所以毁人国而卒自毁者,罔不如是。人类何故如斯昏愚、惨毒,岂不痛哉?其愚且惨之端,实在其妄冀以强立国。将以强立国也,自不得不以民力立强。将以民力立强也,自不得不以刑立民力。凡强者所以驱策、鼓舞与劫持民众之一切具,皆刑也,虽有所持之美名,亦成幌子,而变为强之具,易言之,变为刑。皆所以立民力也,而终无可逃于以强败强,以民力败民力,以刑败刑之归宿。古之秦,今之德倭,非其明效大验欤?继今之为国者,若壹意以强立国,则其得失之数可知。昔者子贡问为国之政于夫子,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大哉圣言!真千古治术之大准也。一切生产皆足食之政,一切军备皆足兵之政,此与以强立国者未始有异,而其与强者天壤悬隔处,则归本民信是已。信者,诚信。孟子曰:“诚者,天之道也。诚只是实理,生天生地,生人生物,只是一诚。思诚者,人之道也。”人禀实理而生,必思所以存其诚、尽其诚而后乃尽人道合天德,否则不成为人。民皆尽其诚信而远于狡变、猜疑、凶暴等等恶德,则人极立而太平之休可致也。以民信言于足食足兵之后者,仓廪实而武备修,然后教化可行,所以异乎后世迂儒之论。朱子《集注》释民信,以民信于君上为言,此则帝制思想误之。下文“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则信乃人之所以立,即谓人必存其诚信,尽其诚信,始得树立为人,否则不成为人。此“立”字与《雍也》篇“仁者己欲立而立人”之“立”同。朱《注》殊失圣意。夫曰“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则是以诚信立国,而与以强立国者根本截异。以诚信立国,则不待以民力立强,而实以诚信结集民力,自无不强,而不至为凶狡、猜刻、暴戾之强。刑措弗用,民力充实,无待驱策,更无可劫持,民皆自由于诚信之中。食足而将导养其灵性于美善的创造,非可沦溺于食之中以厚自利而食人也。兵足则以御强暴侵略,非以杀人而动兵也。故以诚信立国者,将率人类而皆畅其天性。以强立国者,将率人类趋于自毁。二者觉与不觉之分,善恶之辨,得失之数,吉凶之应,昭然判矣。今日世界人类所急需者,孔子之道。惜乎吾国人莫之究,而外人又无从传习六经四子也。
后生有为文妄攻《新唯识论》语体本者,徐君以示通旦。取阅未竟,则皆摘字摘句而议之,不解上下文意,不究立言根底,又且以肤浅知识为依据而诋毁玄义,迷离倒妄,不可究诘。因乘间言之于先生。先生笑曰:哲学本不可为一般人言,必有颖悟而又能虚怀穷理者,始可会吾意耳。凡著书者如期庸俗之共喻,则其书无著可也。老氏曰“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此至言也。《春秋》之义,微者不责,贱者不书,任之可也。
(丁亥秋通旦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