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邓子琴

答邓子琴

中国旧学家向有四科之目,曰义理、考据、经济、词章。此四者,盖依学人治学之态度不同与因对象不同而异其方法之故,故别以四科,非谓类别学术可以此四者为典要也。

一、义理者,穷万化之源,究天人之故。故者所以义,谓探究天地人物所以生成之理也。其方法虽用思维,而是以体认为主,于日用践履之间随处体认,默识本源,所谓精义入神,至于穷神知化。德之盛者,是此派学者之极诣也。此其所治之学在今即所谓哲学思想是已。治斯学者,其精神必迥出流俗,即决不能苟安于尘凡生活中也,否则以偷陋之心而苟袭之以自文,则无与于此学。

二、考据者,依古文籍而欲从事于某种之考核,必博搜证据,而后下断案。此其方面甚多,如名物度数等等,各画范围而专攻焉。其类别亦难悉举。此等学者为学之态度,皆注重客观事实,隐然有科学家精神。

名物度数者,文字、声音、训诂之学,皆属于名。虽一切事物皆有名,而此中但举文字音训。凡经史中关于天文、地理与草木鸟兽乃至一切器用之研究,通谓之物。度则法度、制度之称,而其涵义甚广,即社会组织与风习流变,无一不摄于此。凡一风习之成,即人人受范于其中,隐然为无形之法度。史家无一不注意于风习者。数即算数。凡考据之学,其所治之对象,无有离于数者,不独类别名物有其数而已。《周官》三百六十,体国经野,纤细毕具,必详于数。音律亦与数理相关。乃至礼义三百、威仪三千,凡精神表象,无不可以数量求也。

吾国考据之业不能发展为科学者,以其但依古文籍所记录之事物而汇详之、博征之,不知于亲所经验之自然界去观察,此所以但成为考古学之一种,毕竟不能发展为科学也。又不知措意于社会、政治与文化等方面之大问题,而但为零碎事件之搜考。学者相习成风而成为无头脑之人。前清汉学家已有此病,今则更成牢不可破之习矣。

三、经济者,为讲求实用之学。古人“经济”一词,其涵义极宽,本经世济民之义。今以计学而翻为经济,则其义已狭,而与此中所云经济殊不相当。又古人为经济之学,亦有通识与专长之分。依据历史与文集及其他专篇而博考典章、制度与军事、边务、赅外交。吏治、律例乃至河工、海防、农桑、盐铁、荒政等等,分门研究,以备当世之用,是谓专长。原本六经,旁及子史,下逮群儒之籍,博考参稽,因以达天化而通群变,古今之迁流,治乱之条贯,人伦之常纪,如信义之不可渝,是谓常纪。兴革之体要,靡不了然于心中,是谓通识。三代之英勿论已,秦汉以来贤相名儒所以佐世成化,未有不具通识者也。明季若王船山、顾亭林诸老先生,有其识而无可用。祸乱循环,又迄于兹,可胜痛哉!

四、词章者,其源出于孔门文学之科。文学所以抒写人生思想,内实则感真,感真故发之自然,自然故美也。孔子定“三百篇”为文学之宗,其论《诗》之辞,皆深妙绝伦,见于《论语》。孟子亦善言《诗》。“三百篇”皆直抒性情,无有矫揉造作,情深而文明,如天地自然之美,一真之流行故耳。及楚《骚》出,乃变为宏博恣肆,然其真自不漓,故可尚也。汉以下,乃有模拟字句,揣习声律者,其中情遂已稍衰。又《骚》之流变而为赋、颂及骈体文等。汉赋辞极典雅,而无思理可言,缺其质矣。六代人诗与其骈文,华而失真,日趋靡薄。不囿于时而独有千古者,其唯陶令之诗耶。唐人诗,虽经心造语,而自有浑成意味,所以可贵;晚唐颇趋险涩,稍失纤小,唯浑成与平易,方是广大气象耳,然较以后来宋诗,犹自远过。若夫小说、词曲、戏剧,唐以下代有作者,其短长非此所及论。然核其流别,要属词章之科。盖以广义言词章,本即文学,非仅以骈四骊六名词章也。或曰:韩愈以后之古文非词章欤?曰:此亦词章家之枝流。人情不能无酬酢,称情而抒怀,即事而纪实,诚亦有可贵者。惟传、状、铭、赞、书、序等品,恣为浮词谄语,自坏心术。又或标题立论,而浅薄无据,空疏无理,猥以论名,果何所当?韩愈、苏轼之徒,皆不学无知,虽擅末技,要是大雅所讳。

总之,四科标名虽由近代,其源实自孔门。义理则相当德行之科,经济则通政事言语二科,言语即外交辞令。词章即文学科。唯孔门考据不别立科。盖诸科学者,无一不治六艺,即无一不有考据工夫故耳。后世别有考据之科,于是言考据者乃有不达义理及昧于经济、短于词章之弊。然学问之事,毕竟古人为其简而后人日习于繁。考据之业,求其博审,欲勿擅精而不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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