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文须论声律,其说始于魏晋之际,而遗文粲然可见者,惟士衡《文赋》数言。其言曰: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虽逝止之无常,固崎锜而难便;苟达变而识次,犹开流以纳泉;如失机而后会,恒操末以续颠;谬玄黄之袟叙,故淟涊而不鲜。细审其旨,盖谓文章音节须令谐调,本之《诗序》情发于声,成文为音之说,稽之《左氏》琴瑟专壹,谁能听之之言,故非士衡所创获也。其后范蔚宗自谓识宫商,别清浊,能适艰难,济轻重,遂乃讥诃古今文人,谓其多不全了此处。沈约作《宋书》,于《谢灵运传》后为论云:灵均以来,此秘未睹。或暗与理合,匪由思至。其说勇于自崇,而皆忘士衡导其先路,所以来韩卿之议也。然声律之论,实以永明为极盛之时。《南史·陆厥传》云:时盛为文章,吴兴沈约、陈郡谢朓、琅邪王融,以气类相推毂,汝南周颙善识音韵。约等文皆用宫商,将平上去入四声以此制韵,有平头、上尾、蜂腰、鹤膝,五字之中,轻重悉异,两句之内,角徵不同,不可增减,世呼为永明体。夫王谢诸贤,身皆贵显,佐以词华,宜其致士流之景慕,为文苑别辟术阡。即实论之,文固以音节谐适为宜,至于襞积细微,务为琐屑,笑古人之未工,诧此秘为独得,则亦贤哲之过也。彦和生于齐世,适当王沈之时,又《文心》初成,将欲取定沈约,不得不枉道从人,以期见誉。观《南史》舍人传,言约既取读,大重之,谓深得文理,知隐侯所赏,独在此一篇矣。当其时,独持己说,不随波而靡者,惟有钟记室一人,其《诗品》下篇诋诃王谢沈三子,皆平心之论,非由于报宿憾而为之。若举此一节而言,记室固优于舍人无算也。嗟乎!学贵随时,人忌介立,舍人亦诚有不得已者乎!自梁以来,声律之学,愈为精密,至于唐世,文则渐成四六,诗则别有近体,推原其溯,不能不归其绩于隐侯,此韩卿所云质文时异,今古好殊,谓积重难反则可,谓理本宜然则不可也。纪氏于《文心》它篇,往往无故而加攻难,其于此篇则曰:齐梁文格卑靡,独此学独有千古,钟记室以私憾排之,未为公论也。夫言声韵之学,在今日诚不能废四声,至于言文,又何必为此拘忌?纪氏盖以声韵之学与声律之文并为一谈,因以献谀于刘氏。元遗山诗云: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碔砆。纪氏之于《文心》亦若此矣。详文章原于言语,疾徐高下,本自天倪,宣之于口而顺,听之于耳而调,斯已矣。典乐教胄子以诗歌,成均教国子以乐语,斯并文贵声音之明验。观夫虞夏之籍,姬孔之书,诸子之文,辞人之作,虽高下洪细,判然有殊,至于便籀诵、利称说者,总归一揆,亦何必拘拘于浮切,龂龂于宫徵,然后为贵乎?至于古代诗歌,皆先成文章,而后被声乐,谐适与否,断以胸怀,亦非若后世之词曲,必按谱以为之也。自声律之论兴,拘者则留情于四声八病,矫之者则务欲隳废之,至于佶屈蹇吃而后己,斯皆未为中道。善乎钟记室之言曰:文制本须讽读,不可蹇碍,但令清浊通流,口吻调利,斯为足矣。斯可谓晓音节之理,药声律之拘。《庄子》云: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惟钟君其足以与此哉。今仍顺释舍人之文,附沈陆钟三君之说于后。
《诗大序》疏云:原夫作乐之始,乐写人音,人音有小大高下之殊,乐器有宫徵商羽之异,依人音而制乐,托乐器以写人,是乐本效人,非人效乐。案冲远此论,与彦和有如合符矣。
案彦和此数语之意,即云言语已具宫商。文章下当脱二字,者下一豆,神明枢机四字一豆,吐纳律吕四字一豆。
《韩非子·外储说右》上曰:夫教歌者,使先呼而诎之,其声反清徵者乃教之。一曰,教歌者先揆以法,疾呼中宫,徐呼中徵,疾不中宫,徐不中徵,不可谓教。案韩非之言,乃验声之术,彦和引用以为声音自然之准,意与韩子微异。
案此二句有讹字。当云宫商响高,徵羽声下。《周语》曰:大不逾宫,细不逾羽。《礼记·月令》郑注云:凡声尊卑取象五行,数多者浊,数少者清。案宫数八十一,商数七十二,角数六十四,徵数五十四,羽数四十八,是宫商为浊,徵羽为清,角清浊中。彦和此文为误无疑。
此言声所从发,非蒙上为言。
《乐记》云:使其曲直繁瘠,廉肉节奏,足以感动人之善心而已矣。注曰:曲直,歌之曲折也,繁瘠廉肉,声之鸿杀也;节奏,阕作进止所应也。《正义》曰:曲谓声音回曲,直谓声音放直,繁谓繁多,瘠谓省约,廉谓廉棱,肉谓肥满。案从郑注,廉肉属乐器言,不属人声言。
言声乐不调,可以闻而得之,独于文章声病往往不憭。
此即隐侯所云前有浮声,后须切响,两句之中,轻重悉异者也。飞谓平清,沉谓仄浊。双声者二字同纽,叠韵者二字同韵。一句之内,如杂用两同声之字,或用二同韵之字,则读时不便,所谓双声隔字而每舛,叠韵杂句而必睽也。一句纯用仄浊,或一句纯用平清,则读时亦不便,所谓沉则响发而断,飞则声扬不还也。辘轳交往二语,言声势不顺。黄注引《诗评》释之,大谬。
此与士衡音声迭代,五色相宣之说同旨,究其治之之术,亦用口耳而已,无他妙巧也。记室云:清浊通流,口吻调利。盖亦有寻讨之功焉,非得之自然也。
即谓文。扬子《法言》曰:言心声也,书心画也。
案下吟咏二字衍。
案一句之内,声病悉祛,抑扬高下,合于唇吻,即谓之和矣。沈约云:十字之文,颠倒相配。正谓此耳。
案此谓能自然合节与不能自然合节者之分。曹潘能自然合节者也,陆左不能自然合节者也。纪评未憭。
此诗人对下《楚辞》而言,则指三百篇之诗人。
案《文赋》云:亮功多而累寡,故取足而不易。彦和盖引其言以明士衡多楚。不以张公之言而变,知楚二字乃涉上文而讹。
此言文中用韵,取其谐调,若杂以方音,反成诘诎。今人作文杂以古韵者,亦不可不知此。
南,原作东。孙云:《新论·审名》篇:东郭吹竽而不知音。袁孝政注亦以齐宣王东郭处士事为释。是古书南郭自有作东郭者,不必定依《韩子》,但滥竽事终与文义不相应。侃谨案:彦和之意,正同《新论》,亦云不知音而能妄成音,故与长风过籁连类而举。章先生云:当作南郭之吹于耳,正与上文相连。《庄子》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此本南郭子綦语,而彦和遂以为南郭事,俪语之文,固多此类,后人不明吹于之义,遂误加竹耳。侃谨案:如师语亦得,但原文实作东郭。自以孙说为长。
槿,《礼记》作堇。《释文》曰:菜也。
言声病既祛,宫商自正也。
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
史臣曰:民禀天地之灵,含五常之德,刚柔迭用,喜愠分情。夫志动于中,则歌咏外发,六义所因,四始攸系,升降讴谣,纷披风什,虽虞夏以前,遗文不睹,禀气怀灵,理或无异,然则歌咏所兴,宜自生民始也。周室既衰,风流弥著,屈平、宋玉,导清源于前,贾谊、相如,振芳尘于后,英辞润金石,高义薄云天。自兹以降,情志愈广,王褒、刘向、杨、班、崔、蔡之徒,异轨同奔,递相师祖,虽清辞丽曲,时发乎篇,芜音累气,固亦多矣。若夫平子艳发,文以情变,绝唱高踪,久无嗣响。至于建安,曹氏基命,三祖陈王,咸蓄盛藻,甫乃以情纬文,以文被质。自汉至魏,四百馀年,辞人才子,文体三变:相如工为形似之言,二班长于情理之说,子建、仲宣,以气质为体,并标能擅美,独映当时。是以一世之士,各相慕习。源其飚流所始,莫不同祖《风》《骚》,徒以赏好异情,故意制相诡。降及元康,潘、陆特秀,律异班、贾,体变曹、王,缛旨星稠,繁文绮合,缀平台之逸响,采南皮之高韵,遗风馀烈,事极江左。有晋中兴,玄风独扇,为学穷于柱下,博物止乎七篇,驰骋文辞,义殚乎此。自建武暨于义熙,历载将百,虽比响联辞,波属云委,莫不寄言上德,托意玄珠,遒丽之辞,无闻焉尔。仲文始革孙许之风,叔源大变太元之气。爰逮宋氏,颜、谢腾声,灵运之兴会标举,延年之体裁明密,并方轨前秀,垂范后昆。若夫敷衽论心,商榷前藻,工拙之数,如有可言。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舛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至于先士茂制,讽高历赏,子建函京之作,仲宣灞上之篇,子荆零雨之章,正长朔风之句,并直举胸情,非傍诗史,正以音律调均,取高前式。自灵均以来,多历年代,虽文体稍精,而此秘未睹,至于高言妙句,音韵天成,皆暗与理合,匪由思至。张、蔡、曹、王,曾无先觉,潘、陆、颜、谢,去之弥远,世之知音者,有以得之,此言非谬。如曰不然,请待来哲。
陆厥与沈约书
范詹事《自序》:性别宫商,识清浊,特能适轻重,济艰难,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斯处。纵有会此者,不必从根本中来。尚书亦云:自灵均以来,此秘未睹,或暗与理合,匪由思至,张、蔡、曹、王,曾无先觉,潘、陆、颜、谢,去之弥远。大旨欲使宫羽相变,低昂舛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辞既美矣,理又善焉。但观历代众贤,似不都暗此,而云此秘未睹,近于诬乎。案范云不从根本中来,尚书云匪由思至,斯可谓揣情谬于玄黄,擿句差其音律也。范又云:时有会此者,尚书云或暗与理合,则美咏清讴,有辞章调韵者,虽有差谬,亦有会合。推此以往,可得而言。夫思有合离,前哲同所不免,文有开塞,即事不得无之。子建所以好人讥弹,士衡所以遗恨终篇,既曰遗恨,非尽美之作,理可诋诃。君子执其诋诃,便谓合理为暗,岂如指其合理,而寄诋诃为遗恨邪!自魏文属论,深以清浊为言,刘桢奏书,大明体势之致, 妥帖之谈,操末续颠之说,兴玄黄于律吕,比五色之相宣,苟此秘未睹,兹论为何所指邪?故愚谓前英已早识宫徵,但未屈曲指的若今论所申,至于掩瑕藏疾,合少谬多,则临淄所云人之著述不能无病者也。非知之而不改,谓不改则不知,斯曹陆又称竭情多悔不可力强者也。今许以有病有悔为言,则必自知无悔无病之地,引其不了不合为暗,何独诬其一了一合之明乎!意者亦质文时异,古今好殊,将急在情物而缓于章句。情物文之所急,犹且美恶相半,章句意之所缓,故合少而谬多,义在于斯,必非不知明矣。《长门》、《上林》,殆非一家之赋,《洛神》、《池雁》,便成二体之作;孟坚精整,《咏史》无亏于东主,平子恢富,《羽猎》不累于凭虚;王粲《初征》,他文未能称是,杨修敏捷,《暑赋》弥日不献。率意寡尤,则事促乎一日,翳翳愈伏,而理赊于七步。一人之思,迟速天悬,一家之文,工拙壤隔,何独宫商律吕,必责其如一邪?论者乃可言未穷其致,不得言曾无先觉也。
沈约答陆厥书
宫商之声有五,文字之别累万,以累万之繁,配五声之约,高下低昂,非思力所举。又非止若斯而已也。十字之文,颠倒相配,字不过十,巧历已不能尽,何况复过于此者乎?灵均以来,未经用之于怀抱,固无从得其仿佛矣。若斯之妙而圣人不尚,何邪?此盖曲折声韵之巧,无当于训义,非圣哲立言之所急也。是以子云譬之雕虫篆刻,云壮夫不为。自古辞人,岂不知宫羽之殊,商徵之别。虽知五音之异,而其中参差变动,所昧实多,故鄙意所谓此秘未睹者也。以此而推,则知前世文士便未悟此处。若以文章之音韵,同弦管之声曲,则美恶妍蚩,不得顿相乖反,譬犹子野操曲,安得忽有阐缓失调之声。以《洛神》比陈思他赋,有如异手之作,故知天机启则律吕自调,六情滞则音律顿舛也。士衡虽云炳若缛锦,宁有濯色江波,其中复有一片是卫文之服,此则陆生之言,即复不尽者矣。韵与不韵,复有精粗,轮扁不能言,老夫亦不尽辨此。
诗品下序
昔曹、刘殆文章之圣,陆、谢为体贰之才,锐精研思千百年中,而不闻宫商之辨,四声之论;或谓前达偶然不见,岂其然乎!尝试言之曰:古诗颂皆被之金竹,故非调五音无以谐会,若置酒高堂上,明月照高楼,为韵之首,故三祖之词,文或不工,而韵入歌唱,此重音韵之义也,与世之言宫商者异矣。今既不被管弦,亦何取于声韵耶?齐有王元长者,尝谓余云:宫商与二仪俱生,自古词人不知之,唯颜宪子乃云律吕音调,而其实大谬,唯见范晔、谢庄颇识之耳。常欲造《知音论》,未就。王元长创其首,谢、沈约扬其波,三贤咸贵公子孙,幼有文辨,于是士流景慕,务为精密,襞积细微,转相凌架,故使文多拘忌,伤其真美。余谓文制本须讽读,不可蹇碍,但令清浊通流,口吻调利,斯为足矣。至于平上去入,则余病未能,蜂腰鹤膝,闾里已具。
沈休文酷裁八病,令人苦之。所谓八病者,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大韵、小韵、旁纽、正纽是也。记室云:蜂腰鹤膝,闾里已具。盖谓虽寻常歌谣,亦自然不犯之,可毋严设科禁也。兹檃括《诗纪》别集二所说释八病如次。
平头。
上尾。
蜂腰。
鹤膝。
大韵。
小韵。
旁纽。
正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