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村近边
：夜月
：与第一幕同
壮丁：王林、赵伍
（下弦月照着一棵古树，树杈上挂着一个古色斑驳的大钟，后侧有石牌一座，露出严峻的颜色。）
开始：童先生用五个利钱摇卦，口中念念有词。双银站在他旁边呆看着，李二嫂在一头烧水，福生为她劈木块，田大爷在远方抽烟，望着他们的动作，石头靠在树干上，抱膝低首假寐。童先生摇完卦，将制钱摆在地上，用手在地上划，并且翻动卦本，参阅对照，灵牌仍然好好的摆在身旁。
童先生：（）……“目下如冬树，枯落未开花，看看春色动，渐渐发萌芽。”
双 银：童先生，你噜唆半天，这一卦倒是好不好哇？
童先生：好是好，不过……要走东方，东方是生门。（）金木水火土……金克木，木克土，水生金，唔……这么吗……（）
双 银：（）倒是好卦坏卦呀？
童先生：别急呀，这还得看日子呢。“成开皆大用，逼迫不相当！”你等我查查看，初七，嗯，初八……初九……
石 头：（）什么初八初九的？
童先生：用兵得看天数啊。从前出兵，钦天监还得观星呢！这个兵书上都载着的。当初孔明用兵的时候，不也是借东风祭北斗吗？要不然怎么回回打胜仗呢？
石 头：我看人家日本兵进攻我们，也没有看日子。
田大爷：你别不信，听说日本人身上还带着护身符呢！算卦也有点道理，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过去多少英雄豪杰比我们聪明得多，人家也都信。要是没有一点道理，谁还弄这些玩艺儿干吗？
童先生：还是田大爷上点儿岁数，比你多吃几斤咸盐，他经验多，他知道这个。这不能小看了它，国家兴亡都是有个气数的，咱们这回出师，得往东打呀！往东打是暗中有人扶持，一定是百战百胜，无攻不破，无坚不入。……
石 头：他妈的，日本鬼子由西边抽你屁股，你他妈的往东打？
田大爷：怎么啦？
福 生：（）手……手……手……
李二嫂：这孩子！谁叫你不当心呢！
童先生：（）唉！
石 头：（）三星晌午了，这些兔崽子还不来，简直不是他妈的办正经事儿的……（）你给我枪，让我打两下叫一叫。
童先生：这怎么可以呢？半夜三更的打枪，人家不是都知道了吗？唉，这些年轻的，什么也不信。
石 头：那你说怎么办呢？我们就这样死等吗？（）福生！你找找他们去！
童先生：你别去，福生！深更半夜的让小孩子去跑。
田大爷：福生上这边来吧！让我拿衣服给你盖上。（）让我看看你的手还痛不痛啦！
福 生：痛！（）
田大爷：可不是，他们也该来了。（）不会出什么岔吧？
石 头：再等一会儿看。
（大家昏昏欲睡，李二嫂吹火，过了一会儿，石头不耐烦起来向后转望。）
福 生：（）哎哟！不要打我！不要打我……妈妈！妈妈！你往炕梢上滚哪……那儿有把剪子你伸手哪，伸手啊……
童先生：这孩子总说梦话。
田大爷：（）醒醒！你醒醒！
福 生：（）……妈妈，你拿剪子……扎他，扎他，使劲扎他！
（忽然坐起来四外一看，失望似的又倒下去了。稍停。）
石 头：水还没有开吗？李二嫂：就开。（）你干什么？
童先生：哎呀！一定是他们出毛病了。
石 头：我去看看。（）
田大爷：石头！（）
石 头：啊——
田大爷：你怎么这么冒失，你知道前边是什么事情，就这样冒冒失失地跑去。
石 头：管他什么事，总得看看去呀！
李二嫂：别是日本鬼子吧！
童先生：要是日本鬼子的枪声，绝不会这么近哪……好像就在耳朵边上似的……先不要动，沉着气，我们听听看。
田大爷：（）你对他们说了，来的时候走哪条小路啦吗？
石 头：那还用说，他们又不是不认识路。
田大爷：他们一定是碰上日本鬼子了。
李二嫂：哎呀！那可怎么办啦！
李二嫂：是我们的人。
双 银：哎呀！他们都来啦！……（）王大哥，王大哥，赵大哥！
赵 伍：（）唉！……双银！
（双银跑过去，王、赵上，双银扑在他们身上欢跳。）
双 银：王大哥，王大哥，我们算卦啦！那才好玩呢，东方是生门，我们要往东走……福生还要找你们去，大家伙不让他去他就做梦啦！还叫呢！……我等你们，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
王 林：来，约一约多少斤，看长了没有。（）长了多少？
双 银：长啦半斤零八两啦！
福 生：（）赵大哥！招镖！啪！
赵 伍：你这小子，比日本人还厉害！
（福生站起来笑着。提着裤子去捡刀，赵伍不动声色地用脚踏着刀，福生弯下腰去，赵伍打他的屁股，他装狗咬，赵伍跳开，福生拿了刀，看他一眼，大踏步回去。）
石 头：枪声是怎么回事？
赵 伍：哎！不用提啦，真糟！（）啊？田大爷，童先生，噢，李二嫂，你的孩子好吗？睡着了？
李二嫂：（）嗯——（）
石 头：你们带家伙了没有？
赵 伍：（）这个家伙怎么样？
石 头：嗯，行！
童先生：怎么，你们走错了路了吗？
赵 伍：他妈王林真不是玩艺儿，我说走小路吧，他说不要紧，好像很有把握似的，到了撞上啦！（）要不是那壕沟，恐怕我们的小命都没有啦！
田大爷：我说是吧！（）年轻人就是这么不可靠，不管什么事小心点好。
王 林：我们出村子的时候，一个人都没有，倒是很好的，我们就溜溜搭搭，指天划地的，越谈越起劲，那鬼子要不放枪，说不定我们还走到他们跟前去了呢！
赵 伍：你这小子真不是玩艺儿！
王 林：得啦，别说啦吧！我要不拉你，你他妈还往前走呢！
童先生：来啦就得啦，我们谈正经的吧，别说这些了。
李二嫂：水开了，过来喝水吧！谁喝水自己舀好了。
石 头：好了，你们都来了；咱们还是按着白天打算的，大家都出发到郭村去，那儿有十个日本鬼子十杆枪，童先生这儿留守……
童先生：不成，你们都去，我也得去。
双 银：我也去。
王 林：瞧你那个傻样，你还去呢，没做事先敲锣，你要去，在十里开外人家就知道了。
双 银：那我不讲话不行吗？
王 林：不讲话你还咳嗽呢！
田大爷：你们别吵啦！“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石 头：我说啊，童先生留在这儿，双银、福生、李二嫂你们四个人看家，我跟田大爷、王林、赵伍几个人到郭村去，田大爷把风，我们分两处，一齐下手，管保他成功。
福 生：石头，我也去。
石 头：去他妈的，小鬼也去！
童先生：你年纪还小呢，等长大了再干。
福 生：童先生，我也会抢日本鬼子的枪。
石 头：你也会抢枪！
福 生：我有刀，砍起鬼子来跟削萝卜似的。
王 林：好小子，有种！
赵 伍：（）我想起来了，我们来的那条路上不是有两个鬼子吗？咱们先把他们干掉再说！
石 头：别忙，让我想想看……
赵 伍：想什么呀！先把枪弄来再说！
田大爷：（）让他们去吧，他们两个在这边下手，我们几个到郭村去。
王 林：（）这是谁的扁担？
田大爷：这个家伙给我，就凭这一条扁担，跟那一条铁尺，就要小鬼子的命。
赵 伍：走！（）等着呗！我们打鬼子去！
福 生：（）赵大哥，我呢？
赵 伍：你在家里等着啊！这孩子真乖，一会儿见啊！
福 生：（一会儿见！
田大爷：（）当心啊！
赵 伍：田大爷！你放心好了，保管没有错！
王 林：（）哼！走！
（王、赵下，其余的人呆望目送。）
石 头：（）童先生！
童先生：什么？
石 头：把你的手枪给我。田大爷！咱们走吧！
童先生：（）我一向没说过你的短处，现在我要说了，我知道你性子粗暴，好出乱子，这次你可不得不当心啊！我们自己的死活不要紧，我们能不能打回家去，全看你们了。
石 头：童先生！你等着瞧吧！等我们回来的时候，起码一个人一杆枪，你别看我斗大的字认识不几个，我是粗中有细啦。（）
李二嫂：呸！
石 头：（）再见啦！
童先生：好！瞧你的！
童先生：（）双银！怎么发起呆来了哪？
双 银：我在想石头他们走到什么地方了。
李二嫂：傻孩子，你怎么能想得出呢？
童先生：（我们还是算卦吧！
双 银：童先生，我给你摇钱好不好？
童先生：好啊！你可别弄错了！
双 银：给我钱。
童先生：钱不在那边吗！
双 银：（）三个字儿，两个满儿。
童先生：别忙，别忙，让我看看……三个字儿，两个满儿……这一卦是谁的？
双 银：（）……算赵大哥的吧！
童先生：（）上中……上吉……（）“如人行暗夜，今天得天明，众恶皆消灭，端然福气生。”“谋事可成，寻人得见，出门见喜，马到成功。”他们一定成功！一定成功！让我们再摇一卦看田大爷他们怎样。
李二嫂：童先生！你给我摇！
童先生：你摇也好，只要心诚，谁摇都是一样。
李二嫂：（）你看吧！
童先生：（）“什么马登程去，饥人走远途，前程多阻碍，退后福无方。”哎呀……哎呀……
双 银：（）怎么哪？怎么哪？你快说呀！
（福生悄悄地爬起来，预备逃走，一不留神刀子落在地上，他吃惊的不敢动一动，见三人都未注意，便匆匆的拾起来溜走了。）
童先生：这一卦……这一卦……
李二嫂：不好吗？
童先生：不好也不是的，不过有一种不吉之兆。
双 银：瞧你，童先生！
李二嫂：你再念一遍给我们听听。
童先生：糟糕！我的《康熙字典》没带出来。
双 银：什么康七刺典哪？
童先生：有一个字儿蹩住了。
李二嫂：你刚才不是念过了吗？
童先生：我刚才是囫囵吞枣的把那个字给咽下去了。
李二嫂：你就照样再念一遍吧！到底是什么意思？
童先生：田大爷这一趟是凶多吉少啊！
双 银：你说我爷爷这一趟去不好吗？
童先生：本来嘛，那么大年纪啦！唉！
双 银：（）
李二嫂：双银！双银！你干什么去啊？
双 银：（）我找我爷爷去！……
童先生：回来吧，傻孩子！深更半夜你到哪儿找去？……
双 银：那爷爷不回来怎么办哪！
李二嫂：童先生的卦不一定灵的，这傻丫头！他一会儿就回来啦！（）
童先生：（）咦！福生到哪儿去了？
童先生：他也许找石头他们去了吧？
李二嫂：对啦！刚才他不是直闹着要去吗？说不定是跟他们走啦！
双 银：那怎么办呢？
童先生：别急，让我给他问一卦看看。（）好啊！我算了多少年的卦也没见过这么好的！这，这，这孩子小狗命才旺呢！你看！你看！（）这……这……一看就是那孩子有出息，将来一定成大事！
李二嫂：你快念哪！
童先生：（“天兵诛贼寇，旌旗得胜回，功动为将帅，门第有光辉。”太岁星下界，这孩子的命才硬呢！将来大富大贵，从小就克爹克娘……
李二嫂：噢！噢！……（）
童先生：将来还要克老婆呢！将来还要……克老婆呢！
双 银：那我可不会嫁给他。（）
李二嫂：羞啊！羞啊！
双 银：嗯——（）
王 林：我说的不错吧，一个扁担一根铁尺换来两杆大枪来！
赵 伍：好的，一铁尺就把鬼子的后脑勺子开了花啦！哈哈！……
（上）
王 林：（）你别说啦！我要是不给那一个小鬼子一扁担，你小子还不知怎么样呢！
李二嫂、双银：（）怎么样？怎么样？
赵伍、王林：（）你们看！
双 银：（）一二一！一二一！立正！……（）
李二嫂：哎呀！你们一个人抢了一杆枪回来啦！
童先生：你看我的卦灵不灵？我的钱呢？……（）你看！哎！你看，这……这……这卦简直是……
赵 伍：（）什么卦不卦的？
童先生：我给你们算的卦是“谋事可成，寻人得见，出门见喜，马到成功！”是不是？果然不错吧？
赵 伍：我们走得离他们不远，就在地下爬，看见两个鬼子在那儿吉哩刮啦的，说一会儿叹一口气，说一会儿叹一口气……
王 林：看那样子还很伤心的呢！
赵 伍：他们正伤心呢，我们就爬到他们后面。看见一个家伙还抹眼泪呢！我心想，你别伤心啦！回老家去吧，一铁尺就揍了个脑浆迸裂，连叫也没叫一声。
王 林：旁边那个小子愣了一愣，手里抓着枪就要搂火，我就搂头一扁担，我看他晃了两晃就来了个狗吃屎。
童先生：他们一枪都没开？
赵 伍：他把枪子儿留给我们用了，他舍不得开。
王 林：把枪拿过来吧！
双 银：不！我还操操呢！二嫂！你也来！（）向后转！向后转！……（
李二嫂：（）搁下吧！别把枪鼓动坏了！
双 银：你不跟我练兵，回头我跟那小没后脑勺的练去。
赵 伍：把枪给我，回头动坏了！（）
双 银：不！我给我爷爷！……
童先生：你听，老远的狗叫了，别胡闹啦！许是他们回来！
双 银：（）可不是！又是小没后脑勺的在那儿装着玩儿呢！我去接他！（）
赵 伍：（）给我枪！
（双银把枪给他，叫着跑下去，王、赵也下。）
双 银：小没后脑勺的！操操来！（）
赵 伍：怎么样？（）都回来了吗？
石 头：（）都回来了。
田大爷：别吵！
（田大爷背福生上，王、赵随在后面，双银在田大爷后面乱叫。）
双 银：小没后脑勺的！刚才你怎么跑啦？我们找啦你半天！我们给你算卦啦；咱们有枪啦！咱们操操玩好不好？你怎么啦？怎么不理我呀！小没后脑勺的！别装死喽！
石 头：滚一边去！
李二嫂：这是怎么啦？
田大爷：这孩子怕是没指望啦！
双 银：（）二嫂！你看！
李二嫂：福生！福生！（）孩子，你觉得怎么样？
童先生：石头，他是怎么伤的？
石 头：这孩子实在太好了，要没有他，说不定我们都回不来啦！
赵 伍：你怎么搞的，怎么不看着孩子呢？
石 头：不是，是这么回事。我们走到郭村跟前，我就干了一个哨兵，摸到他们营房外边。原来是叫田大爷把风，一边接枪。我进去，刚从架上摘下来三杆枪；正往外递，就听见炕上一个鬼子醒了……
赵 伍：怎么了？
石 头：我想掏手枪，可是手里拿着两个大枪，正急得没办法，就听见醒了的家伙哎呀一声……
王 林：怎么？
石 头：我看见一个黑影提着刀子就往外跑了……
童先生：谁呀？
石 头：是福生，他把那鬼子一刀给捅死了……
大 家：是他！
田大爷：（）是他。
石 头：他先蹲在炕边，鬼子一翻身他就给了一刀，就往外跑。他们不知道有多少人，也不敢出来，屋子里直往外打枪，我也不敢招呼，拉着田大爷就在地下爬着走，跑到墙拐角的地方，就看见福生在那爬着呢！手里还拿着这把刀。
福 生：（）鬼子……鬼子……杀啦！……（）
李二嫂：福生！福生！……你找谁？（）你要什么啊！
福 生：我的……
双 银：你的什么呀？
福 生：刀……刀……（）
石 头：给你刀……（）
田大爷：福生！你的刀在这儿呢！……拿着啊！
福 生：把这血给擦下去……
田大爷：（）拿着吧，孩子，你看，已经擦好了。
福 生：田大爷……（）嘿嘿……（）这是刀吗？……这是我的……（就这一下！就这一下！（爸爸！妈妈！（
李二嫂：福生！福生！（）
福 生：（）爸爸！妈妈！妈妈！（）
李二嫂：福生，孩子，你看看我！
（福生不答，李二嫂拿起他的手贴在脸上，手一松，他的手就掉下来。）
双 银：哎呀，他！）
（大家低着头退开）
田大爷：（————）这孩子……这……这……这是怎么……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他的爸爸他的妈妈……他……这是怎么的？……他应该活着，他正好活着……我们石头，李二嫂，童先生，王林，赵伍……我们都活了几十岁了，要怎么都成，死就死，活就活……他，这孩子……孩子们……才十几岁呀！……
（李二嫂和双银痛哭起来，双银投入童先生怀中，童先生扶她坐下，取出一炷香点着，用棒敲钟，田大爷把孩子抱起来向后台走，大家沉默着，风仍在飒——飒——的响，清寒的月光，冷静地照着石牌上突击来的几杆枪，幕随着钟声慢慢的落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