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场
:与前场同时。
:秦宅书房。
:秦伯仁 顾师孟 老田哥 铁子 秦叔礼 秦仲义 顾秀才 秦老太太
「幕启」伯仁夫妇的神色都不很好。伯仁想镇定,可是不由地显出点慌恐。师孟也想镇定,可也失败了。
顾师孟:告诉我,告诉我,这两天事情很紧,是不是?
秦伯仁:确是很紧!
顾师孟:那么,你有点准备没有呢?
秦伯仁:准备?准备什么?
顾师孟:万一……
秦伯仁:可也老别往坏处想啊!只要皇上平安,其余的都好办!
顾师孟:万一……
秦伯仁:怎么老是万一?只要圣上平安无事,新法顺利地施行,国家一定能强,我们一定能享福!
就拿咱们这样的人说,一变了法,大权不都归几个皇族亲贵拿着!我们就可以兴办实业、修铁路、开纱厂、造轮船,外国有什么,我们有什么?
顾师孟:我们有那么多的钱吗?
秦伯仁:那好办,大家集股出钱嘛!别再打岔!下足以使老百姓有工可作,上可以使皇上与民维新;内可以百废俱兴,外可以抵制舶来之品,以堵漏鞍;我们不就可以既富且强了吗?可是,这必须有法律作我们的保障,连皇上也不能凭私心所欲,随便干涉我们的事业!你去念念这两本书,这比十部《论语》都更有用,这才是真正的经典!
顾师孟:《天演论》!什么叫天演?
秦伯仁:你念去!你一明白了优胜劣败,弱肉强食,天演淘汰的道理,你就会明白当今万岁和我们为什么这样劳心焦思地谋救止图存之道!
我们屡战屡败,分明是弱肉,西方各国强盛,处心积虑要割宰我们,我们再不奋起直追,必定亡国!
顾师孟:可是我哪有工夫读书呢?你看,家里这么多的事,都仗我跟二奶奶料理。咱们得雇个老妈子吧?铺子里的小徒弟光能帮忙买买菜,倒倒脏水,帮不上别的!
秦伯仁:你这说到哪儿去了?我们应当保持勤俭家风,不能学好吃懒作!念完了《天演论》,你再读那一本卢梭的《民约论》!
顾师孟:卢梭——他是谁?名子透着怪!
秦伯仁:卢梭是个大圣人,他说:法律者国民相聚而成立之条规也!
顾师孟:你先别这么忙!你说的我一点也摸不着头!
秦伯仁:唉!妇人到底是妇人,对国家大事漠不关心!
顾师孟:可是,孩子哭了,老太太要喝茶,洗衣裳作饭,是你管,还是我管?二奶奶有俩,我一个,净这三个孩子就多么麻烦哪!
秦伯仁:算了!算了!你干你的去吧!你看,这里摔坏了一块!那天,我请老爷子看看,他一下子给摔在了地上!癦说宁可吃砒霜,也不看这个!
顾师孟:你别怪他老人家,连我都一天到晚不放心……你到底打算怎样呢?万一真象老爷子说的,太后……
秦伯仁:是福不是祸,是祸脱不过!反正我的心放得正,我就不怕!再说,真要是不行新法,亡了国,活着也无味!
顾师孟:唉!你的性子是真硬啊!我说,快八月节了……
秦伯仁:又快到中秋了?
顾师孟:可不是吗?咱们怎么过节呀?
秦伯仁:我顾不得过节!
顾师孟:老太太,三爷,要过节呀!
〔院中有人叫:“秦大爷!秦大爷!”
秦伯仁:谁啊?
老田哥:我呀,城外的老田!
顾师孟:哟,老田哥来了!快进来吧!
〔老田哥和儿子铁子进来。他背着一小口袋粮,铁子扛着一疋家织的紫花布。
秦伯仁:老田哥!你可好哇?
老田哥:大爷!大奶奶!我好,你们都好?
顾师孟:哟,这是谁呀?
老田哥:铁子,还不给大爷大奶奶行礼?
〔铁子把身子扭过去,不行礼。
老田哥:这孩子,就这么没规矩,下回再也不带你来!
顾师孟:老田哥,我给你沏茶去!
老田哥:别麻烦!
顾师孟:不麻烦!
秦伯仁:老田哥,有什么事吗?
老田哥:二爷派人找我去啦。
秦伯仁:怎么不到铺子里找他去呢?
老田哥:唉!您是活菩萨,我先来见见您!您得替我说两句好话呀!
秦伯仁:怎么啦?
老田哥:您想,二爷找我能有好事吗?麦秋收得不好,我没交足了粮,还借了二爷几两银子,本利都还不上。这又到了大秋……唉,乡下呀,混不下去喽!
秦伯仁:怎么,难道施行新法,对你们没有一点好处?
老田哥:什么新法呀?我知道新捐新税!您到乡下看看吧,到处是卖儿卖女,投河觅井的!就说我家里,一家大小成年吃不上一顿真正粮食。您看看我,看看铁子,穿的是什么?
秦伯仁:那么你们没听见说变法吗?
老田哥:没有!变什么法也变不到我们身上来呀!地主永远是地主,官人永远是官人!现在可好,又添了洋人!
秦伯仁:洋人?你们村儿里也有了洋人?
老田哥:还没有!人没到,货物到了!您看看,您看看,铁子他妈日夜手不闲着呀,织得多么仔密,楞没人要!作得起衣裳的全穿洋布!得啦,什么也甭说了,您得救救我!二爷松一把手,我今年冬天也许饿不死!他要是一把死拿,我呀,我没有活路!
〔秦伯仁不知如何是好,来回走了几步。立住,有意无意地翻了翻《天演论》。
老田哥:秦大爷,您就别翻帐本啦!我知道欠您多少!
秦伯仁:这不是帐本,是一本书,《天演论》。
老田哥:唉!“天眼!”但愿老天爷睁眼吧!
秦伯仁:老田哥,二爷是当家的,就怕……
老田哥:二爷当家,您到底是哥哥呀!
秦伯仁:我们这儿人口也不少,过日子也不容易!再说,欠债还钱,二爷也不是没理!
老田哥:那我知道……铁子 你们有理,我们应该挨饿!
老田哥:铁子,并上你的嘴!
秦伯仁:这孩子倒敢说话!你念书没有?
铁子:没吃没穿,还念得起书?
老田哥:这孩子,你会好好说话不会?
铁子:好好地说话?越说好话越受欺负!
〔顾上。
顾师孟:老田哥,老太太要看看你。我把茶放在老太太屋里了。
秦伯仁:对,老田哥,你求老太太给你说点好话,比我说话更有用处!
老田哥:唉!想当年,您这儿的老人家在世的时候,也跟二爷一样精明,老太太看惯了,倒许给我加点盐!
秦伯仁:多给她老人家请几个安,多说好话,也许不至于!
老田哥:铁子,走吧!打着这点新小米子。
秦伯仁:我说,我想起个好主意,能救救老田哥!
顾师孟:什么主意?
秦伯仁:咱们的地是我们兄弟三个的,有我一份儿,我不要啦,送给老田哥!我讲维新,就讲到底,不能一边儿掐着老田哥的嗓子眼儿,一边又说好听的话!
顾师孟:你想的呀都不着边儿!你那么办,老太太跟二爷答应吗?二爷恨不能一下子发了大财,怎么能出脱地呢?再说,你救得了老田哥,并不能救乡下,乡下人还多之呢!
秦伯仁:你说的也有理!可是有什么法子教乡下人不卖儿卖女,不挨饿受冻呢?
顾师孟:那事情太大了,咱们管不了!
秦伯仁:可是一个读书人不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吗?
〔院中叔礼与铁子比武。秦叔礼:“来吧!试试谁行!”
相扑击声,很快地叔礼被打败。秦叔礼:“哎哟!”捂着头跑进来。
秦叔礼:大哥!大哥!这小子真楞!闹着玩嘛,他真动手!
顾师孟:跟谁呀?
秦叔礼:还不是那个乡下小子?我说我学戏,练过武功,他要试试!一伸手,我就爬下了!您看,这儿都肿啦!不行,我不能栽在他手里,还得跟他干!
秦伯仁:老三,你算了吧!咱们俩也打不过他,他是耪大地的,你就行啦?
秦叔礼:一个种地的乡下脑壳,敢在这儿发威?不行,我告诉妈妈去!
顾师孟:三爷,哪有打不过人家,去告妈妈状的呢?跟我来,我给你上点药儿!
秦叔礼:真岂有此理!
秦伯仁:铁子!铁子!进来!
铁子:干吗?
秦伯仁:铁子,老三是城里人,你可别再跟他动手,你的手重!
铁子:哼!要由着我的性儿啊,我把城里的人、洋人,一个个的都捶扁了!
秦伯仁:别这么说话呀,谁又跟谁没有仇!
铁子:仇大了去啦,你不懂!
〔仲义匆匆地进来。
秦仲义:这是谁?噢,老田哥来了?
你出去玩!手老实点,别动院里的花草!
〔铁子瞪了义一眼,出去。
〔顾师孟在院中:“铁子,给你这个苹果!”
秦伯仁:二弟,你教老田哥来干吗?
秦仲义:为你的事!你得跟他走!
秦伯仁:怎么啦?
秦仲义:难道你还不知道?街上全哄哄动了,连茶馆里的人都吓散了!
秦伯仁:为什么呢?
秦仲义:谭嗣同,还有五位,斩罪!
秦伯仁:斩罪?斩罪?你,你听谁说的?不能!不能!
秦仲义:圣旨已经下来了!
秦伯仁:圣旨……新政……难道袁世凯……
秦仲义:别想那些啦,先想想你自己怎么办?
秦伯仁:斩罪!他们有什么罪呢?他们既没造反,又爱民爱国……
秦仲义:别再耽误着,快走!
秦伯仁:上哪儿?
秦仲义:跟老田走,到乡下藏几天去!
秦伯仁:他们没罪,我更没罪,我干吗藏起去?
秦仲义:难道你不要命吗?街上到处拿人呢!
秦伯仁:我出去看看!我没犯法!
秦仲义:我不准你出去!
〔顾师孟进来。
秦仲义:大嫂,你忙去吧,我们在这儿说闲话儿呢!
顾师孟:你们说的我全听见了!
秦仲义:听见了?也好吧!我教哥哥藏起去,您不能说不对吧?
顾师孟:爸爸跟我忧虑了多少天了,果然不出我们所料!
秦伯仁:难道你也说我有罪?该杀?
顾师孟:我不知道你有罪没罪,我可知道你闯了祸!二弟,你哥哥闯了祸,是得藏起去。我跟他去!
秦仲义:大嫂,你就别给我们添麻烦了。在乡下,藏一个人容易,大人孩子的一群怎么行呢?您想想!
顾师孟:二弟,不是那么说!你哥哥是老实人,他一个人走,我不放心!
秦仲义:大嫂,您先歇会儿去,我好跟哥哥仔细商量商量!
顾师孟:二弟,我求求你,先让我跟你哥哥说几句私话!就是几句,耽误不了多大的时候!
秦仲义:那么就快着!
顾师孟:大宝的爹!你闯了祸,我可是不瞒怨你!你上哪儿,我上哪儿!
秦伯仁:老二的话也不是没道理,人多了招眼。
顾师孟:那么——你下乡,我回娘家。多喒你回来,我才回来。
秦伯仁:你让我安静地想一想,好不好?我心里很乱!
顾师孟:我非说明白不可!有你在家,除了婆婆,我不受别人的气。你一走,事情可就两样了!
秦伯仁:房子,地,买卖,都是我们哥儿三个的,谁能给你气受?
顾师孟:二爷二奶奶当家!
秦伯仁:我要是不回来呢?你还老住在娘家?
顾师孟:你要上哪儿?
秦伯仁:谁知道!天津,上海,广州,还许到日本去呢!我要远走高飞,看看天下是什么样子!
顾师孟:那么着,这一家子不就拆散了吗?
秦伯仁:嗯!大概也该拆散拆散了!
顾师孟:好吧,你多喒走,给我个信,咱们一齐走!我一听说上海广州,心里就冷不下,可是只要跟着你,我就什么也不怕!
〔仲义和老田哥回来。
秦仲义:说完了吧?大嫂!
顾师孟:完了!老田哥,你多照应着他点!
秦仲义:大嫂,去给哥哥拿上一条被子,可千万别教老太太看见!
顾师孟:万一癦看见呢?
秦仲义:就说哥哥快得差事了,到衙门住两天去!
顾师孟:好吧!
老田哥: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大奶奶干吗托咐我?二爷,我已经跟老太太、大爷,说了我的难处,您得高抬贵手!这疋布,你先留下,当作还利钱的吧!
秦仲义:老田,咱们的帐改天再算。你尽管装穷,反正我心里有数儿!现在,你带大爷走,到你那儿住几天去。
老田哥:大爷上我那儿去?
秦仲义:不用问为什么,我怎么吩咐,你怎么办!
老田哥:乡下连个烧饼都买不到哇!
秦伯仁:我也该受点苦,老田哥!
老田哥:可是我们吃的是糠,喝的是凉水,你怎么能受呢?
秦仲义:这儿有三两银子!拿去!
老田哥:您交给大爷吧,我不敢拿!
秦仲义:倒好象我害过你!
老田哥:我一伸手,您又记在帐上,利上滚利,我受不了!
秦仲义:老田你算精明透了!大哥,你拿上这点钱,可千万别带书!老田,到厨房跟二奶奶要点什么吃的,吃完就走!
老田哥:这到底都是怎么一回事?
秦仲义:你怕有什么事,连累了你,对吧?
秦伯仁:老田哥,我住不了几天,你放心吧!你知道我是老实人!
老田哥:我信您的话!
秦伯仁:老二,你谨慎小心,不能算错。可是,你再细想想,我一定得走吗?大丈夫志在四方,我并不恋家,我可是不大喜欢藏起去!
秦仲义:哥哥,聪明人不吃眼前亏,你必得藏起去!你们手无寸铁,就想造反,不是自取灭亡吗?
秦伯仁:谁想造反啦?
〔敲门声甚急。仲义慌,伯仁力作镇定。叔礼在院中喊:“来了!”
秦仲义:您到后院去!快!
秦伯仁:真要是来拿我,藏在后院也没用!
〔叔礼跑回来。在门口说。
秦叔礼:有人来了!
秦仲义:谁?
〔顾秀才应声而入。叔礼下。
顾秀才:我!这可好啦!这可好啦!全回来了,全回来了!所有的老办法,老规矩,老制度,全原封不动地回来了!我又是我了,还可以去赶考,中举人,中进士,增光耀祖!
秦仲义:老人家,先别这么高兴!伯仁可怎么办呢?
顾秀才:就是呀!当初我劝你,你不听,事到而今,可怎么办?你要有个好歹,我的女儿怎么办?你对不起人哪!伯仁!
秦伯仁:您看新政就这么完了吗?永远不会立宪了吗?
顾秀才:你们造反一次还不够吗?国家有王法,谁造反,杀谁的头!
秦伯仁:既要造反,就不怕杀头!
顾秀才:你这话要教外边听见哪,就没了命!
秦仲义:就先别乱吵吧!想想正经事!
秦伯仁:您看看大宝的妈去吧,您不来,她还要找您去呢!她有主意!
秦仲义:这些事,一股拢总,千万别对老太太说一个字!
顾秀才:好!我找她去,看她有什么主意!
秦仲义:大哥,您可别怪老秀才呀,他是为您好!
秦伯仁:看样子,仿佛我真有死罪!
秦仲义:谁知道!要抄家,也没人拦得住!
秦伯仁:那么说,二弟,你是怕我连累了你们,并不是为我!
秦仲义:您要那么说,我也就不分辩!大哥,不是我没有手足之情啊,您闯的祸实在不小!大哥,你按上斗箕吧!
秦伯仁:按斗箕?噢,我不孝,老太太不要我了,把我驱逐在外!从此我就不算秦家的人了?
秦仲义:不是!不是!现在这么写写就是了!您走后,万一官人来搜查,有这张倒填年月的字据,连老太太带一家人就不至于吃罣落了!诸事太平之后,您回来,咱们把它烧了!
秦伯仁:老二,你好狠心哪!父亲临死,嘱咐咱们什么来着?
秦仲义:您怎么啦,这不是为眼前的事吗?咱们并不分家!
秦伯仁:你嫂子呢?也不算秦家的人了?
秦仲义:大哥,这不过是作个样子骗骗官人!
秦伯仁:我不能画押!
秦仲义:难道你不怕连累上老母亲吗?
〔叔礼进来。
秦叔礼:大哥,嫂子干吗收拾铺盖呀?亲家爹干吗来啦?你们俩嘀咕什么呢?
秦仲义:你不用管!玩你的去,我们这儿商量要紧的事呢!
秦叔礼:二哥,给我十两银子,我出去!
秦仲义:给你十两银子?
秦叔礼:唱文昭关得戴三样髯口,黑三、惨三、白三,非买齐了不可!你不给,我告诉老太太去!我不是傻子,不用细问,看也看出点稜缝来了!你们有不敢教妈妈知道的事情!
秦仲义:你这是敲诈!
秦叔礼:敲诈?走,你敢跟我一块儿见妈妈去,算你好汉!
〔老太太在院中问:“小三儿,你怎么闷着不浇浇花呢?”
秦叔礼:妈妈来了!
秦伯仁:老二,老三,凭你们的行为,都不会有什么好前程!给你,老二!
秦老太太:你们干什么呢?
〔沉默一会儿。
秦伯仁:妈,您歇着去吧,什么事也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