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节 论民气

第十九节 论民气

一国中大多数人对于国家之尊荣及公众之权利,为严重之保障,常凛然有介胄不可犯之色,若是者谓之民气。民气者,国家所以自存之一要素也。虽然,仅以民气而国家遂足以自存乎?曰:必不可。何以故?以民气必有所待而始呈其效力故。

(一)民气必与民力相待。无民力之民气,则必无结果。有侵犯我者,我对之而宣言曰:“汝毋许尔尔!”是即所谓气也。夫我之所以能为此宣言者何也?其内容必尚含有未尽之词,若曰:“汝果尔尔者,则吾将……,”“吾将……”,云者,是使彼惮我而果不复敢尔尔也。故当吾将发此宣言之先,必预审夫所谓“吾将……”云者,果能实行与否,能实行矣而遂足以惮彼否。审之既熟,然后乃昂然曰:“汝毋许尔尔!”夫如是而我之宣言,非戏言矣。于彼时也,彼则又诇我曰:“彼云将……,能实行欤?苟实行,斯可惮欤?”彼若认我为能实行而可惮也,则不得不屈于我,而我之目的达矣。彼若认我为不能实行,即实行矣而非可惮,则必将复于我曰:“吾固尔尔矣,汝将……,吾亦将……”于是乎吾之所谓“将……”者,遂果不得不实行。既实行,则视吾之所谓“将……”者,能否压伏彼之所谓“将……”,而我目的之能达与不能达,从兹解决焉。夫彼之所谓“将……”云者,亦必其示我以甚可惮者也,彼固有所以惮我,而我亦有所以惮彼,是之谓力;我即有所以惮彼,而遂不惮彼之惮我,是之谓气。气者固所以成始而成终也,然非有力则不能始之,不能终之。气实力之补助品耳。使我自始辄贸贸然宣言曰:“汝毋许尔尔!”然彼果尔尔者,我将何以待之?未始计及焉。即计及矣,而其事非我所能实行;即实行矣,而曾不足以损彼之毫末,甚或非徒无损于彼,而且有损于我。若是乎,则我之宣言,必毫无反响,彼之视我直剧场中一科白耳。即彼或未审于我之内情,以为我之敢为此言,其必有盾乎此言之后者,而因屈而从我,虽然,此又未足为喜也。何也?彼今虽不察,而终必有察之之时,及其察之,而我后此同类之宣言,壹归于无效也,其不足喜一也。我见此无实力之宣言之偶一制胜也,乃自狃焉,谓此可以制梃挞人矣,乃益怠于实力之顶备,此后若更遇同类之侵犯,或加等之侵犯,而我终无待之之道,其不足喜者二也。故夫无民力之民气,其不可滥用也。有如此,问者曰:然则力不足者,虽牛马奴隶,其受之矣。曰:然也。夫孰使汝无力也?既无力矣,虽欲不受,庸安能也?虽然,受之可也,安之不可也。不安之奈何?不安之奈何?则亦归而求所以增其力而已。力之未逮,其必非用气之时也。闻者疑吾言乎?请观日本。日本之初与我通使也,领事裁判权未收回,我最初之横滨领事范氏,以最敏活之手,主张我国民之权利,往往有使日人不能堪者,至今老横滨者,犹举其佚事以为美谈。彼日人岂其乐受也?而忍之若干年。琉球事件交涉中,我北洋舰队游弋长崎,为示威运动,我水兵与彼警察哄,其交涉之结果,乃至使长崎警察不得带刀。日本耻之,乃自下令全国警察不带刀以解嘲。(自甲午战胜后全国警察始复带刀。)彼岂其乐受也,而忍之若干年。彼其忍之之时,正其汲汲焉于种种方面预备实力之时也。果也甲午一役,而二十年来对于中国之耻辱,乃尽雪也。又其与俄交涉也,维新之始,以桦太与千岛交换,彼日人岂其乐受也,而忍之若干年。甲午战胜,割我辽壤,三国干涉,夺诸其怀,彼日人岂其乐受也,而忍之若干年。彼其忍之之时,又其汲汲焉于种种方面预备实力之时,果也甲辰一役,而三十年来对于俄国之耻辱,乃尽雪也。当其忍也,而曰日本无民气可乎?必不可,彼盖有之而不用也。尺蠖之屈,以求伸焉,鸷鸟将击,而伏且累月也。而不然者,请观朝鲜。彼朝鲜非民气不振之国也。十余年前,即有富于革命思想之东学党,振臂一呼,蔓延全国。推其起因,则政治问题也。以吾居日本七八年间,见其报纸所记朝鲜裂弹事件以二三十计矣。其民之聚于钟路(朝鲜地名),为示威运动以对彼政府者,亦几乎无岁无之。其对内之民气如此,即彼之对于日本,因抵制银行券事件,至于全国工商同盟实行。(日本人所设之第一银行在朝鲜发行纸币渐已通行,至明治三十六年春间,朝鲜人见利权外溢之可惧也,乃有一二有志者倡抵制之议,令各行商签名不用彼纸币,举国一致赞成。未几,日本以军舰筑紫示威于仁川,复以数军舰继之,志士之运动遂成绝影。)其对外之民气如此,即至最近日韩新协约成立之后,其元老大臣,以身殉之者且踵相接。由此观之,夫宁得日韩民皆夸毗无骨者流也?而今日之韩,竟何如矣?夫三十年前,日与韩不相远也,即韩之民气,吾亦未见其有舆儓于日之确证也,而结局乃若此。此何以故?则韩人误以其最可贵重之蓄力的时日,而滥费之以为最无谓之竞气的举动。韩人之气,日泄而日瘪,日人之力,日积而日张,而最后之优胜劣败,遂永定矣。吾故曰:民气必待民力而后可用,对内有然,对外亦有然。

(二)民气必与民智相待。无民智之民气,则无价值。气也者,用之以相竞者也,故语及“气”之一字,其中总含有战争的性质,无论为广义的战争、狭义的战争,其性质固不相远。(狭义的战争谓用兵,广义的战争谓其他互相抗敌之行为。)以狭义的战争言之,则第一,不可无宣战的理由。苟我挟完满之理由以从事战争,则以义战的观念能使我之敌忾力随自信力而增加,其可以取胜者一;能使敌人以自反不缩之故,馁而不支,其可以取胜者二;能使中立者表同情于我,间接以增我之力而杀敌之力,其可以即胜者三。第二,不可无作战的计划。我之力固自信足以与敌战矣,然以此战之故,我之损失当几何,敌之损失当几何,我而不战,其所损失当几何,我而战,其所损失当几何,战之所损失以除偿不战所损失,其赢得者几何,不可不一一熟计之。又同一战也,以若何之战术最足以使敌屈伏,而贯彻我之目的,以若何之战术而使不至于本战之外生出他种支障,又不可不一一熟计之。凡兹所举,不独于狭义之战争宜然,即广义之战争亦皆有然。夫命物之名而谓之“气”,则其性质之非永久的可知。《传》曰:“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最能说明气之情状者也。故气之为物也,不可挫;彼气之愈挫而愈盛者,必其有所挟持焉以运乎气之外者也。苟惟气也,则遇一度挫折,而馁于其前,更遇一度之挫折,而益馁于其前,则有后此遇当用气之时,而不复能振者矣。夫以无理由而滥用其气,幸而胜利,则例外之事也;若其不胜,则事过境迁,终必有自悟其为无理由之一日,遂自怨自艾,而固以减杀其自信力,而气乃一落千丈强矣。以无计划而误用其气以取挫败者,则减杀其冒险心也,亦正与此同。而何以能审其理由,能善其计划?则非全体人民有水平线以上之常识不能也。民气之为物,往往以盲从者之多数而致盛大,亦往往以盲从者之多数而致挫跌。要之,盲从之民必非能对于外界而有坚牢之团结力,对于外界而有持久之抵抗力者也。吾故曰:民气必待民智而后可用,对内有然,对外亦有然。

(三)民气必与民德相待。无民德之民气,则不惟无利益而更有祸害。凡多数人相集而图一事,则其中必有多少之权力,(权力之大小及其久暂姑勿论),于是有觊觎此权力而加入团体者。又凡一事之成,则其后必有多少之名誉,于是有歆羡此名誉而加入团体者。又凡一事件之起,其事件间接之影响,或可予一种人以特别之利益,于是有取便私图而加入团体者。(如革命军之起本非为掳掠也,而会匪绿林乘此势、假此名以行掳掠,实为一好机会。故革命军可以间接予会匪绿林以特别之利益也。又如一月前东京学界争所谓取缔问题者,本非为惰学也,而其中有游荡不事学业者或久客思家者乘此势、假此名堂堂然自托于志士之林以归国。故取缔问题可以间接予彼辈以特别之利益也。其他凡百事件莫不有此现象。)又凡一事件之起,其事件直接或间接之结果,常可以败一人或一党人之事业,于是有憾于彼一人或彼一党人利用倾轧而加入团体者。(欧美言政党之得失者常悬此为厉禁,盖以私人之关系而牵及于公共问题最不可也。)有一于此,则其团体自表面上视之,虽若甚大且坚,实则其内容含有种种不同性质之分子,各向于其特别之目的而进行,无论事之成不成,而皆可以生出恶果。此等败类,无论何种团体固万难绝无,而民德高尚之国其数寡,民德污下之国其数众。若一团体中而此种类之人占多数,则其敝不可思议,即非占全团体之多数,而在团体主动者之中占多数,则其敝亦不可思议。夫此种类之人,必其稍黠而稍悍者也,放众人相集以图一事,而彼辈往往得占主动之地位,势则然也,而其敝遂不可思议。以上所举,皆假公济私,以煽动民气为一手段者也,不可谓之真民气。故勿具论,即属于真民气矣,而犹必须有诸德以纲维之。一曰坚忍之德。凡所抗争之目的,不能一蹴而达,苟无此德,则一哄热狂若暴风疾雨不能终朝也。二曰亲善之德。凡团体愈大,则其分子愈杂,虽同向于一大目的,其中小节总不免意见参差,苟无此德,则团体瞬息分裂也。三曰服从之德。凡团体必有指挥者,有受指挥者,苟无此德,则人人欲为指挥者,不愿为受指挥者,群龙无首,顷刻而溃也。四曰博爱之德。气之方张,必继之以破坏,破坏有时固非得已,然当有其程度,苟无此德,将并其不必破坏、不可破坏者而亦破坏之,而全局且不可收拾也。故由前所举之四种,是与道德立于正反对之地位者也。以此等人而利用民气,其为害极深。由后所举之四种,虽非立于正反对之地位,而于应有之道德多所欠缺者也。以此等人而滥用民气,其为害亦不浅。吾于中国之义和团见之,吾于法国之大革命见之。吾故曰:民气必待民德而后可用,对内有然,对外亦有然。

吾于是研究民气之为物及其应用,得公例曰:

(1)其物为补助的性质,而非绝对独立的性质。故不可以之为唯一之手段。

(2)其物屡用之,则易衰而竭,蓄之愈久,则其膨胀力愈大。故宜偶用而不宜常用。

(3)其物善用之可以收莫大之良果,误用之可以收莫大之恶果。故即偶用之亦不可不慎。

(4)其物之发生比较的易。故常未适用时,无取煽动之。

以上四例,其前三项则前文所论,足以证明之而有余,其第四项,今更附一言。

谓民气无须激厉,但放任之而可以自由发生者,非笃论也。虽然,与民力、民智、民德三者相比较,则其发生也较易。(1)正当之民气,生于自卫心;而自卫心为尽人所同具,一提便醒。(2)民气之为物极简单,不须有他种之预备修养而始成立,故临时可以猝办。(3)民力、民智、民德三者既进,则其民自能自认其天职,自主其权利,故民气不期进而自进。以此诸理由,故吾辈无论对内对外,当先审今日为可用民气之时代与否。如其未也,与其泄之,毋宁蓄之,姑于其最难发生最难成立之民力、民智、民德,三致意焉;迨适用之时,以百数十少年号呼焉,以三数报馆鼓吹焉,不一日而举国狂矣。谓余不信,盍观最近东京罢学事件与上海罢市事件也。故当未可用民气之时,而专以煽动民气为事者,是滥费其日力与其才力而已。

问者曰,然则子认今日为未可用民气之时乎?曰:以全局论,无论对外对内,吾皆认为未可用民气之时。以一部分论,则因于其事件之性质如何,吾认为有适用者,有不适用者;即认为适用之事件,其用之也,亦有度量分界。若日日以牛刀割鸡,则亦吾之所不敢苟同。虽然,此非一言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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