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北伐”时期。

:北京某胡同,秦伯仁家内。

:顾师孟 秦伯仁 周文明 程海兰 于默芳 秦二利 秦大章 秦赵氏 秦汉媛 邱立本 曾墨侠 秦仲义 田铁根 秦叔礼

「幕启」到了“北伐”时期,秦伯仁已五十多岁了。

因革命的屡屡失败,有一度他曾稍灰心。但是,大体上他还相信中国可以复兴,并不因革命失败而绝望。他随时吸取了一些新知识,但是他对祖国复兴的信念与其说来自新知识,倒不如说来自民族的历史。他的旧学问很好,他深信自己的与民族的优越。

〔现在,他热情地在大学教书,已不去亲自参加革命工作。革命的屡次失败,使他改变了革命方法。他觉得只有把青年们教育好,多培养出革命种子,革命才会成功。

〔秦氏三弟兄已分居。伯仁租了几间小房,过着相当清苦的日子。他的薪水大部分花在买书、帮朋友与学生们的忙。屋中有很多的书,院中有一些花草。师孟也在一处中学教几点钟课。

〔伯仁正在用心地给学生改卷子。

〔师孟兴奋地拿着一封信,跑进来。

顾师孟:你猜谁来的信?你猜?

秦伯仁:你看,五十多了,还是这么哇啦哇啦,小孩子似的!

顾师孟:难怪我喜欢,汉媛来的信!

〔她刚要拆信,院内有人叫:“秦先生!秦先生!”

顾师孟:进来吧!进来!

〔周文明与程海兰上。

周文明:师母!先生!

顾师孟:来啦?海兰!哟,眼睛怎么红啦?又哭来着,是不是?

程海兰:没有!

顾师孟:你们年轻人的事瞒不了我!

周文明:先生!师母!我跟海兰打好了主意,马上一块儿南下,去革命!

顾师孟:我的儿子女儿都在南边,我当然不会拦着你们!看,我女儿汉媛来的信,还没来得及看呢!

秦伯仁:师孟,你找个安静地方看信去;你在这儿简直没有我张嘴的份儿!

顾师孟:也好!在这儿不受欢迎,我就退席!男女呀还是不平等!你们要茶不要?

程海兰:不要,师母!

顾师孟:多喒要,喊我一声!(下)

秦伯仁:文明,海兰,我说说我的意见好不好?

周文明:我们正是来跟您商议商议,先生!

程海兰:我的父亲是老顽固,我拿您当作父亲,您怎么说,我怎么办!

秦伯仁:也别太信任我吧!我干过革命,可是都失败了,所以才立志教书,多教明白了一个学生就多一份革命力量!学生就是革命种子!我怕有人说,我是慷他人之慨,所以我先把自己的儿女送到广东去。那不是我女儿的信?

周文明:师母拿走了。

秦伯仁:没关系!你们俩要走?很好!我高兴看见这样的青年!可是,你们的动机是什么呢?是一心无二地去革命呢?还是为解决恋爱问题?

周文明:先生,打倒封建的婚姻制度,不也是……

程海兰:我们要一边恋爱,一边革命,这两样事并不矛盾!

周文明:有不少男女青年都那么办!

秦伯仁:我看那不妥当!

周文明 程海兰:怎么?

秦伯仁:干革命是流血的事,谈恋爱是求幸福的事,怎能脚踩两只船呢?

周文明:先生,只要我们俩拉着手儿离开了家,我们会好好地干革命!

秦伯仁:家里绝对说不通,非走不可?

周文明:我们向老人们跪求自由,可是说不通;逼得我们非造反不可了!

程海兰:我们还没毕业,没法儿找事作。

周文明:毕了业也不见得有事作!

程海兰:去革命是唯一的一条道路!先生!先生……文明,你说吧!

周文明:先生,借给我们一点路费,我们马上就走!

秦伯仁:路费好办,我总会给你们凑足。我可是觉得你们俩不该走!

周文明:那么,您平日给我们讲的都不算数儿了吗?

秦伯仁:文明你呀,应当作研究工作,你天生的应当作个学者。革命要紧,研究科学也要紧!咱们缺乏民主,也缺乏科学!你研究科学要比你干革命更有成绩。海兰你呢,一向有点胆子小怕事,我就怕你一离开家,毫无办法!

程海兰:我现在什么也不怕!爱情是神圣的!

周文明:我现在什么也干不下去,要是老这么下去,我会自杀!

〔于默芳跑进来。

于默芳:先生!哟,你们在这儿哪!

周文明 程海兰:在这儿跟先生要个主意。

秦伯仁:怎样啦?默芳!

于默芳:全准备好啦,马上走!我来跟先生辞行,再求您嘱咐我几句话。

秦伯仁:好姑娘!好姑娘!钱带够了吗?

于默芳:差不离!您给我几句话吧!

秦伯仁:话很多,从何说起呢?就这样吧:到处啊,要关心民间的疾苦,别只顾自己的得失!在我的老朋友之中很有几位最初真有革命精神,可是后来变了,只管争权夺利,忘了民间的苦痛,也就忘了革命!你就记着这几句话吧!

于默芳:我一定记住!先生!我看看师母去!

周文明:等等,默芳,我们俩跟你一块儿走!

秦伯仁:坐下!丝毫没有准备,上哪儿去?默芳,你去你的!

于默芳:文明、海兰,听先生的话!再见,先生!

秦伯仁:再见,默芳!海兰,不是我有成见,你看默芳的身体有多么壮,真是小牛似的,你怎能比她呢?你们俩要是冒冒失失地出去,受不了苦,又断了家庭的供给,可怎么办?

周文明:难道先生教我们向父母投降,乖乖地作孝子吗?

秦伯仁:这么办,好不好?我到你们家里去,见见你们的老人家,怎样?

程海兰:那么一来,要是老人们起了疑,看管起来我们,不就更糟了吗?

秦伯仁:我不会冒而咕咚地说你们要走啊!你看,我五十多岁的人,连这点心眼都没有!

〔二利喘嘘嘘地跑进来。

秦二利:大爷!大爷!

秦伯仁:二利!干吗跑得这么喘忽忽的?

秦二利:我哥哥没上这儿来吗?

秦伯仁:他那个美国派儿,干吗来看我这个老八板儿!

周文明:先生,我们走啦!

秦伯仁:文明,海兰,你们是不是生了我的气呢?

周文明:那怎能呢!

秦伯仁:这么着吧,去跟师母谈一谈,看她怎么说。

周文明 程海兰:谢谢先生!

秦伯仁:说你的,二利。

秦二利:大爷,大章惹了祸!

秦伯仁:他怎么惹了祸?

秦二利:您是我的亲大爷,您又是读书的人,你横是早已看出来了,爸爸多么偏疼我哥哥?

秦伯仁:就别抱怨啦,都有好吃好喝的,还闹什么呢?

秦二利:不是呀,凡事都有个理儿啊!爸爸送他到美国留学,教我在工厂里当苦力,这公道吗?

秦伯仁:你现在不是跑外的吗?并不再干苦活儿。

秦二利:是呀,那不是由几年的苦力熬出来的吗?

秦伯仁:算啦!算啦!说说大章到底惹了什么祸?

秦二利:偏心眼儿不会有好结果!这可好,大章在天津舞场里跟一个军阀的少爷争风吃醋,教人家给告下来了,说他是革命党。幸而他腿快,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人家派了一群拿枪的,跟爸爸要人!

秦伯仁:那,你爸爸还不会应付?花俩钱运动运动就是了。

秦二利:哟!大爷,这不象你老人家说的话啊!

秦伯仁:我对你们这样的人只能说这样的话!二利,我不知道你晓得不晓得,当初你爸爸卖了我们弟兄三个的财产,才开了工厂。到如今,他一字不提,我也一言未发。我混得上饭吃,还没挨饿,干吗分斤掰两地争财产呢?可是,你们的事情,我也不便多操心。

你们讲究发财,我是书呆子,顶好各自为政;不要平日连条狗都不来,有了困难才大爷长大爷短来麻烦我!

秦二利:大爷!大爷!您知道,我恨大章,也不喜欢爸爸。可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一家人到底是一家人,无论如何您也得帮点忙!

秦伯仁:我帮不上你们的忙!

秦二利:您帮得上!大章要是到这儿来,您把他藏起来,别教他乱跑去。过两天,您给他写封介绍信什么的,教他到南边去。

秦伯仁:上南边干什么去?找个事情作?

秦二利:去革命!

秦伯仁:二利,你出去蹓蹓好不好?你的脑子有什么毛病吧?

秦二利:没有一点毛病!我爸爸赞成革命!

秦伯仁:他?三十年前,我讲维新,他把我赶出在外,民国元年我回来,他敬我有如神明。赶到袁世凯作皇帝,我失去了政治上的势力,他就又不理我了!

秦二利:这回可是真的!现在办实业的人都赞成革命。前几年,欧洲大战,大家都赚了钱。如今鬼子的势力又回来了,我们非内里打倒军阀,外边挡住洋鬼子不可!现在,南边的革命军不是打的很好吗?我爸爸是这么想:因为大章不是真革命党,所以军阀老总才敢欺负他;大章要是个真革命党,老总们也许倒不敢惹他了!

〔大章大模大样地走进来。

秦大章:哈喽,伯父!

秦二利:大章!

秦大章:又叫我大章!我叫约翰!约翰·秦!伯父,屋里怎么还这么十八世纪的样子?您看,在美国,十层二十层的洋楼,刚盖好,看着不合适,啪,拆了!从新盖!又看着不合适,啪,又拆了!

秦伯仁:大章,你出去,我这儿不招待洋奴!

秦大章:洋奴?您这是怎么说话呢?地道哥仑比亚的博士,一切的一切都合美国标准!

秦二利:大章,你的事怎样喽?还这么吊儿啷当的怎么行呢!

秦大章:没关系!我取出来一笔款,满口袋都是钱,明天就上上海!到了上海,舒舒服服那么一革命,一切都“O.K!”

秦二利:你偷偷地取了款?

秦大章:美国大富翁的儿女们都那么办!伯父,你给我开几封介绍信,到各处好找到关系!

秦伯仁:大章,二利,你们都请出,而且从此不要到这儿来!走啊,走!

秦大章:那也“O.K!”

秦二利:等等!你偷了爸爸的钱!我不能放了你!

秦大章:分给你一点还不行?

秦二利:我告诉你,大章!

秦大章:约翰·秦!

秦二利:你就是败家子!

秦大章:二利,你的眼光如豆!你等着看,凭我的西装、雪茄、气度、学问,我到革命政府里随便捡也捡个外交总长!我看看大妈去,在这一家里,只有大妈是个文明人,会说半口儿英文。

秦二利:大爷,您看见没有?

秦伯仁:看见了!我没的可说!你也走吧!

秦二利:您得想法子稳住他,别教他跑了,他偷了钱!

秦伯仁:我不是警察!

〔院中叫:“大哥!”

秦二利:哟,妈妈来了!妈!

秦赵氏:你在这儿哪?二利!大哥!

秦伯仁:二妹妹,你好哇?

秦赵氏:好什么呀!我盼着一口气不来就死了,可是这口气儿就是不断!

秦二利:妈,您怎能这么说话呢?家里不缺您吃,不缺您穿,您干吗有福不享,瞎生气呢?

秦赵氏:二利,我来是跟你大爷谈谈心,不必你管吧!

秦二利:哥哥在这儿呢,您可看着他,别教他跑了!

秦赵氏:自从他打美国回来,他就没叫过我一声妈,我不管他的事!

秦二利:嘿!我赶紧找爸爸去!

秦赵氏:大哥,有地方吧?我在这儿住几天。

秦伯仁:那行!有工夫咱们好说些陈谷子烂芝麻呀!

秦赵氏:大哥,您老是这么亲热,教人心眼里热乎!老太太死后啊,您就是一家之主啦!

秦伯仁:老哥儿们姐儿们的,怎能不亲热点呢?老二近来又出了什么花样?

秦赵氏:您看吧,大哥!

秦伯仁:他给你的?

秦赵氏:从此我就打入冷宫了!

秦伯仁:他到底是又弄了一份儿家!

秦赵氏:我打听明白了,他在天津……所以拿这对镯子堵住我的嘴!

秦伯仁:你没跟他闹气?

秦赵氏:您说呢?

秦伯仁:这倒真……唉!乱哪!乱!我简直的……

秦赵氏:告诉大嫂不告诉呢?

秦伯仁:你知道她的脾气!

秦赵氏:那么,就这么窝窝囊囊地忍了吗?认了命吗?大哥!

秦伯仁:二妹妹,你把我问住了!先在这儿住着吧,咱们慢慢地商议!

秦赵氏:我都听您的,大哥!

秦伯仁:都听我的?唉!我可……二妹妹,别发愁,反正这次革命必有希望,中国不能老这么乌烟瘴气!国家一好了,大家都跟着好!不是吗?

秦赵氏:我也会好?

秦伯仁:也许!

〔院中汉媛叫:“妈!妈!”

秦伯仁:谁?汉媛?

秦汉媛:爸!二婶!

秦伯仁:你怎么回来了?

秦汉媛:回来了!没接到我的信?

秦伯仁:刚刚接到,我还没看。你怎么这个样?赤手空拳,连行李也没有?

秦赵氏:看,满身上的土!我给你搧搧。

秦汉媛:妈呢?先别叫她来!

秦伯仁:怎么啦?怎么啦?汉媛!

秦汉媛:爸,先给我口水喝!

秦赵氏:我来倒!给你!

秦汉媛:爸,您从二十多岁就干革命,您禁得住坏消息!

秦伯仁:什么坏消息?我禁得住!

秦汉媛:假若您听说我牺牲了,也禁得住?

秦伯仁:我……你哥哥呢?难道他……

秦汉媛:爸,我没法不告诉您,告诉了您才能瞒住妈妈!

秦伯仁:你哥哥怎样啦?说!我禁得住!我把他送走的;要革命就不怕死!他怎样?说!说!

秦汉媛:哥哥完啦!

秦赵氏:我的好宝贝!

秦伯仁:二妹妹,不准你哭!我的儿子死得好!

秦汉媛:爸,他死得冤!

秦伯仁:冤?冤?说!别这么折磨人!

秦汉媛:蒋介石……

秦伯仁:蒋介石怎样?

秦汉媛:我跟哥哥都到了汉口。一夜的工夫,绑出成群的青年!哥哥在内!我逃了出来!

秦伯仁:……

秦汉媛:爸!爸!

秦伯仁:革命又完了!又完了!又完了!

秦赵氏:大哥,大哥,别这么动心啊!

秦伯仁:二妹,我完了,你完了,都完了!中国怎这么不幸呢?这个民族真不行了吗?非灭亡不可吗?

秦汉媛:爸,不完!不完!失败了再干!

秦伯仁:好!不完!不完!再干!儿子死了,我老头子再干去就是了!

秦汉媛:二婶,你在这儿看着爸爸,我看妈妈去。

秦赵氏:你去吧!

秦伯仁:媛!我的心碎了,可还能扎挣着不落泪。你妈妈可禁不住!别跟她说!别说!大宝是她的头生儿……

秦汉媛:我一个字也不说!

秦赵氏:拢拢头发,擦干了眼,别教她看出来!

秦伯仁:看那几个学生走了没有?要是没走,叫他们来,我有话说。

秦汉媛:好吧。

秦赵氏:大哥!

秦伯仁:嗯?

秦赵氏:刚想起一句话,又忘了。

秦伯仁:也好!你去找块黑布,挂在那张像片上。

秦赵氏:那不就教我嫂子看破了?

秦伯仁:对!我还是动了心!

〔海兰、文明、默芳等进来。

于默芳:先生,叫我们有事吗?

秦伯仁:有事!汉媛回来说,革命不大顺利,默芳你听一听再走吧!

于默芳:越不顺利才越需要人啊,先生!

秦伯仁:比不顺利还坏!

于默芳:难道是失败了?

秦伯仁:我还说不清,你们顶好都先别动!

程海兰:汉媛不是喜喜欢欢的么?难道她是假装的?周文明 先生,您好象不愿意告诉我们实话!

秦伯仁:孩子们,你们跟我自己的儿女一样,我……

秦赵氏:大先生有点不合适,你们……于默芳 海兰,我们走吧!先生,明天我们再来看您。

秦伯仁:对啦!明天再谈吧!

〔三青年依依不舍地往外走。默芳在前,在门口遇到邱立本。

于默芳:您找谁?

邱立本:伯仁先生在吗?

于默芳:他……

邱立本:伯仁兄,我!二嫂在这儿哪?

秦伯仁:你们去吧。立本,进来。二妹,你去沏点茶来,越酽越好。

秦赵氏:是啦。

秦伯仁:立本,你穿着谁的孝?

邱立本:家严过去了!已经两个多月!

秦伯仁: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呢?

邱立本:老人的遗嘱,不办丧事。

秦伯仁:你还教书哪?

邱立本:不教了!老人的遗嘱,教我继承老人家的誓愿,作慈善事业。

秦伯仁:到处化缘,冬天舍粥,夏天舍茶水?

邱立本:对!救一个人是一个人!

秦伯仁:你一个也救不了!你只能延长苦人受罪的日子,可救不活他!

邱立本:那总比杀人强!

秦伯仁:你来教我写布施?

邱立本:尽力而为吧,不修今世还不修来世?

秦伯仁:立本,你知道万恶的军阀、贪官污史也把民脂民膏吐出一点点,假冒为善?

邱立本:知道!吐出一点点,总比不吐出一点点强!

秦伯仁:立本,凭你的学问,你怎么会消极到这样?怎么会这么假装胡涂!

邱立本:你可又有什么成绩呢?大哥!革命除了杀人,还有什么好处?

秦伯仁:我们不杀人,是人家杀我们!我告诉你,我的唯一的爱子……

邱立本:大宝怎么了?

秦伯仁:没怎么!好吧,咱们说不到一处,就不必往下说了吧。

邱立本:你总得写点,一毛钱也是好的!

秦伯仁:袋儿里只有这一块钱,你给写上无名氏吧!〔赵端茶上。倒茶。

邱立本:二嫂,你是财主,行点善吧!

秦赵氏:我丈夫是财主,我不是!您喝碗茶吧!

邱立本:不喝了,乘着今天星期,大家都有工夫,我还得各处跑跑去!

〔曾墨侠上。与立本遇在门口。

曾墨侠:不巧不成书,怕碰见谁,偏碰见谁!告诉你,我不捐钱!伯仁大哥,二嫂,都好哇?

邱立本:我还得忙去,你坐着!

秦赵氏:可老没见了,您倒发财吧?

曾墨侠:这程子就算混得不错,没再挨饿,也可以说时来运转了吧!

秦伯仁:你干什么呢?

曾墨侠:催收讨逆捐哪。

秦伯仁:什么?

曾墨侠:南边的革命军不是一劲儿往北攻吗,北边的官长能不反攻?反攻难道不用钱?所以收点讨逆捐!

秦伯仁:你这是帮着军阀,各处搜刮老百姓!

曾墨侠:在没有别的好机会之前,我只好这么混着吧!

秦伯仁:要是革命军攻上来呢?

曾墨侠:我告诉您,您可别再告诉别人哪!南边也杀共产党哪!北边的军官这几天加紧地杀共产党,赶到南军攻上来,北边的军官就摇身一变,改称革命军。反正两边都杀共产党,不是一家人吗?

秦伯仁:墨侠,从前我就看不起你,现在我更看不起你,作这种事,你对得起人吗?

曾墨侠:我对得起人,谁对得起我?干什么吆喝什么,现在我就抓共产党!

秦伯仁:难道上我这儿来抓?

曾墨侠:也差不多!

秦伯仁:你是什么意思?

曾墨侠:《托尔斯泰全集》!这就行了!

秦伯仁:什么?

曾墨侠:还有屠格涅夫!都是俄国人,俄国人都是共产党!

秦伯仁:连古人也是?

曾墨侠:都是!我把这几本书交上去,您就入狱,坐老虎凳!

秦伯仁:你滚出去!

曾墨侠:没法滚出去,门口有侦缉队等着拿人呢!

秦赵氏:曾二爷,您跟大哥是自幼同学,怎么翻脸不认人呢?您不知道大哥是天字第一号的好人吗?

曾墨侠:二嫂,我也知道大哥是好人,可是差事是差事!况且,我松了手,你们老三也不答应啊!

秦伯仁:你说什么?老三?他在哪儿呢?

曾墨侠:他在外边呢,不敢进来!

秦伯仁:二妹,老三是怎么回事?

秦赵氏:我不知道别的,就知道他抽“白面儿”,穷得连裤子都没啦!

秦伯仁:老二不管他吗?

秦赵氏:他说老三的股子已经折卖给他,不再给老三钱花。

秦伯仁:墨侠,我告诉你吧,我革过命,可不是共产党!我不怕死,活着已经没有了味儿!我的儿子已经……

〔顾和汉媛上。

顾师孟:大宝怎样了?汉媛,我看你的神气就不对,你没对我说实话!

秦汉媛:我……

顾师孟:说,说你哥哥怎样了?

秦伯仁:师孟,不用管儿子了,连咱们自己还管不了自己呢!

这不是,墨侠跟老三诬告我是共产党,要抓我走!

顾师孟:墨侠,你过来!

曾墨侠:干吗,大嫂?

顾师孟:呸!呸!呸!你没有骨头!我儿子没了,什么都没了,我跟你拼!

秦汉媛:妈!妈!

秦赵氏:曾二爷,你欺负大哥,到底为什么呢?

曾墨侠:实话实说,为钱!

秦赵氏:我给你钱,你放了大哥?

曾墨侠:那要看给多少了!

秦赵氏:给你这个行不行?

秦伯仁:二妹,不能给他!看他能把我怎样!

秦赵氏:拿走!拿走!

曾墨侠:够不够我不知道,我跟他们商议去。大哥,冲着二嫂,我会给你说两句好话!

秦伯仁:你滚!

曾墨侠:二娘,我去尽心力而为,成不成可看大哥的运气了!

秦赵氏:大哥,大嫂,都别难过了,身体要紧哪!

秦伯仁:汉媛,搀你妈妈到后边歇歇去!师孟,师孟,是咱们自己把儿子送出去的,革命本是流血的事!

秦汉媛:妈!妈!走!您这个样,爸爸不就更难受了吗?

顾师孟:你说,你说,你哥哥到底怎样了?

秦伯仁:师孟,死的不只是咱们的儿子啊!

顾师孟:他确是死啦?死在了哪儿?谁杀了他的?

秦汉媛:蒋介石!

顾师孟:我走!我找他去!

秦赵氏:大嫂!大嫂!你歇会儿去吧!

秦伯仁:师孟,咱们哪儿也去不成,全中国没有咱们活着的地方了!二妹,搀你嫂子走,教她哭一场去!

秦赵氏:大嫂,走!走!

秦汉媛:妈,走吧!

〔赵、媛同搀顾下。

秦伯仁:中国是怎么一回事呢?怎么一回事呢?戊戌变政,给皇上磕头,跪求宪法,不成。好,磕头不行,就造反吧,辛亥革命的确是造了反,可又不成!北伐了,该当成功了,又,又完啦!什么道理呢?毛病在哪儿呢?难道中国就这么万劫不复,非亡国不可?不能!不能!五千年的老国,山好,水好,土地好,人民好,怎么能亡国呢?可是,怎会不亡呢?

〔院中仲义喊:“大哥!大哥!”上。

秦仲义:大哥!大章走了没有?

秦伯仁:老二,是你呀?

秦仲义:大章走了没有?

秦伯仁:我不知道!干吗?

秦仲义:大哥,我得到了上海的消息,蒋介石跟汉口分了家,咱们万不能教大章到南方去!

秦伯仁:你不是赞成革命吗?

秦仲义:我赞成!可是据说汉口教共产党把持着,他们把工人农民全鼓动起来了,那样,咱们不就糟了吗?

秦伯仁:你拥护蒋介石?

秦仲义:那是自然!北伐是好的,他要是统一了中国,咱们就好作买卖!工人农民要是一动,天下大乱,岂不糟了吗?

秦伯仁:你这么看?

秦仲义:我的眼光不错!大章到底在这儿没有?

秦伯仁:刚才在后边呢。

秦仲义:我看看去!

秦伯仁:二奶奶也在那儿呢!

秦仲义:她?啊,没关系,我已经给了她一对金镯子!可就怕大嫂不好惹!

秦伯仁:你大嫂不也得怕财主吗?

秦仲义:大哥,这话对!我去看看!

〔秦伯仁呆立在大宝的像片前片刻,拉开抽屉,找到一张黑纸,挂在像片上,又呆视。

〔田铁根轻轻地进来。

田铁根:大先生!

秦伯仁:谁?

田铁根:我,铁根!

秦伯仁:小田哥!

田铁根:那是怎回事?

秦伯仁:大宝……

田铁根:怎么……

秦伯仁:教蒋介石杀害了!

田铁根:在汉口?

〔秦伯仁点头。

田铁根:大先生,别太伤心,血不流够,中国好不了!

秦伯仁:中国还会好吗?

田铁根:会!

秦伯仁:你怎么知道?

田铁根:我知道!自幼儿我没穿过一条整裤子,后来当过兵,入了工厂,我知道苦人不造反,什么革命也不成!

秦伯仁:你为什么不在厂子里?

田铁根:不要我了!

秦伯仁:老二开除了你?为什么?

田铁根:他看我不老实!

秦伯仁:怎么不老实?你还能不老实?

田铁根:他虐待工人,无故开除工人,教我们加班不加钱,我们没法不跟他干,都是我领头儿跟他干!他恨我!

秦伯仁:你变了?原先你是不多说一句话的人!

田铁根:入了工厂不能不变,我不再是乡下人了!

秦伯仁:你打算上哪儿去呢?

田铁根:上南边!

秦伯仁:上南边?我儿子刚死在那里!

田铁根:他是学生,我是工人,不一样!我听说南边种地的,作工的都闹起来,我去看看!

秦伯仁:那行吗?你知道,连我这有点学问的人还不行呢!

田铁根:你干不了的,我能干!活了半辈子,我咂摸出来只有造反好!不造反,种地吃不饱,工厂里干活儿还吃不饱!不造反必定死,造反倒许活着!

秦伯仁:你打哪儿听来的这些话?

田铁根:你难道没听说过吗?

秦伯仁:听见过,可是不敢十分相信!

田铁根:我一听见了就信!那些话正打在我的心坎上!

秦伯仁:心坎上……小田哥,我能帮你什么忙呢?你是不是要点路费?

田铁根:不要!有富余被子给我一条。

秦伯仁:你混得连被子都没有?

田铁根:要不然你们老二怎么发那么大的财呢?

秦伯仁:他可是在这儿呢!

田铁根:我恨他,恨他就不怕他!

秦伯仁:小田哥,你够硬的!

〔仲义上。

秦仲义:大哥,我还得马上回天津,教大章在这儿藏两天吧!铁根,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田铁根:我来看看大先生!

秦仲义:大哥,这家伙忘恩负义,厂子里每次捣乱他挑头儿!

田铁根:告诉你,说话干净着点!我卖力气,你赚钱,是谁忘恩负义?你的丑事,三天三夜也抖露不完!有你,我们苦人就不用想抬头!

秦仲义:我没工夫跟你费话!大哥,留点神,别受他的骗!

田铁根:哼,你连你的老婆都骗!

秦伯仁:老二的坏处我深知。可是,他是厂主,你给他干活儿,好不好你认个错儿,求他还留下你呢?

田铁根:没那个事!我没有错儿!

秦伯仁:好!你等着,我给你拿被子去!

〔叔礼进来,拦住了哥哥。

秦叔礼:大哥!大哥!

秦伯仁:躲开,别挡住我的道!

秦叔礼:大哥……

秦伯仁:你还有什么脸见我呢?

秦叔礼:不论怎么说,咱们是一奶同胞啊!大哥,您还得帮帮我!

秦伯仁:我还得帮帮你?

秦叔礼:他们三个把金镯子拿走,没分给我!他们说,我要不服,就把我抓起去,因为我是您的亲弟弟!

秦伯仁:好个亲弟弟!小田哥,你怎么说?

田铁根:干脆,把他踢出去!

秦叔礼:不能那么说!你们不懂我的工夫有多么大,嗓音有多么好听!我应当成为最大的名角,可惜我错生在秦家!大哥,你以为我只恨老二吗?我也恨你!你轻看唱戏的,不肯帮助我!你看我是败家子,没看我有多大才气!

秦伯仁:我倒有错儿,你没有?

秦叔礼:您自己想想吧!

秦伯仁:你为什么不找老二去,单找我呢?

秦叔礼:您不是还有点人心,他连一点也没有吗?

秦伯仁:你可是要陷害我!

秦叔礼:我饿!

秦伯仁:好吧,我给你拿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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