邑先达有沈云者,字子龙,以乡进士就教,擢国子学正。夜忽梦一妇人,囚服再拜曰:“妾名迎春,以冤抑入死狱,公其为我释之。”沈不知所谓。及丁外艰归,服阕,上天曹补选,复梦如初。已而除授河南汝宁府通判,到任与诸僚就公宴,忽上司委一狱词来勘。太守方宴毕,即谓沈曰:“有妇人迎春死犯事,君初政当一审鞫之。”沈愕然道前梦,诸僚皆以为异,遂为此妇白其冤。复审知此妇入狱未久,计得梦时,其妇尚未获罪也。吉凶事前定类如此。
本朝不设丞相,惟翰林官迁至大学士,入内阁,典机务,礼绝百僚,人称为宰辅。自设科以来,由状元至内阁者,尚书胡文穆公广、太傅曹文忠公鼐、少保陈公循、太傅商文毅公辂、学士马公愉、太师彭文宪公时、太傅谢文正公迁、太保费文宪公宏、太保顾文康公鼎臣,仅九人。元年最少者,即费文宪公,登第时,年二十。最长者曾彦,登第时,年五十四。
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少师、少傅、少保为三孤。自周以来,不设专官,为大臣兼秩,俱文阶之极也。本朝自高皇帝革丞相,升六部为正二品,故职官以尚书为极。三公秩正一品,三孤秩从一品,俱为大臣加官。然三公惟公侯伯才望显着,统兵掌府者乃得递次加之。文臣内阁大学士及六部尚书,其加秩则周流三孤,止於少师而已,殁则方以三公为赠官。天下政权,皆出文臣,右文而左武,自然之势也。故朝廷法不得不借加秩以低昂之,此祖宗之深意也。三公以太师为极。自开国迄於今,文臣赠太师者,尚书三人:蹇忠定公义、仪忠襄公铭、王端毅公恕;内阁大学士十二人:杨文贞公士奇、杨文敏公荣、杨文定公溥、李文达公贤、万文康公安、刘文穆公吉、彭文宪公时、徐文靖公溥、李文正公东阳、刘文靖公健、梁文康公储、张文忠公孚敬,共十二人。余赠太傅、太保者不能纪。
尚书吴文定公宽,字原博,号匏庵,苏之长洲人。少有异质,屡试於乡不第,年三十余,得充邑庠贡。务博学,攻诗文,不专治举子业,决意不就场屋。偶於一士大夫家,作《听乌轩记》一篇,悬之堂上,忽一达官见之,称羡不已。问其人,主人以实对,达官乃苦劝之就试。公从之,遂举於乡,壬辰试礼部第一,廷试状元及第,仕至礼部尚书。文章器识,为馆阁名臣,所着有《匏庵集》行於世。士之通塞,信有时也。又公少有介行,闻於乡,偶百里外一富家主,方幼,有母在,延公为馆师。其家有女及笄,窥见公姿容,心悦焉。朝夕辄以肉羹,遣亲婢窃通意於公,公恐见污,乃求见其主母,恳以他故解馆去。人扣之,公终不言。及後其女故,公晚年始道此以训示子孙。其厚德如此。
沈周号石田,吴中名士也。博学工诗画,放浪山水间,隐居不求仕进。晚年尝有诗戒其子云:“银灯剔尽谩咨嗟,富贵荣华有几家。白日难消头上雪,黄金都是眼前花。时来一似风行草,运退真如浪卷沙。说与吾儿须努力,大家寻个好生涯。”虽语涉俚,然亦有意趣可诵。及易箦时,口占一律云:“了却平生事已休,又承仙诏赴瀛洲。清风明月人三个,野草间花土一丘。梦短梦长终是梦,愁多愁少终成愁。於今大寐茫茫去,不管人间春复秋。”词意凄婉,闻者为之堕泪。又晚年一感兴诗云:“今日残花昨日开,思量年少总成埃。数茎白发催将去,万两黄金买不回。有药驻颜终是梦,无绳系日重堪哀。此情莫与儿曹说,直待儿曹自老来。”俱直写性情,不假修饰。
本朝靖难死事之臣,以天台方孝孺为首。孝孺博学宏材,少时尝过严陵钓台,有古诗一章。“敬贤当远色,治国须齐家。如何废郭後,宠此阴丽华。”“糟糠之妻尚如此,贫贱之交安足倚?羊裘老子早见几,欲向桐江钓烟水。”此不独工於诗,亦天下第一等议论也。
本朝两畿十三省乡贡士,俱有定额。云南、贵州二省,以夷方地僻,解额独少。二省乡试士,俱合试於云南,共五十五名,云南三十四,贵州二十一。其後贵州士若干,就试於云南。嘉靖丁酉,巡按御史王杏题请乞分科,诏行之。是年云南解额增至四十名,贵州解额增至二十五名,共增十名矣。湖广解额八十五名。庚子,抚按合请於朝,以湖广乃今上龙潜之地,皇考献皇德化所及,乞增额,诏增至九十名。本朝慎於举士类如此。
太师刘文靖公健,河南洛阳人,天顺庚辰进士,在翰林二十余年。成化末,入阁典机务。又二十年,官至少师、大学士,老成忠直,海内翕服。弘治末,受孝皇顾命。正德初元,以逆瑾将用事,公恳疏乞休。归田时,年七十四,家居萧然如布衣,坐一帷中,不问门外事者十余年,享年九十四而卒。子东,弘治丙辰进士,本朝卿辅,德望福寿之隆,无与为比。嘉靖初,太师、大学士杨一清,号邃庵,家君尝受业者,才略盖世,所在辄有政绩。故事,不由翰林,不得入阁。本朝虽有数人,然皆出自特恩简用,不得为例。公其一也。已而归田,年七十余。今上特起公於家,改兵部尚书,兼宪职,总制三边。道经洛阳,谒文靖,文靖出见公,辞色甚倨。佯问曰:“我记汝亦曾为阁老耶?”公随问而对,文靖曰:“既为阁老而复出作总制,内阁体统为汝一人坏尽矣。”公亦细云:“朝廷简命,不得不赴。”文靖仍曰:“进止由汝,何得乃尔?我老不能对客矣。”遂命二孙陪茶,杨公大惭而出。文靖虽辞严谊正,然觉太峻,虽下此恐不能当,况势位颉颃者乎?第杨公服义,能受先达正言,皆盛时事也。近世一登枢要,虽先辈长者,亦皆曲为面谀以取容悦,而後生得志,禄位相抗,便不能受正言於人,遂使世道愈下,古谊不复。二公遗响,遐哉不可及矣。
嘉靖己丑,邃庵杨公为首相,上倚注甚切。时议礼诸公,受知於上,相继登枢要。尚书霍文敏公韬,时为詹事,忌公尤切,特疏劾公。上大怒,削秩赐罢,文敏犹欲根蔓公门下士,一网打尽。有大学生孙育,公之乡人也,受恩久,百凡家蛊,公保护如子弟。公在相位,援育入文华殿供事,以书写资劳,例得受京职。时亦以公党与,恐遭斥逐,乃录公居官事数十条,呈於文敏,以求自解。不意数月後,以暴疾卒於家。其子奉柩还,公犹易服吊其丧。其子跪泣曰:“人子固不敢言亲过,但悖德者不祥。吾父负公而死,天也,愿公无吊。”公笑曰:“尔父岂负我者?我为人所陷,波及汝父辈,汝父欲保全身家,万不得已,姑借我以免祸耳。吾独不能谅之,是吾又负汝父矣?”人皆服公雅量。
太保费文宪公,年十六,领癸卯乡荐,赴试礼部,道经吕梁洪。时公从父某为主事,有事於此,一见公即曰:“吾侄此行不第,当卒业北雍。”公愕然问故,答曰:“近得一梦,吾见侄在北监领签出馆,签上写彭时二字。彭公,状元宰相也。吾侄勉之。”已而公是年果不第,即入北监读书,专事博洽,以资策学。至丁未,果状元及第,官至少师、太学士。计得梦时,彭公尚在,及後彭公卒於官,諡文宪。公以嘉靖乙未再召入阁,亦卒於官,諡亦如之。二公不但科第禄位偶同,虽考终赐諡,如出一辙,亦异矣。
古者天王教世子,必齿让於学曰:“有君在则礼然,有父在则礼然,所以明尊无二上之义也。”王魏不死建成之难,後之君子犹或宥之。谓宫臣亦天子之公臣,非太子之私臣也。自汉以来,先王之法,变易殆尽。而群臣於太子,未闻有称臣者,此纲常大义也。我皇明治教卓越百王,独高皇晚年欲崇重东宫,制令百官奏事东宫者俱称臣。自是天下司府州县,每岁逢圣诞,有万寿、千秋二节,是分明二上矣。恐先王垂世立教之意不若是也。又丧制,古者父在而母服斋衰仗期,父死然後为母如父服,此严祖敬宗之大义也。至唐武後与政时,上便宜十二条,其一欲令父在为母服斋衰三年,为罔极之思一也。虽制与父同,然犹不敢服斩衰,沿於宋元不废,犹知有大义也。至本朝则父母之服不分存亡,俱服斩衰矣。独祖在,嫡孙为祖母不承重,尚沿旧制尔。庶子以官秩受封,嫡母在者,止封嫡母,生母不得受封,此亦厌於嫡母之义也。至於嫡母在而生母亡,又仍服斩衰,与嫡母同,於义乖矣。且我高皇嫡庶之辩甚严,亲王及王妃年五十五子者,方许立庶长为世子,故今建储之法,亦必立嫡。然东宫登极,虽正後在者,生母即并尊为皇太后,无复有厌於嫡母之义矣。此制三代以上不可考。自汉以来,无有不沿此制者。按先王重嫡之法,则天子生母厌於嫡母者,止宜尊为皇太妃,嫡後崩,始宜追尊为太后,则大经正矣。此皆纲常之重者。使复古之主出焉,稽经按礼,着为定典,以正万世之大经,其功岂小补哉!
每见馆阁诸先达,对後学缕缕道国朝典故。先文裕公出入馆阁,前後几四十年,每见国朝前辈,抄录得一二事,便命不肖熟读而藏之。盖士君子有志用事,非兼通今古,何得言经济?此先儒所以贵练达朝章,而魏相条晁董之对,特见重於朝廷,良亦为此。朱文公有言,知古不知今者,叶正则也。知今不知古者,陈同父也。既知古又知今者,吕伯恭也。今世学者尽有务为博洽,不究心当代事故,一问及朝廷典故,及一代之经制沿革,恍如隔世。纵才华迈众,恐其见诸施为,自多窒碍,宜识者目为俗学,无足怪者。
海邑士有杨学礼者,别号东滨,少负文学,竟落魄不第,与家君学士为忘形交。予童时尝忆其《春兴咏》一绝云:“菖蒲枸杞满庭栽,书阁垂帘半掩开。蛱蝶不嫌春色澹,隔墙飞去又飞来。”颇有天趣。又晚年和家君《秋兴》一律云:“风物萧疏两鬓丝,感怀常在夜深时。心灰未冷金猊热,首级无功铁马悲。杜宇敢言游子怨,芙蓉空带美人姿。山家自有阳春调,不与多才宋玉知。”亦可谓写出心事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