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出路

午夜的都市的马路上,大商店的煤气灯和街灯照得亮如白昼,行人和车辆都逐渐稀少了,拉着胡弦卖唱的歌女们也撑着倦眼从酒楼茶室里走了出来,她们的凄冷的弦声,在归途上还很迂慢无力地拖长着。

这时马路上突然断续地来了不少的人力车,成一行列,车铃声叮当不绝。接着,还有很多慢慢跑来的行人,他们都是从W校散出来的观众,沿着P马路回家去的。今晚上W校的男女生表演得真动人,惹得观众们归途上还恋恋不舍地尽在追忆着。

虽然是路旁的街树都有些枯零的八月杪天气,但位置在南中国的A市,有时还会觉得点儿闷热的。在这列人力车中的一辆车上,艳装的若莲把小口张大着吸了几口子夜所特有的幽凉的空气,又把倦眼向前后的行人望了一望。白亮的灯光把她那过度兴奋的脑根重新激荡了起来,她已沉醉地憧憬在纷乱的幻影里……

身子忽然往下一沉,把她吓得清醒了过来,车子已经停在自己的门口了。

燃着小灯的幼婢把两扇门开了,她牵着弟弟踏入去。家里又静寂又黑暗得就像一座墟墓。

“奶奶呢?睡了么?”

“她担心着姑娘你呢!怕还睡不着吧!”

她幽魂般轻轻踏上楼来!把房里的电灯扭亮了。

“莲儿!啊,来了就好!娘担心得很呀!快叫绛桃把炖着的莲子粥给你吃,吃了快点睡觉去吧!……会辛苦吗?戏做得好看吗?”……大奶奶在床上叮嘱她。这是第一次的久别,她和女儿从来就不曾离别过三个钟头以上的。

“啊!一点都不觉得辛苦,戏是好看的。”

端起粥来,若莲只吃了两口就放下了。她像有点饿,但是又不想吃,等弟弟吃完了出去,就把房门关上了。她和衣倒在床上呆望着电灯,走马般的憧憬又在脑里腾跃着,她把早间的经过一幕幕回忆了起来。

——“这位是郑若莲姑娘,我的学生。这位是许慕鸥,我的甥女。……哈哈!”吴先生和一个比她大一点的女学生说了后,又替她介绍。

剪了发,蓬蓬的短发在镜前飞舞,男性化的没有一点粉痕香气的圆脸上,配着气概爽人的长眉大眼;身上是不加修饰的纯朴的学生制服……这便是A市的嗜好文学而负有高蹈派的女学生的雅号的许慕鸥女士了。

“久仰,久仰”,一种崇高的精神把若莲压住了!虽然相对站着,但自己像渺小得够不上她脚下的一粒细砂。自己艳丽的服装和闪烁的饰物就像给涂上了污泥般污浊黯晦……她仅仅说出这“久仰”两字之后,便不知所措地低着头儿。

因为快要开幕了,许女士向她点了头就匆匆地跑去了。

——自己真像她鞋底的泥砂啊!自己不知要怎样称呼她,更不知要如何向她道出倾慕之忱?……

第一出的白话剧叫《奋斗》,剧情是一个旧式的女子努力奋斗,找求自由自立,摆脱了社会的制裁和男性的歧视。因为A市——虽然文化和物质文明都稍稍发达的A市还有许多许多不觉悟的躲在家里的小姐们和少奶奶们,所以W中学的女生表演这剧的用意是在箴规她们,是在提倡女权。

当许女士扮了剧中的女主人翁,激昂慷慨地发挥着提倡女权,解放女子的言论时,座中最受感动,句句入耳的怕只有她一人了。略有聪明的若莲在这时觉悟到自身的一切了——在这时种下了改换一生命运的种子了。

接着是男生表演的一出爱情剧《为了爱》。缠绵的表情和热烈的拥抱,把若莲的兴奋着的心头激荡得厉害地跳着,同时也有点醉迷迷的,在早熟的青春期的她,有些领略“爱情”这两个字了。

婉曼的琴声,悠扬的歌声,也使她沉醉。

——那些白衣黑裙,半跳半跑,言动伶俐的女学生多么自由活泼;那些肌肉发达,英气勃勃的男学生多么勇伟可爱;自己所晤到的族兄弟叔侄们都是萎萎靡靡的,真不像样……他们——男女生们不客气地谈笑着,尤其……

“呀!”她想到这里,心头跳动得像给什么东西闷住般,不自觉地呼了一口气。

今晚上的若莲,神经太受激刺了!她卸了装再躺下去时,无论怎样宁静都睡不着了!

在南中国最南的K省,有一个通商口岸A市,从A市到C城有一条铁路。从这铁路向东远望,一带连绵不绝的青山和它——铁路——形成平行线般起伏着,山麓是点缀了疏疏落落的几十个小村。

附近H车站的这些村落中,要算郑富翁——五六十年前冒险跑到南洋去发了大财回来的郑和爷——是S村的大富户了。他自六十多岁回来祖国,过他不满十年的舒适生活之后,便撒手归西了。留下的是很多很多的金钱和一切穷人们所没有的东西给他的七个儿子和死了丈夫而年青的长媳妇。

“虽然你们还有的在南洋未回来见我,但最可恨的是你们的长兄先我而死呀!大嫂,她青年守寡,很凄冷的。你们要多照顾她!就把我私己的现金份中拨二万块给她,给她看着开心吧!唉……”和爷看了看站满床前的儿媳,在做最后的叮嘱。

这时最伤心不过的,是年纪只有廿七八岁,嫁过来做填房还不满三周年便死了丈夫,只有个遗腹的生下来才有岁余的女儿和没有翁姑的大奶奶了!她像哭她的丈夫般悲痛着。

妯娌伯叔们都把冷眼瞧着她,有的还说:“大奶奶真要哭够些,阿爹就只疼你一个!……二万块钱难道比有了三妻四妾的丈夫还不及吗?……”其实全无感情还有悍妾,每年多病,每天躲在鸦片烟炕上的丈夫是没有什么好处的,不过没有丈夫的苦况,又非意想所可料到的!

“大嫂,目前爹爹的丧事要用很多的钱,这三几千块钱先给你收着,等往后生意上多赚了钱时,就如数拨还你的。”比她大了十几岁的叔叔冷冷地把五千块钱的存折交给她后就跑出去了,也不等她的回答。

两行清泪在她的眼中滴到抱在怀里的女儿头上去,她想:阿翁私己存下的二十多万块钱现金,完全是他们兄弟的囊中物了,还要挖苦我这笔的存金!昨天父亲的遗言便在今天违悖了!以后,以后……怎么靠他们过日子呢?自己丈夫份下的生意赚来的钱,镜花水月般只好看着不能拿到!孤儿寡妇是任人鱼肉了!……

牙牙学语的女儿,睁着巨大的黑眼珠看她的母亲,“娘!娘!”不断地叫着。

“啊啊!莲儿!你长大了才晓得你娘的苦况哩!……不知你往后的命运又是怎样?像你娘……!”清泪又继续地滴在若莲的稀薄的头发上!

“你假如是个男儿,我便有吐气的一日了!唉!……”她伤心时就这样地向着无知的女儿告诉。

她丈夫的先妻还买了个儿子,名叫国忠。她给娶过来做继母时,他已经十三岁了。染了富家子的恶习的国忠,自父亲死后就像脱了枝的败叶,再也不愿入学了。终日是弄舟、饲鸟,渐趋下流,近来他竟连鸦片烟也抽上了。麻雀牌也打得老练了,有时还跟了些年少的族叔们到A市的酒楼买醉去!

自然,年轻而成天躲在房里的继母是没有权威可干涉他的。有时他入到房里来叫声短促的“娘”时,是因为他在叔叔处拿来的钱不够用,而来向她勒索的。

“不给我也随你的便!不过郑姓的钱,半个也不能给入到他人袋里的!告诉你,你们母女是半文没份的!我大了时,家产不都是我手里的东西吗?”在继母箱子里拿不出钱来的国忠,总恨恨地向着满含清泪的她示威!

眼看着妯娌们的钻首饰和时髦的华服,而自己每月只有少数的说是生意上的利息的金钱,在出身是小家女的她,却也不舍得给这个强横无赖,不是亲生的儿子挥霍。

原来她是离S村数十里远的T城人;她的婚姻是她那当了一生的店员而不曾有过很多量的灿灿的黄金的父亲所主宰的。

“丈夫年纪大了这么多,而且还有了两三个妾侍和儿子;这样的填房是不容易做的。你就把女儿许给他吗?”父亲回来报告她的婚事已经订定了时,痛惜女儿的母亲哭着要取消婚约!

“我们辛苦了一世都看不见这样黄澄澄的金子,让女儿去享享福还不好么?……他们朱门富户,不是为了女儿的人物漂亮,要和我们攀亲么?”贪怯的父亲受了妻子的怨谤虽然不好过,但回头望那装在玻匣里的耀眼的定婚礼物,心花又在怒放,代女儿幻想着许多未来的幸福!

“我们母女,不,就只莲儿是郑家的亲骨肉,却不能得到丝毫的资产吗?要你这不知姓什么的外人才有份吗?……”她只有对着国忠的背影垂泪。实际上是真的如此的,这S村一带的风俗制度是骇异不过的,没有儿子的遗产是要给买来的螟蛉子所有,自己的女儿虽然是亲生的也不敢希冀瓜分其万分之一!

“恨只恨你怎不会变成男儿!……”若莲的“娘!娘!”的娇小的声音,有时也掩不了她母亲那受重创的心儿……

一九二三年的春天,若莲迎着她十六岁的少女成熟期了。生长在寒村的深闺里,每年只在村中演社戏的时候出来一次便给人们加上了美人的称号的她,生理和心理都跟着青春期发育起来。黑而大的些微嫌着突出的眼珠,浓而长的睫毛,耸直的鼻子,细小的口,还配着婀娜的身材。她自己有时也对镜自负,尤其是听了人家赞美她的时候。只是因为受了多病的父亲的遗传,肌肤就有点嫌太过黄瘦了。可是弱不胜衣的小姐态度,正是我们国人心眼中的美人儿呢。

不消说,她过去十五载的童年是在母亲的娇养中生长着的。凄冷的环境和自胎儿就受了母性的忧郁的遗传的她,先天后天都贻她以多愁善病的性质!

十岁那年,因为一病数日的缘故,把若莲看成自己生命般的大奶奶便不肯给她再入塾读书了。但是聪明的若莲现在却会写一手端正的字,也喜欢把小说里看不懂的字句抄出来,叫弟弟国贤去问学校里的教员。

说到她的弟弟呢,是在她五岁那年,大奶奶从一个落难的丐妇处买来做儿子的,买来和国忠平均遗产的。现在他已经也有十岁的年纪了,在村里的国民学校读书,读了三个年头还上二年级。

近十几年来,这滨海的小小的A市真变得天翻地覆了!开辟了几条马路,建筑了几座巍峨宏丽的洋房,跟着大商店、大公司也风起云涌,日盛一日。物质的文明,由几只汽船渐渐从海路运载来了。

影响所及,这些物质发达的传说,是由那条铁路运载到C城——经傍山临水的S村来。

曾经去过在南中国人眼中认为仙都的南洋群岛的叔婶们,他们虽然站不住在这个寒村的,一回到祖国来时都跑到略具文明都市的规模的A城住去。

他们几兄弟都在南洋经营商业,其实是在那里享福罢了。留着在家里守几座庞大的空房子的,就是死了丈夫没人提想的大奶奶和一儿一女。

国忠自娶了妻子之后更不把母亲放在眼里了。他仗着经理商业的美名——他们在有些做着南洋生意的分行在A市,终是在A市狂嫖豪赌,听说已经纳了个妓女做姨太了,却放着悍泼的妻子终日和婆婆闹意气!年纪已经算老了的大奶奶,便很想迁居来A市,一方可以监督监督行里的财产,他方亦想脱离这十余年来黑暗的牢狱!幸而今年三叔们因要和他的儿子国贞完姻,从南洋回来,大奶奶便跟他来A市居住了。

来了A市的隔年,大概是受了点潮流的激荡和女儿的多番请求吧,大奶奶终于聘请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吴女士,来家里教若莲读书和刺绣。

“我的甥女——我姊姊的女儿在W中学校里念书,她们明晚要演白话剧和歌舞来庆祝学校的五周年纪念。大奶奶!你们可曾看过新剧?明晚和若莲一同看看去吧!我来这里邀你们同去。”吴先生拿了三张入场券出来。

“我们总是不敢到大门口去的,真羞——敢到学校里去吗?多谢了!”囚惯了深闺的大奶奶来A市虽近一年,连半步不曾到外面逛去。

“怕什么?看看开眼界是好的。真有趣!女学生演的新剧。我的甥女是里面的主角哩!”

“娘!和吴先生同去还怕么?……”听完了女学生做戏,把若莲的好奇心鼓动了。

“那么,你和弟弟跟吴先生去吧,我却不想看。”

“先生!你的甥女叫什么名字?读什么书呢?”若莲顶喜欢的和羡慕的,就是市上那些举动活泼,风度新鲜的女学生。她想,能和她们做朋友就算好了。

“她么?她叫许慕鸥,是个很聪明的女学生。不是我夸口,A市的女生就只有她的才学最好。她和男生们一同读书,他们的第一名都给她夺去的。她爱好文学,报纸上时时都有她的文字。”

“令甥女几多岁了?还和男生一同读书么?”大奶奶露着惊异的眼光!

“近几年来,A市各中学都开女班了。男学校招收女生哩!这叫作男女同学。”吴先生向她解释。

“也有人送女儿去那里读书么?”

“怎么没有?现在的新女子还怕男人么?”吴先生虽上了年纪,但浅薄的妇女解放论她却非常赞同。

“娘!你看人家的女儿多么自由,我怎么连纯粹的女学校都不给我读书去呢?”

“啊哟!你哪比得上人家,快不要这样说了,在家里读不还是一样么?”大奶奶有时就嫌吴先生好把这样的话说给女儿听,把女儿听坏了!聘请吴先生来家里教书已给三叔们说了许多闲话了,给女儿入学校去还了得吗?自己的本意也是不赞同的。

秋尽冬来了,北风一天比一天刮得厉害了!一到晚上,虽然闹热的马路还是路灯灿烂,车马游龙,但除了暖裘大氅,深躲在汽车里或高楼大厦里的富者之外,一种萧条的凛冽却充满人间了!

若莲近来渐渐感到寂居楼上,对着喃喃念佛的母亲的家庭,有不少的苦闷了!

每晚上拥被对着灯光,听听外面在寒风里凄颤的卖杂食的叫卖声和悠然不绝的车铃声,时时莫名的郁闷便笼萦在她心上。那晚上剧场中的一切印象,便是她无聊赖时的追忆材料了!

近来许女士到她家里两次了,她把许多杂志类的书籍借给她,也和她谈讲许多她所未曾听过的言论。

时髦活泼的女学生的梦,她时时在做着,解放自己,谋自己自由的幻想也常常演着。她开始怀疑旧社会旧家庭的一切制度。

看着女儿忧郁的情形,和她的屡次带哭的请求,大奶奶的心也稍稍转移了,而最打动她的,还是当她泣诉自己的凄凉的命运时,吴先生的有力的譬解:

“大奶奶!可知我们这班全无知识的旧女子真可怜呢!自己终身的幸福都给父母一手包办,一手破坏了!现在呢!这些女学生们就不同了,自己选择配偶,不满意时还会离婚呢!”说起来吴先生夫妇也算是怨偶的!她丈夫是卑污无情的商人,现在已经死掉了。

“我自己的都不用说了!先生,我只担心莲儿将来的命运!……”眼看女儿一天大似一天,她也为女儿的婚姻问题一天烦闷一天!

“给她入学吧,等她自己恋爱个有才有貌的佳偶不好么?……”

这样的谈话不止一次了!从前怕女儿听坏了的吴先生的言论,现在大奶奶自己也很喜欢听了。不过她心里总怀疑着:“这样的新潮流是违背了古圣先生之道的!”她想,女儿由她去吧,时代不同了。譬如是自己年少时,就断没勇气这样做了。

她和她的弟弟——给有钱的姊夫抬举在A市的×商店做副经理的弟弟商量之后,才决定给女儿入学。幸而三叔已回南洋了,可以瞒过他。可是那只知赚钱而看了少数的女学生的片面不规矩行动的弟弟,却劝他的姊姊无论如何也不能给若莲入男女同学的W校,最好还是入纯粹是女生的学校。

会诵古文会吟唐诗的若莲,却毫不晓得一点普通科学。她托吴先生请求许女士在寒假内,教她一些算学和英文,预备明年入学的基础。

平素不大喜欢交结朋友的许女士,在短促的寒假里,竟和若莲半像师生半像朋友的,不知不觉就有点爱好了。

春天到了,红的绿的花草正点缀在宇宙间时,若莲迎着她十八岁的青春了!二月初旬的南国的春天,正是繁花如锦的全盛期,她近来常常感到一种无力的沉醉,有时却又感到一些无名的烦闷!

她的学生生活,跟着灿烂的春光一齐开展了!

经了许女士的介绍,她进了C教会创办的女子中学初中一年级。入学的时候,报了“芷青”的名字——许女士给她起的名字;同学们都“郑芷青,郑芷青”地很好听地把她叫着。

她入学的那一天,就得了同学们“美人儿”的称号!

“这次投考的新生中,只有高中部二年级的插班生××堪和她匹敌呀!真可爱!这个学期教授这两级的先生们真艳福不浅啊!……”几个教员在教务主任——最好搔首弄姿的宋师玉房里高谈阔论地批评学生时,齐称赞她的美丽!

年纪只有廿余岁——教员中算他顶年轻的宋先生,遇到其他的女学生时虽然勉强装作得威仪凛凛,但在芷青的面前,微笑总是浮现在他脸上的!

C教会在A市创办的这所女中学,有它过去三十余年的历史了。女学未发达时的A市只有它这一所,那是算是它的全盛期了。近十余年来,老是守着旧道德的校风大不受女学生的欢迎,差不多濒于落伍了!去年另聘了大学毕业的新教徒宋师玉来任教务主任之后,学校才算有些起色,不致给近年来春笋般勃发的A市女学所排挤。可是那班抱着《圣经》的老教徒们,和专洗杯盘外面的E国老处女的校长G,却对他的施行新政抱反感!

初次尝到女学生生活的芷青,虽然不像同学们的活泼伶俐,但顶喜欢修饰的上帝女儿们——每晚上做手工做到十一点钟十二点钟,把工钱积起来添制服装的虚荣者的习气,她却渐渐染到了,和同学们去过几次大公司后,她便敢于独自一个地从里面出出入入地买东西了!——A市女学生顶喜欢去的就是满目灿烂,一股洋货香扑鼻的大公司。夕阳西下的放学时间,总有不少的她们在里面徘徊着,观玩着——尤其是从青天白日旗挂上了A市的数月以来,妇女协会成立了,女学生的人数也增多了,街上跑来跑去,公司里出出入入的女学生真的增加了许多了!

逛逛马路,逛逛公司,都市的物质文明,给她以相当的诱惑了!

C教会的E国人真是难得,他——她——们本着主耶苏的博爱精神,把整千整万的洋金,汇到我们国来创办教育机关,建筑些含有English Style的洋房子做学校。不消说,和租了一两间湫隘昏黯的民房,便挂起市立、私立的招牌的学校比较起来,青年学生们望了望那含着诱惑性的堂皇高大的洋房,耸起在绿草如茵的运动场上,为精神身体两方面着想,总还是低着头儿合了眼睛,跟着叫主耶苏更为上算吧!

在伸出海港的一片地上,向马路的那一方,围了一带很高的垣墙,只有一个大门可以出入,里面是C教会男女学校的高楼大厦了。临海的那片草地上植满了高大的灌木,靠东一隅,便是花园——E国人和教徒们行乐的地方,遍植着那些不知名的西洋花木,和许多中国所特有的名卉异葩。在这里,向海面一望,对岸是苍黛参差的K山,亦是E国人所开辟的一个租界。廿年前只是人迹不到的荒山,现在山上山下,都点缀了许多西人的洋房子了,也成了A市民众惟一的游息的地方了。

这里虽然不及K山的别成一片乐土,但总算是世外桃源了——A市的市外桃源了。

这晚上,正是春风沉醉的三月杪的时候,绀红的晚霞衬着苍黛的K山,越显美丽,柔瀚的蓝得可以染指的海波上,翻飞着几只洁白的海鸥,和那往来如梭的小汽船,竞夸速率。如火如荼的玫瑰花,渐次成荫的绿树,白的楼房,楼上婉曼的琴音……这些,这些,把痴坐在小亭里的角落的芷青沉醉了。

一阵轻风发着海所特有的气味吹来,膝上那册英文课本再也看不下去了,一种软洋洋的感觉直扑上她的心和身!

——就要回家呀,多看一会儿景物罢!明天考不出也由他去了。英文也是宋先生考的,他若和昨天考算学时般……她想到这里,感得师玉对她的态度有点可疑,心上不觉跳了一阵!

“啊啦,真聪明,这次月考是你第一名了!连你平时顶讨厌的算学,也得到R了!”她的同级友陈巧娇,——顶好刺探同学和教员们的私事的,麻脸而好修饰的巧娇,露了一痕冷笑说:“宋先生往日就只用心教你一个!”

“那里的事?我的算学答题错了两个呢!你怎会知道?”她以为巧娇在骗她。

“谁和你开玩笑?宋先生亲把记分簿拿给我看的,……我们一同问他去!”巧娇又起了一层疑心!

师玉蓦地见芷青到房里来,欢笑在他脸上浮露了,但跟在后面的巧娇一踏入来时,他忙把笑收缩了去。

“先生!芷青说她的答题错了两个呢!怎么有一百满分?”声势汹汹的巧娇,准备着向宋先生进攻!他对芷青的态度也有几分看在眼里了。——“是C教会津贴他读大学的,他家里穷得很,从前母亲是在M牧师娘家里洗衣服过活的。……”她常常把这样的话告诉芷青。她想,有钱的姑娘一定瞧不起他的——对宋先生进行不遂的巧娇时刻在想向他复仇!

“哪里会错?你自己记错了吧?!”他态度镇静地把眼瞟着芷青,想引起她的醒悟。但全无经验的她还茫然不解。“明明是错了两条哩!我考完还把原稿对过书本的。”她这样说。

“把试卷拿来检看不就清楚了么?是先生查错还是你记错。”

“试卷已经交在校务室里了。”

“啊啦,先生!我明白了!……”试卷分明是叠在书架上,巧娇尖锐的眼光和几声冷笑把师玉着了急了,他亦把教务主任的尊严放出来!

“什么?!难道我会查错么?你们学生的分数真是要守秘密的,一给你们知道就发生纠纷了!……试卷就是在房里也不给你们看的,这是学校的定例。”

巧娇努歪着嘴和她出去了。

“柴美人!”他望着芷青的背影,又爱又恨地骂了这一句。他想,童稚的她还不懂得人情世故吧?自己进行的方式有些错了,有机会的时候要亲自向她表示一下才好。

一阵晚餐的铃声响着了。娇红的晚霞渐次褪了颜色,淡淡的暮霭笼罩着一切,啾啾的倦鸟的叫声,在树荫里不绝地喧噪着。芷青很想回家去的,她料着寂寞的母亲一定在家里等她!等她回去和弟弟围桌子用晚餐了。但她总是不舍得站起身来。

“芷青,你还在这儿贪恋着景物么?春光恼人,春晚的风光尤其令人沉醉啊!……”师玉忽然在背后跑来,幽幽地对她说。

“啊啊!是宋先生?!……你们不是都用着饭么?”没有和男性应接的经验的她,独自一个晤到了满脸堆着笑的宋先生时总觉得不自然,尤其是今晚上——猜出了他对她的情态不寻常以后,她心里跳动地局促着!

“他们都用饭哩。我看你一个在这里,就不想吃去了。……”师玉早看着她在园里的,因为巧娇尚未回家,和那猫般的阴柔而喜欢诈取学生们的东西的H监学也在园中,他只好远远地徘徊着。铃声一响,群众的肠胃都在工作时,他才假着说要出街,饭也不吃地跑到这里来了!她只红着脸低下头,想不出什么话来。

——他真的对自己有意思了!……呀!

早一点回家去便好了!达到相当年龄和看了不少的描写着恋爱的新小说的她,心里也充满好奇的尝试欲望。宋先生的尖滑的脸儿虽不见得怎样可爱,但大学毕业,洋服穿得大方,修饰得时髦匀整的青年男性,也给她以不少的诱惑!可是他家里既一点资产亦没有,又要叫洗衣妇作婆婆,这个无论如何是可耻的吧?做不到的吧?感觉敏锐的她,在这个时候便想及来日的问题。

“芷青!你昨天的算学答题是错了的,但你不会明白我的心么?……”急进的宋先生步步迫人了!主耶苏喊得比别个青年起劲,晤到女人老是低着头,以求C教会的西人们欢喜的他,在这暮霭苍茫中,春气磅礴里,对着眼前的羞怯娇慵的少女,可再也不能使他无动于衷了!

她仍是沉默,自己感着两颊像火烘般发热,很费气力地在一种高压的氛围中挣扎着!

“你们的英文明天要试验Lesson5和Lesson7,其他的你可以不用读呢!”

“……那么,先生,用不用give meaning呢?”她勉强略抬起头来。

“不用也可以的。你的英算赶不上你的国文程度,你的国文是很好的。下课的时候不妨把课本拿来我房里,等我多教你一点。”师生的恋爱关系,老是在补习时间内发生的,他想利用这个时间。

“怕先生不得空吧!”她渐渐有说话的力量了!

“哪里?你要就尽管来!我很希望你对这两个学科多注意一点。”他想,我的心里念你念得不得空是真的,你怎么不知道呢?……但他却没有说出来的勇气!

暮色渐渐把他俩深深地笼罩着。

“Good— bye!宋先生!”把书本拿在手里的她向他点了点头别去,她的小婢来找她了。

“可爱的娇美的小鸟!……”他还尽站着注视她那经暮色包围了的模糊的背影!

“莲儿!怎么这样晚才回来呢?不要太用功了!你看自己的脸儿,近来给晒得多么黑赭啊!”她缓回一刻时,大奶奶便很焦心地等着,却累得无辜的小婢跑来跑去地催促她。

“这几天刚考试着哩,所以下课后还要在校里温习。”她不好意思地答着。

“姑娘!成衣的那套绸衣裙制好了,他问你要配上什么颜色的花边呢?”女婢绛桃捧着一套花纹新鲜的衣裙问她。

除了星期日进礼拜堂要穿学校制服之外,C教会女学学生的日常服装是没有限制的。任你装扮着什么花样款式,任你有什么就穿戴什么,那些争奇斗艳的女学生,便把全生命都灌注于讲究衣饰上面去!害得虽在一地而禁限森严的男校员生们神魂颠倒,也造成素以平等为口号的她们对贫富的阶级特别地看得分明!

她自入学以来,第一步革新的便是衣饰的时髦。只要女儿喜欢的,母亲毫不吝惜地把雪白的花银来增长她的虚荣心,只要她一开口,便立即照办了。惹得顽劣的弟弟国贤红透了眼睛,不常回家的哥哥国忠也对她越抱反感!

“浅蓝色的,配上白花边吧。”她今晚上不像平时般把衣服踌躇研究了,心里像塞住什么东西般,懒懒地看了一下。吃了晚饭,便独坐在房里了。

——他的态度真令人胆怯,见了我老是笑迷迷地痴望着!……他是在勾引我么?不,他对我可算是温柔真挚的,由他今晚上的言动看来,他真是意识着我,爱恋着我呢!……同学中亦有几个很美丽的,怕比自己更美丽的,他怎么就只爱着我呢?……她感到脸上一阵温热,心房也卜卜地跳动起来!

她站起身来对镜凝视。

——羞红的双颊,流动的眼珠,柔蔼的睫毛……这样的容貌不见得不会动人,惹人爱恋呀?!她不觉顾影自怜,呆呆地站在镜子前面。

——要给我补习英算,怕也是他的策略吧?他真的在向自己这方面进行了!……啊,我要不要补习去呢?要,就不啻接受他的政策了!啊,不,还是不要理他吧!他不是我理想中的爱人,他没有钱。靠教会为生的人多着呢!失了E国人的欢心和信任,便不能继续地位的那样合着眼睛大喊救主的态度真是可耻,可笑也可怜!有真才实力的人,还要受这样的屈服吗?……未尝踏入社会,看了教徒们伪善的言动的她,对C宗教抱根本的憎恨!

——他与我的年龄也不相称哩,他不是已经廿四五岁的人么?礼拜堂里晤别的青年男学生好的活泼和浪漫的气概,已非在他那平滑的,刻上经验世故的痕迹的脸上所能找到了!……

——不过以初中一年级学生的我,能够给大学毕业生的他爱上,也可以算无憾了!自己未来的爱人——丈夫是学士哩!……宋先生那张装在镜框里的穿着和尚袄般和戴着四方帽子的他的大学毕业时的影片,确会使乳犬般的中学生死心塌地地倾慕着,——陈巧娇也是顶热切倾慕它之一个。

她脑根昏乱地从镜前转身倒在床上。

到宋先生房里补习与否和爱他不爱他的问题把她苦闷了一个整宵!到天明入学时还不能决断。

再过一天是星期日了,礼拜堂的悠徐的钟声把她们送进去做着像要打瞌睡般无兴味的礼拜。礼拜不单是非教徒们所最憎恶,就是那些喊救主喊得不大起劲的教徒们也感着讨厌的。可是平时被监视得不许相交一言,多看一眼的男女校学生,在这儿却能相聚一堂,謦欬相视,也给他们以欢乐的机缘——尤其是合着眼睛祈祷的时候,男女生的电子都在飞来飞去地交错着!只许自己和女教徒亲密地接触的E国老处女G,到后来也会觉出学生们这种暗通秋波的方法了。当着神圣的祈祷时间,她却眼睁睁地四面监察,意外飞来的限制把女生们吓得紧低着头,男生们也回睨它顾!在天的父一定会笑笑地赦去他的儿女们不虔诚的罪吧!

这一天,恰巧校长G姑娘病了,监押女学生们进礼拜堂的是H牧师娘、舍监和宋先生。

当喜剧开幕的时候,没有G姑娘——她们这些外国老处女(?)顶喜欢夸示自己处女的尊严和荣耀,老是叫中国人叫她们姑娘,不叫先生的——在旁监视的学生们都精神活跃,唧唧哝哝地细语着。H牧师娘是个耳朵有些聋和眼睛有些昏花的五十余岁的老女人,不消说她是笨若母猪的;宋先生呢,因为坐在较远的男性座位上,也观察不到的。

“嘻嘻!你看台上那个导唱的两只又摆开又拢住的手儿,就像巫婆般!……”和芷青同坐的一个非教徒的同学,看了台上那年轻的牧师的滑稽手势,笑得通身扑在她怀里。

“嘻嘻!你这小鬼老是引人发笑的!……”

“那第四列椅行从左边倒数来的那个男生真漂亮!……”

“嘻嘻!他在看你是哩!快打回电去罢!……嘻嘻!”

“烂舌根,他正看着你是真的,谁不晓得你是美人儿!?”

真是,芷青认得这个年岁与自己相仿佛,富有男性美的男学生老是注视着她!有一次在路上碰到他,他竟跟随着到她家门口来,今天又把她凝视得怪不好意思的。

唱完了赞歌,是寂静的祈祷时间了,当她的眼光无意中又和他的联成一直线时,他露着一列白齿在向她迷笑,她把发红了的脸孔连忙转过来。一瞥间,看见宋先生也正睁大眼睛把视线凝集在自己脸上,她以为他俩的秘密给他知道了,心头狂跳地在低下头去!

其实宋先生凝视她得出神,并不知道除自己外还有那个男学生在向她进攻。

礼拜完结了后是募捐。今天男座里恰巧派出那个男生,女座中也派出了一个女生。两个都归顺地捧着铜盘向人劝募。银毫和铜子的声音锵锵地作响,站在台上的牧师张着伪善的笑脸在观望,他每个星期日辛苦的目的,都在此锵锵声中赏到了。

芷青的座位在第一列,那个男生行向她身旁过时,特地把她的衣角擦着,还笑迷迷地看了她一下。可恨男性就不能够向女性募捐,不然,他定高捧铜盘跪在她脚下的!

喜剧结束了,男校先列队出门时,他还不住地回头来望着她!

“啊哟!先生,师玉先生!松了手,我自己会写的……”一阵男性特有的似香非香似臭非臭的气性把芷青熏醉了!她感到从脸上到背上是一片温热,软洋洋地使她无力挣扎,只有口里这样说着!

急于要尝试恋爱之花而不顾结果是怎样的她,终敌不住师玉的挑引,到他房里补习已过了一星期了。

他站在她背后,弯着身子俯在她的椅背上,右手捉住她的手——纤细而秀丽,但没甚弹性的手儿写英文;左手从她背后伸过去,按在桌子上。“只要用手一合拢,整个的她是在我怀里了!……”他俩的上半身的影子映在对面壁上的镜里时,他抬起头来,不觉看得呆了!处女的肉香——实际上是香水的香,香粉的香吧——把从来不曾接近女性的他沉醉了,激刺得他几乎对着挂在镜子上面的圣像犯罪!但信徒总是信徒,饭碗的信条很快地在圣像上显露出来。想到房门是不能关上的,他像浇上了冷水般把火般的情欲渐渐熄下,只有颓然地呆望着镜中的影子。

“啊啦!先生!你写向那一行去呢?写错了行又写得不成字呀!……”她被握着的只手无气力地只由他指挥,腾跳的心房也没有注意到怎样写法。眼睛偶而注视到纸面上时,看见上面给画上很多大圈子和直线。宁一宁神,不觉笑了起来!

“啊啊!……哈哈!……”他神志清醒起来,也不觉笑了。索性紧握住她的手不动。

“怎么?先生!……”她抬起头来从侧面望他,两人的视线构成一直线时,俩的脸上都感得难为情的羞热!

“站开吧!先生!我自己会写的……”挣脱了手儿,她颤声地说。

“要你叫师玉哥哥……不,叫师玉先生不好么?老是先生、先生的……”他偷偷地在她发上吻了一下,才松了手。

“怎么要冠上别字呢!累累赘赘地谁喜欢叫?……”

“冠上别字才显得师生的感情好。好学生爱先生,总应该喊他的名字的,你不知道?……”他走来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

“谁知道?骗人的!”她露着娇嗔地把头儿歪了一歪,嵌在耳朵上的钻石耳饰,也闪了一下光芒。

“怎么?你总爱带上耳环的?女学生们不是都不肯带上的吗?”

“谁喜带它?顽固的母亲死也不肯我除去的,我们这里的俗例是戴了父母的重孝时女人才不带耳环。所以她不肯给我除去啦!”她恨恨地把它摘了一只出来,丢在桌上。

“你怎不叫你母亲来礼拜堂听道呢?来皈依上帝吧!进了教会就不会循着这些俗了,多快活!?”他想乘机劝她入教。他知道富室的爷爷奶奶们是顶憎恶C教会的——从前贫无立锥的穷人们,因为要得外国人的资助和保护才附入的C教会,富人们是鄙弃而不屑与为伍的。自己将来的希望是很难实现吧——做富室的女婿的希望是很难实现吧?自己就是一个依C教会为生的穷光蛋,社会上全无位置的穷学生!如果她们母女俩能够成为上帝的女儿时,那就没问题了——经过几次的晤谈,她的身世他也略知道了。

“要入C教会做什么?难道我们没有事做,没有饭吃么?要学你们这样的伪善!?我的娘顶憎恨C教会,她还嘱咐我不要给你们宣传去了呢!……”她像有意要道破他的弱点般笑着说。

“难道C教会根本上不是很好的宗教么?……怎么要没有饭吃才可皈依它呢?……”他不觉把脸飞红了,平时那种卫道宗教,洋洋洒洒的大言论也说不出口来了!桌子上的钻石耳饰在闪闪放光,他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地说:“这是diamond吗?要值几多块钱?”他把它放在掌上。

“什么‘来阿门’的?谁懂得你的话?”

“就是钻石呀!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他似乎很注意它。

“啊啦!真看小了人!我就只有假的么?虽然这两颗不是好钻石,但也值得三百多块呢!”

“三百多块!……啊拉?……”从来不曾有过贵重的珍品的他,吓得把舌头伸了出来!拿在手里不住地婆娑玩赏。“要我教一年书的代价才能够买得起它,呵呵……”他心里这样想着。映着由窗外射来的夕阳,闪闪的光芒像在向他示威,又像在向他诱惑!

真的,学校里亦有不少模样好,读高级的女学生。宋先生之所以特别地爱恋她,想占她为己有的大原因还不是为了爱情以外的金钱?——主耶苏都给它卖去的金钱。郑和爷的富名不但为市上一般商人所熟悉,就是这不与世争的教会信徒的教育家也都知道的。

“这样少见多怪的!……”他的态度被她弄笑了。“我七婶婶的一条钻石颈饰,可值两万多块钱哩。”

“它的值钱我是知道的,不过,自来没有看过罢了。”他也觉得自己有点穷鬼相,给她小觑了!连忙把掌上的耳环放回桌子上。

“送给你要吗?给你的宋先生娘带上要吗?你们教书先生,是买不起这样地东西的!……”她抿着嘴笑着,把右耳的一只也摘了出来。只有一星期的补习便把她变得和从前很不相同了,把先生当成朋友般,有勇气谈笑起来了!她明知道他没有妻子的,但她总爱说这样的话——看他那着急地辩白着的情形以显出自己的高傲,同时也得到种莫名的快感!

“谁和你说的?什么叫宋先生娘?我不是和你说过几次了吗?我是个无家的漂泊者!……你到现在还不信任我么?……”他不大喜欢承认他还有母亲——年青时辛苦抚养儿子,到老了独在寒村里守着几间破屋子的母亲!他时常和她说得声泪俱下,说他是个无亲无戚的孤儿!除了M牧师夫妇之外,是世界上再没有人爱他的孤零者!

“你还有慈爱的母亲,我呢?一切都没有了!”他也曾这样的安慰她!当她听了他的诉苦后,也把自己凄凉的身世告诉他的时候。

“先生不还是有母亲么?怎不接她来A市一同居住呢?”

“她,她是我的继母,待我不好的!”因为要把伤感主义来博她的同情,他就不得不故意地说了违背良心的话了!

“向你说玩不得么?就要这样认真的?!”这时他那真挚的又气又恨的态度可使她感动了!“他也和我一样的可怜!以后不要难为他了。”她这样想着,同病相怜地装出笑脸来安慰他。

“以后求你不要说出这样刺人的话好么?芷青!你应该明白我的心呀!……”他想,是机会了!他看出她给自己克服了!

“芷青,你的婢子来找你呢!还不家去么?”这个时候外面有同学在喊她。

“就来了!”像舍不得般,她懒懒地抬起身来,把耳环依旧带上之后,便收拾起桌子上的练习簿和书本。红的夕阳已经落在窗外的树梢上了。她想,今天连算学都没有教了。

忆起早间他紧握住自己手儿的情形,她脸红红地和他点了点头便出去了。站在门外的小婢忙把书袋从她手中接过来。

每天下午放学后,她便到师玉房里这样地混了一小时左右的。这与其说是补习,无宁说是谈情吧?有时差不多练习簿都没有掀开,书本都没有由书袋里拿出来也有过的。这不单是宋先生不想教,就是求知欲很强的芷青,也懒得听那枯燥无味的方程式的代数学了!不过漂亮时髦的英语,她却时时叫他口授给她。

他俩这样露骨地言动不只引到巧娇刻骨的拓愤,就是同学和教员们也都看不过去的!不过芷青有的是钱,H牧师娘方面既送了不少的东西,同学方面她也曾馈送了许多由南洋带来的特有的妆饰品。所以另住在一座楼房里的校长G姑娘还不知道的。

他和她的恋爱到现在可说是达到了相当的程度了。懦怯的他虽然尽望着她那两片小巧的唇儿还不敢加以侵犯,可是她那对纤小的手儿,就不知道给他紧握了几多次了!最后的通牒他也曾经发出了,可是果决力薄弱的她,总不能有所答覆!她近来尝到恋爱的苦杯了!

她极想把这难决的问题向许女士申诉,要求她的帮助的。然而许女士算是她的畏友,她觉得向她说出嫌师玉不是富人的理由不能充分,也感到自己心理的卑鄙,总不敢向她说出来。

薰风把炎暑送将来了,校园里那株荔枝树上的果实红得醉人。周围的榕树——岭南所特有的树——也浓荫如盖,树上的蝉儿更吵得人软软思睡。这时,学校正在忙着举行放假的考试了。

“这里真凉哩,师玉先生!”在树荫里的亭子上吃点心的她,看他来了就站起身来。

“你真晓的享福,连午餐都拿来这么凉快的地方吃!”回头看前后没人,他忙走上去把她那只握住箸子的手儿捏住。“这两天你为什么不到我房里来?真把我闷死了!”他尽抚摸着她那覆在短袖下的一段柔婉的腕臂。姑娘们用的红牙箸子配着莹白的肉臂,真是娇艳可爱!他想,能够把这个当午餐吃下就痛快啦!

单薄的印花纱的上衣几乎把裹在里面的肉体透漏出来。他眼里放射着情欲的火光,尽望得她有些骇怕起来!

“放松手,我要吃东西啊!”她连忙挣脱了。“×告诉我,说巧娇把我补习的事情和校长说了哩!我不想再去你房子里了!”

“真的么?……但补习并不是坏事啊!”他说后,忙把脸上惊慌的表情收敛了。

“管它是坏事不是!不过名誉是要紧的!我们以后晤到的时候放尊重些罢!”看了他那种怕给C教会的执事们不信任而不得饭吃的恐慌情形,她厌恶起他了!她想,浣玉说的不错!“他既然不算是你恋爱的对象,那还是早点不理他好吧!”尽迷恋着和男性周旋,这心理自己要解除才好的!

“我要温习书去了……”她走来喊那呆坐在荔枝树下的小婢把点心收拾了家去!自己亦跑向讲室里去了。

“怎么她今天突地改变了态度呢?!……”他想到她若不能为自己所有,同时C教会的饭碗也要摔破时,他几乎流下泪了!

“——没怪近来校长G在朝会晚会中总不曾请我祈祷——平时是非我不行的!她以为我犯了罪吧?……她对我的脸色亦不大好看!啊啊!……”他近来常常抱怨上帝,恨他不给他些富人所特有的东西!他眼看着这娇美的小鸟从绿荫中飞去了——在自己手里挣脱着跑去了,他真痛心!

过几天,学校放假了。她终于没到宋先生房里去便收拾起校里的用具回家了!

行散学礼那天,校长G起来致训词时,她说:“现在你们中国的青年男女,染到极不好的自由恋爱了!我们西国人都有相当的学识的,还会惹了些越轨的事情呢,你们都是程度幼稚,不晓得交际的,更不可有这等事情!……以后希望你们——教员和学生——都要守规矩,若一经发觉,是要严重处分的!……”她说完向宋先生望了一望才走下台去。卫道的牧师、教员们啪啪的是一阵鼓掌声,同学们向宋先生望了一眼后又看着芷青!隔着两排椅子的巧娇,还特地转过头来向她冷笑着!

胆怯的她只是又气又急地低了头,不敢即刻跑出礼堂来。一方只想象着师玉那红了脸局促的情形!

散了会她便一溜烟跑回家里去了。平时顶好参加开会的她,这下午的全校同乐会她也不去了。她想到不能和他握手话别时也觉惆怅不堪!在家里闷坐了几天之后便渴想着要晤他,和他像过去般谈笑着!但无论如何,她总没有找他去的勇气和决心!

她刚午睡醒来时,几个同学和她要好点的同级友浣玉跑来她家里找她坐谈。

“你怎么那下午不到会呢?……”

“是的,你怎么不去?我们都等着你做级代表哩!”叫华如容的级友说。

“我那下午头痛啦,母亲不肯给我出门。”

“哈哈!看你这张嘴,尽骗人!宋先生在等你哩!……”一个同学大声地笑了。

“说得对!”她们都拍手表同情。

“啊啦!你们都不是人!看见鬼呀!……”她把手中的荔枝核子掷着她们,她们也把香蕉皮和花生壳打她,大家嘻嘻哈哈地笑闹着!

“不要顽啦!来人家里这样吵闹,全没点顾忌!给她娘听着,以为女儿姘上了宋先生呢!”浣玉说完自己撑不住笑了。

“玉姊!啊啦!连你都欺负着我啊!……”她急得红了脸了。

“不用瞒我们吧!宋先生几时来向你娘转向你求亲的?”一个同学掩着口笑说。

“哪有这样的事?啊哟!谁说的?……”

“还秘密着么?我们会凑上一份贺礼的,赶快公开吧!……”

“你们都是联合着来寻我的开心的!啊!”

“真的没有这样的事么?巧娇说你们俩是恋爱着的,因为你娘嫌他是穷人,把你俩的好事作梗了。……嘻嘻!恋爱是不可把金钱看成条件的,是不是?……”一个同学嘲笑地说。

“巧娇说她自己是你的情敌呢!哈哈!”如容说。

“她真会造谣!冤屈死人了!……”她急得几乎流下泪来。

“不要生气!我们说着玩的呀!……”

楼梯上一阵脚步声。吃了素和念佛的大奶奶近来渐渐肥胖了,她很费力地把那对小脚抬着体重,一步步地运上楼来。

“回去吧!”她们坐在大奶奶的面前,把有说有笑的玩软都收敛了,不一会便告辞了。

送她们出门口来时,浣玉让她们先走了几步,拉着她再跨入门限来。

“芷青!你的名誉给巧娇破坏得很不好听!同学们都背地议论着你哩!……宋先生也给辞退了,你知道吗?他为你弄得真可怜,究竟你爱他不爱呢?昨天他刚去校里收拾行李,晤到了我,就把这信儿托我转给你。他说,他不再见你一面是不愿离开A市的,他叫你……啊,信里写着了,你自己看罢!……”浣玉一口气说着,从袋里掏出一封淡绿色封面的信纸给她。她茫然地呆视着浣玉,把颤动的手接了过来。

“究竟,你对他感到爱吗?看他真为你苦闷着呢!啊……”

“浣玉,说什么秘密话儿呀?还不出来?”她们回头不见了她,在巷口大声地喊着。

“就来啦!我忘记带了手巾儿呢。”浣玉大声答着,再拍着她的肩上道,“我要去了,放出点勇决来,芷青!……他叫你无论如何,要晤他一下的。……再会!”她跨出门限来。

“啊!玉姊!我……我……谢谢你!但是我怎样?……”她心里剧烈地跳动着,拉着浣玉的手,有生以来就不曾受过这样的激刺的。

“我闲暇的时候再来谈,再会吧!”浣玉打起伞儿出去了。

“红娘姐!你们的事我都听着了!嘻嘻!”赋有像巧娇般喜欢探人家隐事的如容,站在门外的角落偷听。

“啊啦!你这个人真不道德,不许你说给他人知道呀!小鬼头!”浣玉半央告半责骂她。

“自然的。不过以后的事,你不许瞒过我!”

“也好。你这小鬼,真的不许你说呀!给她娘知道了糟了。那样守故的老太婆,怕会停止她继续入学的!……”她俩连忙赶上站在街上等着的她们,一同去了。

芷青跑入房里,把房门关上时,呆站了一会便倒在床上,把信儿摸了出来。她手颤心跳地,抬头偶而望着对面的镜子里,自己也觉得脸上有些异样了!

淡绿色的信封和淡红色的信笺诱惑着她,她没有读完就流下泪来了!

他信里述说他是如何的爱她——自入学试验那一天,他走过来接她的卷子那一瞬间就爱上她了。如何的为她神魂颠倒,不顾一切!说她是他一生的生活力——一生所最深刻的嵌印在他心上的女性。如何的终身不会忘记这一次的遇合,如何的愿把生命来做代价,只要她接纳他的爱,为他所有!……又说,没有她,不能为她所爱时,便如何的苦闷,如何的消沉!……又说他可以恳求那个大学校长介绍他去美国做工读学生,数年以后,博得个头衔回来,才和她结百年之欢。他也知道一直高可齐天的贫富之壁隔着他俩,轻易越不过的。不过有了M. A.或B.A.的外国招牌时,就不怕这道墙不会崩倒了。……又说他已为她牺牲,致受G校长和几个牧师们的辱骂!A市是站不住了——A市的C教会是再站不住了!恰巧一个在南洋的朋友来,和聘他去那边当小学校长,他只得答应了。待来年一有机会,才出洋留学。他本来是舍不得离她远去的,但有什么法子呢?……他还说,这几天在学校搬出来后,住在她家附近的旅馆中。他像失了魂般,每天晚上都在她门口跑过三四次,想晤见她和亲手交这信给她的,可是失望了。他的行期就在这两三天,船票都买好了。只要在C海岸上晤她一面之后,他便离开祖国远去了。……他最后还说,无论如何,他非晤见她或得到她的回信,是不愿意离开A市的,不愿意寂然远去的。作算她不爱他,不愿为他所有,也要再给他以最后的晤面,明白解决!……

在信末,他还再三恳求她,在明天早上八点钟的时候,不论怎样(就看师生的交谊上吧),要应许他的请求——到C海岸去晤他的请求,他像祷求上帝一般地祷求着!

在信末,他还写上一句:“我以全生命爱着的芷青!”

世间还再有什么东西能够比第一次的伤感的情书更会感动着处女的心呢?……

她流着泪读了两遍,全个的身和心都好似掉落在浩无底岸的汪洋中!她哭了,不能再读下去了,只伏在枕下昏昏地啜泣着!

像振作不起神经般,一切的前因后果,情爱,恋慕……在她脑里只是模糊,惝恍,闪烁。她只有哭——像悲哀又像冤抑,又像烦恼和悔恨地哭,只昏然,昏然……!

不用说晚饭她是吃不下咽了,而红肿的双眼亦瞒不过了母亲。

“我,我肚子疼呢!……”她看见娘站在床前,像孩子无端给人家打后,走去躲在母亲怀里般,心里越加冤抑和悲痛地哭了出来!

全不知道女儿的幽哀的大奶奶,只有垂着泪一面指点女婢们煮开水,拿万金油,请医生,一面不住地为她按摩着肚子。

有着两撇须胡子和留长指甲的中医生把她诊察后,莫明其妙地只说是气逆不调,没甚病象。开了几味和平的药方便回去了。

偷跑出去和邻童耍得满脸是汗的弟弟,回来后晚上只一个人静寂地吃着晚饭。

她半夜里醒转来时,明天要去晤他与否的问题在她脑里腾跃了许久!

开始,她描想着晤他的情形,在他怀中哭倒地说她也像他爱自己般爱着他,叫他放心,……但想到他那像猎犬追逐目的物的眼光是注视着自己,和倒在那样的男性怀里为他占有时,她不觉心里起了一阵悚惧的跳动!——像破坏了处女的纯洁和尊严的悚惧!

再想到这样轻易地就把终身许给了他——没有征求母亲的许可,叔叔们的同意就许给了他,在自己如何办得到呢?向娘说明吧?但自己在她面前就像两三岁小孩般撒娇地,怎开得口说:娘,我已经择上了爱人了——择上一个穷而是教徒的教员了呢?……这是,是无论如何都开口不得的啊!太把女儿的身份降低了!太把处女的尊严毁坏了!……何况自己只有这点年纪,来日方长呢,忙什么?……

“自己究竟是爱他了么!……”理智突然抬起头来,她把自己问住了,只是纷扰了一阵的结果,她觉得宋先生的可爱和不可爱的程度刚成正比!

开了电灯,她把来信重新抽出来伏枕读着。

过了青年期,但头发梳得光可鉴人,脸上老是露着一痕痴滑的笑意的宋先生,像站在床前在向她招手!

“芷青,你是我的,你的纤手不是给我握过了么?来,你的柔唇让我来吮吸着呀!……”浮着可怕的男性的凶光的他的眼睛,闪烁不定,他把她从床里紧挟起在怀中!

她想挣扎,但吓得一丝气力都没有了。动弹不得!

“我是爱你的!你松,你放松手罢……!”

“哈哈!你爱我么?……哈哈!你这可爱的小鸟!可恨的小妖!”

她昏然地死般没有感觉!

迷恍,迷恍……昏迷中自己像站在海滨,他牵着她的手儿跑上汽船的扶梯。下望滔滔的海水使她心寒,她忽然想起母亲来!

“我不去了,我不去了!……我的娘呢?!……”她哭着,紧攀了扶梯的铁杠不愿再跑上去!

“由得你不去吗?跑!”在梯上面的他变成了恶魔般,命令式的厉声叱着!

“哎唷!……唷……”全身像收缩了一下,又渐渐地松放了!她一手只紧紧地攀着汽船下面的缒着锚的铁链子!

在海里只是跟着海波飘荡!飘荡!……

渐渐地像安定一些,又感觉手中握着的似乎在软化着!……

“原来握着的是枕头的边缘!呃!……”

掉在枕边的信笺给眼泪湿透了!心里还不住地跳动着!

从噩梦中醒来的她,一直苦闷着到天亮。

夏天的朝霞投射在床前的窗幕幔上,大奶奶站在她帐前了。

“莲儿,怎样了?好点吗?娘痛的!……唉!”没有足音的母亲把她吓了一跳,忙把枕上的信笺压在枕下面。

“好了。娘!我要吃粥呢。”她转过身来。

“静卧多一天罢,不要起身!真是佛祖保佑呀!把娘吓煞了!昨晚上。”大奶奶伸手按着她的额。“还是李医师的方儿神效。你们这些新学生,还反对中医啦!……粥就来吃。……绛桃,打脸水来!”

接着厅上是大奶奶喃喃念佛的声音,檀木香由外面飞进她的房里。

自鸣钟在厅上响了七下,把她那捧着粥吃的手儿颤动起来!

——现在是去不得了,她肯给我出门么?……她像有了可以卸责的原因,自己向着自己宽慰着,踌躇着。

——不如写几个字给他吧!……可是怎样写法呢?说爱他么?……不爱他么?……写好了叫谁拿给他呢?……啊,绛桃认得他的……她心房跳动地叫着绛桃。

“什么?姑娘!”很忠挚而有些呆傻的绛桃跑入来。

“你晓得C海岸的地方么?在H马路尽头的海岸。”她向她望了一会,还没有委决。

“晓得的,姑娘!那儿也像你们学校一般,望得着K山哩。”

“那么,书桌上那本信笺和抽屉里的墨水笔拿来给我!”她放下粥不吃了。

“师玉先生!来信谨悉。先生错爱及青,青非不知也!此心耿耿,可质天日,惟青上有老母,殊不能于仓猝间以终身相托。极望先生谅之!先生此去,前程无限,请勿以青为念!青本应亲往送行,再图一晤!惟卧病在床,步履为艰!只有魂随笺往,憾何如也?他日先生将如愿以偿,海外归来,为学术界放一异彩,则青之所盼祷耳!心酒身遥,不尽欲言!前途珍重!珍重前途!青上。”

她把这信写好,看了又看,改撺了又改撺,终于封入信封里了。但她只是没有付出的勇气!

——这样地淡淡地一笔勾销,是表示不爱他了!……啊!太对不住他吧?但是……她只有流着泪!

“姑娘!要寄信么?寄往C海岸给谁呢?”绛桃诧愕地睁大眼睛,见她哭着。

“不!没有事,你出去罢!”

——另写一封吧?对他略略地表示一点爱意吧?太对不住他了!……

——索性把真相告诉他吧!自己对他不能说完全没有爱啊!……

她只有握着两封信儿,又焦急又苦闷地推了一个钟头!

“当,当……”外面的自鸣钟敲着八下了!

“完了!宋先生,师玉先生!是我对不住你了!呵呵!但是我的娘……你不要怨恨我啊!……”她重新捧着那封信痛哭起来!她恨自己太没勇气了,自己的矛盾的心情太使自己难堪了,太薄弱了!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过了几天,她的一个表姊——大舅舅的女儿到她家里来居住,想度过了暑假之后和她一同入学校的。

有了女伴,和怕泄露了秘密的缘故,她渐渐地把对师玉的苦闷心情淡散了。他的来信和自己那封没有寄出的都锁在自己的小箱子里,夜里不再会把它拿出来一边读一边哭了。

是酷暑已临的五月天气了,蝉声很悠扬地飘荡在绿叶阴中,更悠扬地吹得在农忙期间内的村夫村妇们,恨不得躺在幽凉的榕树下,软软地睡午觉。

在都会,季度的更移虽不能给沉醉在纷扰里的人们以鲜明的感觉。可是热烈的太阳高照在马路上时,一般行人和蜷伏在狭窄的楼房里的人们,却很尖锐地感到夏天的烦厌了。

看了几本小说,和表姊谈了几次无聊的对话之后,她又是闷恹恹地不快着!尝过自由浪漫的学校生活的她,放假不上十天,便在家里躲得抑郁不堪了!恰巧许女士又病了,不能来和她坐谈。自放假以来就不曾晤着她,绛桃两次去找她,她都没有在家里,芷青怀疑着许女士对她有些冷淡的样子了!

这天,浣玉和如容来和她商量——商量下学期要转到什么学校去。

看着浣玉,她猛然间又想起宋先生来!她知道浣玉的哥哥和他认识,很想在她口中得到关于他的消息。但自己的卑怯态度怕给她知道——无责任的对他没有相当表示的勇气还是不要给她知道的好,她只红着脸不敢先向她提起。

“你当然再进不得C教会女学了。就是我们,也给那些圣经念得头昏了。而况下面喊着要收回教育权,打倒教会学校呢!下学期一定转学了。”浣玉说。因为和如容同来,她亦没有向芷青说起别的问题。

商量的结果就是她们四个——同着表姊——都要转到许女士的校里。她们三个插进初中二年级,表姊却投考它的后期小学一年级。

因为W校的学制是秋季始业的,她插上二年级就算超上一学期的功课了。国文是没有问题的,只是漏读了一学期的英算课本,要插上二年级是很困难的吧!

“啊啦!玉姊!我替你们介绍一位品学兼优的朋友——同时也做得我们先生的朋友!”她想再请许女士来教她和她们。

十一

落了几天的滂沱大雨,把炎暑变成了轻凉的初秋一般。真是一雨成秋了,在这岭南的A市。

昨夜给狂雨吵醒的她,在凉凉的感觉中再也睡不着了。她扭开电灯来读着小说,可是砰急的雨声总把她的注意力扰乱。放下书本,她转过身来,看着睡在床里边的表姐正死人般醉卧着,身子紧紧地卷在洋毡里。

表姊的名字叫李碧君,是个年纪已有十九岁的、温存的城内姑娘。她整天不大开口,只有默默地做着很精致的活计和看些才子佳人的弹词。

她也是在十岁时便死了父亲,跟着母亲祖母们寂静地过活着。今年已定了夫家了。未婚夫是个中学生,硬迫碧君的母亲要给她入学,不然他就要提出异议。慌得一无所知的大妗母忙把女儿送到A市姑娘家来。

芷青想,表姊真有些傻气呢!那天因为母亲和大妗母诉说她未婚夫强迫她入学校的事,她竟自哭了!还说她一定不入学校里,她看不惯那些聪明伶俐的A市女学生,她不敢入校里与她们为伍!

——她还不晓得入学的必要吧?也不晓得学校的群众生活,比在家里蜷伏着快活得许多吧?她这样想了时,不觉暗笑表姊的没见识。

——听说她丈夫是个中学生,但不知是怎样的一个人?她这样衣饰不会时髦,思想落后的女子,怕将来难合他的意吧?!……她由表姊的未婚夫联想到那个在礼拜堂里向她传情的男学生,更由他联想起宋师玉来!她像给下意识冲动般跳起身子,从箱子里把他的来信拿出来读着。

——他这个时候一定在南洋了,在异国了,远了!远了!……他还念着我么?……自己分明太对不住他了……呵呵!

但是……!近来很容易便流下的眼泪又掉在她两颊上,掉在枕上!

——虽然自己太没勇气,但亦是事势使然的,你莫怨我呀!……她感到自己心理矛盾的苦闷!

她反复着流泪到天亮。睁开涩滞的眼睛看时,雨后灰色的天空,像要压下来般浮现在窗外。

吃了早饭,她无情无绪地凭栏望着淅淅不断的雨丝,心里的纷茫迷乱正像它一般无从排遣,园里那株白蔷薇花,一朵朵都给雨点打得翻不过身来;那角落的芭蕉叶,却青阔得可爱可怜!

“这样的雨天,她们怕不来补习吧?”她像叹气般说着。回头望那沉寂的表姊,正默默地低头绣着红艳的花朵。娘呢,在厅上喃喃地念佛。

“表姊,不要用工了,天气这样暗沉沉的,可不要看坏了眼睛啦!”

“横竖都是没事做的。亦不见得如何黑暗哩。”表姊静穆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

“她们不来了吧?鸥姊亦没来?!”

“……”

“……”

“砰,砰……”她听着有打门的声音,小婢慌忙跑下楼去开门。她由楼上望见许女士撑着雨珠点滴的伞儿闪入门来。

“啊哟,鸥姊!这样的雨,我以为不来了哩!……”她和表姊都跑到楼梯迎接她。

“雨中跑路才觉有趣哩!……”近来脸上老是浮现着沉黯的色彩,不是从前般有生气的许女士,淋得通身都湿透了!裙子上也给溅上许多污泥!她像跑了许多路程般,很疲倦地颓然坐在椅子上苦笑着。

“这时外面的雨不很大吧?你怎会淋得这样湿?”芷青忙跑去箱子里拿衣服来给她换上。

“不用换,就这样等它自己干吧!……我自早上六点多钟跑到现在,怕有三点钟了吧!?”

“怎好不换呢?湿衣穿了会生病的……”

“你到朋友那儿去么?”

“不妨的,生病也好,不想换!”许女士的性格有时就很神秘,惹得碧君时时怀疑着她。

“外衣不换就换衬衣吧!都湿透了!还不快点!”芷青很诚恳地催她换。

勉强换了衣服后的许女士,只默默地坐着,不像从前那样的谈吐风生了。她把怀里一卷书信似的东西摸出来,静静地看着,有时皱眉,有时微笑!

芷青不敢站近去看它里面是说些什么,她只问:“鸥姊,你看什么呢?”

“是信,朋友寄的。”

——她的那一个朋友呢?也时时都有这么大的一束书信寄给她?怕不是情书么?……她想到这里,不觉心上跳动起来!

——她定有了爱人啦!她的男同学男教员那么多。……而且她的才名在A市方面是谁都晓得的,定有很多人向她求爱吧?

……自己将来到W校读书,又不知会遇到怎么样的男性呢!?……她呆呆地痴想,想得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偷眼看表姊时,她正低头绣着花儿呢。

——她有学校,亦有家里,怎么通信要向我这里转交呢?……她又想起许女士近来有些信由她代为转收。像很秘密般,时时嘱咐自己不要给大奶奶知道,我要好好地为她代收,待她来时交还她。

——她一定是在爱河里沉溺的!真可羡慕啊!……师玉的幻象浮上她的心头。她想到自己不完整的恋爱时,眼泪快要滴下了!连忙跑到走栏上去。

浣玉和如容终于没有来,许女士只教了碧君些功课和教芷青一些故事。

许女士很爱芷青的对文学有嗜好,有点天才,她时时把一些文学的书籍借给她看,亦时时讲些关于文艺的谈论给她听。

雨一直下到下午才停止了,灰黯的天空透露出一些晴意来。

她不给许女士回家,要她晚上宿在这里谈谈。她略一踌躇后便答应了。不知为了什么,许女士近来觉得对俗气满身的父亲,和只晓得每个早上机械地到机关办事去的哥哥都特别讨厌!妈妈呢!亦不是从前般可亲了!

芷青和她在家园里踱着,草地上的水珠湿透了她们的鞋儿。阳光像一丝丝般,从云里透射出来,照得因风摇动的荷叶上的雨珠,滚来滚去地闪闪耀眼。

“啊!这朵白莲花真可爱!折下来给我转送给朋友好么?……”许女士拍着手说。

“你喜欢就折下吧!送给那个朋友呢?”

“……”许女士默默地敛了笑容,忧郁地对着它若有所思!

十二

空前的“五卅”惨案的消息在沪上传到A市来后,这几天革命的空气真是弥漫了全市了!

全市的比较有些知识的民众都紧张着!尤其激昂奋发的便是年来处于军阀压迫之下,不敢喘息,而现在挥扬着青天白日旗,热烈地从事革命工作的青年学生了!

芷青自昨天不见许女士来教她们,又听外面那种骚动的情形,更加骇怪起来!有了平时对时局全不关心,看报只看第三版和报屁股的女学生们的通病的她,只担心着是政局有什么变动!更吓得毫无见识的大奶奶取闭关主义,关起门来不肯给国贤到邻家玩去!

“我们中国的学生和工人,在上海给英国人开枪打死,死了百多人哩!说是因为演说致祸的!你知道么?……”如容一入门来就向她这样说。

“阿弥陀佛!……怎么会死掉这么多性命呢?……唉!……”大奶奶两肩一抽搐的,连忙宣起佛号来。

“有这样的事?!……啊!现在怎样对付英国人呢?”芷青也吓了一跳!

“打仗是干不来的!你想我们这个老中国,挡得住他们洋鬼子的新式枪炮吗?……”给教会学校所宣传过来的中国学生,只知道外国人的神圣不可侵犯,没有所谓反抗的!

“那么,就这样地白白给他们杀掉,不想一些抵抗的法子吗?”

“想是想的。现在各界不是都组织了什么外交后援会,宣传队,英日经济绝交会吗?不过眼看又要像‘五四’那时般,查劣货查得发大财来!哼!结局呢,还不是以不了了之?……发财得名的去了,死的算是白死了!你看政府能干涉得好效果出来么?尤其是这样的民众,真是G姑娘说的:‘你们中国人只有三分钟热度!’能够坚持,努力么?大家借此出出风头,赚几个钱也就算了。”一知半解的如容总算比小姐式的芷青有见识一点,她亦会发这样对时局不平的牢骚,惹得大奶奶只是念着佛号,芷青只是摇头!

“那么,在A市没有什么变故罢?真把娘和我担心得很!昨天听绛桃说,街上一阵子尽是些学生和工人,撑着旗在喊说杀死人呢!真摸不着头脑,以为是打仗呢!下午又听着外面呐喊着,打鼓敲锣,真不知是为了什么!……”她说到这里笑出来了!“娘还预备着要回乡里去呢,东西看看,就要收拾起来了,如果不是你到来……”她说后全室都笑了。

“可不是?阿弥陀佛!现在的天年不好,动不动就人命交关,……不是容姑娘你有消息,我只得使人问我的弟弟去呢。”

“娘总是不肯给人家到街上去的,困守在屋里,连外间翻了天都不明白哩!”

“真的,往外面多逛逛就多见识见识啦!”

“啊哟!读了书就想逛街了,不逛街就和我淘气,真和弟弟一般!”大奶奶笑着。

“玉姊怎不和你一道来?”

“她病呢!叫我们尽读下去,不用等她。……鸥姊呢?亦没来?”

“她又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昨天就没有来了!”

“我们一同找她去吧!顺便看看街上的情形。”她邀如容一同出街。

“等多几天不好么?街上热哄哄的,看吓着啦!真是淘气。”大奶奶只摇着头。

她叫绛桃把辫子另编后,轻轻地搽上一层薄粉,再把剪刀把额前的刘海掠齐着。爱美的她,每次出街总是这样耽耽搁搁地修饰。

换好了衣裙,她再在照身镜里照了几照。自己觉得今天这套淡碧色的纱衫裙,配上了白色的花边真合自己的丰韵!

自学校放假后还不曾出过街的她,今天很高兴地在镜里把自己照了又照!

“真是美人儿啦!不怪人家说你美,连我都给你迷醉了!……”站在旁边看她修饰的如容看得呆了,不觉赞叹起来!

“烂你的嘴!谁说我呢?”她感到可夸地笑着。拿了柄淡红色的阳伞遮在手里。

“有人说就是了。走罢!”

“不,你不说出议论我的人的姓名来时,我不和你去了。”自己略有可以抱负色艺,自己就越喜欢听人家的称赞——尤其是和异性交际很少的她。

“我的四哥哥。你不要生气!……”如容很狡猾地笑着。

“啊哟!他怎会知道我……?”她不觉脸上罩了一层红晕,要想问她个彻底,但又不好意思说出来!

“怎会不知道?你的艳名全A市谁都知道的!嘻嘻!……”如容像洞悉她的心理般,专要和她开玩笑。

“你这个鬼头!说话总是不老实的!……”她把伞柄敲着她的肩。她俩一同出门去了。

“同你讲罢:有一次星期日,我们由校里排着队跑到礼拜堂,在路上给我哥哥遇见了。”如容敛了笑容很正经地说。

“他怎么就在人丛中看见我呢?”她竭力在追想着是那一次,晤着那一样的男性?

“你不是和我同列吗?他就看见了。”

“他怎样说我呢?……”她忸怩地问。

“他说你在女学生中算顶漂亮的,真美丽!……呵呵!前面不是来了一列宣传队吗?你看,都是学生呢!他们要停住在这条街的角落演讲呀!……”如容的谈话给那班迎面而来的宣传队打断了。接着她俩看见一大群小孩子和些闲杂人等热哄哄地跟来了,把他们——宣传队——围拢成个圆圈子。

“啊哟!这面溅满了血痕的旗子!……”她忙拉了如容从观众中退开来!

“不是血呢,是红墨水呀!上面还写着‘五卅’惨案的字样呢。”如容从宣传队员手里要了一纸传单,一面和芷青看着一面跑着。

街上贴满了五花六色的标语,亦有许多绘着同胞给帝国主义者惨杀压迫等讽刺图画。芷青觉得路人们都很注意地向她们观望,亦有许多女学生在分散传单。

她俩跑到许女士的门口来时,两只手握满各个团体所发给的传单了——都是对这惨杀案件宣传的。

许女士没有在家。她母亲说,她自前天下午便有很多同学来叫她去商议什么事情。这两天是自早至晚才回来的。又说她怕要到邻近A市的各县宣传,不知已经去了么?

她俩再跑出街上来时,这滨海的风雨无常的A市忽然潇潇地下起雨来!

“啊哟,这柄阳伞是遮不得雨的!我们坐车子回去吧!”她撑着伞儿向如容说。

十三

她终于敌不住好奇心——想看看称赞自己是美人的那个男性的好奇心,和经了如容再三的劝挽,说是避雨儿,一同弯入邻近的一条街上了!

“这一间就是我的家门了!”走没有两三步,如容指着一座洋房式的屋子和她说,她不觉便心里跳动起来!

如容的哥哥华大少爷是军阀时期的一个第六七等军官,也曾做过一次县长。却因为刮钱刮得太于厉害了,曾坐过一次短期监狱——但真正受罪的内幕却还是因为他诱拐一个卷逃的某军官的姨太。

自青天白日的旗帜飘扬于A市之后,他便从军政舞台的脚沿上跌了下来,赋闲在家了!但因他是惯于交结富翁官僚们,和能够靠着赌钱为主的赌客,他还饱食暖衣地享受着A市第二阶级的生活程度过日子。

他还有两个干着和自己同样职业的弟弟,和一个快要跟上自己一样的小弟华四少爷。此外他的母亲,妻妾……都是他一般,以赌为活的。

芷青才踏上楼上的客厅时,眼帘所接触的是一群服装妖艳的男女,围坐在八仙桌子上打麻雀。地下却铺了一层瓜子皮和香烟屁股。

她再看见一个小白脸的头发梳得光滑阴阴的青年,他站起来在向自己行着礼。

她不知所措地对他点了点头,心里又羞又急地在躲避着众人的视线。

经了如容的介绍之后,这小白脸又重新向她鞠了个很深很深的躬。他离开八仙桌的主位走出来。

华四少——K省的方言总把少爷两个字简称说“少”的——是个克承兄业的令弟。今年只有十九岁的年纪,就会选色征歌,应酬赌博,整日和一班浮夸少年在跟随女学生,批评戏子了。

他亦曾进过几年学校。《红楼梦》之类的小说他也会爱不厌读;半通不通的情书也曾经写过好几次……他是个有着风流才子的自负的少爷。

他叫了他人代他入局之后,面对面地同她坐着。尽向她问长问短,谈东谈西,言语之间,还加上些肉麻的词典。

“听舍妹说,女士是个咏絮的才女,真使鄙人佩服极了!女士的令椿萱都还健茂的吧?”他已从妹妹口里探悉她的身世,亦知道她是富翁郑和爷的孙女了,眼前的清丽的黛玉式的佳人,尤其会使他神魂颠倒。

她只局促地勉强回答着。那一群狂放的男女的纵乐的声音和举动,尤使生小纯洁的她感到心跳和脸红的不安!她悔自己太于孟浪了!自己不应该轻易来这样的地方的!她由此才知道了如容的家庭状况,她的热闹的和自己的寂静的恰成个反比例。但这样富于激刺性的家庭又像对她有所吸引,此来亦不算全没有意义吧!?

“请烟!女士!”堆满了青春的笑脸的华四少,亲燃好了一根火柴,抽出一条three castle的香烟送到她面前来。

“不,不敢当,我没有吸烟的!……”她感到心里一阵悸动,两手亦颤着,只站起身来摇着头儿,华四少的尖尖的手指白嫩得如同女人一般,右手的一只指上还套着只嵌有碧玉的戒指。

“不要客气,女士同学的家里就是自己家里一样的,哈哈!”他还不把火柴和纸烟收回来,火柴看看就要燃尽了!

“她不吸烟的,拿来给我罢!”如容忙代她解围。

“那么,女士请恕我!哈哈!本来当学生时代是不该吸烟的,女士真善于卫生之道!”他自己另燃上一支纸烟在狂吸。

她恨自己平时太不善于应酬之道了!最普遍不过的纸烟亦不会吸,真不时髦!

接着还吃了几样点心。吃的时候她怕脸上的筋肉伸缩得不好看,只是轻轻地嚼后便囫囵吞下去。

外面的雨不知从什么时候便晴了。踌躇了几次,她终于告辞出来。

临别时华四少鞠躬得差不多头部会碰到门限,他叮嘱再四地请她暇时要多多枉临赐教。

她独自乘着人力车回家来。

微雨初晴的傍晚真是凉快。车子拉过沿海的马路上时,对面K山很苍黛地衬着残阳,它那娇红的色彩,就像这略带兴奋的本来是很白皙的少女的两颊一般。

回到家里,许女士刚在厅上等着她。她低头在写信儿,看她来了,便忙把信笺折好,藏在衣袋里。

“来几久了?鸥姊!我们刚去你家里找你呢!”

“啊哟!我刚来的。这两天把我忙煞了,你们怕等讨厌了吧?对不住!”

接着许女士便把“五卅”惨案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清清楚楚地讲给她听。“学联会选举执委啦。我们校里占了两位,不幸我便是其中之一!我现在那有心情去革命,去爱国呢?……真是脱不掉!给他们强迫着!”

许女士再把这两天的行动报告给她,她说:查劣货去哩,发觉那个在政治上演讲得顶激昂慷慨的是什么团体的代表,那个汉子却舞了两次弊,赚了数百元的黑钱!她想提出攻击的,但给同行的几个男同学阻住了,还说她不识时务!

往街上演说去哩,有了女学生的那一队就有加倍的观众——他们不是来听讲,是为着女学生而来的。结果惹得纯粹是女生的宣传队不敢出来。要派上几个男生去向观众怒目而视地做她们的保护者。

昨天到K县去哩,尤其倒霉!在一处闹着神游的乡里歇了下来,想利用那个戏台上的观众宣传一下。不料刚上台就给观众们鼓噪了下来!说阻碍了他们演戏的时间(他们一年到晚只有乡里演着一两次戏可以享乐),都气势汹汹地几乎用武!后来署长亲带警察来了,才算允许宣传员上台。但听者只有几个好事者流和孩子,其余都走散了。

……

“你想这般知识毫无的民众心里!唉!……

“……这还是怨不得我们,亦可以医治的。顶可恨的就是那班自命为革命分子,知识阶级们啦!这一回,又不知有若干发横财,沽好誉去了!……我真是挣不脱身,和这班人胡闹可倒霉极了!……”许女士对时局和革命是抱着不斗不问的,站在第三者的高蹈派的态度的。

这些话在芷青的脑中,不会发起什么波澜的,她只恍恍惚惚于新的幻象。

许女士还说了几件可笑的资料。她说:她们走到乡里一所学校去宣传时,里面的教员和年岁较大的学生都走得一空!只存着几个小的,都吓得呆了走不动!再三地请了个留着两撇胡子的校董出来,他才说是因连日外间的风声不好,说要捉拿教员和学生,所以见他们来时便一哄逃跑了……!这个乡说是K县的大乡,距离A市亦不远。不料外间的消息却这样的不灵通,讹传,真是奇怪!

“鸥姊!你以后怕不得空吧?不能够继续教我们怎样好呢?”

“不会的。我真讨厌着这样无聊的工作啦!一定要设法子辞去了职务的。”

十四

中元节后的秋风把残暑吹散了之后,A市各个学校都宣布开学了。痛恨洋鬼子和C教会的大奶奶,也只得由女儿和侄女到W校读书去。

由沉寂不与世争的C教会女学,转到这弥漫着革命空气的男女同校的W校以来,也快满半个月了。新的学校生活所给与她的是兴奋,浪漫,复杂的有生气和多接触的环境。她的心和身都像镇天纷扰着,没有余暇的时间,师玉和四少的幻影,亦无从在她脑子上浮现了。

这W校亦是滨海建筑的,两列楼房很高大地前后对峙。海岸上是一片时有肌肉发达的男学生在耍着球的运动场。

学校的走栏刚面着这运动场。未上课之前和下课后,一群白衣黑裙的女学生总拥挤于走栏上,一面看海,一面看男生们耍球。

这时八月初旬的西风,吹得球场两旁的树木萧萧作响。过午的晒人不十分炎热的秋阳,照着浩浩的海波上闪起银白的小花,更温和的照着这些不知秋之已至的青年男女们的身上。

球场中是一群往来奔跑的男生在耍篮球,一阵阵的欢呼声,冲入高爽的晴空里。

芷青和几个女同学倚着栏杆闲谈。她俯视那个穿着红蓝相间的背心,短裤下露出一双大腿的金焕章——比她高一级的男生——的掷球的姿势,眼睛跟他溜来溜去的溜得有些眼花!

她把眼光转向别外,看见那个姓陈的不知名的男生——在举行全校学生大会中,第一个起来赞成由她当选为执委的满脸长着面疱的高级男生,正站在树荫下张望着她。一手还拿了本像小说的书在装着看。

——这些男生们真可怪!我入学才几天?他们便很熟悉选举我,尤其是这个人!

……校长亦似乎对我别垂青眼哩!他特地由主席台那边跑下来对我说:你当选成学生会的执委了,从此要替学校努力工作呀!……

她不觉把那一幕记忆追寻起来。

开全体大会的那一天,她跟着同学走入礼堂坐着。没有一刻钟工夫,三百余人的呼吸把那个窄小的礼堂塞得透不过气来。

她渐渐地觉得心里紧张,脸孔涨热地苦闷着!

唱革命歌后,默哀“五卅”殉难烈士的三分钟间,她觉得这沉默里就像C教会的祈祷时般,个个都张着眼睛向四处观望。头俯得低,眼合得紧的还算是台上那个主席——学生会的领袖施维强。

一个个的男学生很痛快淋漓地演说着,女生却只有许女士一人。接着主席便把暑假以来的重要工作向大众报告。

当主席再三地向大众发问还有什么人要起来发表意见没有的时候,她耳朵里似乎听见“我推请郑芷青同学起来发抒伟论”的声音,不觉心里乱跳起来!她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赞成……”一阵呼声过后,接着是一阵激人耳膜的鼓掌声。全堂的眼光都投射向她身上去!

她像陷在热病里般纷扰着,不知所措地只紧紧俯着头儿!

掌声渐渐疏落之后,还不见她站起身来!主席便含笑走下台来对她说道:“郑同学,众人请你起来发表发表高见呢,你愿意么?就要散会了,没多时间呀!”

“我,我没有什么意见!……”她站起来颤声地说。

第二次的掌声再爆发起来,大众又是一阵催促的喧哗。

“不用勉强她了!没有意见是勉强不得的,待下次有机会再请她对我们谈谈吧!”许女士把那些饿犬般想一瞻丰采的,和想捉弄初入学的较有姿色的女学生的男学生们轻轻说住了!

随众人涌出礼堂,她渐渐把脑根清醒之后,她对那个不知姓甚名谁的第一个推举她起来演说的男生,恨又不是爱又不是地看了一眼。听许女士说,他就是著名的好说笑话,好替人家首先发难的吴敬愚。

她那天所以会成为众矢之的的原因,还是为了她那漂亮的衣饰,苗条的身材,和美人式的脸儿。其次是为了星期六那天,她作了一篇列在甲等,压倒全级而受国文教员当众称赞的作文。不过注意她的,多数还是初级部的男学生。高级部的男生呢,历来是假正经的,不大喜欢和下级的女生们接近。

一阵上课的钟声把她从回忆中喊转来,她忙把栏杆上的书本和铅笔拿在手里。再向场上望去时,那些耍球的男生都一面拭汗一面跑回课室去了;浩茫的海波,一阵阵的还尽管碰激着礁石。

这点钟是国文堂——讨厌的国文堂,再下一点钟便是学生会的第三次执委会了。本来这点钟是英文堂的,可是近来开会的事情比上课更为重要堂皇,就如一个学校,每天亦有许多对内对外的革命工作可以讨论的,所以也无妨在上课时间举行了。

她想到那男女杂沓,自由谈笑的执委会——令人又兴奋又麻醉的交际会般——就恨时间不跑得快一点!近来她亦大着胆子地和他们纵谈,说着几句时髦的浅薄的革命论调了。不过放弃了一点钟的英文功课亦有点可惜!她想,能够和讨厌的国文堂对调就好了。

低年级的W校男生,对于男女同学是常有幼稚的行为的。他们有时把白粉笔在女生的椅子上胡乱画些什么,使她们于不觉中,坐下去就沾污了黑裙子;有时特地找些将坏的椅,脱了它的一只脚,又随便为它装上去,等她们一坐下时,全堂便有笑话可看了!此外他们文雅一点的就把情书抛在她们的桌子或椅子上,而静观她们拾起来看着时的态度为娱乐。

不过他们到底还是孩童的心理的,遇到上英文算学这些功课,西装革履的拥护女生的教员时,他们便规规矩矩地丝毫不敢放肆了!等到那些戴着古铜边的眼镜的老举人之类的教员来上课时,女生便是他们的玩弄品了!嬉笑之后还可以阅阅小说,打着瞌睡的。

干燥无味的国文讲解既使坐在前列椅子的芷青不能另看别样的书籍,而危机四伏的男生的手段尤使她又气又恨又可笑!——这一点就是她转学以来所最不满意的!

十五

紧接着“五卅”而来的“六二三”沙基惨杀案,又把那将近松弛的人心紧张起来了!——这惨案发生的时间,距离现在虽已有两月,但因近来A市方面的政局有些浮动,对方的军阀有来侵犯的谣传,所以对这惨杀没有什么表示。现在政局上已算安稳了,痛定思痛,把大家沉寂的心房又悸动起来!

今天是全市各界对帝国主义的示威运动,同时也是想把那些犹自躲在被窝里般的民众喊醒起来的宣传大会的日子。会场是在C海岸的旷地上。

W校的学生队伍蜿蜒地跑出街口来时,同样在进行着向C海岸去的各校学生,也一排排地充满马路上了,其中还有许多工人和店员们的团体。

到了C海岸,因为离开会还有许多时间,队长特地吹了散队的口号给他们暂时自由行动。

许女士拉了芷青和如容的手儿,跑开万头攒动的会场,到凉风阵阵的礁石上站着。

身体单薄的芷青,每在几个人以上聚合的场所里,就会神经兴奋,脸部烧热起来的!这时她面着海波,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之后,回转头去,看见三个两个的同学们,也各成一小组地携手跑到海滨来。没有散队的群众却蠕蠕地在场上蠢动,衣帽都是白色的,看去好像一团蛆虫!喇叭和铜鼓的声音混和着复杂的人声,一阵阵送到这里之后,再弥漫着涛声和风声,便轻烟般消失去了,很多面五光十色,形式不同的旗帜,像彩蝶般在人丛中飘扬出来。

“啊哟!你们也晓得跑到这儿来呀!”她对那几个跑向身旁来的男同学笑着说。吴敬愚刚吃着香蕉,他举起手里那几只问她要不要。

“谁喜欢吃!怕不够你自己吃啦!”她看他把一只香蕉撕去了皮,咬第一口已去了一半了,接着第二口便把剩余的都吞下去的粗豪的情形看得呆了!他一连把手里的七只香蕉在一霎时吞得干干净净!

“如容!你看他真像李逵般吃法!”她说。

“这有什么希奇?如果我高兴,也能够一气吃七八只的。”许女士笑着说。

“你的手巾借我拭一下使得吗?”敬愚蹲下去把两手在海里洗着,回头问她。

“使不得的,你的手这么肮脏!”她把眼向他一瞟,但插在衿前的小花巾,却慢慢地解下来。

“让我也拭一下行么?我的掌心里流了许多汗!”陈克生毫不踌躇地跑过来想分余润。

“不,不!谁都不借的!”脸上布满红透的面庞,几只门牙向外的克生的不好看的面子,她特别讨厌他!

“芷青!你瞧那儿不是一个穿着深蓝色的洋服的少年,拿着摄影机瞄准着我们么?”如容遥指着一个男性向她说。

“那一个?……啊哟!真该死!看不清他的面部呢!我们跑上别处去吧!”无经验的她还不明白恶少年们的把戏,很着急地拉了许女士的手想跑向别个地方去。

“怕什么呢?给他摄了去又怎么样呢?”许女士若无其事地只凝视着海波不动。

“他跑开了,啊哟!原来就是他——那个小白脸高鼻子的他!……”如容像发现了什么,忙叫她要仔细认识。

“真是他啊!你的眼力真好!……”她忆清了,认清那个在礼拜堂中对她意识着的含情送睐,和一星期前又紧紧跟着她的男学生——至今犹不知他真姓名的男学生。

她再把那天的记忆追想起来:

她和如容两个出街,一路走一面谈着。后来发觉出在不知什么时候,有两个青年学生紧跟着她俩,其中一个便是他。

她俩特意转了几个弯子,回头看时,他俩亦不即不离地跟着。

在几个公司里买了许多东西,她俩走入书店来了。大廉价的书店里挤满了顾客,她的眼光给柜里许多花花绿绿的新小说吸住了,把开着的手提袋放在书柜上。

等到她俩走回校里,她再回头去时,还看见他们两个在后面追随着,倒把她吓得慌了,和如容赶快地跑着!

到了明天上课时,从芷青的历史课本里忽然掉落一封用自来水笔写着的红色信封的短简,里面说自睹芳容,一见倾心,际兹社交公开时代,极愿与女士结为朋友,互相研究学问……!这类的话,还附上××中学的通信处,但却没有名字。由这××中学的校名看来,他已经不在C教会办的男校里读书了,也和她一般地转学了。

“他还时时掉转头来看你呢!”如容的这句话把她的追忆打断了。

“看你才是真的!”她不好意思地说着。穿了时装洋服的他,略有些轻佻的美少年的态度。

“啊!那个姓宋的你们也认得他吗?”她俩的神情似乎给敬愚猜透了,他笑笑地问她。

“你认得的么?叫宋什么呢?”她急于要知道他的一切,连忙着问。

“在外面开会的时候常晤到他的,他是×校的代表,不过名字却忘记了。这人很喜欢追逐女学生的!……告诉我,你们怎会认得他?”敬愚露出一脸的嬉笑,他像全部都明白了般。

“谁认得他啦!”她红了脸地回转身子不理他,如容抿着嘴笑着。

——姓宋的,……啊,这儿就是C海岸呀!……那天宋先生不知在这里如何苦闷地等着我呢?呀!……久已不尝光顾的幻象又在脑里浮动起来,她望着海面那只汽船,不觉凄怅不堪!

队长吹着归队的口笛了后,她站在队里足足过了点多钟,主席台上还不见动静!今天里很猛烈的太阳高高地晒着,闷热的人丛中几乎透不过气来!腿儿酸了,喉里干燥,头也晕着了!

“队长真能干呀!还没有开会,叫我们来站在这里闷死吗?”她愤愤地质问着维强。

“怨得我么?开会的时间早过了点多钟了!因为等着政治部的代表来参加啦!难道可以等他来了才召集同学们归队吗?”

“做了政治人员还这么不守开会时间,真岂有此理!”许女士索性在人丛中坐在草地上去。

“来了,来了!就要开会了!”维强在人丛中钻了出来了。她看见一部耀眼的汽车,载着一个军服的男人和一个时髦的女人在群众让开的一条隙地中驶进来后,他俩便走上台去了。因为W校的队伍刚列在台前,芷青很清楚地看见那女人手上拿着一只很流行的修容盒子。

台上宣布开会了,到了演讲的时候,这穿军服的男人很慷慨激越地演说着,接着便是这女人了。据认得的男同学说她是这官长的夫人——会唱曲,会扮戏,会跳舞又会做妇女运动的新式夫人。

她一演说完就有三分钟不绝的鼓掌声连珠般响着,在掌声中她已给那官长挽着手,走下台来乘汽车回去了。

芷青站着,站着,到近午时真辛苦极了!肚子也看看饿了。太阳给云翳遮盖了去,郁热中似乎要下雨一般。但台上那些A市的要人们,还一个个地继续着演讲。场中的群众都厌倦了,几乎没有一个人在注意听他们的伟论,只是私下谈着话。

十二点了,一点了!等到他们把议论发抒完了的时候,已经是午后的两点多钟了!高呼了散会的口号后还要巡行,她的两条失了感觉的腿儿,很辛苦地抬着就要倒下去的身体,跟着群众一步步地搬运着!

走过几座外国人的洋行以及私宅的面前时,群众便很兴奋地高呼着“打倒帝国主义”等口号,有的却喊得连身子都跳跃起来!可是楼上那些外国人,都像看孩子玩耍般,倚在楼窗上一面笑谈一面观看。

——谁叫你要受这样的苦呢?好好地在校里读书还嫌没事做吗?……她想起早间娘说的话来,她觉得这样牺牲了各个人的精神和时间,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逛了两条马路了。她顶讨厌的走向些闹热的街上去时,那些商店里的店员们对女学生的不好听的批评。

雨忽然下着了,但只有几滴就没有了。辛辣的土地的气息很难闻地扑向鼻上,她像恶寒般打了几个喷嚏!

第二次的大雨真的潇潇下着了!

进行着的各队伍哗然地紊乱了,但几个热血的青年却大声疾呼着“牺牲身体,表示精神”的伟大口号。群众只得寂静一点,冒雨前行了。

雨越下越大,到后来连步道上看热闹的人们都没有了。但那些热血沸腾的青年们的激越的呼号声,还在嘈杂的雨声中振荡着。

十六

因这一次的巡行,她病倒在家里十多天了!有吸引性的学校使她不安宁地静躲在床上,只很苦闷得挨着时日。

今天她的精神很觉爽适,病是完全痊好了。她一早就怀着满腔高兴的心情跑向学校里去。

别才两星期,校里就有很多新鲜的消息了;平时厮混惯了的几个男生,也像生疏了许多般,她娇怯怯地和他们寒暄着。

“芷青,你恢复了健康了么?我们真挂念你……”圆圆的白脸孔,轻易就会染上一阵红晕的,有着女性化的表情,和喜欢看些文艺书籍的初中三年级生白其宁——平时很蒙她的青睐的男生,走上来对她说。

“谢谢你,谢谢你们!……”她向他看了一眼,略觉不好意思地说。

“芷青!让我报告你一件新消息吧!关于你身上的!”敬愚笑着说。

“啊哟!关于我身上的?是什么呢?”

“第四次执委会举出六个对外的全权代表哩,你便是其中之一。”其宁抢着说了。

“就在今天下午,你和其宁恰巧轮值着到A市的学联会出席去!……恰巧是你们俩!……”敬愚嘻嘻地笑了。

“谁要担当这样的责务!……”她和其宁都给敬愚笑得红了脸。W校的学生们有一个共通点,他们老发觉出同学中的一男一女稍有接近,有情投意合的嫌疑时,他们便一定要举出他俩来担任着同样的职务。

下午四点钟,其宁穿了很整齐的制服,到休憩所来找她一同去。

是中秋节后了,但A市这几天来的气候还炎热得很。他俩在马路上一前一后地行尽了一段路,他忽转过脸来叫她拐向弯角上走去。

“不是在××路的尽头呢?怎么要转弯?”

“这里静一点哩。你瞧那马路上的扬尘不是很讨厌的吗?”他的步伐渐渐放松了,和她慢慢地并肩走着。

——这是我第一次和男人并肩跑路呀!……那些路人们会疑我俩是一对恋爱之侣吧?!她的呼吸有些急促了,有些心怯又有些快感地让他挤近自己身旁来!

年纪比她还少一岁的其宁,亦又惊又爱地只是不敢开口,也不敢看着她,默默地靠近她走着。

再转一个弯,一面很大的牌匾赫然在目,目的地已经到了。

走入大门,她望见会场上阒无一人,只有一对制服不同的男女学生,在走廊下面很亲密地聚谈着。签名处也没有一人,她和其宁便在会场里坐下来。

“怎么呢?这时刚刚四点钟了还没有人来?”她脑里幻想着的一群男女喧哗拥挤着的会场却只是清冷的空厅子,她看手上的表儿恰巧是到了开会的时间了。

“哈哈!你瞧这壁上的挂钟,此刻只有三点二十五分钟啦!离开会的时间还很远哩!我们算顶早到的。”

“这挂钟是坏了吧!哈哈!……我们早,他们才早哩!”她指着那对谈兴正浓的男女笑着说。“你知道他俩是什么学校的?”

“不晓得。不过女的梳着这样的髻儿,不编辫子,怕是C女中的吧!”

“啊哟!你们男人亦会注意到女人的发髻上吗?……”她说后掩着嘴笑了。看他孩子似的小圆脸上渐渐泛出的红晕真是可爱——自己可以居在主动的地位来爱他,不像对别的男性般,自己处于被动的地位给爱着哪!她想。

挂钟已经敲了四下了,零零落落地也来了三五个各校的代表;他们都是一对对的男女,并着肩喁喁地细语着。夕阳渐渐斜向屋角上去了,草地上的凉风,把一天的闷热次第驱了去。她和其宁也走到外面来。

“怎么此刻还只有寥寥的几个人呢?怕就照着这挂钟的时间吧,怕到五点钟还不见开会吧!”她觉得这情形真滑稽透了。能守时间的男女却是想借此聚谈着的。

又过了半点钟了,草地上已挤满了很多男学生,也有许多白衣黑裙的女生点缀着。他(她)们都毫没客气地谈笑着,玩耍着,把她看得呆了!她和他站在草地上的角落,俩的自由都像给他们限制了般,觉得不能和他们同样地活泼伶俐,倒不如沉默地装成“不与众偶”的更佳。

“我们到会场上去吧!时间快到了。”她向其宁说着。越久越多的群众的眼光都好像对他俩嘲笑,轻视般!她觉得幼稚的他在这个时候真没中用,不能够做她的保护者。

等到主任说不能再延,摇铃开会的时候,那个挂钟已经打五点钟了。

堂堂的全市的学生代表的言论和行为原来是如许浅薄,对革命的见解也像自己般可说是盲目的!她感到重大的失望了。她想这样的盛会不是和缩小范围的学校里的开会时一般,只有无聊和胡闹?!她看着每同一派的几个学校的代表,都坐拢在接近的椅子上;几个人喁喁细商之后,其中便有一个站起来说话——只有闹意气的话。有些女学生,也同样地和他们头儿碰在一起,半商量半说笑地密语着。会场上的人声渐渐喧哗起来了,那个莺声燕语的女主席好几次发着娇嗔,不能把他们的喁语肃静下去!

她和其宁也渐渐地闲谈起来,忘记是在开会,更忘记他们在争执着什么问题了!

“喂!W校的代表!请你这位一同去××政治部请愿去啦!”她正和他低着头在议论校里那个理科教员,猛抬头时,原来那个娇声的女主席走下台来提高声调在和她说话。

她茫然地不知要怎样答应,只看着同样慌张着的其宁的脸孔。

“你的贵姓名叫什么?”主席轻蔑地笑着,芷青觉得全场的喁语都停止了,他们把眼光投射向自己身上来。

“郑芷青。……做什么代表去呢?”她鼓着勇气地站起来。

“开会开得连议决案都不知道吗?”主席半恼半蔑视地了她一眼。“我们表决在这个时候,派出六个代表到××部请愿,要求部长立即批准帮助学生救国团的经费。你给举出了,这时就要去的。”主席说完冷笑地走上台上了。芷青想,同性的女学生真比异性的男生更其轻侮自己,看她好像含了一肚皮的莫名的妒愤般。

无可如何地,她涨红了脸离开其宁了!走出场外,她看着五个在等她同去的男女代表中,一个就是屡次对自己有意的宋某!

——没怪自己会给他们推举着,一定是他提议的!……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悸动!看他已走向前来向自己招呼了。

“郑女士,我们不是从前都认识的么?哈哈!今天有幸得很!我们一道去罢!”他不客气地挤近她的身边来!忙把帽子脱去了,还行了个最敬礼。

“啊!……”她本能地退缩了几步,红了脸和他点头。她想,自己这不大方的态度一定会给他和同行者所轻视了吧!

坐着人力车到××部,在客室里等候部长时,他把一张印着“宋慕文”三个字的名片递过来给她,她亦大着胆子地和他应答着。

等了二三十分钟,秘书长出来了。他说部长没有空,等下次再来。他们只得扫兴回来。

“就是这个报告着晤不到××部长的男学生!”她指着宋慕文笑得有些夸傲地给其宁看。他却幽怨地看了她一眼。

会场里的电灯发光了。灯光下群众喧杂的情调为她所未曾经过,她忘记了念着佛等她回去的母亲,也忘了自己肚子里的饥饿,很纯熟地和邻座的男女学生谈论起来了。

一直到八点多钟才散了会,在满街灯火的马路上,她和其宁分别了后便坐着车子回家去。

十七

重阳节过去了,“已凉天气未寒时”正适合岭南的十月初天气哩。久静思动的W校学生,表决在明天起做分组旅行,吸吸城乡的新鲜空气。

每组都是学生们——男女生自由结合的。她和许女士,如容和其宁,敬愚等组成一组之外,还加上了维强等好多个高初级的男女生。这一组算很热闹了。有十五个男生和六七个女生。她(他)们的目的地是A城——距A市只有二十分钟左右的海程。

天还没有亮时她就从薄睡中醒来了!因为辗转了一宵没有睡熟,两只眼皮似乎增加了许多重量,勉强睁开眼来向窗外望去时,灰黑的天空才微微地吐出一丝白意。厅上的自鸣钟恰巧敲了四下,但她急忙忙地跳下床来。

由人力车上跳下来时,出她不意的是学校的大门口还紧紧地向内锁着!她想,学校的当局方面真好笑,每晚上这样地把大门锁到天亮又有什么用呢?听说他们寄宿的男生,每晚都有本事到外面冶游去哩!

叫喊了许久,门房才张着诧异的眼光,从床上跳下来开了门。

她独在走栏上面海站着,一轮血红的大日头,从海天尽处慢慢地升起来。笼着晓雾的海面上只有白茫茫的一大片。

“啊哟!真好看啦!”她本能地向太阳赞美着。倚着栏杆默默地听听球场上的鸟声,看看变幻的朝霞,心里悠悠地想着近在咫尺的其宁。

小春天气,欲寒未寒的晴朗的早晨,W校的旅行组向附近百余里内的各城乡进发了。激越的喇叭声,把充满青春的愉快的男女的热情,一同吹将出来。

七点钟的时候,他们这组旅行队到码头来了。冷清清的码头上给她们以重大的打击,第一次的早轮是开去了!第二次的要等到午前十一时才能够开驶——A市和A城的交通只有这两三只小汽船往来着。

“那么,我就不去了!谁耐烦在这儿空等几个钟头?”许女士像巴不得回去般,第一个扭转身子去。接着也有些同学说扫了兴,不想去了。

“一定要去的,你们不用慌,等我和里面的总办磋商一下!”组长维强忙跑向汽船公司的办事室里去。

“有了船了,专载我们去的!”隔不上五分钟,他们满面堆着笑地跑了出来,把手儿向他们招着。“哈哈!我们胜利呀!”他说,他把印着“外交后援会”等类的头衔的名片递给了总办,又和他说我们是负有××会的使命,到A城去宣传革命的工作的。他只得惟惟答应,特地叫司机开了一只小一点的,平时不大行驶的汽船给我们。

“没怪你们要抛弃了功课,整天为革命而奔走,真奔走得有切实用呀!”她看维强这样意气扬扬的态度有点可羡亦有点可鄙!

小汽船转动着轮轴了。因为水浅不能靠岸,几个工人把一条木板架着岸和船沿,同学们都连跳带走地落下船里了。她跟着站上木板去时,下望沙渚上积着污秽的废物,还罩上一层深绿色的泥水。木板离下面足有尺儿高,她不觉两腿一阵悸萎,举不得步了。

“怎么,还不下来么?”许女士在船里向她招手。

“啊哟!你还不下来?”船里的人都在催促她。

“我,我不下去了!我的……”她再从木板上下望,忽然梦景涌上眼前,她又急又怕地几乎掩面哭着!“我不去了!……”那一次在海里挣扎着向宋先生求救的情景,把她袭击得落下泪来!

“其宁,你不会上去把她拉下来么?”同学们都诧愕起来,有的叫其宁上去拉她,但软弱的他委实没勇气再走上这木板去!只仓皇地踌躇着。

“等我上去吧!”维强走上木板去。

“不,我不要过去!……”她像小孩般哭着!但他像负重一般,三两步硬把她拉过来了!

“好了!好了!”他们是一阵笑声。

她从昏迷里清醒过来,船身已经微微地震动着开行了。她觉得背上一层腻汗,很讨厌地贴住衬衣;给海面上的风儿吹来,又似有冷意!再想到自己顷间的情形,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了,那只给维强紧紧拉着的手儿,也似乎有些特异的新鲜的感觉!

“怎么这样神经质的,早间像孩子般落眼泪呢?你站起来眺望这海景!”许女士像抚摸般地拍着她的肩膀,她偷眼望着他们,都很热狂地在欣赏着海景。

她跟许女士向船窗外望去。澄碧的天空和珠红的海波,同样地向无限伸展着。A市已差不多看不见了,只有那粒小得像棋子般大小的A市贮水池,还隐隐约约地浮现着。几只雪白的海鸥点缀在青天绛海之间。右面一带忽高忽低的屏山,在眼前起伏地飞过。……这寥廓的天空,这滔滔的海水,还有已凉不冷的南海的轻风,悠然地拂着人额前的短发和衣袖。这萧爽的情调,把她早间昏扰不安的心情渐次平定下去了,身上也觉轻快了许多。

十八

由码头通至A城里的官道上,两旁几株柳树都呈现着零落的气象。似乎要告诉道上的行人:“南国的残秋消失去了!”由柳树隙望去,两旁的田野都长满着金黄的禾穗,翻起阵阵金波,当晓风把它吹拂着的时候。初冬的丽日温和从前面那些柿树梢,斜照在这蜿蜒的官道上,田野里的稻香,带着泥土的气息,一阵阵似有似无地蒸发出来,含着许多使人沉醉的力!A城的名胜北岩和西岩,就在这官道的两旁的乱山中。还有有名的文星塔,任凭行人怎样转弯抹角,老是浮现眼前的。

两年来住在A市的烦嚣里的她,眼前的景物特别地对她吸引着。眼前只有光明,只有灿烂!她们的娇脆的笑语声,时时引得弯着身子在田里刈草的农人们的抬头骇视。

转入城里了。恶浊的空气,狭小污秽的市街闯进眼前来!她不觉皱了眉,叫认得路的维强另拣旷野的地方走。

在路上他们一面说笑一面买水果吃。男生们的背肩上手上都负着皮袋,热水筒,香蕉等东西,女生们却空手走着,不愿分担义务。她想女人到处都是受男性们欢迎和同情着的,看他们那累赘的情形——替女生拿东西的情形真有些可怜!他们真是何苦来呢!

“我可累死了!跑不得了!休息一会再走吧!”他们走到了一所古庙面前,敬愚把肩上负着的一束甘蔗,和手里撑着的一面旅行旗放了下来,坐在石阶上。

“你瞧!文星塔不是很近了吗?再走一条小巷就到了。”维强催促他起来。

“走罢!这些老妇人真讨厌!”她看见庙里一些善男信女们,手里拿着一束香都走出来观望,还对着几个女生不住地批评。

“比得上你们么?你们喉干了会一段段地来向我肩上要,可知道人家的肩上酸得要命么?”敬愚勉强把身子抬上来。

他们跑到文星塔前面了。这塔是在衙署前,四面都环着一围短墙,围里有许多卖杂食的小店。塔身的黝黑的石塔砖表明着它有多年的历史——据说有三百多年了。一共有十五层的高度。在下面望上去,老觉得它有些要倾斜下来的姿势!神经质的她,走到第三层就不敢再上去了,又累又怕地喘着!

同学们都奋勇先登地上去了,结局只存她一个在下面,她只得提起精神跟其宁爬上去。

渐高渐缩小的塔身,到第六层已经没有窗子,没有走栏了。石塔中充满阴森的气象;在黑魆魆里只有摸索着。她的手儿不知什么时候给其宁紧紧地握住了!他俩的心儿都紧张着,静听着上面他们越走越远的足音。

“不要上去了,其宁!我怕着呢!我们走下去吧!”她的右手偶而触到冰冷的石壁,不觉一阵战慄地几乎就势倒在他的怀里!

“我亦有点怕呢!”他在拼命地紧握着她的纤手,一同走下来。

“好了,这儿有窗子,亮得多呢。”在薄暗的阳光中,在幽凉的古塔里,她望着他那圆白的脸儿燃烧着爱的热火来!她想,自己会和他在这样的情景里相对着真是小说样的遭逢!他能够在这个时候抱着自己——紧紧地拥抱着自己,以后便可以和他成为爱侣了!但孩子般的其宁总没有勇气,正和她的好几次想自动地揽着他的肩膀而终于失败一样,他俩只有默默地对视着。

“其宁!……”她颤动地喊了这样的一声,听见上面嘈杂的足音像逐渐传下来,忙紧紧地把对方的手儿紧捏了一下,便挣脱了。

“我们再走到下面去吧!”望着上面射下来的手电灯光,知道他们就要下来了。自己和他在这样的阴暗里相对着,给他们知道了是不好意思的!

“你们跑到最高层吗?”她伏在第三层的栏上,假装着俯瞰下面的景物。但他们都玩得兴奋了,没有注意到他俩的表情。

“真高兴!你瞧我好脚力!一直走上最高层去,谁都赶不上!”敬愚一面捶腿一面说。

“不怕羞!还夸口吗?是他走前面的,突然惊喊起来,说前面有鬼啦!连手里的电灯都滑溜下来!还是焕章上去的!还不羞!哈哈!”如容和一个女同学叫文蕙的争着说后,大家都哄笑了!

“不要和你们争论,肚子饿了呢!组长,你说买什么东西吃?”敬愚说后伸手向维强要钱。

“随各人的便吧!我要吃红薯汤——A城有名的出产品。”许女士说。

他们走到下面来了。一面捶着腿一面一碗一碗地捧来给女生们的还是敬愚和一个小孩子的一年级生。

“啊哟!不好吃,甜得怕人!”她夹起一块红薯来,咬了一半就吃不下去。

“真是小姐!红薯的田土风味你真的不会尝。”许女士笑着,一块块地吞下去。

“有鸡丝面么?”她皱着眉看他们在吃着像箸子般粗大的面。

“哈哈!在这里要吃鸡丝面,比我们南人要看下雪还艰难呢!将就一点吧!”敬愚一面拭着额上的汗珠,一面狂吞着那碗热面。

十九

她和他们游完了北岩时,短促的冬日的斜阳已挂在树梢上了。他们每人都手里握着一束山花和野果下山来,循着原路到A城的第一中学里借宿。

晚餐在挂着几盏煤油灯的膳厅上举行。他们这一群紧抓着青春的男女都尽量地快乐着,高谈和笑语把同在厅上的一中男学生们羡妒杀了!他们恨闭塞的A城教育当局何以不许学校招收女生,更恨自己的父母何以没有多量的金钱,给他们到各校都是男女同学的A市读书去!

膳厅上的人们都散了时,她的第一碗饭还没有吃完。她一面含着一块鸡骨要咀嚼,一面给敬愚那种滑稽的态度引得合不拢口地笑着。和男性聚餐在她还是第一次,看他们那雄伟的吃法,看得忘记自己的肚子饿了。

由膳厅上散出来时,夜的寒意给轻风送过来袭着衣服单薄的她!她紧握着如容的手儿,和他们一同走尽一条回廊,向东面的宿舍里入去。

这宿舍一共是三间联接着的房子,由一中的学生退出来让给他们的。她和他们闲谈了一会,回头不见了许女士,便走出门外来张望着,却看见她和维强,默默地相对着站在廊下的草地上。

“鸥姊!外面不冷吗?”许女士听见她在喊她,匆匆地入室来了,他亦跟着入来。这样的态度使芷青对她怀疑着!她想,她的对方一定是维强了,他俩想借着旅行来促成恋爱吧!没怪当时是他提议的。

经了众人公共的分配,这三间房子中的一间列有四张卧床的给女生寝宿,其余两间给他们男生。

疲倦了一天的她,躺下床上不久便睡去了!

“芷青,还不起身啦?”她模糊中听见许女士喊她的声音,亦听着维强等在说话一般。睁开眼来,阳光已经射在被子上了。她坐起来想找外衣穿时,外面说着话的敬愚恰巧踏入房里来!

“啊哟!人家还没起身呀!”她涨红了脸,只把两手按上胸前衬衣开缝的地方。

“呃!……”他忙缩住两足走出来!外面的同学们都笑起来了!

他们又照着预议的路线出游了。今天的天气忽然闷热起来,参观了几个学校之后,她觉得身上浸满了腻汗了!

走到有名的西子岩上时,已是中午了,他们在山腰的一处竹林下歇足,休息着。疲劳和闷热把红晕驱上平素苍白的她的脸上,娇艳欲滴!在这幽邃的山中,这翠竹丛下,她真是他(她)们中的女王了!

“热得很呀!”她一个人跑向一带竹林深处,想把身上的绒背心除下来。把外面里面的钮扣都解开了;自己看着两只乳峰的周围撒满微微的汗珠,胸前很浮动地起伏着。她一面让凉风吹拂着它,一面下意识地赏鉴着自己的红润的肉体和隆起的两乳。等到把绒背心脱下,再穿上外衣时,瞥见在那满布着散碎的竹影的地上,映着一个人影!她慌忙举起头来,看着那个陈克生正站在前面不很远的地方,露着怪难看的脸色对着自己!她吓得一面悸动着一面飞也似的跑了!

“我这时碰着鬼呀!”她跑过来紧握着如容的手儿,心头兀自别别地跳着!她又羞又恨又惊地告诉了如容。

组长鸣笛整队上山峰去时,她才看见他失神般地由那边踱出来。

山峰上是一所很大的寺院,供的是A城有名灵显的吕祖仙师,香火很是旺盛。寺僧知道了他们是A市旅行而来的学生,连忙殷勤地从房里搬出两碟子陈皮梅和瓜子,和几条透了气的香烟来饷客。

“啊!给他妈的校规束缚惯了,自昨天就忘记吸烟!”敬愚走过来把一支香烟燃上了。

“我亦来试吸一支!”她亦走前去拿了一支,就把他手里那根火柴点燃。

“你们和尚也吸着香烟的么?”什么都不晓得的她这样问着那满脸是笑的寺僧。

“和尚吹大烟才多着呢,不吸香烟!”

“不是我们吸的,是预备着给上山玩着的客人们的。哈哈!我们这里是很守清规的!”寺僧摆着手笑了。

“你们在这里真享尽清福啦!”山上的清景把她羡杀了。

“让我来做和尚吧,你们收容不?”

“先生们和姑娘们才有福气啦!现在世界文明了,你们真快乐啦!哈哈!”年纪虽然老了的寺僧也会动了尘念吧!看他们男女交错,恣意顽笑的情形。

“你们出家人还会成佛哩!”

“真的,要修行几世才能够成佛呢?”

他们正这样地谈笑时,听着敬愚在厅上“碌切,碌切……”地摇着签诗筒,把大家都惹得大笑起来!

“那位先生真虔诚,仙师一定保佑他好事如愿的!哈哈!”寺僧善窥人意地说着些有激刺的话来。

“该死!和尚亦说着这些话?”她暗把滑头的寺僧骂着。那些男生们都笑笑地看着女生们。

两个和尚把这小厅上的两只八仙桌子拭干净了,又搬着一大釜白米粥和几样素菜出来。山中自种的青菜和白菜都另有奇趣的风味,其余的小菜也很适口。他们都半耍半抢地把粥和菜都吃完了,吃到后来连菜汤都喝个精光。

他们还叫小和尚下山去买了许多食物和香烟,一直玩耍到下午四点钟过后才下山来,那个寺僧还很客气地送到半山才回去。据维强说,搅扰他这半天,给他敲去五块钱的竹杠!

“晚上要往那里投宿呢?”这问题在路上发生了。维强说昨晚借宿的学校距离这里有六七里之遥,跑不到了,就在城外找一处吧。但他们一连找了几处都是狭小得连宿舍都没有的乡间小学。不得已再走进城里时,街上的商店已经闪烁着灯光了!

坐落在城东一所狭隘不堪,尘埃满桌的学校里的会客室上,他们都人翻马仰地再也不能另找别处了!抱着水烟袋校长把双眉紧皱起来再四筹思之后,才答应就仅有十几个寄宿生中让出四只木床来借给来客。

“那怎么行呢?维强叫我们五六个挤在一只木床吗?”维强苦笑着。芷青想,这个时候虽有印着××会的执委的名片也无所用了!

把双眉越皱得紧的校长真走投无路了!到后来他才想出个移兵之计,叫来客分出一小组到邻近的一个完全没有寄宿生的学校去——叫他们几个教员合让出一两只床来。

草草地吃了晚饭,校长便亲自带了这旅行组中的九个男生往别校投宿去了——陈克生也在其中,是她叫许女士转向组长说,把他硬分配了去的。留下的是女生和维强等几个人。

“他们说我们的坏话呢!说我们今晚上……”敬愚气愤愤地说着,他说他们九人临去时发了许多牢骚!

“管他呢?等回校里去时慢慢和他们算账!”维强看那些女生们都脸红红地低着头,只有许女士若无其事地看着一册带来的书本。

“不得了!这个样子怎么睡得呢?外面人家知道了时,一定说坏话的!我很怕!……”胆子小的文蕙和她们嗫嚅地说着,他们都没有法子地面面相觑地干急着,只打算通宵不睡。芷青呢,虽然也觉得太难为情,但她想,能够和其宁这样地亲近地对卧着,真有说不出的新鲜的感觉和兴奋!看如容似乎很注意她和他的接近和交谈,自塔上那一次的接触后,在人面前自己便不敢和他亲近了!自己总不敢坦然地和异性恋爱着的!……她举起眼睛向他望去时,坐在对面床沿上的其宁也刚巧在看着她!

这四只木床是相向地列在一间房子里的,中间放着一只长方形的自修桌子和两盏煤油灯。

他(她)们都坐在床上谈笑着,直至午夜过后的三点多钟,才不能支持地乱躺下去!但许女士却很早便先睡着了。

充满油秽和男性的臭味混和着的被子和枕头,发出一阵阵令人作呕的气息,向她的鼻子里散射!没有昨晚上那样比较清洁一点的一中学生们的床上那样舒适般了,过度兴奋的她,卧在这样的硬木床上尽是睡不着!只静听着外面街上的柝声和室内的鼾声,看着那渐渐变成灰白的窗口!她想,其宁一定睡去了吧!……这两天来的情景真离奇变幻极了!……

二十

旅行归来后的光阴,又很迅速地把校园内的几株灌木树的败叶,扫得干净无余了!这之间,她的革命与恋爱的争执继续了好久,到后来却受了许女士的影响,不怕同学们怎样的推拥,教员们怎样的策励,老是不愿意到外面干那不感兴趣,反而令人讨厌的“工作”去!

是放寒假后约莫一星期的时候了。这天她独自一个地大清早就跑到学校去,校里员生星散后的氛围气真是落寞不堪,只余着一个没精打采的校役,坐在球场上晒太阳。

她匆匆地找到了门房,问他可有她的信儿——她怕信件寄向家里去时会受大奶奶的调查。虽然有的是女朋友所寄的,但到了相当年龄的女儿们的私语,总不能公开给母亲的,故宁可麻烦一点地转向校来更为妥当呢。出乎意料之外的,他递给她的不是其宁的信,也不是什么女友的,却是封面写着华缄的本市的信件!她忙走入空讲室里,把它拆开来。

先看信末的署名,原来是如容的哥哥华四少所寄来的第一封情书!信里抄满了《玉梨魂》和《情书指南》里面的肉麻句子,引得她笑了出来,兴奋着的心房也突突地跳着!虽然文笔这样的全没文字意味和太于劣俗,但她想起它的主人翁委实是个美男子——风流贵介的美少爷,她略不踌躇地就在讲室里的讲台上把回信写好了——是不亢不卑,若有情若无情的一封复信给那个浅学而近浮夸的少年了!

吃了午饭,照例是如容跑来和她坐谈的,但今天等到二点钟敲过了还不见她的足音!表姊已回家去了,一个人真是举目无侣,只悒闷地给早间复了信这个问题纷扰着!

假中无聊,女友们时常都到她家里坐谈去的,尤其是如容和她顶亲昵,还时常在她这里住宿的。生长在那样烦杂的家庭的如容总比她见识得多,她从她口里晓得一切的世故人情,也晓得不少的关于“性”的知识。

到四点多钟如容才来了。她只问她有到过学校去没有,便谈些别的事情,像不知道哥哥寄信给她般,还在取笑她和其宁的情史!

“你们真是一个个都有了爱人,有了对象了!你知道么?鸥姊的真正恋人不是维强也不是我们所疑拟的那些,却是个姓颜的小学教师,A市××文社的主干呀!听说他俩是由文字上结合的,时常在C海岸那里情谈呢!我哥哥也曾晤见着。……”

“你哥哥也认识她吗?”

“谁不认识?你们两位是A市鼎鼎大名的女学生领袖呀!”

“又来取笑人家了,看你这张嘴!”

“今天我自己也亲自碰见她和个很洒脱的男性并肩由T园里走出来的,这个人就是姓颜的吧!听说近来时常有许多恋着她的青年,天天跟着他俩的背后,又寄了许多恐吓以至要挟的信件给他俩!不知她何以在这样包围之中,竟爱上个寒酸的小学教师?几多地位高傲的男性,她却不值一顾呀!”

“你说起来我才恍然呢!记得那一天她从身上掏出一张半身的男人肖像来给我看,问我‘这个人怎样?’说是她的朋友。我想她自来对男朋友都没有这样亲密的!看来这人必是姓颜的无疑了!”

“啊,芷青!你觉得这个姓颜的会有些和宋先生相像吗?……”如容笑着。

“啊哟!又提起他做什么呢?我恨他呢!……”她听浣玉说,他到南洋不久的时候写信给她的哥哥,信里骂她是醉心虚荣,以爱情当着幻灯耍的女性,他受了她的骗了!他现在觉悟了,断不迷恋她了!……她当时听后又气又恨地痛哭着,此刻如容又提起他来,就像针似的向她刺着!

“不是和你说玩哟!不过宋先生的样子痴俗不堪,姓颜的却清雅许多呢。”

“你这样善于观察人,你未来的恋人一定是独一无二的美男子了!”她感着自己一入社会就能使男性们倾倒的娇矜,再看着如容脸上那片难看的疤痕,故意打趣着她。

“啊哟!谁要爱人呢?我不是抱着独身主义的么?……”

“独身主义,怕是三身主义吧?——有了对象就有孩子了!……”她想,衣饰上十分讲究,拼命地想把脸上的疤痕给厚粉遮去的,和自己般喜欢和男同学交接的如容,又何必撑着高蹈派的独身主义的旗帜呢?

晚上,她和如容都躺在被窝里看小说,对文学全无门径的如容就顶好读《红楼梦》,说着肉麻派的从前很流行的痴情话。这时她低吟了一会《葬花诗》,又把全部的《红楼梦》拿起来乱翻着,翻到“贾宝玉初试云雨情……”那一段,她叫芷青一同一行行地看着,没有看完,她俩都伏在枕上笑了!

她俩渐渐由书中的人物谈到现实的人们了,又渐渐地谈到刻不离口的恋爱上去。这个时候如容很坦直地告诉她,说自己在十五岁那年跟父亲们在H港居住,在那儿爱上了间壁的一家洋货店里的一个很漂亮的店员。

“你和他有了性的关系吧?快点把那件事的情形告诉我!……”蜷伏在温暖的被窝里的芷青,遍身软绵绵地不好意思地笑着!

“你这个人真是坏人!人家把由衷的话告诉你,你还不相信!不是和你说,给家里的小婢碰见么?那时委实是不及有什么行为的,他只紧紧地抱着我!……”

“那个时候怎么样呢?有什么滋味么?……”有父系的早熟的遗传的她,到现在还不曾尝着和男性吻抱的滋味,她痛恨从前白失了好几次可以尝试的机会了!

“很难说出的,你自己怕不曾经验过来么?……嘻嘻!”

“啊哟!我和谁经验过来?我又不会偷汉子!……”她伸手在如容的臂上捻了一下。

“难道我就会偷汉子?不得了,不得了!”如容也伸过手来捻她的臂膀,俩都一面笑一面在被窝里打起架来。

“啊哟!够了,不要玩了!……问你,你为什么爱上个下贱的店员呢?”她露着轻蔑地问着。

“不能够这样说的,我们不是应该打倒阶级的不平等吗?……大约那个时候见识还浅薄一点,坐在家里当小姐,见到陌生的男人就会很容易地爱上他的,而且他委实漂亮得很!……”

“这也有理由。……你现在还爱他吗?”她想,越是在家没和异性接触,越是痛慕着异性的,记得自己十四岁时候,无端也单爱上那个时常来家里卖糖食香烟的男小孩呢!

“听说他已讨了老婆了,我不念他呀!当时我也知道不能够和他成为恋爱之侣的,不过一晤到他,就引起我的情热啦!”

“不怕羞,你只有十五岁就会有性的冲动吗?”

“怎么不会?听说我二哥哥只十二岁,就会强奸着家里的女婢哩!……”

“嘻嘻!……”

谈锋转到如容家庭里了,如容不客气地告诉她,说华四少十分爱着她,想着她,本来就要叫媒人过来求婚的,是她和他计划,先通通信和交际,等双方有了相当的恋爱时才决定婚姻问题,想来大奶奶方面亦没有什么阻力吧?……又说自己和她这样地爱好着,来日可以成为姑嫂,她就真的抱着独身主义,不嫁人了。……

二十一

一声声的爆竹把一九二五年的暮冬赶走了!家家的门口都贴上殷红的桃符,它把新春从颓沉沉的旧岁中拖出来了。

阴历的元旦是我们中国人一年里顶精彩,顶快乐的节辰,也可以说是顶自由平等的日子!——差不多百业都停止着,各个终年劳苦着的工人,也能够在这个节日休息着一天两天的。陈旧的过去了,未来的正来日方长,谁不开眉嬉笑,尽量享乐呢?

气候不常的A市,这几天突然暖和了许多,春气特别地弥漫着那班沉酣在逸乐的,平时不晓得什么是人世的悲痛的男女们身上!

许女士自除夕前一天,到她的一个离K村不远的友人家里去,一直到正月初旬才回A市来。乡村的新年的情调和这里迥乎不同,她回到家里来后,看看街上,戏园里的男女们淫乐的纷扰着的情形,使她格外地对这都市起了恶感!她无聊赖地跑向芷青家里来。

“啊哟!你们碰巧要出街么?”许女士踏上了厅上时,看见她和如容刚刚在找着钱袋子要出街。很流行的旗袍罩上她的身上了,把刘海荡得蓬蓬松松的,脸儿上还搽了一层淡淡的香粉。只有十多天不晤的芷青,竟居然像如容般,脱去了清丽的女学生装束,变成妖冶的时髦女人的打扮了!

“啊!鸥姊!我们刚要上文蕙那儿,约她一同到如容的家里,坐汽车逛去呢。你来得真好,快点一同去罢!”她看见许女士到来,喜欢得很,但细看着她那种悒闷空寞的表情,不觉把声调放低了一些。

“鸥姊,真好呀!今天我四哥哥定了两个钟头的汽车,要逛到A市尽头的石炮台附近哩。一同去罢!”如容拉着她的手儿。

“你们几时学会了时髦法儿呢?我可没有这样的豪兴!……”许女士苦笑着。她想,物质文明的魔力把这个纯洁的芷青吸住了!没怪街上横冲直撞地驶着许多满载了红男绿女的新式汽车,想来是那班投机的小资本者,由海外运来供这些男女们的娱乐的呀!

“啊!我们这几天真玩得好快乐!本来是和约芳,文蕙四个轮流地出钱坐四次汽车的,但每次都是她四哥哥为我们打电话定汽车,每次都替我们付钞了!”她半得意半不好意思地说着。

“你哥哥叫华如章的是吗?”许女士想,这个不良少年一定不把芷青放过去!自己总得对她负起了师友的交情,有机会时,忠告她一下才好。

“是的。他亦认得你哩。……我们快点去吧!”如容把钱袋找在手里了。

“不!我要回去的!……芷青,把你们的香烟给一支我!”许女士挣脱了被芷青拉着的手儿,点了一支烟狂吸着!

“你这个人就是这样的执拗!耍耍去不好么?……”她看许女士也会吸烟,不觉骇然!

“你一定要同去的!回来我们在这里聚谈!吃东西,玩扑克,掷骰子……。今晚还一同看一枝香班的戏去呢,大家享乐一下不好么?”如容在哀求许女士一同去。

“你一个人回家去,不也是很寂寞么?”

“……”

许女士终于和她们一同出到门口,便一径别去了。

“真是怪僻的性情!……”如容有些愤然了。

“我们快点找文蕙去吧!”她和如容一同跳上在脚旁恭候的人力车,车夫拽开大步跑着了,她回望落在后面的许女士,低头若有所思地在人海中慢慢走着。

一连继续了十多天的游乐,看看元宵就要到了!

她连日戏是看得倦了,玩也玩得累了,纸烟也吸得有兴了!……一合眼宁神时,眼前不是红绿的袍帽便是车马游人拥挤着的憧憬!耳际又仿佛是管弦丝竹,和高谈笑语的声音混杂着!弄得精神很是昏涩不堪!

“啊哟,脸色怎会这样不好看呢?!……”今天睡到午后方才起身,洗脸的时候,瞧着镜中自己苍白的颜色更其枯涩了,两只眼睛也晦滞无光!“头有点晕呢,怕不是要病么?”她有些后悔不该恣情地游荡了!

“姑娘!奶奶人不爽快呢!……”绛桃走过来和她说。“奶奶昨晚上忽然气涌上来,辛苦了许久呢!我们想把你喊醒来的,但奶奶怕你吓着,不给我们让你知道呀!……”

“又是心口痛么?怎样会的呢?……”她想,自娘因怕冷搬入后边楼房里去后,自己越罕得在她跟前说说笑笑的了,连日又昏腾腾地只知玩去,也没心肠注意到娘的起居上面啦!这老毛病一发起来时是很难复原的啊!……放下手里的脸巾,她连忙跑向后边房里去!

大奶奶说是受了点寒,又给国忠气了一顿,所以把旧病勾上了!

过了元宵,学校上课了,但大奶奶的病势却丝毫不见减轻!阴森寂寥的病榻前坐得她有些不耐烦!她又抱着书包上学校去了。幸而她的一个穷亲——表妗母——来在家里帮忙,她想,有了她——表妗的招扶,母亲不至太寂寞了!

自去年跳舞的风气盛行到A市来后,女学生顶出风头的事便是在各聚会里歌舞了——像市立X女中,便是以歌舞著名,因而多招生徒的学校。今年W校的校长也不能逆着潮流。他特地由海上聘请了个跳舞学校毕业的女教员C来担任女生们的跳舞。

下午放了学,照例是半点钟课外的跳舞练习的。她觉得这一科真比英文还来得时髦和有趣,拼命地学习着。

在全校一百多个女生之中,只选出十多个高足,另编成一组特别组。这组里身材苗条,体态轻盈的还要算是芷青,所以不但她自己喜欢学习,就是C教员亦热心地指导她。

她们学习了两个多月,学会了三四种跳舞的方式,看看残春亦就要跟着落花一同谢去了。

四月五号是××歌舞会开游艺会的日子,地点就在A市有名的××戏院。C教员是这会里的重要角色之一,便用这会的名义聘请W校女生来参加表演。一方是想夸示自己门生的艺术,他方也想给她们出出风头,增长校誉。

这特别组的女生们都忙着练习,缀珠鞋,量舞衣,预备登台初试,不消说,她亦是里面主要的一员,可是她精神上比别人更其纷扰不宁的,就是母亲的病势只是有加无减,缠绵床笫!

落了几天雨,春寒又袭来了!昨天大奶奶的病势忽然沉重起来,不知人事地昏了过去!等到她又惊又急,在校里闻报连忙卸了实习的舞装赶回家里来时,她才慢慢地苏活起来!看来病人是没有好的希望了,装作着面子的国忠,亦把分居着的妻儿喊过来服侍母亲,暂居一处。她不得不向学校请了假,在病榻前闷坐着了。

“外面又下着雨哩!病人不要再着了凉,把双扇帐门放下呀!”表妗轻轻地踱入室来。

“果然又是下雨了!”呆坐在床沿的她走下床来,放下帐儿,听着外面的雨声越下越大了。

——啊!她们这个时候一定在会里了,此刻怕登台了吧!偏偏娘这两天又病势沉重!啊!假如娘就这样不会好起来呢?……自己……!耳际是雨声溟溟和着娘的病弱的鼾声,她自己一个住在灯光对那低垂的帐儿,悲哀和恐怖渐向她侵袭着,一面还幻想着她们在兴高采烈的情景。

一阵敲门声在雨声中涌现,接着她听见楼下有客人说话的声音!她走出外面来时,看着C教员手中拿着淋漓的雨具,在厅上等她。

她本想不去的,但C教员再三勉强她——几乎是恳求她!说她不去时他们就表演不成功了!这一组里缺少了半个也是做不得的!临时喊他人来代替,亦不可能了!……又说她们可以提早表演,两三点钟内便可送她回来的!

她终于穿上鞋子,跟C教员跳上车子去了!夜里雨中的街上很是萧条!一阵凄冷的情调扑上她的心上,她悔不该抛弃了危在旦夕的病母而走向娱乐的场所了!但她只有昏然地听着淅淅的雨声和粼粼的车行声,没有回去的决心!

二十二

她没有到校里已将近一个星期了,同学们都记挂着她,这天,许女士和如容一同到她家里来探视。

她俩走入大门,见里面寂无人声,厅上只有零乱散碎的纸屑,铺满地上,显然地,它的主人们是弃它而去了!

她俩吓了一跳,高声地把芷青叫了几声,她家里的一个老仆妇才由后面走出来!

不等她俩的发问,她便又伤心又急促地诉说了。她说,奶奶的病势已到垂危,许多中西医都说难望生存了,所以大少爷和店里的族人们都主张赶着她一口气还存在,运回S村家里去善终才算福气的,不致丧身异地!就在今早四点钟光景坐帆船同去了,姑娘也跟了去了!

“那么,以后不再回A市来么?……”人去楼空,一阵怆凉空寞的情调向她俩袭击着,痴情的如容已流下泪来了!

“不能再来了吧!唉!早上姑娘临去的时候真哭得够呀!她一面收拾着书本一面哭,还一面哭一面写着信儿呀!她留给姑娘们两封信哩!”老妇人从袋里把它掏出来给她俩。一封信简小一点的是给许女士的,还有一包不知什么东西和大点的信儿却写着“如容亲展”的字样。她们俩只得充满了惆怅地回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S村的屋角已隐约地透入她的船头了。从密遮着软帘的船头里望出去,还看见滔滔的江水和浮荡着的几株石莲花。她的眼光不是忧伤地投射在直躺在被里,连脸儿都看不着的母亲身上,便是无聊地窥望着船头的景物。小小的这只帆船就像一副榨压机,把她的身和心都紧紧地压得透不过气来!

船靠在S村的岸畔了。病人抬进屋里的时候已不能说话了,她只微微地睁开眼睛来,看着这渴望它的主人到来的房里的一切东西!

这晚上大家都环绕在病床前纷扰了一宵,病人只是不断地喘着气,亦没有什么变动!她呢,她的心上像罩了一层浓雾,只有昏茫地暗泣!

凑巧得很,隔天上午的时候,她的三叔父由南洋回到A市来了。近来南洋的树胶生意做得屡次失败的他,带了家人回祖国来经营些别种商业。听了嫂嫂临危的消息,他只得赶午前的火车跑回故乡来。

三爷跑到嫂嫂床前时,看了哭得死去活来的侄女和只知玩耍的侄儿国贤也有些惨然,病人已不能对他付托什么了,只睁着眼睛向他凝视,看得三爷更是懔然不安!忠心的表妗走过来把大奶奶病中想和他说的话转告他,说她的这一块肉若莲要求三爷向她负起父亲般的责任!又说要求三爷许她继续读书,将来婚姻问题等她自己做主去。又说她自己还有几千块钱的存款在A市的店里,叫三爷做主拨给莲儿做学费和奁资……表妗说完还代大奶奶揖了一揖,见三爷只有默然,又叫满面泪痕的她,过来拜求叔父,说以后叔父就是你的父亲了。

再看病人又向他睁眼的三爷,只得悚然地开口把一切答应了。

到了晚上,病人似乎清醒了一点,从快要僵硬的喉里挣出“三叔”这两个字来!等到三爷在S村的绅商俱乐部里走了来时,她又只是喘着气,睁着眼睛,看看女儿又凝望着他。

“你还不放心么?我已经把你说的一件件答应了,只要她肯听话,学规矩,我是把她当自己女儿看待的。你的后事我也会为你理得好看,妥贴的,你放心吧!……”在俱乐部里他已完全知道了侄女儿的一切放荡行为了,他恨嫂嫂没有教养,送女儿进学校,把女儿弄坏了!“国忠呢?母亲这样地病着还游荡去么?快找他回来!……你们不用哭了,赶快把后事料理,停下子够你们忙呢!……”他作了一阵威福后便出去了!病人很辛苦地喘了几个钟头,到后来便渐渐气息微弱了!芷青这个时候已不会号哭了,她像受了过度的激刺,只紧紧地握住母亲那抽搐着的一只手儿,失神般瞪着两眼!

午夜的十一点多钟,大奶奶只得撇下她惟一的女儿,与世长辞了!当众人把死人的尸体放落木板上抬向厅上去时,可怜的芷青只是把手指撑开母亲那不瞑的眼皮,和紧抱着那渐渐僵冷的身躯,老不相信相依为命的母索,就这样地弃她死去了!

从这个时候起,在三叔和哥哥的淫威下,度她凄凉悲苦的闺中生活了!

二十三

又是江南草长的暮春三月了。一连下了个把月的绵绵不断的雨儿,把G村和A市的交通要道几乎塞绝了!这几天邮差没有来,送A市报纸的人也没有来,小小的G村似乎给外界隔绝,只让紧凑的雨儿把它狠狠地罩压着!

自去年母亲死后,在家里幽禁了几个月的光阴,终于挣扎着离开那牢狱般的家庭的芷青,得了许女士的介绍和策勉,于春寒料峭的元宵节后,带了一肩行李,偕了相依为命的忠婢绛桃,走来这距离A市只有十里左右的G村的一个中产阶级的家里担任家庭教师以来,已经寂寞地度过了整个的春天了!

——今天有些阳光了,好呀,天快晴了吧?真落得人心头闷死了!……鸥姊今天一定有信来的,可恨的邮差!……她照例把第一组的高级小学学生教完之后,便背着手巡视着第三组的合共有十一二个年纪很小的初级生的读书法。灰薄的阳光照得那块小黑板上有些闪光,她跑出课室来,站在檐下仰望着天空。

天空真的是晴朗了,深蓝色的很少云翳,久不见面的太阳,也偷从白云隙里,吐漏出光芒来!

——真也奇了!要落就落个不休,要晴就爽爽朗朗地晴了!昨晚上不还是下着很大的雨吗?……

——昨宵的狂雨真使人心寒胆战呀!娘在身旁的时候自己安安稳稳地快乐着,现在,身和心都整天动摇着般!唉!……那雨,真使我感到像站在危岩峭壁上,摇摇欲坠得灵魂儿都飘荡起来,唉!……这几天她又不知不觉地悒闷无聊起来!那颗给许女士鼓励得热烘烘的心儿,又渐渐泛出层层暗影了!

——听东家奶奶说,外面这几天像有什么变动,邻村有难民逃来这里呢!不知这G村亦有影响吗?自己一个孤零无依,唉!

……连鸥姊都不给我一点安慰,没有只字飞来了!唉……

“先生!来上我们的课了!”她呆呆地望着天空,听了这样的叫声时,忙跑进课室里去。

这间不甚大的课室里,一共坐着十多个阶级相同,年龄相差的学生,男的女的都有,他(她)们是东家丁长明的儿,女,叔,侄……和亲戚。他们对先生还算不错,尤其是这个孩子般的郑先生,他们对她是很亲密敬爱的。

虽然是过惯了小姐式的娇养生活的她,此刻为人在客,感到了不少的不舒适和不如意,但终日对着这些天真可爱的小学生,下课时和他们谈谈故事,闲步田野,徘徊溪滨……也使她减去无边的烦闷,和感到生活之略有意义!

几千块钱的遗产她不再梦想了,繁华富丽的生活她也不愿再沉沦其中了,她充满希望,勇气,想自做工,自生活,把黑暗的家庭抛弃的!

她现在是很奋发,勇敢的,不过凄零的悲哀,和茫茫前路的烦恐,却时时在她软弱的心坎上跃动着!

午饭后了,她刚拿着一册自去年以来,在女学生中十分流行的C氏小说在阅看,一个小学生飞也似的从外面跑来。“先生,报纸来了,很多哩!”寂居村中,把信件和报纸看成第一消遣品和兴奋剂的她,连小学生们都知道她的嗜好。

“啊!邮差也有来过么?……”她跳起身来把小说放下来,接了一大束堆积了将近一个星期的A市报纸。

“没有,没有邮差!”

“该死的!送报的都来了他还不来!”她急急拆开报纸的封面,先拣星期三的附刊有××文学社的刊物那一天的报纸看着——这刊物是A市——也可以说是岭东沿H江流域一带的惟一文学团体,是许女士和那姓颜的几个爱好文学的青年所组织的,说到许女士,她在去年已经从W校的高级部毕业了,摆弃一切地和爱人颜闪星在一个小村落里当小学教师——因为她近来对文艺又有热烈的嗜好,所以曾作了几篇小品文和新诗,叫许女士为她修改,有时她也便把它发表在这刊物上。

她先看刊物的目录上,发现了自己的名字,心里便突突地跳动,微笑浮现在她的两唇上了!再看下去,她的一首清明节忆死去的母亲的诗,刊登出来了!

——自己也许可以成为女作家,女诗人呢!……现在国内文坛上,不是很少有女作家,女诗人吗?自己未必全无天才,大概可以从这方面发展吧?……她的心里又浮出了一道光明的前途!

——自己以后真勿再颓丧,沉闷了!努力用功起来吧!……她把那首诗读了又读,看了又看,不觉孩子般笑出来了!

课室的铃声响着了,她只得放下报纸,跨到讲台上去,脸上浮着笑痕地向他们讲解。

晚上,她把新闻细心地阅看,但并没有关于政局,军事等变动的记载。她想,邻乡一定是自相残杀吧,械斗吧!

她再把那纸刊物捡出来细细地读着。里面有许女士的短篇小说和其他不相识者的诗歌,还有一篇散文叫《月光花影》的却是姓颜的作品——描写他和许女士的甜蜜生活的作品。文字艳绮清幽,情影活动生趣!她不觉读得心里醉迷迷的,把他俩的在爱中的生活描想出来!……

——他俩真幸福呀!恋爱成功了,目的达到了!在那样清幽的乡村里——比G村风景清丽得多的小村里当小学教员,把丑恶的社会忘却了,把人类的纠纷忘却了!……啊啊!他俩真快乐呀!人生的意义不就是这样么?……自己亦极愿看轻一切的虚荣,名利,和爱人偕隐的!可是,此刻谁是我的爱侣呢?谁是我的同调者呢?自己父母是没有了,亲骨肉的兄弟姊妹也一个没有了,连个爱我,看护我的同性或异性的朋友也没有了!唉!……她想到自己的恋爱事件去时,旧的创痕很深刻地一一创痛起来!……

——听浣玉说,宋先生最近已到美国去了!他定恨我哩,向他说“我爱你,请你宽恕我”的话是已经太迟了!他还算是为我牺牲,在我心版上刻着第一名深痕的男性!唉!……这个时候她不觉对师玉抱起爱感了!

听说其宁已经挽了文蕙的手儿,一同到S市升大学去了!啊,这个驯弱的羔羊也会向自己复仇,他的腼腆的红颜已不再为我所有了!……莫怪他了,都是四少害我的!唉!如章,这个不良少年,这个浮荡少年!他把我未经男性接触的红唇蹂躏了,他把我和其宁的爱情破坏了!……他全不晓得“爱”的,他是爱情的大罪人!他把我当玩物,当媚妓般地玩弄着的!唉!如果没有鸥姊的警告,和自己不早一点识破他的鬼蜮伎俩,那么,自己终身的幸福不是给他剥夺净尽了么?自己的处女之宝不是险些就给他毁坏了么?……痛愤的热泪在她眼里滚下来,她感觉心口上一阵灼热!

——可是,可是!唉!……他虽不是我相当的配偶,恋爱之侣,但自己的双唇不是因了他那迷人的脸孔和手段,而给他吮吸去了么?自己的身体不是给他拥抱过了么?……精神上虽然到现在已对他没一丝爱感,但肉体上他还不是我惟一的男性么?啊啊!……她的心口上又似乎塞住了些什么,脸上更烘热起来!

——啊啊!接吻,接吻!不能忘的那一次的抱吻,……她迷迷离离地好像四少的迷人的脸孔浮现在眼前,有酒臭的两片红唇送到自己的颊上来!……

二十四

寒冬岁暮,距离除夕只有两天的晚上,她和如容,四少,一同到影戏院去。

自从国产的影片风行一时以来,A市亦应运而产生了两三个时髦的影戏院了。这些场所,无疑地便成为青年男女们的找爱和交际的场所了。

她和四少们到这影戏院里,在今晚算是第三次了!

片上演的是艳情剧,当那男的抱着女的,慢慢地把唇儿送到她的口角去时,幕上突然只映着两个紧闭眼睛,嘴亲着嘴的放大的人头。……

在模糊中她觉得腰际似乎有只手在向自己紧紧地拥抱着!一阵迷醉的感觉使她全身无力地只想倒下去!……

等她渐渐清醒,在淡绿色的电灯光中睁起眼睛看时,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有一半倒在隔椅四少的怀里了!她吃了一惊,偷眼看看如容时,见她正集中注意力在幕上,才把狂跳着的心儿稍稍宁静。

“呃!”她把身子摆动了一下,他的手腕才由腰际渐渐松溜下来,还在她的腿上捻了一下!她装着不知觉地避开他的视线,心头又剧烈地跳动着,没有注意到片上是演着什么了。

一阵冷风向她灼热的脸上送过来时,她的脑里清醒了许多,她已站在院门口了。

“我们到茶馆里吃点东西去吧!你觉得饿吗?”四少在亮如白昼的院门口向她说。

“也好!……”她只点点头,不敢望他。

“我不能陪你们去了,头晕得很!”如容跨上了人力车,头也不回地回家去了。

她跟他走上西餐室的房里。

伙计拿了菜单去后,撒下了白净的软帘,他跑近她的身旁来了。

“哈哈!郑女士!不,我的青妹!你怎么不抬起脸儿来呢?……”他半用腕力地把她全身由椅上抱住了!……

“姑娘!你还不睡么?呆呆地想什么呢?”她正沉陷于过去这一幕不能忘的喜剧里,睡了一觉的绛桃,醒转来时还看她在灯下呆坐着。

“啊!……”她咀嚼着余味般,把舌头向两唇上舐了一下。红着脸走到床上去。

昏昏地乱想了一阵,听见隔房课室里的自鸣钟已敲了三下了,她反而渐渐清醒起来,一点睡意也没有!像过了一定睡眠的时间,她无论怎样也睡不下去了。她把身子转向外面,发现窗外的月光斜照在衣架上,很亮很亮。

——就起来坐它一个整宵吧,横竖明天又是星期日。她把身上的一条毯子拉开,坐到月光照着的衣架前去,她看见晶莹的一轮明月了。再向窗外望去时,庭前那株柚子树的繁枝密叶里,闪出一处处的白光来!

她正欣赏着这幽美静穆的情景时,一阵夜风把柚叶吹得飒飒震动,更由窗外透将入来!她打了一个寒噤,眼前优美的景色突然渗进些肃寥,凄冷的意味!她意识到自己是飘零异乡,只身孤影地独坐在这样的斗室里时,两行清泪又在颊上闪烁地挂着了!

纷扰了一晚,在曙色映进窗隙时,她才昏昏地睡去。

她梦见师玉,梦见四少;又梦见死去的母亲,终于在噩梦中哭醒来!

“姑娘!醒转来啦!啊,啊!哭做什么呢?”她睁开眼时,绛桃刚从外面捧着早点进来。

勉强起身梳洗,在镜里她发现自己的眼光全无神采,眼眶下面还罩上一条黄黑的晕带!

呷了几口稀粥,她伏在案上把C氏那篇小说看着。小说里那个女主人翁对于恋爱不能忠实和游移不定的性质就像她一般。她想,自己所以对恋爱不能成功的弱点就在这里。她越看越觉得头部像刀削般抽痛着,但小说的兴味吸引得她不得不继续看下去。

“先生,信来了!你的信来了!”两三个小学生,伸着只小手高高地拿了一封白色封筒的信儿,由外面跑进来。

“啊!来了,来了!”她本能地知道是许女士的来信。但每星期为她代改的高级生的一束国文卷子却没有附寄来!

“呃!……”她匆匆地把信读着,不觉惊叫了起来!许女士的信里说:这几天前政局上起了个大波浪!她教着书的这个像世外桃源的乡村却大大地受了浩劫!农民和官兵对敌,打起仗来!弄得乡民都走空了,学校也停办了!在大雨如注,满路泥泞的午夜,她和她的爱人闪星,跟着逃难的乡民逃至邻村去!饱受一场滑稽的惊恐。平复之后,他俩的一切衣服用具都给克复地方的军士们拿去做慰劳品了,连她所心爱的几本破书也荡然无存!……此刻他俩是走回在他的故乡——僻处S山麓,一夕数惊的颜家村。……

“哎唷!怎么我竟连半丝儿消息都不知道呢?这个G村何以独会平安无事呢?”她不觉这样地叫了出来!后来她才明白,G村都是中产人家和出洋谋生的工人居多,所以不致酿成事变。

许女士信里又说,这个意外的打击把他俩的不与世争的恋爱的美梦惊醒了。现在外面遍地荆棘,还没有恢复原状,加之平时不会钻营、交际的他俩,此刻是陷于失业穷迫里面了!经济上已起恐慌,不知要怎样生活下去了!……

“啊!她平时都不肯和那班人妥协的,一时要找职业,很艰难吧!……”她代他俩担心起来!

经了这意外的激刺,她的头痛越发剧烈了,浑身就像要松般没有一点气力,小说看不下去了,她只得倒卧床上。

渐渐地觉得口腔和鼻腔相接的地方有些辛辣,又有些塞碍,口里也淡而无味,全身都由散懒转到酸痛了!

“姑娘,你不舒服么?啊!有点发热呢!”给绛桃这么一说,她也觉得自己身上有些闷热,脸上更其灼烧,手尖和脚尖冷冰冰的!

昏睡了几点钟,到下午更觉得辛苦了。

几个大一点的女学生跑来看她,见她昏昏睡着,便出去了。

“啊唷!”她从噩梦里醒来时,出了一身冷汗,觉得脑里虽有点清楚,但身体已是病着了!

——啊!这个时候是上午还是夜里呢?我不是病了么?……灰薄的黄昏的阳光残照射着帐儿,她看室里冷清清的,只有几件用具寂寞地浸在这黯淡的凄光里!

二十五

病中尝了不少的凄冷寂寥的滋味!她对这清幽淡泊的教书生活苦闷起来——有时彷徨,有时苦恼,有时悲哀……再也不能安和地与这些纯洁无知的小学生相处了,后来她得到一个很痛爱她的远处南洋的姑妈的来信,说她小小年纪,便过着刻苦的教书生活,很是可惜,说她若经济缺乏,她多少总可以帮助她的,还是继续求学好!这样,她便决定下学期再进W校了。

天气渐渐地热了,她盼望暑假快些到来,结束了这儿的课务后,便可到A市去了,往A市补习些一年来荒废的英算等学科去。

端午节过去了,她向东家辞去了教席,由绛桃挑了那一担萧条的随身行李,和他们分别了。几个大一点的女学生都送她到车站——由G村往A市的轻便车站上,车行的时候,那个平时和她最爱好的学生竟流下泪来了!

“望先生将来来这里探视我们……”

“祝先生平安!”

“祝先生……前途……光明!”那些学生们都哽咽地为她祝福,她也黯然地向她们挥着素巾。几月来相聚的师生情谊,也令人恋恋地舍不得的,但前途的无限希望在她脑里跃动,渐渐望不见她们时,也把别愁消失去了。

到A市后便寄居在吴先生的家里。她只有个媳妇和两个孙子,倒也清静可以安居。

和A市作别,到此刻已整整的一年又零几个月了。故地重来,A市的马路和洋楼都无恙,但自己已是孑然一身,没有和睦的家庭了!惆怅之感,使她不觉流下泪来!

她在隔天跑了一天的街,买些零碎东西,又访些故同学,很奇怪她们都对她生疏了许多,很隔膜地不像平时般亲密了!她想,自己僻处于乡村者年余,今较之她们,真落伍了!

最后她晤着W校的级友沈约芳,她已经在初中部毕业了,现在在家里专请教员来补习,预备下学期到上海升学去的。

——眼看同级的朋友们都毕业了,证书在握,高举远飏去了,自己却白白地荒弃了可贵的光阴,以后再不努力,真的赶她们不上了!……她这样想着。

约芳又向她说,如容也毕业了,已经到H市专读英文去了。她的哥哥四少也同去的,说他想在地方比A市繁华的H市找恋人,A市的女性他都讨厌了。她说后还向她笑着,看来关于她和四少的恋史,约芳是一定知道的。

“他们兄妹俩都离开A市么?”她顶担心的就是怕在A市碰见那个不良少年和为虎作伥的如容,怕他们会向自己纠缠或寻仇!现在知他们不在,才把心放下了。

她和她谈了一会,便把来A市的意思告诉她,把约芳喜欢得拍起手来!

“那就再好没有了!我的俩个姨表妹也想进W校而在我家里补习的,刚和你是同级——三年级上学期,真好呀!我们再来继续从前的游乐吧!……”

她天天都到约芳家里补习来了,也和她的表妹姚菊影和竹影认识了——她俩是和她从前一般娇贵和时髦的姑娘。

她不久便和她俩很知己地成为好友了。每晚回到吴先生家里总是凄冷地一个人静坐读书,把她闷死了!又不是自己家里,对吴先生们总要客客气气地不能自由,尤其使她感得不安。这样,她便时时不辞她俩的挽留,在她们家里住宿着。菊影们有父母、兄嫂和奴婢们,是个和睦的有钱的家庭。和她们有说有笑地玩耍着,真比那清苦的静寞的吴先生家不同了,不过吴先生很是爱护她的,她不忍决然地从她那边搬出来。

有一个使她愉快的消息飞来,是许女士寄信给她,说自己下学期也要到W校教初中部和小学部的功课。她失业很久了,还是W校的校长看她在毕业生中算学问很好的一个,收容她来母校担任些功课。

开学的那一天,一种似伤感非伤感的情调向她袭击着!她看看早日凭栏下望的运动场上新栽的榕树,现在已居然成荫了;课室里的土墙都刷上了白粉,气象也新鲜许多了,……但变更得最厉害的还是那些同学——那些去年还不晓得革命是什么,供她和维强们指挥的学识浅陋的同学,听说自此次政治突变以来,故日的活动人物既受了淘汰,他们这一班便投机地补充下去,在A市方面干起革命工作来了。他们声势威吓,徽章在襟,五皮在身,把学校看成退闲所了!……没有变更的,只是校前那浩浩茫茫的大海。

最使她气不过的,便是因了抛荒一年的功课,现在不得不和去年比自己低级的同学们成了同级,而本来是同级的呢,却变成高级部的学生了!

上课后第二天,市面便有了谣传,说政局又起动摇,自清党后成为土匪的×党徒,要袭攻A市这方面来了!

“那便怎样办呢?我们校里是有名的努力革命的份子,清党的时候也有了相当的功绩的!若给那方面一到来,还了得么?……”同学们都这样地担惊着,她和许女士尤其恐慌!“我们的学费都缴交了啦,这次学校若遭不幸,以后就难望姑妈的帮助了!”有些同学说,她们早就预料到的,学费等钱还死也不向学校先缴,待观声势。可怜自那一次政局上变更以来,连平时最与世无涉的学校,也挽入危险的旋涡了!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的恐怕时间,前方调动了许多军队来A市驻防,谣言才渐告平息了。

过了中秋节,第二次的谣言又炽盛起来了!每晚上在热闹场中或僻静的地方,总有几声震人耳膜的手榴弹的爆炸声,震得全市的民心都仓皇起来!

因为菊影们的家里近着英国领事,她们的父亲也入了英国籍,有起事来,可以托帝国主义的余荫得以安全。所以她自上次谣言四起的时候,索性辞了吴先生,和绛桃一同寄居在菊影家里了。

二十六

约莫在孔诞辰前后那几天,市面的一切都过份地骚动着!那些资本家和各机关各政党的中上级的人员都溜之大吉,乘槎浮海去了。W校的校长和努力革命的学生们也半逃难半玩耍地到H港去了。他临行的时候还召集全体的员生们开会,叫他们不要轻信谣言,地方是安于磐石的;叫他们要安心读书,继续上课;……几个头脑简单点的教员和学生们也信以为实,开完会便挟着书本踏入课室去。他们却悄悄地把校里一切重要的文件,单据……和个人的东西,都收拾得点滴不留,带着下汽船去!

谣言终于实现了!××军已经不遇抵抗地把A市各地占据了!那个时候她还在课室里的,没听着一下枪声,也没看着一次对仗。她想,这样地把政局变更了又怕什么呢?自己空担惊了!

在室里躲了几天,外面静悄悄地并不见有何动静。今早起来,倚着街窗下望时,马路上憧憧往来的颈间结着红巾的××军都不见一个,只有冷清清的几个行人。她正觉得奇怪的时候,菊影从室外跑进来喊道:

“好了,好了!红军全败退了,革命军已经由C城开来,距离A市只有二三十里的陆路就快到了!……”

“真的吗?怎么来得那样容易,又退得如此突兀呢?……”

“你不见街上已没有半个××军了么?警察就要照常出来站岗了。父亲在英领那边听到的消息。……”

“那么,我们可以到街上去,到校里上课了!”还没有起身的竹影从床上跳了起来。

“啊!我忘记再告诉你们啦!父亲说,××军来的那几天,把我们学校驻扎了呢。他们退走后,给一班流民之类的人,乘势到里面把一切校具都抢的抢,捣的捣,连门窗都拆下来抢去哩!……外面还传说××军要搜杀W校的员生!真吓死人啦!父亲又说,这样政治色彩浓厚的学校不适宜学生求学的,以后还是转学好。”

“啊唷!学校如果不能恢复,我们不是白破去一学期的费用吗?……”她真着急起来了,自己把上学期教书所存的薪水还了学费哩,真可痛惜!还有许女士,她不是又失业了吗?

市面的一切营业,交通都照常恢复了,每次由H港开来的汽船都载满了那些为逃难而去,实际是倦游归来的群众。W校的校长也回A市来了,他向××政治部和市政厅呈了一纸“学校为×匪捣毁,校具荡然,损失过巨,现不能继续开学,要求拨款补助……”的呈文,便把学校的两扇大门关闭,把这学期已收各款,装在自己的荷包里了!却把每人一个月的薪水发给教员,叫他们另寻生计;学费等不发还学生,却叫他们另寻补习,待学校能够恢复之后,再来就学!……那些在社会上全没位置的员生们,只好忍了气把一学期的生活和学问牺牲,那些会革命和活动的呢,却和校长瓜分所得,发他们一次横财去了。

经了这次意外的挫折,把她的雄心跌宕无余了!她一方跟着菊影们过着舒适的小姐生活,他方不自觉地对那向她伸展着的物质诱惑,无抵抗地屈服了!

有时中夜醒来,想想自己孑然一身,后顾茫茫,看看他人或倚着慈母的肩膀,或躲在爱人的怀中,使她不得不起早点找觅归宿的念头了。而且近来也有点过于挥霍,自己的私蓄也用得差不多,那几千块钱的遗产又使她羡慕起来了。她想,应该回到家里去吧,到家里领回那份金钱去的!回去,回去!……自己既不能找相当的恋人,还是把一身交给三叔们,等他们为我择偶吧!旧式婚姻虽无好可言,但真正的自由恋爱要到何时才碰着呢?……回去吧,物质的生活能够安适就好了,精神呢,唉!……许女士不是很倔强的惟心派么?屡次的失业,看她也很颓丧,无聊的!自由,自立,……管不到许多了!……

是落叶萧萧的秋风里了,她虽和他们整天地穿了时髦的服装,逛着热闹的游戏场,但她的内心里总时时苦闷着——苦闷着烦愁如海的茫茫来日!

她的这番离家出奔,在兄嫂们是没感到什么的;只是负有乡绅望族的声誉的三叔父,却真着急得很!有些族人们都说她是淫奔,跟男学生逃走了,又有些说三爷侵吞到寡嫂死后的遗款,把侄女迫走了!所以他为要维持虚伪的面孔起见,很想找她回来,养在自己家里,堵塞一般族人们的口!

最近三爷的大儿子国贞,在A市的影戏院里碰到了她,才知她是寄居于朋友家里的。他回来告诉了父亲,三爷便叫了一个佣妇,嘱咐她半威吓半劝导地把侄女邀回家来。说过去的一切都不向她计较,责罚了,只要她从此肯安心依着婶母们过活,母亲的遗款是一定拨还她做妆奁的。又说她此刻外面的名誉很不好,将来若再有沾家声的事情发生时,他为了郑氏的名望计,是不能轻易把她放过的。末了说他念及长兄只此一块肉,实不忍看她在外面飘流,堕落,劝她还是回来——回来自己叔父处的好。

有什么方法哩?一次再次的奋斗,在她已尝遍了艰难,凄苦的滋味了!而况眼前有的是可以倚靠的不费力的小姐生活,看了许女士那样的陷于困穷,她没有勇气拒绝三爷的诱导了!

二十七

自从回三叔叔家,把残冬度过之后,眼前又是恼人的绮丽春光。她寂寞地,惊怯地迎着她二十岁的青春了。二十岁是一生青春期的顶点——尤其是女人,过了二十岁,那么,接着便是沿那一方渐渐地低下,是廿一岁,廿二岁,……了!不能瞬间到了年过花信,那时,青春便宣告离别,剩下的是炎暑当头的夏天了。

元旦那一天,她无聊赖地勉强装扮着,跟若芙——三叔的女儿——们装出笑脸向三叔和三婶们行了贺年礼后,回到房里来,笑又不能哭又不敢地闷坐着。

——啊!今天我便是二十岁了——令人讨厌又令人不得不过的“二十岁”终于到来了!……近来总觉有一种说不出的苦闷,虫般吃蚀心头,……唉!我的华年可算是辜负了!……

——若芙的婚事已经订定了,她才十七岁哩!……表姊碧君听说已有了小孩,做母亲了!……自己呢?唉!……看三叔们是很替自己的婚姻负责的,盼不得我快点有个结束,可是……她回家后,亦有许多媒婆来向她求婚,问年庚的,但对象都是些纨绔子弟,或有着专制家庭的,三婶叫若芙探问她的口气时,她都不踌躇地拒绝了!

——在这里要装着一副虚伪的面孔见人,全没一点真性!他们的资产阶级的骄奢,残虐……的态度尤令人看不过,像那一次三叔的虐打车夫的事情……!唉!……听说年底若芙就出嫁的,这个略可言谈的人也不在这里,那么,自己整天被幽禁于这冰冷的家里,不把人闷死么?……她正伏在案上出神地想着,若芙和国贞的妻子笑嘻嘻地由外面走入来。

“恭喜你!莲姊!你今天有两重喜事呀!……”若芙走过来向她滑稽地揖了一揖,哈哈地笑了。

“真的,莲姑娘!你今天的喜信来了!”

“什么喜事呢?你们串通了来向我开玩笑呀!”她不得不装着笑脸。

“告诉你吧,莲姑娘!你的婚事又浮动了,不是开玩笑的。”年轻的国贞嫂很正经说——难道今天正月初一,也有媒婆到来求亲么?……她不好意思这样发问,只是狐疑着。

“这位姑爷是我们都看过的,也是近在咫尺的一个人!……”若芙再拍手笑了。

“不要尽拿着我玩开心啦,究竟是什么事呢?”她越觉得茫然。

“不要急死你了,等我说吧!就是住在我们楼下的那个姓金的客人!……”

“又哄人了,你这张嘴!”她心里突突地跳起来!她想,是那个林松卿么?怪不好看的!……

几天前楼下来了个南洋客人,说是国贞从前要好的同学。他叫金贤瑞,虽说是G城人,但自少就在南洋生长,还不曾回到祖国来的。这次是国贞特地叫他来A市三叔所创设的汽船行里当大写,因而寄居在这里的。听说他的英文程度很好,在新加坡的什么书院,读英文读到最高级的第九号了——我们南洋的侨胞,说起读英文的程度时老是把第几号排着的,可是国文却连半个也不懂!他家里没有什么人,只有个各营生计的兄长,和嫁了人的姊姊,父母哩,在两年前都死去了。

关于他的身世她是知道的,当若芙把这些话告诉她时,她亦对这陌生的客人起了身世飘零的同情之感!处在这样的家庭,他和她当然没有接触,晤谈的机会的,可是昨天她和若芙偶靠着街窗俯望行人,他也刚由行里回来,那副赤黑的脸孔衬着一个很厚很大的红唇,和遍身南洋特有的俗不可耐的风味映入她的眼帘时,她不禁对他没来由地憎恶起来!

因为她平时顶喜欢读C氏的一个长篇小说,把里面的人物都实际化起来,脑里留了很深刻的印象!所以看了这个客人以后,和若芙谈论及他的时候,就把他叫成林松卿——这小说里的南洋商人——了。

若芙说,早上三叔和婶婶讨论到她的婚姻问题,说她已经二十岁了,不能再事苛求而耽搁了!姓金的家世清白,没拘没束;性情忠实,本事又好……看来是她极适当的配偶了!叫婶婶要切实劝导她,劝她不要再希望嫁给那些浮滑的新学生,新青年了!姓金的家当虽不雄厚,但每月能够赚百多块钱的洋差事,一生衣食包可温饱的。……这头婚事断不能再放过了,她纵不愿意,三叔也要强迫执行!本来儿女婚事,是不用他们自己参加的!……

“好啦,莲姑娘!你贞哥哥说,姓金的一切他都深知,一定不会错误,包管姑娘终身是幸福的……”国贞嫂再咬着她的耳朵说,姓金的曾暗地看见她,说她漂亮极了!由国贞的介绍,他和她尽可以先谈谈心,见见面的!……

“……”

她再尝试着恋爱的把戏了!有了热望和急进的心理时,对对方总不致如何奢求,而易于满足的。全没有gentleman的态度的他,全没有时髦学生的气味的他,全没有贵公子,文士的丰采,温雅的他,……不要说较之四少和其宁有千万个不及,就连师玉那穿得很大方的西服装束也赶不上了!

——爱情和择偶总不应该以外表取人的!看他的性质,行动还不失为忠诚,谨厚的一个人,自己可以将就一点了!……她时时这样地对自己宽解着。但有一次她和他在国贞的书房里,很亲密地谈着,他那痴笑的黑脸送着厚厚的红唇向她颊边来时,林松卿的幻影很清楚地浮现在脑里,眼前更闪动着四少的醉人的面孔,和两片可爱的红唇,她茫然地拒绝了他,像逃般跑回自己房里来。

——自己这样聪明,伶俐,负有美人的称誉,能令男性迷醉在裙下的姑娘,却终于给这个情趣毫无,俗气满身的南洋土著所占有了么?……她也时时这样地对自己反问着,替自己痛惜着!但是,有什么法子呢?

“莲妹,会你的sweet heart去啦!快点……他已在我书房里了,你由后面走廊走去吧!……”国贞走入室来通告她。每次都是这样的,一有机会,他就叫姓金的上楼来到他房里,同时又通告她;自己却在书房外面站着,让他和她接谈,一面窥视外面可有什么动静,便可立刻示意给他俩。看来国贞对待朋友和妹子的热忱真可钦感,真是乐于成人之美的撮合者!

她连忙站起来,对镜掠了几下刘海,再把一张香粉纸搽着脸儿。

“不用装扮了,尽够漂亮死了!……还不快点去么!他等得急死啦!……”国贞嘻嘻地边看着她妆扮边笑着说。

“讨厌的贞哥哥!……”她红了脸向他了一眼。“问你,三叔们没晓得我们的事吧?他近来有向你说到关于我们的话吗?”

“横竖迟早都是他的人了,还禁止你们的晤谈做什么呢?……母亲和妹妹早知道你俩的秘密了!……”国贞哈哈地笑着。

“真的?她们怎么说呢?……”她停止搽粉的工作,睁着惊疑的眼光问他。

“自上天父亲喊阿金写信给他在南洋的兄长,报告他要和你订婚的话,一方面即是征求他哥哥同意的意思。这是他们老年人认为应该做的妥贴行为。一等他哥哥回信,便要拣日子文定了。……哈哈!你哥哥为你介绍的人总不会错吧?如何?不知阿金和你将来要怎样酬谢这个撮合者兼间谍的我呢?……”

“已经去信了么?我还没有听他说到呢?……”她有些呆住了!

——自己终身就这样决定了么——决定嫁给这个不晓得恋爱是什么,对人生全无相当的了解和意趣的洋行办事人么?……

——近来所以和他晤谈,也不过聊以解闷——聊以发泄自己那像是性的烦闷罢了!那里说得上恋爱呢?和这样的男性,连风俗人情,文化都不相同,完全蛮陌般的粗鄙男性接谈,没有一句不令人作呕,令人讨厌的,还有什么温馨,神采的情话绵绵呢?……把终身交给了他,无条件地交给了他,太不值得吧?太不值得吧?!……

——自己对恋爱也有相当的经验了,纵不能够找到最高理想的恋人,但相当的配偶最低也应该具有面貌清雅,思想和学识比自己高深或相等,对文艺略有嗜好的新青年等条件的。……不料苛求的结果是和意想相差得这末厉害!不料早日给他们——有可爱的资格的男性所竞争着的身心却给这个令人生厌的南洋客人占据了去!不料……!

一阵烦扰和痛悔袭上她的心头,愤慨,怆悲的滋味更使她落下泪来!她没有跟国贞去会姓金的勇气了!……

二十八

窗外的朝阳满含着生命力地发射它的光辉,这光辉由紧闭着的玻璃外射进房里,照着铁床的铜柱闪闪放射光芒。

经了几天来的烦扰和焦虑的她,这时虽躲在温软的钢丝床上的被窝里,但脸部灼热着,通身却冰冷地毫不觉得舒适的意味!她举起倦涩的眼睛望着朝阳的光辉,这光辉把她内心蕴蓄着的勇决精神完全恢复起来!

“莲姊!你今天又是不爽快吗?起身吃粥去啦!”若芙把晨妆打扮好了,一面洒着香水在才穿上身的新衣上,一面说。

“头痛得很哩!我要多睡一会,你先吃去吧!”她懒懒地回答后便翻身朝向床里面了。静听着若芙似乎抽开梳妆匣,再搽上些什么香粉之类的东西,才出去了。

——啊!可耻的女性,自甘堕落的女性!……你尽管时时刻刻在向外表妆饰,妆成红艳,嫩白的一团肉——灵魂是完全没有了——供异性的淫乐,玩弄……!啊啊!你自己满以为是高贵的时髦小姐呢,实际上连下流的卖淫妇还不如呀!……不要说你,就是那些女学生,女教员,女革命家……不也是孜孜于肉的装饰吗?只要能使她们脸上,身上增加一分可以取媚异性的艳丽!那么,她们便宁愿受了十分的困苦,艰难以求得!啊!……不要说她们,就是自己,自己过去不也是这样的一个堕落者么?不也是给现社会的资本劣根性所侵袭么?……

——啊,自己,自己现在真需要找求最后的决心,最后的出路了!恋爱于我是无望了,也觉得对它厌倦了!事业呢,在这样的社会,这样知识浅薄的我,更是绝望了!世界于我有什么可留恋呢?生存于我也可能没有意义了,假如还这样地活下去!……但是,懦怯地自杀了,寂寞地死亡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自己之所以会灰颓勇气,再跨入这卑污,黑暗的家庭,踏入这资产阶级的小姐生活的,不还是社会的一切害了我么?……鸥姊说的话真是洞见肺腑,她说,社会的一切制度不根本破除,我们人类是终于陷在苦恼的纠纷里的!……她想到这里,又把压在枕下的许女士的来信拿出来读着。

……时代的钟声把我们震醒了,从沉沉大梦中震醒起来了!经了这样的物质的压迫,生活的困苦,流连,精神的苦闷,屈伏……把我们梦想着的幽花样生存的理想打碎了,毁灭了!是一度幻灭,虚无的苦闷,意念,进而是现在醒觉,勇决的时候了!我们——我和他都有了相当的觉悟,不愿屈伏于社会的淫威下面,以求物质上安适的生存;也不愿避世高蹈,冷眼旁观了;——其实是不可能吧!……我们要崛起,要努力,要和同病相怜,有彻底觉悟的同志——同时是给现社会遗弃践踏的青年联合起来!推翻一切,破坏一切,干着真正伟大的革命事业!来呀,芷青!来呀,你这彷徨于歧途的青年,快点醒觉吧;勇决吧!……

“你说你已经被迫着和个情趣不投的买办阶级的南洋客人订婚,不久就要有家庭了。你是不愿意——万分的不愿意跟他过那无聊的小资产家庭的生活,在苦闷着茫无际涯的挣脱后的出路……。唉,过去的不要说它了,单讲现在:你若能真正觉悟,觉悟前途无限的曙光,觉悟根本救解自己,救解他人的方策,那么,你起,你起!你还是个有为的女青年,女志士!把你资产阶级的劣根性,态度,习惯……都抛弃了,让它遗留在你这再不能给你留恋的旧环境里,却把你的纯洁,猛烈,……的热情——革命的热情煽炽起来!和我们携手路上光明的大道!……你不可幻灭,更不用忧疑,时候已经成熟,已经是我们的了!再踌躇就会把良机错过的,错过之后就不用说了!……

……

把这信读了一遍,信心和决心又回旋上心头!她使劲地用两足举起再向床上一掷,就势跃坐起来了!因了这样的一个大震撼,床屏上站着的姓金的影片,突然跌落在她胸前来!

把头发向前三分七分地分成大小两边,又把那大的一边梳得有些高起的南洋风的装式,还配着那两片最触目的厚口唇的这张像片,充满肉感地像向她痴笑着!像片的右角上,再写了一行with any kisses to my darling,my fiancee的英文。她恨恨地把它掷向地上,又狠狠跳下去把它蹴了几下!

“谁是你的Darling不要脸的!谁是你的……?”看那在自己脚下被践踏着的他也有些可怜的样子!她觉得自己太无谓了,太残酷了,把气愤发泄得错误了!又把它拾起来,放在桌子上。

——自己真要彻底觉悟,下最后的决心了!与其做个没有灵魂的肉的享乐者而坠落,真不如干着精神得到慰安的伟大的事业呀!……芷青啊,芷青啊,一次再次的奋斗正是你的伟大!你不要懦怯,不要颓丧啊!失败就是成功,你紧紧地记着吧!……沉默了一会,她心里突然这样地向自己晓示着,策励着。热情和勇气像火般烧着她的心,她几乎跳跃起来了!把两手向前伸去,抬头看时,对照身镜里映着自己苍白的脸孔上,充满了坚毅,果敢的表情。

呀!不要你这万恶的东西——给社会一切的罪恶做工具的东西!让你再套上别只醉生梦死,妖媚无聊的女人的指上去吧!……她把指上那照着阳光闪烁着的订婚的钻戒,脱下来抛向临街那个窗外去了。

“现在是时候了!啊,啊!娘,娘!……你遗留世上的惟一的女儿,要为自己为群众努力奋斗去了!……你的一生都给现社会的一切制度压害,以致弃了你独生的女儿,饮恨而终的!……呀!你的女儿此刻奋起了,起来和那坑害你,害他人的一切制度复仇了!……娘呀!……她像发狂般把桌子上摆着的母亲的遗像,拿起来狂吻着,热泪更不知不觉地滔滔挂下来!

——这一次的出走,一定把三叔们气煞了,真痛快啊!把他那蒙上的一层友爱,恤孤的脸皮揭下了!……呀!我走之后,那笔一万块钱的奁资,归他己有,马上又可以多倒贩些国人抵制着的仇货来欺骗同胞,接济仇敌了!自己交结了那些贪官,假革命者,不但没有危险,还可发一笔横财!呀!你这同胞的叛徒,社会的侵蚀者的资本家,奸商,市侩!你的末日就要到了,厄运就要临头了……她一面穿着外衣,一面咬着牙把三叔叔咒诅着!

——我可以走了,走开这物欲充滥的牢狱了!啊!不用再踌躇了!……她走出室里去,发狂般由前楼的楼梯上跑了下来!吓得坐在梯角上打瞌睡的小婢女,以为又给人家毒打了,从晚上失眠的浓睡中惊跳起来!

“姑娘!……姑娘!……”小婢的睡意完全消失了,她睁开两只充满红线般血丝的眼睛,看她匆促地,和平时不同的毫没妆束便向大门外跳出去了,又不敢询问,只有把她叫着。这时屋里的人都在后厅上早餐,三爷们还高卧未起哩。

“啊!这郑氏之门,永别了!……啊,啊!绛桃!可怜的你呀!你将找不见你相依为侣的姑娘了!……”她走出门口来时,咬着牙齿,两手不自觉地紧握着拳,悄悄地站住回望,看着自己楼上那幅挂在街窗的红窗幔,临着晓风在向自己招展着!……

太阳已渐渐地升上澄碧的天空,放射它猛烈的光芒于街上熙攘往来的行人们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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