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墨子
张溥泉君常欲提倡墨学。民国以来,墨学由新人物之宣扬,早已成为显学,而溥泉犹欲加提倡何耶?新人物之所弘扬者,逻辑也。墨子注重逻辑之精神,诚为后人所当承续而不容忽视,其在逻辑上之所发明,亦有可与印度西洋古代逻辑家言,互相参稽比较之处。但古学毕竟简略,要不过历史上之价值而已,若谓墨学精采只在此,则毋乃太悖。吾悼墨学之大全,久湮而不彰也,常欲为专篇以发之,其目略如下:一、墨学渊源;二、墨子之天志说与伦理思想;三、墨子之政治与社会理想;四、墨子之逻辑;五、墨家团体组织与其运动涂径并其流派。以上五目,余虽拟定,但今犹不能着笔,一则余方有极重要之工作未曾下手,不暇遽及此事;二则乱离中参考书籍太缺乏;三则老来颠沛,意兴又太不足也。
吾于此有欲略提及者,则墨子平生愿力所在,实即第三目中所谓政治社会理想,其根本原则即“兼相爱”“交相利”六字尽之。墨子生竞争之世,悼人相食之祸,而谋全人类之安宁,固承孔子《春秋》太平、《礼运》大同之旨而发挥之。谓墨子于儒学为异端,则非知墨者也。世儒徒见孟氏辟墨,不悟孟子只于伦理思想方面力辟之。儒家以孝弟为天性之发端处特别着重,养得此端倪方可扩而充之,仁民爱物,以至通神明光四海之盛。若将父兄与民物看作一例而谈兼爱,则恐爱根已薄,非从人情自然之节文上涵养扩充去。“人情自然之节文”一语,宜深玩。人情未即是天理,于人情上而有自然之节文方是天理。易言之,乃于情见性也。而兼爱只是知解上认为理当如此,却未涵养得真情出,如何济得事?不唯不济事,且将以兼爱之名而为祸人之实矣。世界上服膺博爱教义之民族,何尝稍抑其侵略之雄心耶?王船山先生《四书义》,于《有子孝弟为仁之本》一章中,痛辟佛家外人伦而侈言大悲,教人在念虑中空持大愿,却不从人伦日用或家国天下事为之际切实去陶养,只空空悬想无量众生沦溺生死海中而作意去发大悲大愿。其行出世,故不露破绽;使其涉世,则败阙立见。船山所云,确有至理。余老来教学者,只依四书,虽研佛学,而不敢轻取其大悲大愿之文以腾诸口说。德性须于天伦处立根基,于日用践履中陶养,不可于心上空作大悲大愿想,自居救主而卑视众生,反损其本来万物一体之性分。悲愿非不当谈,却须如孔孟谈仁谈志始得。吾怀此意久,未及发抒,他日当别为论。孟子辟墨之兼爱,船山辟佛之空谈悲愿,佛经中谈悲愿,多托为神话,造作种种故事,如马鸣《庄严经论》中可见一斑。均有深旨。非于人生有深切领会及于生活真留意者,难与论此义。孟子以能言距墨为圣人之徒,其自任如此之重,诚不偶然。但孟子融摄墨义处却亦不少,如云“天下定于一”,云“善战者服上刑”,此皆与墨氏主张相通。其曰“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与墨子抵抗侵略之意亦近。其称墨子曰“摩顶放踵以利天下,则为之”,亦可谓尊仰之极已。庄子仅叹为天下之好也,才士也夫,则犹未道得墨子之精神也,孰谓孟子一概辟墨耶?道家本放任主义,其于墨氏救世之积极精神,故不深体之,而孟子远矣。墨子盖深受儒家思想之影响,而卒与之反。其于老氏或亦不无关,如非乐、节葬等等主张,与反朴守俭意思皆相通。老子当稍后于孔子,但相距决不远。道家之徒伪托老为孔子师,可见其时代较接近。孔、老皆于玄学或哲学特有发明,墨子却不谈玄、哲而唯依信仰,独崇天志。其所谓天志,非必谓大神也,盖一极超越的理念而为一切道德规律之所自出耳。墨子并未常以天志来说明宇宙,只以全人类兼相爱、交相利之一大原则为本于天志,其伦理思想之根据在此,其政治社会思想之根据皆在此。墨子之天志,既不是宗教家之神,又不同玄学或哲学家要组成一套理论,彼直诉诸其超脱知识与计较之最高纯洁信念而承认之,此等信念简单而有力,其能摩顶放踵以利天下,非偶然也。然墨子当各种思想发达之世,单提此等信念,又恐人之莫我从也,故又提倡逻辑,欲使人类思想避免错误,使皆得到正确的知识,即知兼相爱、交相利者为顺于天志,为人生合理的生活,是为真知,否则悖。在《墨辨》中随处可见此等密意。
墨子不唯言兼爱,而必益以交相利,此最切实有用。世界经济问题,唯依此一大原则乃有大同太平之休。只要人类的思想能免除自私自利的错误,此事并不难做到。
墨子极富于信仰的宗教精神,又具有极理智的科学态度,此在世界思想史上是一个最奇特的人,不独在中国为仅见而已。
然今欲提倡墨学,不仅在其逻辑,而在其具有坚实深厚的信仰。对于真理无信仰,只搬弄浮泛知识,此为人生堕落而不成乎人之一种衰象,尤以吾国人今日为更可哀。墨学如何提倡得起?吾不禁感慨系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