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有所谓“转踏”者,也是叙事歌曲的一流,其性质正和鼓子词不殊。不过其散文部分却又转变而成为“诗句”了。如此的以“诗”和“词调”相间成文,却也颇足注意。

这也是咏歌故事的,连续的以同一的词调若干首组成之。

为什么这种“转踏”会把散文部分变成了“诗”句呢?

原来“转踏”本是歌舞相兼的,随歌随舞,并不容有说白的间杂,故势不得不易“散文”而为另一种的韵文。也为了是歌舞的东西,故上面必冠以“致语”,最后必有“放队”。然其以“诗”、“词”相间而组成,犹未尽失“变文”的遗意。

“转踏”又谓之“传踏”,亦谓之“缠达”(《梦粱录》卷二十)。

其和鼓子词不同者,即每篇不仅叙述一事,而是连续的叙述性质相同的若干事的(每一曲叙一事)。今日所见的无名氏《调笑转踏》,郑彦能《调笑集句》,晁无咎《调笑》(均见曾慥《乐府雅词》卷上)均是如此的。又有无名氏的《九张机》,也是“转踏”之一,却纯然是抒情小歌曲而并无故事的了。

但亦有合若干首歌曲而仅咏一个故事,像鼓子词一样的。《碧鸡漫志》(卷三)谓:作《拂霓裳转踏》,述开元、天宝遗事(今佚)。可见“转踏”的格律是固定的,而其题材却是千变万殊的。今将《乐府雅词》的四篇,并抄录于下:

(994-1041),即石延年,北宋诗人。字曼卿,宋城(今河南商丘)人。其诗在天圣、宝元间称豪于一时。曾著《拂霓裳转踏》,在当时开封街巷闾门轰动一时,歌舞者以善其舞而自豪。

盖闻行乐须及良辰,钟情正在吾辈。飞觞夅白,目断五山之暮云;缀玉联珠,韵胜池塘之春草。集古人之妙句,助今日之余欢。

珠流璧合暗连文,月入千江体不分。

此曲只应天上有,歌声岂合世间闻!

巫山高高十二峰,云想衣裳花想容。

欲往从之不惮远,丹峰碧障深重重。

楼阁玲珑五云起,美人娟娟隔秋水。

江天一望楚天长,满怀明月人千里。

千里楚江水,明月楼高愁独倚。井梧宫殿生秋意,望断巫山十二。雪肌花貌参差是,朱阁五云仙子。?

渔舟容易入春山,别有天地非人间。

玉颜亭亭花下立,鬓乱钗横特地寒。

留君不住君须去,不知此地归何处?

春来遍是桃花水,流水落花空相误。

相误桃源路,万里苍苍烟水暮。留君不住君须去,秋月春风闲度。桃花零乱如红雨,人面不知何处!

洛浦

艳阳灼灼河洛神,态浓意远淑且真。

入眼平生未曾有,缓步佯羞行玉尘。

凌波不过横塘路,风吹仙袂飘飘降。

来如春梦不多时,夭非花艳轻非雾。

非雾花无语,还似朝云何处去。凌波不过横塘路,燕燕莺莺飞舞。风吹仙袂飘飘降,拟倩游丝惹住。

明妃

明妃初出汉宫时,青春绣服正相宜。

无端又被东风误,故着寻常淡薄衣。

上马即知无返日,寒山一带伤心碧。

人生憔悴生理难,好在毡城莫相忆。

相忆无消息,日断遥天云自白。寒山一带伤心碧,风土萧疏胡国。长安不见浮云隔,纵使君来争得!

班女

九重春色醉仙桃,春娇满眼睡红绡。

同辇随君侍君侧,云鬓花颜金步摇。

一霎秋风惊画扇,庭院苍苔红叶遍。

蕊珠宫里旧承恩,回首何时复来见!

来见蕊宫殿,记得随班迎风辇。余花落尽苍苔院,斜掩金铺一片。千金买笑无方便,和泪盈盈娇眼。

文君

锦城丝管月纷纷,金钗半醉坐添春。

相如正应居客右,当轩下马入锦茵。

斜倚绿窗鸳鉴女,琴弹秋思明心素。

心有灵犀一点通,感君绸缪逐君去。

君去逐鸳侣,斜倚绿窗鸳鉴女。琴弹秋思明心素,一寸还成千缕。锦城春色知何评?那似远山眉妩!

卓文君

素枝琼树一枝春,丹青难写是精神。

偷啼自揾残妆粉,不忍重看旧写真。

佩玉鸣鸾罢歌舞,锦瑟华年谁与度?

暮雨潇潇郎不归,含情欲说独无处。

无处难轻诉,锦瑟华年谁与度?黄昏更下潇潇雨,况是青春将暮。花虽无语莺能语,来道:曾逢郎否?

十三学得琵琶成,翡翠帘开云毋屏。

暮雨朝来颜色故,夜半月高弦索鸣。

江水江花岂终极,上下花间声转急。

此恨绵绵无绝期,江州司马青衫湿。

衫湿情何极!上下花间声转急。满船明月芦花白,秋水长天一色。芳年未老时难得,目断远空凝碧。

玉炉夜起沉香烟,唤起佳人舞绣筵。

去似朝云无处觅,游童陌上拾花钿。

除了“致语”和“放队”外,这篇“转踏”凡八章,每章各咏一事:(一)巫山,(二)桃源,(三)洛浦,(四)明妃,(五)班女,(六)文君,(七)吴娘,(八)琵琶。其题材的性质是相同的,故便合组成一篇了。“集古人之妙句,助今日之余欢”,明言这是“当筵则歌”的东西。

郑彦能

良辰易失,信四者之难并。佳客相逢,实一时之盛事。用陈妙曲,上助清欢。女伴相将,调笑入队。

秦楼有女字罗敷,二十未满十五余。

金环约腕携笼去,攀枝折叶城南隅。

使君春思如飞絮,五马徘徊芳草路。

东风吹鬓不可亲,日晚蚕饥欲归去。

归去携笼女,南陌柔桑三月暮。使君春思如飞絮,五马徘徊频驻。蚕饥日晚空留颜,笑指秦楼归去。

石城女子名莫愁,家住石城西渡头。

拾翠每寻芳草路,采莲时过绿苹洲。

五陵豪客青楼上,醉倒金壶待清唱。

风高江阔白浪飞,急摧艇子操双桨。

双桨小舟荡,唤取莫愁迎叠浪。五陵豪客青楼上,不道风高江广。千金难买倾城样,那听绕梁清唱。

绣户朱帘翠暮张,主人置酒宴华堂。

相如年少多才调,消得文君暗断肠。

断肠初认琴心挑,幺弦暗写相思调。

从来万曲不关心,此度伤心何草草!

草草最年少,绣户银屏人窈窕。瑶琴暗写相思调,一曲关心多少。临印客合成都道,共恨相逢不早。

缓缓流水武陵溪,洞里春长日月迟。

红英满地无人扫,此度刘郎去移迷。

行行渐入清流浅,香风引到神仙馆。

琼浆一饮觉身轻,玉砌云房瑞烟暖。

烟暖武陵晚,洞里春长花烂漫。红英满地溪流浅,渐听云中鸡犬。刘郎迷路香风远,误到蓬莱仙馆。

少年锦带佩吴钩,铁马迎风寒草愁。

凭仗匣中三尺剑,扫平骄虏取封侯。

红颜少妇桃花脸,笑倚银屏施宝靥。

明眸妙齿起相迎,青楼独占阳春艳。

春艳桃花脸,笑倚银屏施宝靥。良人少有平戎胆,归路光生弓剑。青楼春永香帏掩,独把韶华都占。

翠盖银鞍冯子都,寻芳调笑酒家徒。

吴姬十五夭桃色,巧笑春风当酒垆。

玉壶丝络临朱户,结就罗裙表情素。

红裙不惜裂香罗,区区私爱徒相慕。

相慕酒家女,巧笑明眸年十五。当垆春永寻芳去,门外落花飞絮。银鞍白马金吾子,多谢结裙情素。

楼上青帘映绿杨,江波千里对微茫。

潮平越贾催船发,酒熟吴姬唤客尝。

吴姬绰约开金盏,的的娇波流美盼。

秋风一曲采菱歌,行云不度人肠断。

肠断浙江岸,楼上青帘新酒软。吴姬绰约开金盏,的的娇波流盼。采菱歌罢行云散,望断侬家心眼。

花阴转午漏频移,宝鸭飘帘绣幕垂。

眉山敛黛云堆髻,醉倚春风不自持。

偷眼刘郎年最少,云情雨态知多少!

花前月下恼人肠,不独钱塘有苏小。

苏小最娇妙,几度樽前曾调笑。云情雨态知多少?悔恨相逢不早。刘郎襟韵正年少,风月今宵偏好。

金翘斜掸淡梳妆,绰约天葩自在芳。

几番欲奏阳关曲,泪湿春风眼尾长。

落花飞絮青门道,浓愁不散连芳草。

孤鸾乘鹤上蓬莱,应笑行云空梦悄。

梦悄翠屏晓,帐里薰炉残蜡照。赏心乐事能多少?忍听阳关声调。明朝门外长安道,怅望王孙芳草。

绰约妍姿号太真,肌肤冰雪怯轻尘。

霞衣乍夅红摇影,按出霓裳曲最新。

舞钗斜亸乌云发,一点春心幽恨切。蓬莱虽说浪风轻,翻恨明皇此时节。

时节白银阙,洞里春情百和爇。兰心底事多悲切?消尽一团冰雪。明皇恩爱云山绝,谁道蓬莱安悦!

灞桥遗址

江上新晴暮霭飞,碧芦江蓼夕阳微。

富贵不牵渔父目,尘劳难染钓人衣。

白乌孤飞烟柳杪,采莲越女清歌妙。

腕呈金钏棹鸣榔,惊起鸳鸯归调笑。

调笑楚江渺,粉面修眉花斗好。擎荷折柳争相调,惊起鸳鸯多少。渔歌齐唱催残照,一叶归舟轻小。

千里潮平小渡边,帘歌白纻絮飞天。

苏苏不怕梅风远。空遣春心著意怜。

燕钗玉股横青发,怨托琵琶恨难说。

拟将幽恨诉新愁,新愁未尽丝声切。

声切恨难说,千里潮平春浪阔。梅风不解相思结,忍送落花飞雪。多才一去芳音绝,更对珠帘新月。

新词宛转递相传,振袖倾鬟风露前。

月落乌啼云雨散,游童陌上拾花钿。

这一篇比较《调笑集句》长,除了“致语”和“放队”二段,还有十二章。其题材的性质和《调笑集句》是完全相同的,叙的也是女子的故事。

观其“致语”:“良辰易失,信四者之难并,佳客相逢,实一时之盛”云云,则也是宴会时的歌曲。大约像“转踏”一类的歌舞,比较的是小规模的,所以士大夫们家里都可以供养得起;平常的宾朋宴会都能够使用得着。观“女伴相将,《调笑》入队”,则舞踏者似都是女子。

郑彦能名仅。

晁无咎的《调笑》,其题材也无殊于前二者,皆是很艳丽的恋爱的故事。“上佐清欢,深惭薄伎”,这是替歌舞者说的。全篇只有七章,却没有“放队”,不知何故。也许因其习见而去之;也许是脱落掉。

这里所选的三篇《转踏》都是用“调笑”这个曲调的。“转踏”似是惯用《调笑》这一曲的。

调 笑

盖闻民俗殊方,声音异好。洞庭九奏,谓踊跃于鱼龙,《子夜四时》,亦欣愉于儿女。欲识风谣之变,请观《调笑》之传。上佐清欢,深惭薄伎。

西施塑像

西 子

西子江头自浣纱,见人不语入荷花。

天然玉貌非朱粉,消得人看隘若耶。

游冶谁家少年伴?三三五五垂杨岸。

紫骝飞入乱红深,见此踟蹰但肠断。

肠断越江岸,越女江头纱自浣。天然玉貌铅红浅,自弄芙蓉日晚。紫骝嘶去犹回盼,笑入荷花不见。

宋 玉

楚人宋玉多微词,出游白马黄金羁。

殷勤扣户主人女,上客日高无乃饥?

琴弹秋思明心素,女为客歌无语。

冠缨定挂翡翠钗,心乱谁知岁将暮!

将暮乱心素,上客风流名重楚。临街下马当窗户,饭煮雕胡留住。瑶琴促轸传深语,万曲梁尘不顾。

大 堤

妾家朱户在横塘,青云作髻月为珰。

常伴大堤诸女士,谁令花艳独惊郎。

踏堤共唱《襄阳乐》,轲峨大艄帆初落。

宜城酒熟持劝郎,郎今欲渡风波恶。

波恶倚江阁,大舵轲峨帆夜落。横塘朱户多行乐,大堤花容绰约。宜城春酒郎同酌,醉倒银缸罗幕。

当年二女出江滨,容止光辉非世人。

明珰戏解赠行客,意比骖鸾天汉津。

恍如梦觉空江暮,云雨无踪珮何处?

君非玉斧望归来,流水桃花定相误。

相误空凝伫,郑子江头逢二女。霞衣曳玉非尘土,笑解明珰轻付。月从云堕劳相慕,自有骖鸾仙侣。

宝家少妇美朱颜,藁砧何在山复山!

多才况是天机巧,象床玉手乱红间。

织成锦字纵横说,万语千言皆怨列。

一丝一缕几萦回,似妾思君肠寸结。

寸结肝肠切,织锦机边音韵咽。玉琴尘暗薰炉歇,望尽床头秋月。刀裁锦断诗可灭,恨似连环难绝。

头玉硗硗翠刷眉,杜郎生得好男儿。

惟有东家娇女识,骨重神寒天妙姿。

银鸾照衫马丝尾,折花正值门前戏。

侬笑书空意为谁?分明唐字深心记。

心记好心事,玉刻容颜眉刷翠。杜郎生得真男子,况是东家妖丽。眉尖春恨难凭寄,笑作空中唐字。

刘郎初见小樊时,花面丫头年未笄。

千金欲置名春草,图得身行步步随。

郎去苏台云水国,青青满地成轻掷。

闻君车马向江南,为传春草遥相忆。

相忆顿轻掷,春草佳名惭赠璧。长州茂苑吴王国,自有芉绵碧色。根生土长铜驼陌,纵欲随君争得!

这里很可注意的是,唱词与诗句的叙述和情调是完全相同的;唱词只是诗句的重述而已。其间辞句且多重复者。又唱词的头二字,必和诗句的末二字是相同的。如晁氏《调笑》的最末一章,诗句之末为“为传春草遥相忆”,而唱词的第一句则为“相忆顿轻掷”,“相忆”二字必要重复一次。

《乐府雅词》书影

《乐府雅词》又载有《九张机》二篇,也在“转踏”中,但并不叙述故事,而是抒情的。其第二篇并缺“勾队词”及“放队词”。恐怕这种“勾队”、“放队”的辞语是可以互相袭用的。又《九张机》二篇,均只有唱词而没有“诗”。(仅第一篇开首有一诗,又,末多二唱词。)不知是原来如此的还是被删去了的。也许原来这种歌舞的抒情曲或故事曲,其格律比较松懈,作者可以自由抒写。或故事曲非有“诗”不可,而抒情曲则可以不用吧。但似以被删去的话为更可靠。

《九张机》的二篇,均无作者姓名。

无名氏

《醉留客》者,乐府之旧名,《九张机》者,才子之新调。凭戛玉之清歌,写掷梭之春怨。章章寄恨,句句言情。恭对华莚,敢陈口号。

一掷梭心一缕丝,连连织就九张机;从来巧思知多少?苦恨春风久不归!

一张机,织梭光景去如飞,兰房夜永愁无寐,呕呕轧轧织成春恨,留着待郎归。

两张机,月明人静漏声稀,千丝万缕相萦系,织成一段回纹锦字,将去寄呈伊。

三张机,中心有朵耍花儿,娇红嫩绿春明媚,君须早折一枝浓艳,莫待过芳菲。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洛红衣。

五张机,芳心密与巧心期,合欢树上枝连理,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

六张机,雕花铺锦半离披,兰房别有留春计,炉添小篆日长一线,相对绣工迟。

七张机,春蚕吐尽一生丝,莫教容易裁罗绮,无端剪破仙鸾彩凤,分作两般衣。

八张机,纤纤玉手住无时,蜀江濯尽春波媚,香遗囊麝花房绣被,归去意迟迟。

九张机,一心长在百花枝,而花共作红堆被,都将春色藏头里面,不怕睡多时。

轻丝象床,玉手出新奇。千花万草光凝碧,裁缝衣著,春天歌舞,飞蝶语黄鹂。

春衣素丝,染就已堪悲。尘世昏污无颜色,应同秋扇,从兹永弃,无复奉君时。

歌声飞落画梁尘,舞罢香风卷绣茵。更欲缕成机上恨,尊前忽有断肠人。敛袂而归,相将好去。

《九张机》傅小石作

无名氏

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

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东风宴罢长洲苑,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

四张机,吚哑声里暗颦眉,回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六张机,行行都是耍花儿,花间更有双蝴蝶,停梭一晌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

八张机,回纹知是阿谁诗,织成一片凄凉意,行行读遍厌厌无语,不忍更寻思。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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