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四)
——历算学及其他科学 乐曲学
十 历算学及其他科学
历算学在清学界占极重要位置,不容予不说明。然吾属稿至此,乃极惶悚极忸怩,盖吾于此学绝无所知,万不敢强作解事,而本书体例,又不许我自藏其拙。吾唯竭吾才以求尽吾介绍之责。吾深知其必无当也,吾望世之通此学者不以我为不可教,切切实实指斥其漏阙谬误之点,俾他日得以校改自赎云尔。
历算学在中国发达盖甚早。六朝唐以来,学校以之课士,科举以之取士;学者于其理与法,殆童而习焉。宋元两朝名家辈出,斯学称盛。明代,心宗与文士交哄,凡百实学,悉见鄙夷,及其末叶,始生反动。入清,则学尚专门,万流骈进,历算一科,旧学新知,迭相摩荡,其所树立乃斐然矣。计自明末迄清末,斯学演进,略分五期:
第一期 明万历中叶迄清顺治初叶约三十年间,耶稣会士赍欧洲新法东来,中国少数学者以极恳挚极虚心的态度欢迎之,极忠实以从事翻译。同时旧派反抗颇烈,新派以不屈不挠之精神战胜之。其代表人物则为李凉庵之藻、徐元扈光启等。
第二期 清顺治中叶迄乾隆初叶约八十年间,将所输入之新法尽量消化,彻底理会;更进一步,融会贯通之,以求本国斯学之独立。其代表人物为王寅旭锡阐、梅定九文鼎等。
第三期 乾隆中叶以后迄嘉庆末约三四十年间,因求学问独立之结果,许多重要古算书皆复活,好古有识之学者,为之悉心整理校注。其代表人物则戴东原震、钱竹汀大昕、焦里堂循等。
第四期 嘉庆、道光、咸丰三朝约四五十年间,因古算书整理就绪之结果,引起许多创造发明,完成学问独立之业。其代表人物则汪孝婴莱、李四香锐、董方立祐诚、罗茗香士琳等。
第五期 同治初迄光绪中叶约三十年间,近代新法再输入,忠实翻译之业不让晚明。其代表人物为李壬叔善兰、华若汀蘅芳等。
第六期 光绪末迄今日,以过去历史推之,应为第二次消化会通发展独立之期。然而……
今吾将略述前五期之史迹。唯有一语先须声明者,历与算本相倚也,而三百年来斯学之兴,则假途于历而归宿于算。故吾所论述,在前两期历算并重,后三期则详算而略历焉。
晚明因天官失职,多年沿用之《大统历》,屡发见测算上之舛误,至万历末而朱载堉、邢云路先后抗言改历之必要。我国向以观象授时为国之大政,故朱、邢之论忽惹起朝野注意,历议大喧哄,而间接博得西欧科学之输入。
初,欧洲自“宗教革命”告成之后,罗马旧教团中一部分人为挽回颓势起见,发生自觉,于是有耶稣会之创设。会士皆当时科学知识最丰富之人,而其手段在发展势力于欧洲以外。于是利玛窦、庞迪我、熊三拔等先后来华,实为明万历天启时。中国人从之游且崇信其学者颇多,而李凉庵、徐元扈为称首。及改历议起,有周子愚者方为“五官正”钦天监属官,上书请召庞、熊等译西籍。万历四十年前后,凉庵与邢云路同以修历被征至京师。云路以己意损益古法,而凉庵专宗西术,新旧之争自此。崇祯二年,凉庵与元扈同拜督修新法之命。越二年,凉庵卒。又二年,元扈亦以病辞,荐李长德天经自代。天经一遵成规,矻矻事翻译,十年如一日,有名之《崇祯历书》百二十六卷,半由元扈手订,半由长德续成也。凉庵、元扈深知历学当以算学为基础,当未总历事以前,已先译算书。元扈首译欧几里得之《几何原本》六卷,欧人名著之入中国,此其第一。《几何原本》之成书,在元扈任历事前二十三年。自序谓“由显入微,从疑得信,盖不用为用,众用所基,真可谓万象之形囿,百家之学海”。盖承认欧人学问之有价值,实自兹始也。元扈又自为《勾股义》一卷。凉庵亦以半著半译的体裁,为《同文算指》十卷,《圜容较义》一卷。以上诸书,皆为当时言西算者所宗。
元扈总历事时,反对蜂起,最著者为魏文魁、冷守忠。元扈与李长德先后痛驳之,其焰始衰。《崇祯新历》经十余年制器实测之结果,泐为定本,将次颁行,而遭甲申之变,遂阁置。入清,以欧人汤若望掌钦天监,始因晚明已成之业而颁之。顺康之交,尚有杨光先者,纯狭排外的意气诋諆新法,著一书名曰《不得已书》,其后卒取汤若望之位而代之,旋以推步失实黜革,自是哄议始息矣。
元扈于崇祯四年上疏曰:“欲求起胜,必须会通;会通之前,先须翻译。……翻译既有端绪,然后令深知法意者,参详考定……”《明史》本传当时研究此学之步骤如此。元扈既逝,旋遭丧乱,未能依原定计划进行。王寅旭引此疏而论之曰:“……文定元扈谥之意,原欲因西法以求进也。文定既逝,继其事者案指李天经等仅能终翻译之绪,未遑及会通之法,甚至矜其师说,龁异己。……今西法盛行,向之异议者,亦诎而不复争矣。然以西法有验于今,可也。如谓为不易之法,无事求进,不可也。……”《历说一》盖李、徐之业,得半而止,未逮其志。所谓“会通以求超胜”,盖有俟于后起,而毅然以此自任者,则王寅旭、梅定九其人也。
阮芸台著《畴人传》,清儒之部,以王、梅为冠首,且论之曰:“王氏精而核,梅氏博而大,各造其极,难可轩轾。”谅哉言矣!寅旭自幼嗜测天,晴霁之夜,辄登屋卧鸱吻间,仰察星象,竟夕不寐;每遇日月蚀,辄以新旧诸法所推时日杪刻所蚀多寡实测之,数十年未尝一次放过。结果乃自为《晓庵新法》六卷,其自序既力斥魏文魁、陈壤、冷守忠辈之专己守残,推奖利、徐新法,然又谓西法有不知法意者五,当辨者十。其书则“会通若干事,考正若干事,表明若干事,增葺若干事”。其论治学方法,谓:“……当顺天以求合,不当为合以验天。法所以差,固必有致差之故;法所吻合,犹恐有偶合之嫌。”《历策》又云:“其合其违,虽可预信,而分杪远近之细,必屡经实测而后得知。合则审其偶合与确合,违则求其理违与数违,不敢苟焉以自欺而已。”《推步交朔序》又云:“……学之愈久而愈知其不及,入之弥深而弥知其难穷。……若仅能握觚而即以创法自命,师心任目,撰为卤莽之术以测天,约略一合,傲然自足,胸无古人,其庸妄不学未尝艰苦可知矣。”《测日小记序》读此可知寅旭之学,其趋重客观的考察为何如,又可知此派历算学,其影响于清代学风者为何如也。
定九年辈,稍后寅旭,而其学最渊博,其传亦最光大。所著《勿庵历算全书》,分四大部:法原部八种,法数部一种,历学部十五种,算学部六种,都凡三十种七十五卷。此外关于研究古历法之书尚十三种八十七卷。其书内容价值,非吾所敢妄评。顾吾以为定九对于斯学之贡献,最少亦有如下数点:
一、历学脱离占验迷信而超然独立于真正科学基础之上,自利、徐始启其绪,至定九乃确定。
二、历学之历史的研究——对于诸法为纯客观的比较批评,自定九始。
三、知历学非单纯的技术,而必须以数学为基础,将明末学者学历之兴味移到学算方面,自定九始。
四、因治西算而印证以古籍,知吾国亦有固有之算学,因极力提倡以求学问之独立,黄梨洲首倡此论,定九与彼不谋而合。
五、其所著述,除发表自己创见外,更取前人艰深之学理,演为平易浅近之小册,以力求斯学之普及。此事为大学者之所难能,而定九优为之。
王、梅流风所被,学者云起,江苏则有潘次耕耒、陈泗源厚耀、惠天牧士奇、孙滋九兰、顾震沧栋高、庄元仲亨阳、顾君源长发、屠莼洲文漪、丁维烈等;安徽则有方位伯中通、浦选正珠父子、江慎修永、余晋斋熙,及定九之弟和仲文鼐,尔素文鼏,定九之孙玉汝瑴成等。浙江则有徐圃臣发、吴任臣志伊,龚武仕士燕、陈言扬讦、王宋贤元启等;江西则有揭子宣暄、毛心易乾乾等;湖北则有刘允恭湘煃等;河南则有孔林宗兴泰、杜端甫知耕等;山东则有薛仪甫凤祚等;福建则有李晋卿光地、耜卿光坡兄弟等。其学风大率宗王、梅。而清圣祖亦笃嗜此学,其《御定历象考成》《御制数理精蕴》,裒然巨帙,为斯学增重,则陈泗源、李晋卿等参与最多云。
黄梨洲年辈略先于王、梅,然既以历学闻,有著述数种。梨洲亦信服利、徐新法之一人,然谓此法乃我国所固有。尝曰“周公、商高之术,中原失传而被篡于西人,试按其言以求之,汶阳之田可归也”。其言虽不脱自大之习,然唤起国人之自觉心亦不少。王、梅所企之“会通以求超胜”,其动机半亦由此。而清圣祖以西人借根方授梅玉汝,告以西人名此书为《阿尔热八达》,译言《东来法》,命玉汝推其所自,玉汝因考订为出于“天元一”。自是学者益知我国固有之算学,未可轻视矣。虽然,大算学书散佚殆尽,其存者亦传刻讹漏不可卒读,无以为研究之资。其搜辑整理之,则在四库馆开馆之后,而董其役者实为戴东原。
东原受学于江慎修,而尤服膺其历算。慎修笃信西法,往往并其短而护之,东原亦时所不免看钱竹汀与东原论岁实书。自其中年,即已成《原象》《历问》《历古考》《策算》《勾股割圜记》等书,为斯学极有价值之作品。及入四库馆,则子部天文算学类之提要,殆全出其手,而用力最勤者,则在辑校下列各种算书:
一、《周髀算经》汉赵爽注,北周甄鸾重述,唐李淳风释。此书旧有《津逮秘书》刻本,然讹脱甚多,东原据《永乐大典》详校,补脱字百四十七,正误字百十三,删衍字十八,补图二,自是此书始可读。
二、《九章算术》晋刘徽注,唐李淳风释,宋李籍音义。此书明时已佚,东原从《永乐大典》辑成九卷。此书后经李云门(潢)作《细草图说》九卷,东原所谓舛错不可通者,一一疏解之。
三、《孙子算经》不著撰人名氏。旧有甄鸾、李淳风注,皆亡。东原从《大典》中辑出正文。
四、《海岛算经》晋刘徽撰,唐李淳风注,久佚。从《大典》辑出。
五、《五曹算经》不著撰人名氏,刻本久佚,汲古阁有影钞宋本,讹舛不能成读。旧有甄鸾、韩延、李淳风诸家注,已不见,唯经文散在《大典》各条下。东原补缀钩稽,辑为五卷,极费苦心。
六、《五经算术》北周甄鸾撰,唐李淳风注。此书久无传本,唯散见《大典》中,割裂失次。东原循其义例,以各经之叙推之,辑成完书。
七、《夏侯阳算经》著者时代无考,旧有甄鸾、韩延注。传本久佚,唯《大典》有之,然割裂分附《九章算术》之下,紊其端绪。幸原书目尚符。东原悉心寻绎排比,还有旧观,为三卷十二门。
八、《张邱建算经》著者年代无考。甄、李注及刘孝孙细草。此书旧有汲古阁影钞宋椠,然讹舛不少。东原校正之,及为补五图,盖原书所无,而其理非图不明也。
九、《辑古算经》唐王孝通撰并自注。旧尚有李淳风注,已佚。此书亦毛氏藏本,东原校订,附加图说。此书后经李云门作考注,以《九章》释之;张古余作细草,以天元释之;皆多发明。
十、《数术记遗》旧题汉徐岳撰,周甄鸾注。东原亦校订之,但辨为唐以后伪书。
以上所列,不过校勘几部旧书,宜若与学界大势无甚关系。虽然,此诸书者久已埋没尘壒中,学者几不复知吾国自有此学。即有志研究者,亦几译书外无所凭借。自戴校诸书既成,官局以聚珍版印行,而曲阜孔氏复汇刻为《算经十书》,其移易国人观听者甚大。善夫阮文达之言曰:“九数为六艺之一,古之小学也。……后世言数者,或杂以太一、三式、占候、卦气之说,由是儒林实学,下与方技同科,是可慨也!(戴)庶常……网罗算氏,缀辑遗经,以绍前哲,用遗来学。盖自有戴氏,天下学者乃不敢轻言算数,而其道始尊。然则戴氏之功,又岂在宣城(梅氏)下哉!”《畴人传》四十二读阮氏此论,可以知戴氏在斯学之位置矣。
东原虽遍校古算经,然其自著历算书,则仍宗西法。其专以提倡中法闻者,则推钱竹汀。竹汀著《元史朔闰表》《三统木衍》《算经答问》等书,罗茗香推之甚至,谓“宣城犹逊彼一筹”《续畴人传》四十九,其言或稍过。虽然,自戴、钱二君以经学大师笃嗜历算,乾嘉以降,历算遂成经生副业,而专门算家,亦随之而出,其影响岂不巨哉!
前所列戴校《算经十书》皆唐代用以课士者。然数学实至宋元而极盛,其最有价值之著述则为下列三家四种:
一、宋秦道古九韶《数学九章》十八卷。
二、元李仁卿治《测圆海镜》附细草十二卷、《益古演段》三卷。
三、元朱汉卿世杰《四元玉鉴》三卷。
秦李两家所创为两派之“立天元一术”,朱氏所创为“四元术”。“天元”“四元”两术,则嘉道以后学者所殚精竭虑,阶是以求超胜于西人者也。四书中唯《测圆海镜》旧有传本,而已逸其细草,余三书则皆久佚。东原在四库馆,从《永乐大典》中辑录《九章》《演段》,及《海镜》之细草,三书始稍具面目,然精心雠校,实所未遑,故研习犹不易焉。东原校《海镜》,多臆删误解。尹菊圃(锡瓒)曾指斥之。《数学九章》,自钱竹汀极力提倡,秦敦夫恩复刻之,而顾千里广圻为之详校,其后沈侠侯钦裴及其弟子宋冕之景昌复据顾本精校,订正讹舛数十处,为之《札记》。自是道古之书始可读。《海镜》及《演段》,鲍渌饮廷博刻之,而李四香锐为之详校,自是仁卿之书始可读。独《四元玉鉴》《四库》既不著录,阮文达作《畴人传》时且未之见以传中无朱世杰知之。文达晚乃得其钞本,传抄寄四香。四香大喜,为作细草,未就而没。文达恫之,曰:“李君细草不成,遂无能读是书者矣。”《揅经室集·李锐传》道光中,罗茗香始为精校,并补作细草,自是汉卿之书亦人人可读,与秦李书等。此四书校注之业,其影响于后此算学之发展,视戴校诸书为尤巨。大抵天元学即秦李学大显于嘉庆中叶,而四元学即朱学复活于道光之初。二学明而中国算学独立之利器具矣。
乾嘉以后治算之人约可分三类:
第一类,台官。台官者,奉职于钦天监者也。历代台官,率多下驷,然台中资料多,仪器备,苟得其人,则发明亦较易为力。乾隆中则有监正明静庵安图,蒙古人。创“割圆密率捷法”,举世宗之。详下其弟子夏官正官名张良亭肱最能传其学。同时,监副博绘亭启,满洲人,能解勾股形中所容方边、圆径、垂线三事,创法六十。道光初,监正方慎葊履亨亦绩学有著述。同时博士钦天监博士陈静弇杰最精比例,著《算法大成》二十卷,最便初学。
第二类,经师。经师者,初非欲以算学名家,因治经或治史有待于学算,因以算为其副业者也。此派起于黄梨洲、惠天牧,而盛于钱竹汀、戴东原,其稍后则焦里堂、阮芸台。若顾震沧、程易畴、凌次仲、孔巽轩、钱溉亭、许周生、姚秋农、程春海、李申耆、俞理初辈,皆其人也。自余考证家,殆无一人不有算学上常识,殆一时风尚然矣。此辈经生——除戴、焦、孔外——大率藉算以解经史,于算学本身无甚发明。虽然,后此斯学大家,多出诸经师之门,如李尚之之学于竹汀,罗茗香之学于芸台,其最著者也。
第三类,专门算学家。专门算学家,自王、梅以后,中绝者垂百年,至嘉庆间始复活,道咸间乃极盛。复活初期之主要人物,则江都焦里堂、元和李四香、歙汪孝婴莱也,时号为“谈天三友”。三人始终共学,有所得则相告语,有所疑则相诘难,而其公共得力之处,则在读秦、李书而知“立天元一”为算家至精之术。四香校释《测圆海镜》《益古演段》,为仁卿之学拨开云雾;又与里堂几度讨论,知秦道古之《九章》为“大衍求一”中之又一派“天元”,秦书价值亦大明。里堂著《天元一释》《开方通释》等书,最能以浅显之文阐天元奥旨。孝婴则姿性英锐,最喜攻坚,必古人所未言者乃言之。三人中,焦尚经师副业,而汪、李则专家也。焦之评汪、李曰:“尚之四香善言古人所已言,而阐发得其真;孝婴善言古人所未言,而引申得其间。”两家学风可见矣。学风异而能合作,故于斯学贡献特多焉。而阳城张古余敦仁,上元谈阶平泰皆四香学友,于“天元”有所发明,四香弟子顺德黎见山应南尽传其师之学,且续成其书;里堂子虎玉廷琥亦治《演段》,能名家,嘉庆间专门家最著者,略如此。
道光初叶,秀水朱云陆鸿、阳湖董方立祐诚在京师以算学相友善。方立最绝特,所发明“割圜连比例率”,实斯界不刊之作见下,惜早夭未能尽其才。而甘泉罗茗香士琳、乌程徐君青有壬,仁和项梅侣名达皆老寿,道咸间称祭酒焉。茗香为阮芸台弟子,早岁已通天元,中岁得《四元玉鉴》,嗜之如性命,竭十二年之力,为之校,为之注,为之演细草二十四卷,复与同县学友易蓉湖之瀚为之释例。四元复见天日,自茗香始也。后此李壬叔译代数之书,始知“四元”即我国之代数,而其秘实启自茗香。君青缒幽凿险,学风酷似汪孝婴、董方立,发明“测圜密率”“椭圜求周术”“对数表简法”等见下;亦尝为《四元》步细草,闻茗香治此,乃中辍。梅侣与黎见山游,因接李四香之绪,著述甚富,今传者仅《勾股六术》一编。尝曰:“守中西成法,搬衍较量,畴人子弟优为之。所贵学数者,谓能推见本原,融会以通其变,竟古人未竟之绪,而发古人未发之藏耳。”晚年每谓古法无所用,不甚涉猎,而专意于平弧三角云。后此算家力求向上一步以从事发明,得梅侣暗示之力为多。三君之外,则元和沈侠侯钦裴之校《九章》,乌程陈静葊杰之为《缉古细草》,皆能有所树立者。
道光末迄咸、同之交,则钱塘戴鄂士煦、钱塘夏紫笙鸾翔、南海邹特夫伯奇、海宁李壬叔善兰,为斯学重镇。鄂士学早成,年辈稍后于罗茗香、项梅侣。罗、项折节以为忘年交。所著《求表捷术》,英人艾约瑟译之,刊《英伦算学公会杂志》,彼都学者叹为绝业。我国近人著述之有欧译,自戴书始也。紫笙为梅侣高弟,尽传其学。特夫崛起岭峤,而精锐无前,又善制器,诸名家皆敛手相推焉。壬叔早慧而老寿,自其弱冠时,已穷天元、四元之秘,斐然述作;中年以后,尽瘁译事,世共推为第二徐文定,遂以结有清一代算学之局。当是时,江浙间斯学极盛,金山顾尚之观光、长洲马远林钊、嘉定时清甫曰淳、兴化刘融斋熙载、乌程凌厚堂堃、张南坪福僖、南汇张啸山文虎,与徐、项、戴、李诸君先后作桴鼓应焉。江西亦有南丰吴子登嘉善,造诣不让时贤。而异军特起有声色者,莫如湖南、广东两省。湖南自新化邹叔绩汉勋首倡此学,长沙丁果臣取忠继之。果臣弟子有湘阴左壬叟潜,文襄从子也;湘乡曾栗纪鸿,文正子也,咸以贵介嗜学,能名其家。徐君青之为广东盐运使也,语人曰:“广东无知算者!”或以告番禺黎南溟汉鹏,南溟为难题难之,徐不能答。嘉应吴石华学算于南溟,遂尽传其学。已而出邹特夫,所造或为江左诸师所不及云。
清季承学之士,喜言西学为中国所固有,其言多牵强附会,徒长笼统嚣张之习,识者病焉。然近世矫其弊者,又曾不许人稍言会通,必欲挤祖国于未开之蛮民,谓其一无学问,然后为快。嘻!抑亦甚矣。人智不甚相远,苟积学焉,理无不可相及,顽固老辈之蔑视外国,与轻薄少年之蔑视本国,其误谬正相等。质而言之,蔽在不学而已。他勿具论,即如算术中之天元、四元,苟稍涉斯学之樊者,宁能强词斥之谓为无学问上之价值?又宁能谓此学非我所自有?清圣祖述西士之言,谓借根为“东来法”。英人伟烈亚力,与李壬叔同事译业者也,深通中国语言文字,能读古书,其所著《数学启蒙》第二卷有“开诸乘方捷法”一条,缀以按语云:“无论若干乘方,且无论带纵不带纵,俱以一法通之,故曰捷法。此法在中土为古法,在西土为新法,上下数千年,东西数万里,所造之法若合符节。信乎!此心此理同也。”夫伟力是否谰言,但用天元一试布算焉,立可决矣。竺旧之儒,必谓西法剽窃自我,如梨洲所谓“汶阳之田可复归”,诚为夸而无当。然心同理同之说,虽好自贬者亦岂能否认耶?是故如魏文魁、杨光先之流,未尝学问,徒争意气,吾辈固当引为大戒。乃若四香、茗香、壬叔诸贤,真所谓“旧学商量加邃密,新如涵养转深沈”,盖于旧学所入愈深,乃益以促其自觉之心,增其自壮之气,而完其独立发明之业,则温故不足以妨知新,抑甚明矣!而最损人神智者,实则在“随人脚跟,学人言语”,不务力学,专逐时谈之习耳。世之君子,宜何择焉?
清代算学,顺康间仅消化西法,乾隆初仅杂释经典。其确能独立有所发明者,实自乾隆中叶后,而嘉、道、咸、同为盛。推厥所由,则皆天元、四元两术之复活有以牖之。徐文定所谓“会通以求超胜”,盖实现于百余年后矣。今刺举其发明之可纪者如下:
一、明静庵安图之割圜密率捷法。梅玉汝《赤水遗珍》,载有西士杜德美用连比例演周径密率及求正弦、正矢之法,唯所以立法之原则秘而不宣。至汪孝婴疑其数为偶合。静庵积思三十年,创为此法与解,用连比例术,以半径为一率,设弧共分为二率:二率自乘,一率除之,得三率;以二率与三率相乘,一率除之,得四率。由是推之,三率自乘,一率除之,得五率。……虽至亿万率,胥如是。罗茗香评之曰:“西法之妙,莫捷于对数;对数之用,莫便于八线。……考对数之由来,亦起于连比例,又安知当日立八线表时,不暗用此法推算耶?”
二、孔巽轩之三乘方以上开方捷法及割圜四例。巽轩为戴东原高弟子,研究秦李之书,精通天元。梅定九著《少广拾遗》,云三乘方以上不能为图。巽轩独抒新意,取幂积变为方根,使诸乘皆可作平方观,制《诸乘方廉隅图》,俾学者知方广稠叠所由生。又立割圜四例,其说在明氏捷法未显之先,而间与暗合,所著书名《少广正负术内外篇》六卷。
三、李四香之《方程新术草》。因梅氏未见古《九章》,其所著《方程论》,囿于西学,致悖直除之旨,乃寻究古义,采索本根,变通简捷,以成新术。辨天元与借根之异同,梅玉汝言借根即天元,大致固不谬。四香更辨析天元之相消,有减无加,与借根方之两边加减微异。发明开方正负定律。梅氏言开方,专宗《同文算指》《西镜录》之西法,初不知立方以上无不带纵之方。故所著《少广拾遗》,立开一乘方以至开十二乘方法,枝枝节节,窒碍难通。四香读秦道古书,阐明超步退商、正负加减、借一为阳诸法,为《开方说》三卷。
四、黎见山应南之求勾股率捷法。见山,四香弟子。此捷法乃推阐天元通分而成。任设奇偶两数,各自乘,相并为弦,相减为勾,或为股;副以两数相乘,倍之为股,或为勾。若任设大小两奇数或偶数,各自乘,则相并半之为勾,或为股,其两数相乘即为股,或为勾,所得勾股弦皆无零数。
五、汪孝婴之发明天元一正负开方之可知不可知。四香发明正负开方定律,少广之学大明。孝婴读秦李书,知有不可知之数,乃自二乘方以下推之得九十五条。其说与四香似立异,故当时有汪李齮龁之谣,焦里堂既辨之矣。四香后读其书而为之跋,括为三例以证明之,谓:偶实同名者不可知;偶实异名而从廉正负不杂者可知;偶实异名而从廉正负相杂,其从翻而与隅同名者可知,否则不可知。又谓己所言“一答与不止一答”,与汪言之“可知不可知”,义实相通云。
六、董方立之发明割圜连比例术。此亦因杜德美之圆径求周术语焉不详,欲更创通法,使弦矢与弧可以径求。时明静庵之密率捷法未传于世。方立覃思独创,与明氏同归而殊涂,盖以圜容十八觚之术,引申类长,求其累积,实兼差分之列衰、商功之堆垛,而会通以尽勾股之变。自谓奇偶相生,出于自然,得此术而方圆之率通云。
七、徐君青之发明屡乘屡除的对数,对数表传自西人,云以屡次开方而得其数。君青以屡除屡乘法御之,得数巧合而省力百倍。研究测圜密率,以屡乘屡除法,递求正负诸差,而加减相并,便得所求。发明开圜求周术,椭圆求周,无法可驭。借平圜周求之,则有三术。项梅侣、戴鄂士各立一术。君青以椭周为圜周,求其经以求周,即为椭圜之周。最直捷。李壬叔谓其驾过西人远甚。发明造各表简法。君青以对数表等为用最大。惜创造之初,取径纡回,布算繁赜,不示人以简易之方,如八线对数表,至今无人知其立表之根,因读《四元玉鉴》,究心于垛积招差之法,推诸割圆诸术,无所不通。盖垛积者递加数也,招差者连比例也。合二术以施之割圜,六通四辟,而简易之法生焉。乃集杜德美、董方立、项梅侣、戴鄂士、李壬叔诸家之说而折衷之,简益求简,凡立五术。
八、戴鄂士之发明对数简法,其术在舍开方而求假设数;复有续编,专明对数根之理。徐君青为之序,谓与李壬叔《对数探原》同为不朽之业。发明外切密率,此亦割圜率中之一种。自杜、董递启割圜之秘,项梅侣、李壬叔皆有所增益。惜杜氏有弦矢术而无切割术,李氏有其术而分母分子之源未经解释。鄂士谓弦矢与切割本可互为比例,……以比例所得之率数乘除法,乘除弧背,其求得之数,必仍为比例所得之切割。乃本此意以立术。发明假数测圆。专以负算阐对数,发前人未发之蕴。
九、邹特夫之发明乘方捷术。此亦研究对数之书,隐括董方立、戴鄂士之说,立开方四术。其于讷白尔表,以连比例乘除法,径开一无量数乘方以求之,又立求对数较四术以求之,亦用连比例一以贯之,立术最为简易。盖以徐君青、李壬叔之术,操数各殊,唯夏紫笙略近而更为精密云。创造对数尺。因对数表而变通之为算器,画数以两尺,相并而伸缩之,使原有两数相对,而今有数即对所求数。补古格术。格术之名及其术之概略,仅见于宋沈括《梦溪笔谈》,后人读之亦莫能解。特夫知其即光学之理,更为布算以明之。以算学释物理自特夫始。
十、李壬叔之以尖锥驭对数。壬叔以尖锥立术,既著《方圆阐幽》《弧矢启秘》二书,复为《对数探源》,亦以尖锥截积起算,先明其理,次详其法。自序云:“……有正数万,求其逐一相对之对数,则虽欧罗巴造表之人仅能得其数,未能知其理也。间尝深思得之,叹其精微玄妙,且用以造表,较西人简易万倍,然后知言数者不可不先得夫理也。”壬叔著书在早年,其后与西士共译各书,益自信,乃著《对数尖锥变法释》,谓己所用为正法,西人所用乃变法,而其根则同云。推衍垛积术。谓垛积为少广一支,西人代数微分中所有级数,大半皆是。近人唯汪孝婴、董方立颇知其理,而法数未备,因特阐明之。
十一、顾尚之之和较相求对数八术。批评杜、董、项、戴及西人《数学启蒙》中之诸新术,以为皆未尽其理,乃别为变通,任意设数,立六术以御之,得数皆合,复立还原四术,卒乃推衍之为和较相求之八术。
十二、夏紫笙之创曲线新术。其书名《致曲术》,曰平圆,曰椭圆,曰抛物线,曰双曲线,曰摆线,曰对数曲线,曰螺线,凡七类。皆于杜德美、项梅侣、戴鄂士、徐君青、罗密士(英人,著《代数微积拾级》者)诸术外自定新术,参互并列,法密理精,复有《致曲图解》说明之。创乘方捷术。以开各类乘方,通为摆术,可并求平方根数十位,不论益积翻积,俱为坦途,其书名《少广缒凿》。
上所举,不过在三部《畴人传》中阮元著初编,罗士琳续,诸可宝再续临时挦撦。我之学力,本不配讨论此学,其中漏略错误,定皆不少。但即循此以观大略,已可见此学在清代发展进步之程度为何如。以李四香、汪、明、董等推算之业视王、梅;以李四香、罗、张古余等校书补草之功视钱、戴;以徐、戴鄂士、邹、李壬叔等会通发明之绩视王、梅、李四香、汪,真有“积薪后来居上”之感。其后承以第二期西学之输入——即所谓19世纪新科学者,而当时国中学者所造,与彼相校,亦未遑多让。中国人对于科学之嗜好性及理解能力,亦何遽出欧人下耶?
吾叙述至此,惟忽有别的小感触,请附带一言。清代算学家多不寿,实吾学界一大不幸也。内中梅定九寿八十九,李壬叔寿七十,二老岿然绾一代终始,差足慰情。自余若焦里堂仅五十八,戴鄂士仅五十六,王寅旭、戴东原皆仅五十五;邹特夫仅五十一,邹叔绩仅四十九,马远林仅四十八,汪孝婴仅四十六,李四香、夏紫笙皆仅四十五。尤促者,熊韬之仅三十九,孔巽轩仅三十五,董方立仅三十三,左壬叟、曾栗卒年未详,大抵皆不逾四十。呜呼!岂兹事耗精太甚,易损天年耶?何见夺之速且多也。夫使巽轩、方立辈有定九寿,则所以嘉惠学界者宜何如哉?吾又感觉算学颇恃天才,故有早岁便能成家者。又洪杨之乱,学者多殉,而算家尤众。徐君青以封疆江苏巡抚死绥,固宜矣。乃若罗茗香、马远林、邹叔绩、戴鄂士、顾尚之、凌厚堂堃、张南坪福禧,皆先后及难。其余诸家遗著投灰烬者且不少。呜呼!丧乱之为文化厄,有如是也。
道光末叶英人艾约瑟、伟烈亚力先后东来。约瑟与张南坪、张啸山文虎、顾尚之最善,约为算友。伟烈则纳交于李壬叔,相与续利、徐之绪,首译《几何原本》后九卷,次译美之罗密士之《代微积拾级》,次译英人侯失勒约翰之《谈天》。其后壬叔又因南坪等识艾约瑟,与之共译英人胡威立之《重学》,又与韦廉臣共译某氏之《植物学》,19世纪欧洲科学之输入,自壬叔始也。乱事既定,曾文正设制造局于上海,中附属译书之科,以官力提倡之。时壬叔已老,在总理衙门为章京,不能亲译事,则华若汀蘅芳继之,与英人傅兰雅共译为多,所译有英人华里司之《代数术》《微积溯原》,海麻士之《三角数理》等。此外则徐虎臣建寅、赵仲涵元益等皆有所译述,然精审不逮李、华云。
晚清李、华译述之业,其忠实与辛勤不让晚明之徐、李,而所发生之影响则似远逊。李、徐译业,直接产生王、梅,能全部消化其所译受,更进而求本国学问之独立,因以引起三百年间斯学之发达。李、华译书时,老辈专精斯学者已成家数,译本不过供其参考品,不复能大有所进益,而后辈则浮鹜者多,不复专精斯诣。故求如王、梅其人者,直至今日,盖无闻焉。岂惟今日,恐更迟之若干年,亦犹是也。夫吾并非望举国人皆为算学家也。算学为最古之学,新发明甚难,不如他种科学之饶有发展余地,学者不甚嗜之,亦无足怪。虽然,算学为一切自然科学之基础,欲治科学,非于算有相当素养不能为功,昭昭然也。然环观今之青年,在学校中对于此科之兴味何衰落一至此甚也!学之数年,恐其所得素养比诸门外汉如我者所剩无几也,反不如百余年前专读“线装书”之老经生犹知以此学为重也。呜呼!此非一门学术兴废之小问题,实全部学风盛衰之大问题也。厌繁重而怠探索,功课为机械的授受,不复刻入以求心得,唯喜摭拾时趋的游谈以自欺欺世。如此,则凡百学术皆不能唤起真挚之兴味,岂惟算学?结果非将学问向上之路全付榛芜焉不止也。呜呼!今之青年,有闻乾、嘉、道间诸先辈之学风而知奋者耶?
邹特夫晚年有《论算家新法》一篇,其言曰:“自董方立以后,诸家极思生巧,出于前人之外,如华严楼阁,弹指即现,实抉算理之奥窔。然恐后之学者,不复循途守辙,而遽趋捷法,则得之易失之亦易,是可忧也。”吾涉读及此,而若有感于余心焉。昔人欲通晓一学也甚难,而所成就常实。无组织完善之著书,无简易之教授法,欲学者须从乱石荦荦、乱草蓬蓬中自觅新路而自辟之。故学焉者十人,其九人者恒一无所获,废然而返。即其一人有所获者,亦已费无量精力于无用之地,此其所为失也。虽然,不入之则已,既入则极深研究,其发明往往超拔凡近,此其所为得也。今人欲通晓一学也甚易,而所成就常虚。教科书及教授法,凡所以助长理解者唯恐不至,而取径唯恐不捷。中智之士,按部就班,毕业一课即了解一课,毕业一书即人解一书,人人可操券而获也。然与其书,与其师睽别不一二年,所学如梦矣。即不尔,而所得亦至肤浅末,罕复能以自立。说者谓今之教育,只能攀全社会“平庸化”,而杰出天才乃汨没摧抑而日澌灭,不其然耶?夫今日不能举教育法而尽返之于曩昔,不待言也。然特夫所谓“遽趋捷法,得之易而失之亦易”者,斯诚教育界不可忽视之问题。如何而能便青年于易知易从中,仍阅历甘苦,而求所学实有诸己,不可不熟思而折衷之也。吾有感于诸先辈之刻苦坚忍以完成学问独立之业,故附其说于此。
吾今当以叙述历算学之余,简带叙其他科学。各种科学,不唯不能各占一专章,并不能合而成一专章,而唯以历算学附庸之资格于此带叙焉,吾学界之耻也。然吾侪史家之职,不能增饰历史实状之所本无。吾唯写其实,以待国人之自勘而已。
清儒颇能用科学精神以治学,此无论何人所不能否认也。虽然,其精力什九费于考证古典,勉誉之亦只能谓所研究者为人文科学中之一小部分,其去全体之人文科学已甚远。若自然科学之部,则欲勉举一人一书,且觉困难。无已,始举下列一二以充数。
物理学及工艺学方面,有宋长庚应星《天工开物》十八卷。长庚,江西奉新人,卒于清初顺康间,其书则成于明崇祯十二年。书之内容如下:
卷一 乃粒 论农产品、农事、农器等。
卷二 乃服 论蚕事、制丝、纺织及织具、缎锦、棉花之种植纺织、麻布、制裘、制毡等。
卷三 彰施 论染料之产出采用及制造等。
卷四 粹精 论农产品制成粮食之法。
卷五 作咸 论各种盐产及制盐法。
卷六 甘嗜 论种蔗、制糖及蜜蜂。
卷七 陶埏 论造瓦、造砖、造陶器、造瓷器诸法。
卷八 冶铸 论铸造钟、鼎、釜、像、炮、镜、钱诸法。
卷九 舟车 论各式舟车及其造法。
卷十 锤锻 论冶铁及各种铁器造法,附冶铜。
卷十一 燔石 燔石类之化炼,内含石灰、蛎灰、煤炭、矾、硫磺、砒石等。
卷十二 膏液 论油品及制法。
卷十三 杀青 论纸料及制法。
卷十四 五金 论金、银、铜、铁、锡、铅各矿之产地,采法、化分法等。
卷十五 佳兵 论矢、弩、干、火药、火器各种制造法。
卷十六 丹青 论朱、墨等颜色之产地及造法。
卷十七 麴蘖 论造酒。
卷十八 珠玉 论珠、玉、宝石、水晶、玛瑙等之产地及磨治法。
观此目录,可以知本书所研究之对象为何。长庚自序云:“世有聪明博物者,稠人推焉,乃枣梨之花未赏,而臆度楚萍;釜鬻之范鲜经,而侈谈莒鼎。画工好图鬼魅而恶犬马,即郑侨、晋华,岂足为烈哉?”彼盖深鄙乎空谈考古之辈,而凡所言皆以目验为归也。丁在君文江论之曰:“三百年前言工业天产之书如此其详且明者,世界之中,无与比伦。”有此书洵足为学界增重矣。
方密之著《通雅》,其中已多言物理,复有余稿,其子位伯中通分类编之,名曰《物理小识》,凡十二卷,内分天、历、风、雷、雨、旸、地、占候、人身、医药、饮食、衣服、金石、器用、草木、鸟兽、鬼神方术、异事,凡十五类。所言虽不免间杂臆测或迷信,不如长庚之摭实,然其中亦颇多妙悟,与今世科学言暗合。例如卷一之论“气映差”,论“转光”,论“隔声”等类皆是。要之,此等书在三百年前,不得谓非一奇著也。
明清之交,学者对于自然界之考索,本已有动机。雍乾以降,古典学大兴,魁儒之聪明才力尽为所夺,甚可惜也。然皖南江、戴一派,好言名物,与自然科学差相接近,程易畴瑶田著《通艺录》,有《考工创物小记》《沟洫疆理小记》《九谷考》《释草小记》《释虫小记》等,惜偏于考古,于实用稍远矣;郝兰皋懿行自言好穷物理,著有《蜂衙小记》《燕子春秋》等,吾未见其书,不知内容如何。
明末历算学输入,各种器艺亦副之以来,如《火器图说》《奇器图说》《仪象志》《远镜说》等,或著或译之书亦不下十余种。后此治历算者,率有感于“欲善其事先利其器”,故测候之仪,首所注意,亦因端而时及他器。梅定九所创制,则有“勿庵揆日器”“勿庵测望仪”“勿庵仰观仪”“勿庵浑盖新仪”“勿庵月道仪”等;戴东原亦因西人龙尾车法作蠃族车,因西人引重法作自转车,又亲制璿玑玉衡——观天器。李申耆自制测天绘图之器,亦有数种。凡此皆历算学副产品也。而最为杰出者,则莫如歙县郑浣香复光之《镜镜痴》一书。
浣香之书,盖以所自创获之光学智识,而说明制望远显微诸镜之法也。据张石洲序,知其书成于道光十五年以前。其自序云“时逾十稔然后成稿”,则知属稿在道光初年矣。时距鸦片战役前且二十年,欧洲学士未有至中国者,译书更无论。浣香所见西籍,仅有明末清初译本之《远镜说》《仪象志》《人身概说》等三数种,然其书所言纯属科学精微之理,其体裁组织亦纯为科学的。今将原书四大部分各子目表列如下:
第一部 明原。原注云:镜以镜物,不明物理,不可以得镜理物之理,镜之原也。作《明原》一原色,二原光,三原影,四原线,五原目,六原镜。
第二部 类镜。原注云:镜之制,各有其材;镜之能,各呈其用;以类别也。不详厥类,不能究其归。作《类镜》一镜资;二镜质;三镜色;四镜形。
第三部 释圆。原云:镜多变者,唯凹与凸。察其形,则凹在圆外,凸在圆内。天之大,以圆成化;镜之理,以圆而神。姑作《释圆》一圆理,二圆凸,三圆凹,四圆叠,五圆率。
第四部 述作。原注云: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儒者事也。民可使由,不可使知。匠者事也,有师承焉,姑备所闻。儒者之事,有神会焉,特详其义。作《述作》一作照景镜,二作眼镜,三作显微镜,四作取火镜,五作地镫镜,六作诸葛镫镜,七作取影镜,八作放字镜,九作柱镜,十作万花筒镜,十一作透光镜,十二作视日镜,十三作测日食镜,十四作测量高远仪镜,十五作远镜。
全书体例,每篇皆列举公例若干条,理难明者则为之解,有异说者则系以论,表象或布算则演以图全书为图一百二十八。大抵采用西人旧说旧法者什之二三,自创者什之七八。书中凡采旧说必注明。其原光公例十八条,采旧说者三。原目公例十二条,采旧说者四。余类推。吾不解科学,不能言其与现代西人之述作比较何如。顾吾所不惮昌明者:百年以前之光学书,如此书者,非独中国所仅见,恐在全世界中亦占一位置。浣香所以能为此者,良由其于算学造诣极深见张序,而又好为深沈之思见自序。张石洲言:“浣香雅善制器,而测天之仪,脉水之车,尤切民用”,则其艺事之多能又可知矣。以前宋后郑之学,而不见推于士林。《畴人传》巾无郑名。嘻!“艺成而下”之观念毒人深矣。
邹特夫亦以明算通光学。所著《格术补》,因沈存中括《梦溪笔谈》中一条,知宋代算家有此术,因穷思眇虑,布精算以阐其理。郑浣香亦因读《梦溪笔谈》而有悟,但邹决非袭郑。可谓好学深思,心知其意。特夫又自制摄影器,观其图说,以较现代日出日精之新器,诚朴僿可笑,然在五十年前无所承而独创,又岂可不谓豪杰之士耶!粤人复有梁南溟汉鹏者在特夫前,陈兰甫称其“好言物性,金木百工之事莫不穷究,尤善制火药,以所制者发鸟枪,铅丸较英吉利火药所及加远”云。
医学方面,中国所传旧学,本为非科学的。清医最负盛名者如徐洄溪大椿、叶天士桂,著述皆甚多,不具举。唯有一人不可不特笔重记者,曰王勋臣清任,盖道光间直隶玉田人,所著书曰《医林改错》,其自序曰:“……尝阅古人脏腑论及所绘之图,立言处处自相矛盾。……本源一错,万虑皆失……著书不明脏腑,岂非痴人说梦?治病不明脏腑,何异盲子夜行?……”勋臣有惕于此,务欲实验以正其失。然当时无解剖学,无从着手。彼当三十岁时,游滦州某镇,值小儿瘟疹,死者甚多,率皆浅殡。彼乃不避污秽,就露脏之尸细视之,经三十余具,略得大概,其后遇有赴刑之犯,辄往追视。前后访验四十二年,乃据所实睹者绘图成《脏腑全图》而为之记。附以《脑髓说》,谓灵机记性不在心而在脑;《气血合脉说》,斥《三焦脉诀》等之无稽,诚中国医界极大胆之革命论。其人之求学,亦饶有科学的精神,惜乎举世言医者莫之宗也。
吾叙带科学,而供吾论列之资料仅此。吾阁笔且愧且悲焉。虽然,细思之,未足为愧,未足为悲。西方科学之勃兴,亦不过近百年间事耳,吾乾嘉诸老未能有人焉于此间分一席,抑何足深病?唯自今以往仍保持此现状,斯乃真可愧真可悲耳。呜呼!此非前辈之责而后者之责也。后起者若能率由前辈治古典学所用之科学精神,而移其方向于人文自然各界,又安见所收获之不如欧美?虽然,非贵乎知之,实贵乎行之。若如今日之揭科学旗帜以吓人者,加减乘除之未娴,普通生理心理之未学,唯开口骂“线装书”,闭口笑“玄学鬼”,狺狺于通衢以自鸣得意。顾亭林有言:“昔之清谈谈老庄,今之清谈谈孔孟。”吾得易其语曰:“今之清谈谈科学。”夫科学而至于为清谈之具,则中国乃真自绝于科学矣!此余之所以悁悁而悲也。
十一 乐曲学
昔之言学者,多以律历并举。律盖言乐之律吕也。其所以并举之故,虽支离不足取,吾为叙述便利起见,姑于述历算后次论焉。可纪者少,等于附庸而已。
但吾仍有须郑重声明者:吾之无乐曲学常识,一如其于历算。吾绝无批评诸家得失之能力,且所叙述亦恐不能得其要领。希海内明治斯学者有以教之。
中国音乐,发达甚早。言“六艺”者两说,《周官》大司徒之“礼、乐、射、御、书、数”;《汉书·艺文志》之“诗、书、礼、乐、易、春秋”。乐皆与居一焉。儒家尤以之为教育主要工具,以是招墨氏之非议。惜无乐谱专书,其传易坠。汉魏以降,古乐寖亡,以至于尽。累代递兴之新乐,亦复阅时辄佚,而俗乐大抵出伶工之惰力的杂奏,漫以投里耳之好,故乐每况而愈下。乐之研究,渐惹起一部分学者之注意,固宜然矣。
清儒所治乐学,分两方面:一曰古乐之研究,二曰近代曲剧之研究。其关于古代者复分两方面:一曰雅乐之研究,二曰燕乐之研究。关于近代者亦分两方面:一曰曲调之研究;二曰剧本之研究。
清儒好古,尤好谈经。诸经与乐事有连者极多,故研究古乐成为经生副业,固其所也。清初自诩知乐者首为毛西河,著有《竞山乐录》——一名《古乐复兴录》《圣谕乐本解说》《皇言定声录》等书;而李恕谷从之游,著有《学乐录》以申其说。此四书者可称为毛氏一家之学。西河自称得明宁王权家所藏唐乐笛色谱,因据之以推得古代之七调九声,谓“自春秋迄明,千年长夜,一旦尽举而振豁之”,其自负可谓至极。然所谓宁王之《笛色谱》,始终未尝出以示人,其有无且不知,其是否唐乐更不可知。西河人格不足以见信于世,故全谢山攻其伪妄,盖有以自取矣。然其对于荒诞支离的旧说扫荡廓清之功,固不可泯灭。彼力斥前人之以五行附会乐理。略云:“乐之有五声,亦言其声有五种耳,其名曰宫曰商,亦就其声之不同,而强名之作表识耳。自说音推原元本,忘求繇历,……至有分配五行、五时、五土、五色,……而究与声律绝不相关。此何为也?……故凡为乐书,多画一元、两仪、五行、十二辰、六十四卦、三百六十五度之图,斐然成文,而又畅为之说,以引证诸黄钟、太簇、阴阳、生死、上下、顺逆、增减,以及时气、卦位、历数之学凿凿配合者,则其书必可废。……”彼力斥前人之摹揣古乐器以图复古。略云:“尝牵合古尺,考覆旧琯,呼工师截竹,裁设管器,及裁竟而乐殊不然,然后知迁、固以后,京房、郑玄、张华、荀勖,……及近代之韩尚书、郑恭王辈,凡言钟铸均弦、造器算数,皆欺人之学,不足道也。”此皆一扫尘霾,独辟畦径。其所自立论之价值如何,吾不能妄评,凌次仲谓西河全属武断。陈兰甫谓西河论乐最谬,七声十二律茫然不知。但其革命的精神则甚可师也。清初尚有胡彦升著《乐律表微》,凌次仲谓其只知唱昆山调及推崇朱子。
初期汉学家之乐学的著作,最有名者为江慎修之《律吕新论》二卷,《律吕阐微》十一卷。慎修长于算,故以算理解乐律,多能匡正宋明人之失。然乐律应否以算理解释,实为先决问题。慎修虽用力甚勤,然其截断众流之识,恐反出西河下也。书中附会河图、五行、纳音、气节诸陋习亦不免。唯《新论》卷末论声音流变,论俗乐可求雅乐,论乐器不必泥古诸条,似有卓见。《阐微》言唐宋燕乐之当研究,实为凌次仲示其途径。戴东原亦有论乐律之篇,大致不出慎修见解。
清儒最能明乐学条贯者,前有凌次仲,后有陈兰甫,而介其间者有徐新田养原。次仲之书曰《燕乐考原》六卷。燕乐者,唐代音乐最主要之部分也。唐天宝十三载,分乐为三部:先王之乐为雅乐,前世新声为清乐,合胡部者为燕乐。沈括《梦溪笔谈》语而燕乐最贵,奏技者皆坐堂上。白香山《立部伎》诗自注云:“太常选坐部伎,无性识者退入立部伎;又选立部伎,绝无性识者,退入雅乐部。”立部伎即掌清乐者也,雅乐又在其下。清乐者,梁陈旧乐也;燕乐者,周隋旧乐也。本书卷六语唐承周隋之统,以其旧乐为主,而以西域诸国乐损益之,故其燕乐集乐之大成。次仲以为,“世儒有志古乐而不考之于燕乐,无异扣盘扪籥”自序语,故专为此书研究之。卷一为总论,考燕乐之来历,说明其选声制谱之概略,卷二至卷五分论燕乐二十八调宫、商、角、羽各七调,各自为卷;卷六为后论,凡十三章《燕乐二十八调说》上中下,《字谱即五声二变说》上下,《述琴》《述笛》《宫调之辨不在起调》《毕曲说》《徵调说》《燕乐以夹钟为律本说》《明人九宫十三调说》《南北曲说》《声不可配律说》;附加《燕乐表》终焉。其书之要点大略如下:吾之学力实不配作提要,所摘有误略,望读者指正。
一、燕乐之原,出于龟兹苏祗婆之琵琶。琵琶四弦,为宫、商、角、羽四声无徵声,每声七调,故有二十八调。
二、燕乐之调,本以字谱即上、工、尺等为主,与《汉书·律历志》所言律吕之长短分寸,渺不相涉。郑译、沈括辈将二者牵合为一,乃欺人之谈。
三、今之字谱,即古之宫商——上字为宫,尺字为商,工字为角,合字为徵,四字为羽,一字为变宫,凡字为变徵。此明朱载堉说,次仲略修改之。古乐用五声二变而成音,犹今乐用七字谱而成调,即此可以沿而上溯,不必旁求。
四、《乐志》等向称唐人八十四调,其实只是二十八调,因琵琶四弦每弦七调故也。然宋乾兴以来所用仅十一凋,今则仅用七调而已。
五、今之南曲,即唐清乐之遗;今之北曲,即唐燕乐之遗。疑燕乐完全失传者,误也。
其自序谓:“廷堪于斯事初亦未解,若涉大水者有年,然后稽之于典籍,证之以器数,一旦始有所悟入。”其与阮伯元书云:“推步学自西人之后,有实测可凭,譬之鸟道羊肠,绳行悬度,苟不惮辛苦,无不可至者。若乐律诸书,虽言之成理,乃深求其故,皆如海上三神山,但望见焉,风引之则又远矣。何者?一实有其境,一虚构其理也。吾书成,庶东海扬尘,徒步可到矣。”总之,昔之言乐者,皆支离于乐外,次仲则剖析于乐中。其剖析所得成绩如何,虽非吾侪门外汉所能妄谈,若其研究方法,确为后人开一新路,则吾敢断言也。次仲之乡先辈程易畴有《声律小记》一卷,《琴音记续篇》一卷,似无甚发明。唯其“论中声”一条,陈兰甫极称之。
次仲复有《晋泰始笛律匡谬》一卷。其自序云:“乐学之不明,由算数之说汨之也。黄钟之数,《史记》《汉书》皆云十七万一千一百四十七。不知此数于何而施用。将以为黄钟之长耶?恐九寸之管,非针芒刀刃不足以容之,将以为黄钟之实耶?恐径九分之中,非野马尘埃不足以受之。……然则律度乘除之损益,果足以深信耶?画鬼易,画人难,言乐者每恃此为藏身之固。……陈之以虚数则烂然,验之以实事则茫然者,比比皆是矣。……晋泰始末荀勖制笛律,乃以丝声之律度为竹声之律度,悉毁前人旧作,而乐学益晦。……今为《匡谬》一卷。嗟乎!所匡者宁独荀公哉!”荀律果谬与否,所匡果不谬与否,别一问题。然次仲对于旧乐学摧陷廓清之勇猛见可矣。
年辈稍后于次仲者有徐新田养原,著有《荀勖笛律图注》《管色考》《律吕臆说》等书。新田似未见次仲书,故无一字之征引辨难。其《笛律图注》尊宗荀勖,与次仲正反。其《管色考》,专论字谱,矫正元明人之误,与次仲全同而加详。其《律吕臆说》,亦一扫五行卦气等等纠缠之说,专剖析于乐中。与次仲孰优劣,非吾所能言也。其言五声变为七音,为乐学一进步,七音乃律而非声,其变为乃全体改易,非于本音之外漫加二音旧说谓变宫、变徵乃就旧有五声加上;言雅乐非于俗乐之别外有一声节,言雅乐之亡由于图谱失传,不关律吕;言三代之乐不亡于秦,而亡于魏晋;言当因俗乐管色以推求古乐,皆自有见地者。
陈兰甫所著曰《声律通考》十卷。兰甫著书动机,盖因读次仲书而起,而驳正其说亦最多。盖他书无驳之价值,而于凌书所未安,则不容不驳也。卷九之末自注云:“此书于《燕乐考原》之说驳难最多,非掎摭前人也。余于凌次仲,实资其先路之导。其精要之说,固已采录之,至其持论偏宕,则不可不辩。其纷纭舛错,读之而不可解者,尤不能不为订正。九原可作,当以为诤友焉。”今略摘凌、陈异点如下:
一、凌氏掊击荀勖笛律,陈氏极推重之。陈似未见凌之《笛律匡谬》,亦未见徐氏之《笛律图注》。然凌氏《匡谬》之说,已有一部分散见《燕乐考原》中,陈所反驳甚当也。徐著极精密,使陈见之或更有助。说明荀氏十二笛三调之制及其作用。
二、凌氏不信有八十四调,谓郑译创此说以欺人。陈氏考证八十四调为梁隋所有,不始郑译据《隋书·万宝常传》及《旧五代史·音乐志》等书,并说明其可能。
三、凌氏以工尺等字谱分隶宫商等,陈氏承认之。但陈谓此唯今乐为然耳,宋人则以工尺配律吕,非以代宫商。
四、凌氏以苏祗婆琵琶为标准乐器,陈氏谓有研究古乐器之必要。其言曰:“声随器异,由今之器,岂能寄古之声?试取今日之二弦、梆子以唱昆腔,闻者必为掩耳,而况以今器寄古声乎?”
兰甫《东塾集》中有《复曹葛民书》一篇,最能说明其述作之旨。今节录如下。间引本书说或他人说,注其难解者。
……澧为此书,所以复古也,复古者迂儒常谈,澧岂效之?良以乐不可不复古也。……鼓吹也,戏剧也,小曲也,其号为雅音者琴师之琴也,此则今所谓乐也。何为宫商而不知也?何为律吕而更不知也?启超案:徐新田《雅乐论》云:“今之琴有声无节,先不成其为乐矣,何论雅俗!”呜呼!乐者六艺之一,而可以轻亵沦亡若此哉!……近数十年,唯凌次仲奋然欲通此学,自谓以今乐通古乐。澧求其书读之,信多善者。然以为今之字谱即宋之字谱,宋之字谱出于隋郑译所演龟兹琵琶。如其言,则由今乐而上溯之,通于西域之乐耳,何由而通中国之古乐也?又况今之字谱非宋之字谱,宋之字谱又非出于郑译,古籍具存,明不可借假乎?澧因凌氏书,考之经疏史志子书,凡言声律者,排比名稽,以成此编。……将使学者由今之字谱而识七声之名,又由七声有相隔有相连而识十二律之位;识十二律,而古之十二宫八十四调可识也。启超案:兰甫弟子殷康保校《声律通考》竣,而撮其要点为跋云:“五音宫、商、角、徵、羽,即今所谓上、尺、工、六、五也。加变宫、变徵为七音,即今所谓一、凡也。七音得七律,宫与商之间有一律;角与变徵之间有一律;徵与羽之间有一律;羽与变宫之间有一律;是为十二律也。十二律者,高下一定者也;七音者,施转无定者也。十二律各为宫,则各有商、角、徵、羽,是为十二宫;十二宫各为一均;每一均转七调,则八十四调也。……”此段最能将全书提纲挈领,故录以为注。又由十二律四清声而识宋人十六字谱,识十六字谱而唐宋二十八调可识也。然此犹纸上空言也,无其器何以定其声?无其度何以制其器?属有天幸,《宋书》《晋书》皆有“荀勖笛”,而阮文达公摹刻钟鼎款式有“荀勖尺”,二者不期而并存于世。夫然后考之史籍,隋以前历代律尺皆以“荀勖尺”为比。金、元、明承用宋乐,宋乐修改王朴乐;而王朴律尺又以荀勖尺为比。有荀勖尺,而自汉至明乐声高下皆可识也。然而“荀勖尺”易制也。“荀勖笛”难知也。《宋书》《晋书》所载荀勖笛制,文义深晦,自来读者不能解。澧穷日夜之力,苦思冥悟而后解之,而后仿制之,于是世间乃有古乐器。又读朱子《仪礼经传通解》,有唐开元《鹿鸣》《关雎》十二诗谱,以今之字谱释之,于是世间乃有古乐章。……遍考古书所载乐器,从未有细及分厘如荀勖笛制者;遍考古书所载乐章,从未有兼注意音律如十二诗谱者。古莫古于此,详亦莫详于此。授之工人,截竹可造,付之伶人,按谱可歌,而古乐复出于今之世矣。……象州郑小谷见此书,叹曰:“有用之书也。”又曰:“君著此书辛苦,我读此书亦辛苦也。”嗟呼!辛苦著书,吾所乐也。有辛苦读之者,吾愿足矣。若其有用,则吾不及见矣。其在数十年后乎?其在数百年后乎?
吾认此书之著作为我学术界一大事,故不避繁重,详录此函。读之,则书之内容大概可识矣。吾以为今所当问者只有两点:一、兰甫所解荀勖笛制是否无误?二、朱子所传开元十二诗谱是否可信?兰甫又言:“即谓十二诗谱不出开元,而为宋人所依托,然自宋至今,亦不可谓不古。较之毛大可所称明代之唐谱,不可同年而语矣。”若诚无误也,可信也,则所谓古乐复出于今世者,真可拭目而待也。由兰甫之书以复活汉晋以来不绝如缕之古乐;由次仲之书以复活唐代融会中西之燕乐,此点兰甫绝对承认次仲书之价值,兰甫书亦有可以补其未备者。则二千年音流变,可以知其概以求隅反,乐天下快事宁有过此?夫今日音乐必当改造,识者类能言之矣,然改造从何处下手耶?最热心斯道者,亦不过取某国某名家之谱,随己之所嗜,拉杂输入一二云尔。改造音乐必须输进欧乐以为师资,吾侪固绝对承认。虽然,尤当统筹全局,先自立一基础,然后对于外来品为有计划的选择容纳。而所谓基础者,不能不求诸在我,非挟有排外之成见也。音乐为国民性之表现,而国民性各各不同,非可强此就彼。今试取某国音乐全部移植于我国,且勿论其宜不宜,而先当问其受不受。不受,则虽有良计划,费大苦心,终于失败而已,譬之撷邻圃之秾葩,缀我园之老干,纵极绚烂,越宿而萎矣。何也?无内发的生命,虽美非吾有也。今国中注意此问题者,盖极寥寥。然以吾所知一二先觉,其所见与所忧未尝不与吾同,盖亦尝旁皇求索,欲根据本国国民性为音乐树一新生命,因而发育之,容纳欧乐以自荣卫。然而现行俗乐堕落一至此甚,无可为凭借;欲觅历史上遗影,而不识何途之从,哀哉耗矣!次仲、兰甫之书,以门外汉如我者,于其价值如何,诚不敢置一辞,然吾颇信其能示吾侪以前途一线光明。若能得一国立音乐学校,资力稍充,设备稍完,聚若干有音乐学素养之人,分出一部分精力,循此两书所示之途径以努力试验,或从此遂可以知我国数千年之音乐为何物,而于其间发见出国民音乐生命未之卵焉,未可知也。呜呼!吾之愿望何日偿也?兰甫先生盖言:“其在数十年后乎?其在数百年后乎?”
次仲《燕乐考原》之中四卷,详列琵琶四弦每弦所衍生之各七调,胪举其调名,上自郊祀乐章,下至院本杂剧,网罗无遗,因此引起后人研究剧曲之兴味焉。
初,康熙末叶,王奕清撰《曲谱》十四卷,吕士雄撰《南词定律》十三卷。清儒研究曲本之书,盖莫先于此。乾隆七年,庄亲王奉敕编《律吕正义后编》,既卒业,更命周祥钰、徐兴华等分纂《九宫大成南北词谱》八十一卷,十一年刊行之,曲学于是大备。江郑堂《汉学师承记》称,凌次仲是年应某达官之招,在扬州校勘词曲谱,得修脯自给;次仲精于南北曲,能分别宫调,自此。疑次仲曾参与《九宫谱》事也,待续考。后此叶怀庭堂《纳书楹曲谱》,称极精审,度曲者宗之。有戴长庚著《律话》,吾未见其书,且未审为何时人。兰甫《声律通考》屡引其说,盖亦旁及曲律云。
以经生研究戏曲者,首推焦里堂,著有《剧说》六卷,虽属未经组织之笔记,然所收资料极丰富,可助治此学者之趣味,吾乡梁章冉廷柟著《曲话》五卷,不论音律,专论曲文,文学上有价值之书也。而陈兰甫亦有《唐宋歌词新谱》,则取唐宋词曲原谱已佚而调名与今本所用相符、字句亦合者,注以曲谱之意,拍而歌之。其自序有言:“物之相变,必有所因,虽不尽同,必不尽异。……诗失既求诸词,词失亦求诸曲,其事一也。……”读此可见此老雅人深致,惜其书已不传。
最近则王静安国维治曲学最有条贯,著有《戏曲考原》《曲录》《宋元戏曲史》等书。曲学将来能成为专门之学,静安当为不祧祖矣。而杨时百宗稷专言琴学,著《琴粹》《琴话》《琴谱》《琴学随笔》《琴余漫录》《琴镜》等书,凡二十四卷。琴学是否如徐新田所诋“不成其为乐”,吾不敢言。若琴学有相当价值,时百之书,亦当不朽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