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裕文记

韩裕文记

某先生来函,谈大乘法,盛赞般若归无所得,并引经言,涅槃如幻如化云云,以为了义。先生怒而斥之曰:大乘说无所得,乃真实有所得,而后能说及此耳。今在凡夫全无知识,如何空拾话头而言无所得耶?涅槃本真如之异名,此乃万法实体,绝对真实,如何可说如幻如化?若计此为幻化,则堕空见邪计,非佛法矣。印度有空见外道,佛家所力破。然而经言涅槃如幻如化者,所以破执也。须知于涅槃起执,必登地菩萨而后能之,此等境界,岂凡夫所可梦见?初地菩萨入观时,乍证真如,生极喜心。此即于涅槃起执,由此至入地,安住不动,犹是贪执涅槃之相。此贪执相甚微细。佛为此等菩萨,妙演涅槃如幻如化,荡涤其执,乃其绝大方便,非地上菩萨不可闻,非对地上菩萨亦断不可与说。今尔凡夫,本不知何谓涅槃,更何望其能于涅槃而起执耶?执且无有,遑言破执,而可妄谈涅槃如幻如化耶?

裕文问:先生谓阳明教学者只求明体而不求达用,其末流遂至陷于罪恶,何耶?先生曰:良知是心之本体,是一切知识之源,但若内守其孤明而不推致此良知于事物上去,即缺乏辨物明理的知识。而此一念之明,未经磨练亦靠不住,乃任意见起而蔽之,亦即以意见为天理。如是,欲其知明处当,毋横决以陷于罪恶,此必不可得也。《论语》记“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又“佛肸召,子欲往”。佛肸,晋大夫赵氏之中牟宰也,以中牟叛。弗扰,鲁大夫季氏宰。二者皆叛其主,子欲往就,事虽不果,而夫子欲往之意,则千载难明。裕文以问先生。先生曰:古者大夫有家,役其人民尽为农奴,大夫之宰臣则农奴之长耳。春秋时,诸侯之国柄移于大夫,大夫又移于其宰,是政权逐渐下逮之兆也。夫子于《春秋》,著三世义,将使民众各得自主自治,自由自立,任大公而废统治,故于公山佛肸之召,欲往,冀其能代表民众而行改革之事也。然卒不往者,则以彼等终将违民众而济其私,不可与同恶也。太平之治,不可遽期,故退而修《春秋》以诏来世。不知《春秋》,则《论语》不可通者多矣。又曰:吾欲为一书,以公羊《春秋》,与《论语》互证,惜当颠沛,未能执笔。

先生谓黄艮庸云:今日人类渐入自毁之途,此为科学文明一意向外追逐、不知反本求己、不知自适天性所必有之结果。吾意欲救人类,非昌明东方学术不可。惜乎吾国人亦自不争气。吾侪留得一口气,当时时刻刻有船山、亭林诸老的精神,慎勿稍怠。今日比诸老时代所负责任更大得无比。

先生答钱学熙有云:世欲反对主静,实是胡谈,不了何谓静也。《语要》卷一有示颂天一段,甚好。现无此书。凝定收摄之极,绝不散乱,精神凝一,直与造化为一,此才是静,才无欲。与化为一,即超小己,无阳明所谓随顺躯壳起念之患。私欲不萌,故云无欲。老庄境界甚高,世俗以绝欲之说攻之,所谓鹪鹏已翔于辽阔,弋者犹视夫薮泽也。《易》义广大,非证体不能会通;从来谈者,只堕枝末。

先生答张东荪有云:弟《新论》本为融贯华梵之形而上学思想而自成一体系,又实欲以东方玄学思想对治西洋科学思想。略言之,科学无论如何进步,即如近世物理学,可谓已打破物质的观念,然总承认有外在世界。他们毕竟不能证会本体,毕竟不能通内外、物我,浑然为一。他们所长的还是符号推理,还是图摹宇宙的表层,不能融宇宙人生为一,而于生活中体会宇宙的底蕴。不能二字一气贯至句末。新物理学无法证会本体,旁的科学亦然。继今以往,各科学虽当进步,然其无法证会本体,当一如今日,科学的方法与其领域终有所限故也。西洋哲学从其科学思想出发,与东方根本精神究不相同,纵理论有相通处,而底源要自别。弟翕辟之论乃由反对印度佛家思想而出。近翻语体文稿,比原本较详,惜乎颠沛中仍未能尽所欲言也。诚欲别写一部《量论》,恐环境益厄,精力日差,终是难写出也。此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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