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准记语
科学各有其研究之对象与领域,而方法则严于实测。每有臆说初兴,未经十分证实,而鼓动众听,几无异词。及至有后说反前,测之于物界而征验不爽,则众舍彼而就此,奉为定论,坚立不摇,此科学有明征定保之效也。独至哲学谈本体,则与科学迥异。本体无形相可见,即无实物可测,大抵各逞所见,而为一家之言。人见其纷然无定也,乃退而探究人类之知识是否足以探讨本体。故暂置本体论而从事于知识论之研究,此哲学界之一大转变也。夫知识论固为探求本体者所必资,然后人却专在知识论上玩弄,遂至讳谈本体。西人有警语云:磨刀所以宰羊。今磨刀霍霍而无羊可宰,岂非怪事!今之喜玩弄知识论而不承认有本体者,其迷谬正如磨刀之喻。
科学方法以实测为本,即玄想所及,特有发明,仍须验之于事物,方足取信于人,否则亦难自信也。但一言及于实测,即有物矣。若谈到宇宙本体,则无形无象,一切科学仪器所不能见,不可以实测求也。然虽无形象,而实为宇宙万物之源,不得目以为无。若无本体,则万物何自而形成乎?科学只能研究事物互相关系间之法则,故此等知识只属于表层的而不能证会实体。《胜鬘经》曰:“澈法源底。”“法”字犹此土云事物。此言佛之为教,澈了万物之根源底蕴,即证会实体之谓。此则非科学所能也。
“本隐之显,推显至隐”二语,包罗无限,究其根极,亦曰体用而已矣。隐谓体也,显谓用也。体具众理,备万德,而无形象可见,故谓之隐。“本隐之显”是谓即体成用;“推显至隐”是谓即用识体。
宇宙万象即大用流行之迹象耳,不可于此分层级。若谓先有大用而后作成宇宙万物,则谬误甚矣!当知即万象是用,即用是真体之显现,用外无体。但于用上而不泥其迹,直悟其为真体之显,便是即用识体,如众沤是大海水所现。知此者,即于众沤见是大海水,言即用显体,必如此方无过。欧阳先生据唯识义,其真如纯是无为,其宇宙万象实皆生于赖耶识中一切种子。体用条然各别,而言即用显体,岂不异哉?
吾之心即是天地之心,而凡夫不悟者,因凡情承认有一己之个体与天地万物相对待,如是则分内外、彼此、同异种种差别,而一真法界此借用佛经名词,与原义不必符,此中犹云全宇宙。乃破碎为无量沙粒,吾人亦是沙聚中一微粒,其然,岂其然哉?故必遣除凡情妄执而后知物我同体,吾身之主宰谓心。即天地万物之主宰也,故曰“官天地,府万物”,理实如是,非意之也。
西洋谈本体者,大抵本其向外求理之心习,直以本体为客观独存的物事而推求之。其实宇宙人生非可剖析,云何可于吾性命外别寻本体?科学于现实世界,必设定为客观独存,故必任理智,作客观的研究,而哲学穷究本体,则不当与科学同其态度与方法。
变易指宇宙万象言,亦即大用流行之谓。然吾人难了流行之妙,却见有实物者,则由吾人于实际生活中妄起执著所致。
执著不能凭空而起,必有其可执著之迹焉。原夫大用流行,势极猛疾,动之疾便凝聚而似有物。此物非实有,但动势之迹象耳。而人情妄执,则计此迹象以为实物。如燃香楮,猛力转之,见旋火轮,虽知非实,而轮相固在。设问何以成此轮相,则全由力之猛疾续运而成。又如闪电,虽一瞬即逝,亦现似有一物事,即电光是也。此光何自而来?亦力之运行使然也。可见物质本无,但因力而诈现其相,妄情执之以为物耳。
穷神知化,化亦神也,此意最为深远。《论语·子在川上》一章宜细玩。夫前水方逝,后水即生,是不断也;前水才生即逝,未曾留住,是不常也。不断不常,即刹那灭义。方生即灭,方灭即生,化化之妙,灭灭不停,即生生不已,非神而何?逝者如斯,是生灭义。不舍昼夜,是恒常义。虽灭故生新,而实恒久不已,于变易见不易,乃无生而生也,穷神知化之意,至此极矣!无生而生之义殊难言。天地大物也,谁生之乎?凡情计有上帝造生万物,此乃虚妄构想。如实而谈,上帝本无此物而宇宙非无真宰,但此真宰不可以拟人之观念相推度,不可说为具有人格之大神,是乃独立无匹,无形无象,亦虚寂,亦刚健,既不从他生,亦复无所生,故曰无生。然以虚寂而刚健故,其自体却是生生化化,无有穷竭,故乃现似宇宙万有,故曰无生而生。奇哉奇哉!无生而生,世有能言其故者乎?
学者既闻无生而生,更当知生而不有之义。夫生生者,大用之谓,本无实物,即无时间空间可言。生生之流,刹那刹那,灭故生新,无物暂住,故知生而不有,则于生而已识其本无生矣。
刹那灭义,不必惊疑。如生理学者言新陈代谢,七日之间而全身尽易其故,此与刹那灭相距虽甚远,然可从此悟入。非此则七日代谢之事,何自而起乎?故知刹那灭义非是玄谈,于此不生执著,即悟生而不有也。生生化化即是空空寂寂,神乎神乎!
万物皆备于我,乃唯识义。汉以来儒者不知发明此旨。夫内外分畛,物我对峙,此经验界中之事也。如此则宇宙只是一盘散沙,人生不过沙聚中之一微粒,此凡情之大迷也。若了万法唯识则无此失。如眼识看色,愚者认色为外物,其实色不离于眼识,即色非身外之物;耳识闻声乃至意识缘一切法,皆可准知。天地万物皆不离吾心而外在,故说万物皆备于我。杨仁山居士尊佛家唯识之论而薄孟子,非独不解孟子,恐于唯识亦极疏也。
万物繁然,固有待矣。若于一一物而识其本体,则无待矣。故知言无待即有待,言有待即无待,此妙之极也。
体用不二义,自《新唯识论》出,始圆融无碍。吾国先哲于此实欠明了。如横渠乾坤父母之说,则天地与其所生之人或物,毕竟两相对待,非体用不二之旨也。然体用虽不可分,要亦不能无辨,如吾所举众沤与大海水喻,形容最当。众沤本非离大海水而有自体,但沤相不无,故众沤与大海水虽不二,而不能不分言之。体用分言,理亦犹是。
《特辑》云:万物皆天命之显。命字义训甚繁。朱子《中庸章句》言“命犹令也”,殊不可从。命乃流行义。《诗·周颂》云:“维天之命,于穆不已。”流行故言不已,若是恒常而不流行的物事,如何着得“不已”二字?故命者即谓本体之流行;显者直接呈显,如众沤是大海水呈显,非有二也。若以为天地出生人物,则说成二片矣。克实论之,无所谓万物,其所谓万物,只是本体呈显而已,玩沤海喻自见。俗情误在计执现象界,遂生种种臆说,如上帝造人物之类,其影响及于后之哲学家,亦纷纷以为本体超于万物之上或藏于其后为之根据,虽不一其词,总有打成两橛之病。学者若能不滞于物,不执于相,便见得事事物物莫非天命之显。庄生言“道在矢溺,道在瓦砾”,孟子言“形色天性”,其说至精妙。盖宇宙之大,形形色色,万有不齐,莫非天性,虽矢溺之贱,瓦砾之微,若遗其迹而识其本体,即皆道也。“呈显”二字宜深玩。
物物各相属,亦各自为主,此义深微。宇宙万有盖无有不互相属者也。近世各科学之发明,皆以万有为整体,如天文家谓太阳系乃至一切星云却是互相联属而为一完整体;生物学家亦谓每一生物非孤立者,乃与全宇宙相联属为一整个之生机体。杨慈湖《己易》言“万物一体”,其说已得证明。若以为一切物各独存独立,则成散沙矣。
物物各自主者,与上举相属之说正复相成,唯万有为一完整之全体,而无有首出庶物为主宰者。足知一切物皆是本体呈现,即一切物各各具有圆满无缺之本体。易言之,一切物皆平等,一切物皆神,一切物各自主,《华严》“光光相纲”义与《大易》“群龙无首”义,可互相发明。西哲泛神论亦有意思,但所见未能透底。
二氏以虚寂言本体,老氏在宇宙论方面之见地,则从其本体虚静之证解,而以为宇宙只是任运,任自然之运行曰任运。无所谓健动也,故曰“用之不勤”。佛氏在宇宙论方面之见地则从其本体寂静之证解,而以为五蕴皆空,五蕴实即心物二方面的现象。宇宙者,本心物诸现象之总称。心物空,即无所谓宇宙。唯欲泯宇宙万象而归诸至寂之涅槃。涅槃,真如之别名,即谓本体。老、释二家之人生观,从其本体论、宇宙论之异,而其人生态度,一归于致虚守静,一归于出世,故其流极,至于颓废或虚伪,参考《读经示要》第二讲谈二氏处。而人道大苦矣!儒者于本体,深证见为刚健或生化,故其宇宙观,只觉万有皆本体刚健之发,即万有皆变动不居、生生不已、活泼泼地,无非刚德之流行也。虽云于万有而识其刚健之本体,亦可说万有之相已空。譬如于众沤而知其本体即大海水,则沤相已空。但此与佛家意思天壤悬隔。佛氏空万有之相以归寂灭之体,吾儒则知万有都无自体,而只是刚健本体之流行也。故儒者之人生观,要在自强不息,实现天德,天德即谓本体。如是乃即人而天矣。
吾儒以《大易》为宗。易道刚健,刚健非不虚寂也。无形,无象,无染污,无作意,曰虚。寂义亦然。虚寂故刚健;不虚寂则有滞碍,何刚健之有?但以刚健为主而不耽溺于虚寂,故能创进日新,而无颓废与虚伪之失。横渠“易道进进也”一语,极堪玩味,非刚健,则无以言进进也。孔孟之学皆以刚为主。《论语》“刚毅、木讷近仁”,木讷亦刚也,但就刚毅之形于外者言之。唯刚乃得为仁也。仁体呈现时,私欲不得干之,此可见乾德刚健,故易家言乾为仁,此七十子授受无失者也。
《论语》《大易》同以刚健言仁。《朱子语类》以柔训仁,便杂于佛老,失《易》旨矣。
宇宙之心非超脱于众生或万物之上,乃即物物各具之心便是宇宙之心。何以征之?如一人向隅,满座为之不欢,此何故耶?唯人人同此心体,乃有此感耳。彼此之分,乃习气使然,非性分本然也。孟子言“心所同然”,庄子言“自其同者观之,则万物皆一”,皆见性之谈。如“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此时之心,将孺子与一己毫无分别,乃天机自动而不容自已者,随感显发,莫非此心也,中国学术之神髓在此。
余少时读严又陵译《天演论》。又陵按语解释佛家“不可思议”一词有云:“智者则知由无常以入长存,断烦恼而趣极乐,正如渴马奔泉,久客思返。真人之慕,诚非凡夫所及知也。”当时不知何谓长存,岂谓修养功深,庶几灵魂永存欤?然殊难置信。又陵“长存”一词究作何解?亦不得知,想彼只是作文章也。后读阳明《咏良知》诗,“无声无臭独知时”云云。始憬然有省,却不管又陵意如何、佛氏本旨如何,而吾自悟当下便是长存。此意极不易言,系乎见性与否?凡夫迷执躯壳,只堕溺无常之生死海中。至人超越形气,直得本体,则时空内外等见无自而起,禅家所谓澈体真常者是也。夫无常乃相对也,见性则即于相对而见绝对,固非于相对之外别求绝对。所谓“由无常以入长存”,实非在无常之外更有长存之境,如净土宗之所谓西方极乐世界及耶教之天国也。孟子“形色即天性”与“天地同流”之言,皆此旨。
以涵养察识工夫孰为主要互相研讨者,朱晦庵、张南轩二人煞费苦心。朱子首问学延平,延平教之涵养。朱子初未能信,其后乃深知涵养之要。然察识自是涵养中事,二者本不可分。以涵养为主,而辅之以察识,斯可矣。若舍察识而言涵养,则流弊甚大。常有自居无过而不知反省者,是空言涵养之失也。无论有事无事,常保任此心,揭然有所存,恻然有所感,而无放失,此涵养之谓也。然几微之间稍有不慎,而主人公即不在,此时若不有察识之功,则正所谓养奸耳,可不惧哉?又慈湖专主不起意,亦不可尽从。当知涵养无间于动静,须济之以察识,否则模糊度日,不知其失矣。
人伦日用间,随处致力于涵养本源,省察得失,使隐微之地无纤芥染污之根,将神明日盛,而本体彰显,始悟神化之妙皆自性出生。此儒家根本精神,无待别求途径者。宋明儒犹秉此心传而时杂禅机,不免滞寂。其流至于委靡无生气,此所当矫正也。
“真体”一词,言其为万有之实体也。“自性”一词,则克就真体之在吾人分上而言也。吾人自性即是万有实体,本非有二,但取义各有分际,名称遂尔不同,勿泥勿淆乃可。
曹慕樊问:理智与知识二词有异否?先生曰:理智就心上知的作用而名之,此作用必经验于事物,而后知识始得构成,故有异。问:云何性智?先生曰:性智即是本心,亦即是本体,理智却是性智之发用。
儒者“体认”一词,有时可与“证会”一词同解,有时又似泛言之。朱子常有亲切体认之语,即读书穷理之际时时寻绎玩索之谓。此固切要,然与吾所举“证会”一词殊不相似。今云证会者,谓本体之自明自了是也。佛氏谓之证量,亦云现量。阳明《咏良知》诗“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无声无臭而独知者,正是吾之本体即本心炯然自知也,斯即证会之谓。至程子云“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认得来”,此“体认”一词如作证量解,似亦可通。但程子本意,似是于日常践履中,用涵养察识等工夫体认得天理流行之妙,此似在发用处说,而与证量似微有不同。证量则真体独立,冥然自证,乃于泯绝外缘时见之耳。此意难言。
佛书每称内证离言,内证即自知之谓。言者,宣达心之所思;离言即离思想,不起推度,不杂记忆与想象等作用,此证会也。但佛氏视此为神圣之极,非凡夫所能有。果尔则是谓凡夫无圣种矣。实则吾人于神志清明之时,澄心静虑,游思不起,而灵明固在也。盖人人皆有自明自了之体,一念熄染,当下便是也。然佛氏不许凡夫有证量者,盖以为凡夫只是妄识,而其真体不曾呈现,其说亦自谨严。但谓凡夫全无真体发露时,则凡夫用功将以何为把柄?岂不长随妄识流转?故曰无圣种也。今如灵曜当空,云翳悉尽,此可以喻真体发见。然阴雨之天仍不无照物之明者,云翳虽起而太阳固在,只未完全显现耳。若以其未曾尽显而即视为全不得显,则失之远矣。言凡夫绝无真体呈露、纯是妄识者,其不应理,何异谓阴雨中绝无阳光耶?无著、世亲唯识之学,根本错误。
内证离言者,真体呈露时之自明自了,不杂丝毫想象与推求也;一涉想象,便成言说相,不是内证之候。
夫证会者,一切放下,不杂记忆,不起分别,此时无能所、无内外,唯是真体现前,默然自喻,而万理齐彰者也。思辨则于不自觉中设定有外在世界,而向外寻求,测于一曲,遗其大全,滞于化迹,昧其真相,此证会与思辨不同也。
每日宜有一段时间,凝神定气,除浮思杂念及一切想象与推度,唯是澄然忘念,此中至虚至寂,而竟不同木石却炯然自了,即是证也,即本体呈露也。阳明所谓“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乃证见自性之言。
真体亦虚寂,亦生化,所谓天道不言而四时行、百物生之妙,唯证量中自得之,非思想猜度所可相应。
准问:云何得证量?先生曰:《新论·明宗章》曾言及之。此须有修养工夫,真积力久,惑染尽净,真体呈现,尔时主人公自明自了,谓之证量。主人公系宗门语,即真体之代词。故问题不在如何是证量,而在如何得到真体呈现。故儒家重修养,佛氏严于地前及入地等万行也。
私欲净尽,杂念不起,即见性之候。湛然虚明,乃是真体当下呈露,其生生不息与恻悱不容已之几,油然畅然。明儒罗念庵已近此境地矣。
佛家言转意识成妙观察智,最有意义。念虑澄清,不杂妄想,大明遍照,活泼泼地,妙之至也。
准问:儒者言存心之功,每曰保任何耶?先生曰:保者,操存之谓。诸葛公云“使庶几之志揭然有所存”是也。此项功夫,一有疏懈,则本心亡失,而染习便乘权矣。故当有以操持此本心而使之常存不放也。然操存非以此心视作一物而把持之,若如此着意即私也。故保任之“任”字甚妙。任者,任其自然流行之谓也。有保任之功,则弛懈与迫促之弊可免。
孟子言操存,此义深微至极,而不悟者,以为用心操持之于此,好似别用一心来持此心,乃大谬也。操持只是依着本心而听其为主于中,毋令私意或染习得障蔽之而已。不论有事无事时,操持工夫须恒勿间断。有事时,而操持得本心在此,他自然知之必于明,处之必其当,不肯安于迷谬;无事时,而操持得本心在此,他炯然虚明,不昏不乱。孟子云操之则存者,只是如此。如不操持之,即本心便亡失,而私意或习心起来作主,有事时,固是习心乘权,不能知明处当;无事时,也是习心占据,憧憧扰扰。孟子云舍则亡,谓舍其操持之功而本心亡,其患乃至此也。
西洋人尝有一种猛厉辟发之力,随在发见,若不可御者,与吾人性情大有不同之处,且自古已然。往岁曾见希腊人物画及吾西汉人物画像,较其气象,吾信中西人由来便异。希腊像为人踞地作势,纵身欲前,如鸷鸟之将举,猛兽之思搏,其活泼泼地,富有生气,生龙活虎犹难喻之也。西汉造像若昂首天外,挺然独立,此种超然岸然之风度亦自可贵,而绝不现猛兽鸷鸟气象,此其异西人处也。
吾国先哲,重在向里用功,虽不废格物,而毕竟以反己为本。如孟子所谓“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又言“万物皆备于我”;程子言“学要鞭辟近里切着己”,此皆承孔子“古之学者为己”之精神而来。老庄虚静之旨,其为用力于内不待言,此皆与西人异趣者。西人远在希腊时代即猛力向外追求,虽于穷神知化有所未及,而科学上种种发明,非此无以得之也。今谓中西人生态度须及时予以调和,始得免于缺憾。中土圣哲反己之学,足以尽性至命,斯道如日月经天,何容轻议?至于物理世界,则格物之学,西人所发皇者,正吾人今日所当挹取,又何可忽乎?今日文化上最大问题,即在中西之辨。能观异以会其通,庶几内外交养而人道亨、治道具矣。吾人于西学,当虚怀容纳,以详其得失,于先哲之典,尤须布之遐陬,使得息其臆测,睹其本然,融会之业,此为首基。《大易》正是融会中西之学。
中西学者皆有反理智一派。中土如老庄即是也;老云“绝圣弃智”,此所谓圣智,即指理智与知识。罗素于康德、柏格森亦目为反理智,则甚误。康、柏二子之意,似只谓理智不可以得本体,故理智之效用有限,而非谓理智可屏斥也。柏氏且自言非反理智者,何可妄诬之乎?但柏氏言直觉不甚明了,时与本能混视。本能即是习气,习气缠缚于人,茫无涯涘,不可穷诘,隐然为吾身之主人公,非有极深静定工夫,不能照察而克除之也。柏氏犹在习气中讨生活,实未证见自性也。其言生之冲动,冲动即习气也。自科学发达,物理大明,而人事得失亦辨之极精。不道德之行为改正者多,如男女平等及民主政治与社会平均财富,此等大改革皆科学有补于人类道德行为之大端也。然此但就道德发现之形式上说,固赖科学知识进步,而见后胜于前。若夫道德之根荄,终非科学所能培养,唯有反求诸己而自识其所固有之真源,保任勿失,扩充不已,然后其发现于日用云为之地,乃有本而不匮耳。
佛氏一方谈生灭,一方谈不生灭,此与《新论》发挥《大易》之不易变易二义,似近而实绝不同。佛氏于体上绝对不许言生化,于变易法,即所谓诸行或八识及其种子,却不许说由真如现为此,故生灭与不生灭截成二片,分明与体用不二之旨相背。
本体不只是虚寂而已,乃纯善、刚健、进进不已者。唯其如此,故非一成不变之死物。其自身是备万理、具万德而含有无限的可能,故生生化化,无穷竭也。佛家说真如,只是无为而已,不生不灭而已,非一成不变之死体乎?
《系传》言:“以体天地之撰。”韩康伯注:撰,数也。朱子谓撰犹事也。均不可从。撰有具义。此中“撰”字,当作功用讲,乃“具”字之引伸义也。“天地”一词,非目苍然之天,块然之地也,盖为真体之代词。真体肇万化而无息,是其功用。吾人能反己而实体之,则知真体元非外在,即我之自性也。其无量功用,皆我所固有之也。此是亲证之旨,非意想也。
佛氏言生灭,实则言生便足,其必举灭为说者,亦有其故。以一般人总以为变化之际,每由故物转易为另一新物,或故物由过去传来,时时加上新的分子。佛氏欲对治此失,故方便说一灭字,明无故物暂住,亦是不得已之词。然《大易》只言生生,其义更美。言生生便无故故也。孙颖川先生亦见到此。
无机物实非无情。一切物皆元子电子所聚而成。元子电子者,动力耳。其动也,亦如有意志者然,但其相甚隐微难见耳,以为无情则非也。
穷理至极,存乎信念,真知与正信常相伴。穷到最上之理,推论与索证均用不着,只自明自信。
近见林宰平志钧。先生与师一信,谈及《新唯识论》语体本云:兄此作,立义、用意皆极好。立义则握住体用不二之绝对一元论,绝对、相对,一元、多元,当然不能分开看。中西及印度哲学说不通处,此能通之,而更透出一关。在中国则前人非不依稀仿佛似达此境,而见之未透,故握之不坚。兄独玄珠在抱,横说竖说,百变不离宗。《新论》如是,《示要》亦如是。《读经示要》省称《示要》。《示要》更成熟,不知兄自谓如何?至用意之好,则勤恳敦挚,唯恐读者不晓,此确是立人度众、绝大志愿云云。师得此信,以示准等。准曰:西洋人谈实体与现象,毕竟未得圆融;印度佛家生灭即现象界。与不生灭即实体。说成两片去,其失亦同西哲,都是根本障碍。根本不通,纵其立说能成体系,有许多精思处可玩,然与真理究不相应,终是戏论。《新论》出而真理如日中天,此真人天盛事也。师笑曰:真理没有隐蔽,古今许多哲人偏见不得,只为各杂情见去推求,转增迷惘。师尝云:不独哲学家未离情见,佛氏以人间世为生死海而生厌离想,何尝不是情见?宋人词曰:“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可玩也。
慕樊曰:心物问题,西洋人一向聚讼不休。《新论》明由体成用,譬如由大海水成众沤,本体绝待,喻如大海水;用则万殊,喻如众沤。大海水举其自身成为众沤,故不可于众沤外觅大海水。本体全现为大用,故不可于用外觅体。若计本体超脱于现象界之上或隐于现象界之后,而为现象作根据者,皆大谬。故体用本不二,譬如大海水与众沤岂可二之乎?而亦未尝无分也。譬如众沤,虽各以大海水为体,而非无一一沤相可说。体用不二而非无分,义亦犹是。自体上言,本无所谓心与物。何以故?本体绝待,备万理,含万善,至虚至灵,具有无限的可能,然实无形无象,无有作意,非如人起意造作故。唤作物固不得,唤作心亦不是。心对境彰名,此体无对,何有心名?
然自用上言,翕则为物,辟乃为心。翕辟本一体流行,而现为相反相成之二势。在此等意义上说,随俗则心物俱成,《新论》有真俗二谛义,俗谛依用上建立,即心物俱成。不可以心消归于物而说唯物,“不可”二字一气贯下。不可以物消归于心而说唯心。于二势用翕辟或心物。随执其一为第一因,皆属谬误。唯心论者说心为第一因,唯物论者说物为第一因,其实二宗皆过。对待法故,心物依俗谛言,是相对待。不得执取任何一方而言唯。克就心或物言,并不得说为实体是相对故。《新论》明翕辟成变之义,不执任何一方为第一因,无世间唯心唯物等过。《新论》依用上立俗谛义,则心物平等,不执任何一方为第一因,极应正理。
佛家唯识论,其八识与种子之一套说法,却是一种堆集论,八识拆得极零碎,种子亦是众多颗粒,非堆集论而何?其不应理无待言。
慕樊以为,心物问题,惟《新论》解决最圆满,翕辟成变之义,可借用伊川语“真泄尽天机”,然非深心体之,则亦莫知其妙也。
又复当知,《新论》即用显体,则翕辟二势虽由一实体现为如是用。本体现为大用流行,而此大用必有两方面,曰翕,曰辟。易言之,即此翕辟二势名为大用。辟之一词只表示一种刚健、虚灵、纯善、清净、升进、开发的势用,此势用是无在无不在,没有封畛的。翕之一词,只表示一种似凝聚而有成为形物的倾向,并且似分化而成众形,其实,翕也是一种势用,并非果成实物也,但有成为众形之倾向而已。翕势与辟并非有根本异处,但因其有成形之倾向,而别立翕名。据《新论》的说法以为,本体要表现他自己,必须现为与其自身相反的一种翕势,否则只是荡然空洞无物的世界。然如全成为翕而无辟,便是本体完全物化了,全宇宙只充满了物质,而生命与心灵终不发现。所以翕辟成变,就是老子所谓自然的道理。自者自己,然者如此。本体之显为翕辟,是他自己如此,没有使之如此的,也不可说他是有意造作的,是无理由可问的,穷理至极,还归无理。然翕之方面,已有物化之虞,唯辟乃是称体起用,称,去声。辟的势用全不改易其本体之德性,如刚健、灵明、纯善、清净、升进等德是也,故云称体,谓不失其本体故。若夫翕,则将物化而似失其本体矣。故于辟而可以识其本来面目。本来面目即本体之代词。申言之,不妨说心是宇宙实体。由是义故,虽于俗谛方面,心物平等,而摄用归体,即融俗入真,真谛依体上建立,俗谛依用上建立。摄用归体,即融俗谛以入真谛。乃于心而识体,故说唯识。唯者殊特义,识者心之异名,于心识体,故称殊特,而置唯言。斯所以异乎世间唯心之论者。彼不辨清体用而误执心为第一因,譬犹童稚临洋岸,不知大海水与众沤虽不二而有分,“不知”二字一气贯下。竟谬执众沤为实在,此过岂得云小?若成年人知众沤实以大海水为体,且知众沤皆不失水性,遂于众沤而说此即大海水也,如是说者,亦无有过,以彼既辨清沤与水,大海水省言水。乃复摄沤归水,遂于沤而目以水,是则应理,何过之有?《新论》发明体用,即心显体,心即是用。此言即心显体,犹云即用显体。故无世间唯心论者所有诸过。如前取譬,思之可知。
准曰:哲学家有持非心非物之论者,其失云何?慕樊曰:哲学上根本殊途,无过唯心、唯物二宗,诸持非心非物之论者,骨子里或近唯物,或近唯心。格以《新论》,明体用不二而有分,虽分而不二,与言用而申翕辟成变之旨,则非心非物之论,固与唯心唯物同一根本错误,何须别论。
准曰:尝闻诸师,西哲谈本体,大抵视为离自心而外在之境,不知吾人生命与宇宙大生命元是浑一不可分,吾身之主宰主宰即心之异名,心是主宰乎身者,如《论语》言,非礼勿视、听、言、动,足见心是身之主宰。即是天地万物之主宰,非可二之也。《新论》主旨在此。哲学不仅是理智与思辨的学问,尤在修养纯笃,以超越理智而归乎证量。证量,见前。《新论》根本精神在是,中土圣哲相传血脉亦在是,吾侪当好自护持。
通旦曰:《新论》发挥不易变易二义,虽云依据《大易》,然经文偏就人事立言,其于形而上之理,但引而不发。《乾凿度》虽标不易与变易诸义,然不过简单数语。汉以来儒者只存其文而绝无发挥。至“乾元始物”之义,象数家释此,便与哲理无关。义理之儒,大抵以乾父坤母为言。理学开宗最重要文字无过《识仁》《定性》《西铭》三篇。朱子虽力尊《太极图说》,然实际无甚影响。《西铭》乾坤父母之说,宋以来言《易》者,大抵不出其范围。父母一词的意义,本谓万化之源。然所谓万化之源一语,又看如何说法。在见到体用不二义者,有时不妨说此语。而未了体用不二义者如说此语,则其涵义自别。因为彼可以将万化之源与依据此源而起之万化析成二个,譬犹父母与其所生子女究是各别,不可合而为一也。在先儒书中,涉及形上之理时,总觉其于体用不二义尚有滞碍在,即《乾凿度》谈不易与变易,似与新论意思亦不全相似。《新论》虽以《易经》为宗主,而其根本大义,体用不二。实扩前圣所未发。玩宰翁来函,亦此意也。
准曰:《新论》主张哲学当融会各方各派思想,不可以门户之见自囿,《新论》中卷《功能章》有一大段文字发明斯意。此甚重要。师近订定黄海化学社附设哲学研究部《简章》第一章课程条下附记,略明中、印、西洋三方学术思想之优点,须观其会通,甚有深意。
慕樊曰:《新论》谈体,取佛氏之空寂、道家之虚静、《大易》之刚健与生化融而为一,详《新论》语体本中卷。此自有形而上学以来,无此盛事。本体固是寂静,佛家宗派虽多,然印以三法印,莫有外此,若异此者,不名佛法。三法印毕竟会归涅槃寂静一印,三藏无量义悉入此中。中土道家之虚静亦与佛氏同符,佛之徒轻视道家,未免门户见太甚。虽佛道人生观不必同,彼此造诣浅深容有异,然二家对于本体寂静的证会则有符契处,不容否认。此则师所尝言者也。而亦何尝不是刚健与生化?佛氏必将生灭与不生灭横截成二片,其谈真如即本体之名。只是不生灭,不许言生;只是无为,不许说无为而无不为。《易》之太极,老子之道,皆本体之目。老曰“道生之”,又曰“道生一”云云,又曰“道常无为而无不为”;《易》曰“太极生两仪”,皆未尝于本体只言寂静而不言生化也。唯道家不言刚健,此其与儒家异处。佛氏谈体乃偏彰空寂,此不独异儒,而与道亦有异。盖道家原出于儒,究与佛不同根底也。道家亦不免耽虚滞静,故不言刚健。此皆与儒者本原处相隔碍。夫于本体,证到空寂,则其人生态度亦倾向空寂去,而末流将不胜其弊。于本体证到刚健与生化,则其人生态度亦倾向刚健去,而免于委靡。实则本体元是亦空寂亦刚健。言刚健即摄生化,故生化不别言。空寂者,言其无迷暗,无方所也;刚健者,言其生生之盛,升进无坠也。本体是生化无穷竭,而确不是盲动的。吾人证得本体亦空寂亦刚健而自我实现之,观空而不住于空,佛家大乘修法空观,于一切法无所执著,荡除迷惑,是之谓空。然亦不可住著于空。若持空见,妄计一切皆空,便成大病。体健而克尽吾性,则德盛化神,维皇建极矣。皇者大义,叹词也。建极,立人极也。极者,至极无上之称。人能实现其固有之本体而不至于物化,是乃游于无待,与极为一,更无有出其上者,是谓人极。
准曰:由大用流行之翕势言,大用流行亦可云大化流行。则所谓自然界之每一事物或每一现象,实即翕的动势之迹象而已。参考《新论》中卷《功能章》及下卷《成物章》。师尝云化迹者是也。化者造化。翕的动势即大化流行中之一方面,其异乎另一方面之辟势者,则以其有成物之倾向而已。此翕的势用甚大,不可究诘,故以造化形容之,谓若造作变化也。迹者迹象,造化之行,宛尔有迹,故云化迹,俗所谓事物,即此化迹也。科学研究所及,似犹不越化迹范围。至于翕辟二势或大化流行之神妙与其真际,真际谓大化之所由成,即指本体言之也。殆非科学所能过问。师尝言,真理当由证量得之,孙颖川先生极同意。
通旦曰:《新论》下卷《明心章》谈根义处,实是一大发明。心为形役之故,于此乃有说明。阳明所云“随顺躯壳起念”,亦须参研及此,而后可得一解释,否则人皆有本心,胡为随顺躯壳起念乎?《新论》发明根义,最极渊微。昔者林、邓二君读《新论》后,犹疑人生何故起恶。殊不知万恶只是心为形役,而心何故为形役,则《新论》谈根义处已说得明白。惜乎读者不深体之也。
因宰翁与师谈《新论》之信,吾侪不免触发一番议论,未知有当宰翁意否?孙颖翁尝言,《新论》理趣幽博,宜作一提要,以便读者。先生曰:提要最难作。《大学》是六经之提要,《中庸》是《易》《春秋》之提要,佛家《心经》是《大般若》之提要,《百法》《五蕴》《显扬》并是《大论》之提要,《瑜伽师地论》亦名《大论》。此事岂易言哉?准问:宰翁函云《示要》更成熟,不知宰翁何所指?师曰:《新论》经五年,不是一气呵成,处境又极窘束,殊未能畅达,然今不及修改,年力衰,世乱益剧。又曰:《示要》发挥刚健等意义,确然立人极,纯粹儒家精神,宰翁或指此。然《新论》究是根本,孙颖翁亦云《新论》最重要。
通旦问:今佛门居士,多推尊宜黄大师说教文中以龙树般若之学是唯智学,无著、世亲法相之学是唯识学,分别最精。师意云何?师曰:大师此文作于衰暮时,似不必以是为准。识者,虚妄分别之异名。论有明文,空宗如不辨清妄识,何能得智?有宗说明妄识而毕竟归于转八识成四智,本与空宗同归,何得说一唯识一唯智乎?夫言唯智自无悖,但恐闻者忽略照察妄识之工夫,则为害不浅。言无著、世亲纯是唯识,却恐二公未服在,彼若只一直唯识去而不知归趣于智,则未免魔道矣。须知龙树、无著二家之学,不可以唯智、唯识对破为二途。唯识之论未尝不归于智,般若荡一切执,岂其不解唯识乎?大师昔年亦尝说空有同归,其晚年之论犹不必为定论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