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舟

柏舟

泛彼桕舟,亦泛其流。【传】兴也。泛泛,流貌。柏木,所以宜为舟也。亦泛泛其流,不以济渡也。耿耿不寐,如有隐忧。【传】耿耿,犹儆儆也。隐,痛也。【陈疏】如,犹“而”也。诗合二句为一句。微我无酒,以敖以游。【传】非我无酒,可以敖游忘忧也。【陈疏】敖、游,连文同义,则下“以”字为语助足句。此全诗通例如此。【集传】比也。耿耿,小明,忧之貌也。〇妇人不得于其夫,故以柏舟自比。言以柏为舟,坚致牢实,而不以乘载;无所依薄,但泛然于水中而已。故其隐忧之深如此,非为无酒可以敖游而解之也。《列女传》以此为妇人之诗。今考其辞气,卑顺柔弱,且居变风之首,而与下篇相类。岂亦庄姜之诗也欤!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传】鉴,所以察形也。茹,度也。亦有兄弟不可以据。【传】据,依也。薄言往愬,逢彼之怒。【传】彼,彼兄弟。【王引之《经传释词》五】:薄、言,皆语辞。【《胡适文存》二,《诗三百篇言字解》】凡薄言之薄,皆作“甫”字解。《郑笺》:“甫也,始也”是矣。【集传】赋也。愬。告也。〇言我心既匪鉴而不能度物,虽有兄弟而又不可依以为重,故往告之而反遭其怒也。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传】石虽坚,尚可转;席虽平,尚可卷。威仪棣棣,不可选也。【传】君子望之俨然可畏,礼容俯仰,各有威仪耳。棣棣,富而闲习也。选,数也。物有其容,不可数也。【集传】赋也。……选,简择也。〇言石可转而我心不可转,席可卷而我心不可卷,威仪无一不善,又不可得而简择取舍,皆自反而无阙之意。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传】悄悄,忧貌。愠,怒也。觏闵既多,受侮不少。【传】闵,病也。静言思之,寤辟有摽。【传】静,安也。辟,拊心也。摽,拊心貌。【集传】赋也。……〇群小,众妾也。言见怒于众妾也。覯,见也。【《诗三百篇言字解》】言字,是一种挈合词,其用与“而”字相似。【《经传释词》三】有,状物词也。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传】如衣之不浣矣。【陈疏】《正义》曰:居、诸,语助。《释文》:迭,引《韩诗》作“”,云:常也。胡,何也。何常而微,言日月常微耳。静言思之,不能奋飞。【传】不能如鸟奋翼而飞去。【陈疏】正义云:“鸟能择木。故取譬焉。”是矣。【集传】比也。迭,更;微,亏也。〇言日当常明,月则有时而亏;犹正嫡当尊,众妾当卑。今众妾反胜正嫡,是日月更迭而亏。是以忧之。至于烦冤愦眊,如衣不浣之衣;恨其不能奋起而飞去也。

【序】《柏舟》,言仁而不遇也。卫顷公之时,仁人不遇,小人在侧。

【鲁诗说】《列女传》四:“(卫寡)夫人者,齐侯之女也。嫁于卫,至城门而卫君死。保母曰,‘可以还矣。’女不听,遂入,持三年之丧。毕,弟立请曰:‘卫小国也,不容二庖,愿请同庖。’夫人曰:‘惟夫妇同庖。’终不听。卫君使人愬于齐兄弟,齐兄弟皆欲与后君,使人告女。女终不听。乃作诗曰:‘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厄穷而不闵,劳辱而不苟,然后能自致也,言不失也,然后可以济难矣。《诗》曰:‘威仪棣棣,不可选也。’言其左右无贤臣,皆顺其君之意也。君子美其贞壹,故举而列之于《诗》也。颂曰:齐女嫁卫,厥至城门。公薨不反,遂入三年。后君欲同,女终不浑。作诗讥刺,卒守死君。”

严忌《楚辞·哀时命》曰:“夜,炯炯而不寐兮,怀隐忧而历兹。”王逸注:“如遭大忧。”

《说苑·立节篇》:《诗》云:“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言不失己也。能不失己,然后可与济难矣。此士君子所以越众也。

《荀子·宥坐篇》:《诗》曰:“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小人成群,斯足忧矣。

赵岐《孟子章句》十四:《诗·邶风·柏舟》之篇曰:“忧心悄悄”,忧在心也。“愠于群小”,怨小人聚而非议贤者也。

王逸《楚辞·哀时命》注:“遘,遇也。《诗》曰:“遘愍既多。”

《尔雅·释训》:“辟,拊心也。”郭璞曰:“谓椎胸也。”(陈乔枞)按:“辟”,即“擗”之假借。

【韩诗说】李善《文选注》十六:“《韩诗》曰:‘耿耿不寐,如有殷忧。’殷,深也。”陆士衡《叹逝赋》注。《韩诗》云:,常也。《释文》。〇(陈案),《毛诗》作“迭”。考《广雅》:“迭,代也。”则《毛诗》“迭微”,当训为“更迭而食”。范家相《诗沈》曰:“胡常而微者,言日月至明,胡常有时而微,不照见我之忧思也?”此解为得《韩》义。

【《诗沈》】柏舟不类于凡舟,泛之水而无所用。则“亦泛其流”,以兴贤者在人国,置而弗用,犹之柏舟耳。然而岂敢置君国于膜外哉?“耿耿不寐”,不啻有切己之隐忧。“微我无酒,以遨以游”,而忧其何以暂释哉!兄弟指小人,怒则群起而攻之也。……我之“威仪棣棣”,犹是中规中矩,不可选以随人;岂因彼一怒而改其常度乎?“忧心悄悄”,非但畏谗,正以忧国。“寤辟有摽”,非思改节,正以忧公。我无所诉,诉之于日月。“日居月诸”,胡不长明而迭微?则有时固不可控愬矣。安能假羽翼以奋飞,使得一至君所而申雪之乎?

【《诗经原始》】贤臣忧谗悯乱而莫能自远也。《小序》曰:“言仁而不遇也。”《大序》遂以卫顷公实之。《集传》更疑为庄姜诗。今观诗词,固非妇人语,诚如姚氏际恒所驳;然亦无一语及卫事。不过贤臣忧谗悯乱而莫能自远之辞,安知非即邶诗乎?邶即为卫所并,其未亡也,……贤人君子……作为是诗以写其一腔忠愤,不能弃君,不能远祸之心。

【又《集释》】日月二句,姚氏际恒曰:“喻君臣皆昏而不明之意也。”匪浣衣,姚氏曰:“此句有二说:苏氏谓:‘忧不去于心,如衣垢之不浣,不忘濯也。’亦迂。严氏(粲)曰:‘我心之忧,如不浣濯其衣。言处乱君之朝,与小人同列,其含垢忍辱如此。’此说为是。”

【俞平伯《葺芷缭蘅室读诗杂说》】这诗在“三百篇”中确是一首情文悱恻,风度缠绵,怨而不怒的好诗。〇五章一气呵成,娓娓而下,将胸中之愁思,身世之畸零,宛转申诉出来。通篇措词委宛幽抑,取喻起兴巧密工细,在素朴的《诗经》中是不易多得之作。我们读到“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心之忧矣,如匪浣衣”。作者殆有不能言之痛乎!“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不能奋飞”。殆是弱者之哀嘶乎!内则“兄弟不可以据”,外则“愠于群小”,殆家庭社会交相煎迫乎!既不能同流合污,无所不容;又不能降心相从,苍黄反覆;则拊心悲咤,信是义命之当然,岂有他道乎?综读全诗,怨思之深,溢于词表,但“怨”可知,致怨之故不可知;身世之牢愁畸零可知,何等身世不可知;作者是守死善道之君子可知,而为男为女不可知。大约解此诗者,卫郑为一派,朱为一派。卫郑并以为群小之陷君子,朱则以为妇人不得于夫。……诗无明指君臣之文,而郑言之凿凿,若不可移易者然,何耶?……夫说此篇为女子受侮而作,义亦可通,何必涉及夫妇事,方得谓为女子作耶?至所谓不像妇人语,尤觉未当。“微我无酒”二句,本系假设之词,言虽饮酒遨游,未足写忧,无碍于女子口吻。我于此诗,……观其措词,观其抒情,有幽怨之音,无激亢之语,殆非男子之呻吟也。一章曰:“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忧既隐曲,而又曰“如有”,其胸怀何其幽郁也?二章曰:“我心匪鉴,不可以茹。”逆来顺受,忍无可忍,故云然耶!又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依托兄弟已邻弱怯,而又曰往愬逢怒,似身不能自主者然。姚氏谓“无一语像妇人语”,我却觉得无一不像妇人语也。四章“觏闵”以下四句,言无抵拒陵侮之力,于明发之时,拊心椎击,自悲其身世。五章以忧思喻不浣之衣,就近取譬,更足证为女子之诗。又言“不能奋飞”,若为男子,曲终奏雅,必不若是其卑弱也。……既曰“泛彼柏舟”,又重言之曰,“亦泛其流”,仿佛今人说“柏木的舟飘呀,在水波上飘呀!”侧重之点在于萍浮絮泊,取喻身世之畸零,与全篇风格为谐调。第五章“日居月诸”,颇有异说。……惟王先谦用《韩诗》义,释“胡迭而微”为“胡常如微”,与各家异。……日月,人间之至光辉者,但何为于我独常如微晦而不明乎?言幽忧之甚,虽日月照临,并失其光耀也。外状缘逐内心而转,其情恉至为微妙。论此诗结构,第一章以“柏舟”喻飘泊之思,以“不寐”见隐忧之深。“微我无酒”二句,极言忧思之难销,犹宋词所谓“借酒浇愁,奈愁浓于酒,无计销铄”矣。第二章首言吾心非洞然无有,如镜虚明者,故不能薰莸杂会,黑白同茹,忍无可忍,思一吐为快。继言可告之人,宜莫过于兄弟矣,然我往愬则逢彼之怒,是兄弟犹途人耳。至亲如兄弟尚不足赖,则疏于兄弟者不必言矣。既不能茹,又不能吐,穷之甚也。第三章是反躬自省之词。我既不容于家人社会,岂有过失乎?然而威仪固至可观也。岂我有他道以趋迎时尚乎?然而心之坚贞有异石席也。第四章言被小人之害,无力以复之,故椎心自叹。第五章言幽忧之甚,日月失明;辗转寻思,不能自脱。五章之诗,始以舟之泛泛动飘泊之怀;终以鸟之翻飞,兴无可奈何之叹,其结构层次,实至井然。

【《读风臆评》】布局极宽,结构极紧。通篇反覆思量,不解其故;一段隐忧,千载犹恨。

谷风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传】兴也。习习,和舒貌。东风谓之谷风。阴阳和而谷风至,夫妇和则室家成,室家成而继嗣生。黾勉同心,不宜有怒。【传】言黾勉者,思与君子同心也。采葑采菲,无以下体。【传】葑,须也。菲,芴也。下体,根茎也。【陈疏】无以下体,言不用其根茎也。……葑菲之菜,不以其下恶而弃其善,以喻夫妇之好,不以其后衰而丧其初。德音莫违,乃尔同死。【陈疏】及尔同死,犹云与子偕老耳。【集传】比也。葑,蔓菁也。菲,似葍,茎粗,叶厚而长,有毛。下体,根也。葑菲根茎皆可食,而其根则有时而美恶。德音,美誉也。〇妇人为夫所弃,故作此诗,以叙其悲怨之情。……言采葑菲者,不可以其根之恶,而弃其茎之美。如为夫妇者,不可以其颜色之衰,而弃其德音之善。但德音之不违,则可与尔同死矣。

行道迟迟,中心有违。【传】迟迟,舒行貌。违,离也。【陈疏】舒与徐同义。违训“离”,离,忧也。中心,心中也。【《群经平议》一】违当为“媁”。《说文·女部》:“媁,不说貌。”字亦通作“愇”。《广雅·释诂》曰:“愇,恨也。”又,或假“违”为之。不远伊迩,薄送我畿。【传】畿,门内也。【郑玄笺】(以下简称【笺】)送我裁于门内,无恩之甚。【陈疏】伊,犹是也,迩,近也。不远伊迩,犹言不远是近也。谁谓荼苦,其甘如荠。【传】荼,苦菜也。宴尔新昏,如兄如弟。【传】宴,安也。【集传】赋而比也。违,相背也。新昏,夫所更娶之妻也。〇言我之被弃,行于道路,迟迟不进。盖其足欲前而心有所不忍,如相背然。又言荼虽甚苦,反甘如荠;以比己之见弃,其苦有甚于荼。而其夫方且宴乐其新昏,“如兄如弟”而不见恤。盖妇人从一而终,今虽见弃,犹有望夫之情,厚之至也。

泾以渭浊,湜湜其沚。【传】泾渭相入而清浊异。【笺】小渚曰沚。湜湜,持正貌。【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以下简称【通释】)《说文》:“湜,水清见底也。”引《诗》“湜湜其止。”《说文》又曰:“止,下基也。”《毛诗》旧本,盖本作“止”。凡水流则易浊,止则常清。诗意盖谓水之流虽浊,而止则清。【陈疏】《汉书·沟洫志》云,泾水一石,其泥数斗,是泾浊而渭清。以,犹“与”也。泾与渭相入,泾自浊耳,渭则湜湜然清也。宴尔新昏,不我屑以。【传】屑,絜也。【通释】古人以相反为义,洁谓之屑,忍辱而受不洁,亦谓之屑。因而不忍亦谓之不屑。《说文》“忍,能也。”因而不能,不肯,通谓之不屑矣。《诗》“不我屑以”,以犹与也。“不我屑以”,谓不我肯与,犹云“莫我肯谷”。毋逝我梁,毋发我笱。【传】逝,之也。梁,鱼梁。笱,所以捕鱼也。【陈疏】《周礼》:“渔人掌以时渔,为梁。”郑司农注云:梁,水偃也。偃水而为关空,以笱承其空。云“笱,所以捕鱼”也者,《贾疏》云:“笱者,苇薄,以薄承其关孔,鱼过者,以薄承取之。《说文》笱,曲竹捕鱼笱也。然则笱用竹,或用苇薄。【通释】发,宜训“开”。我躬不阅,遑恤我后。【传】阅,容也。【笺】躬,身;遑,暇;恤,忧也。我身尚不能自容,何暇忧我后所生子孙也。【集传】比也。湜湜,清貌。沚,水渚也。梁,石堰障水而空其中,以通鱼之往来者也。〇泾浊渭清,然泾未属渭之时,虽浊而未甚见,由二水既合,而清浊益分。然其别出之渚,流或稍缓,则犹有清处。妇人以自比其容貌之衰久矣,又以新昏形之,益见憔悴。然其心则固犹有可取者。但以故夫之安于新昏,故不以我为洁而与之耳。又言毋逝我之梁,毋发我之笱,以比欲戒新昏毋居我之处,毋行我之事。而又自思,我身且不见容,何暇恤我已去之后哉!知不能禁而绝意之辞也。【《群经平议》】遑当读为“况”。

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传】舟,船也。【笺】方,泭也。潜行为泳。言深浅者,喻君子之家事,无难易吾皆为之。何有何亡,黾勉求之。【传】有,谓富也。亡,谓贫也。【笺】有求多,亡求有。凡民有丧,匍匐救之。【笺】匍匐,尽力也。【集传】兴也。浮水曰游。匍匐,手足并行,急遽之甚也。〇妇人自陈其治家勤劳之事。言我随事尽其心力而为之,深则方舟,浅则泳游,不计其有与亡。而勉强以求之。又周睦其邻里乡党,莫不尽其道也。

不我能慉,反以我为仇。【传】慉,养也。【通释】《释文》:慉,毛:“兴也。”王肃:“养也。”据此,知《注疏》本作“养”者,从王肃本,非《毛传》之旧也。“慉”与“仇”对,当读如“畜好”之“畜”。《毛传》训“兴”者,“慉”与“兴”一声之转。兴之音“歆”,亦说也,喜也。又《说文》引《诗》“能不我慉”。能之言,乃也。承上章而言,犹云“乃不我慉”也。【陈疏】能为语词之转,读为“而”。【群经平议】能与“宁”通。“能不我慉”与《日月》篇“宁不我顾”句法正同。彼《笺》曰:“宁犹‘曾’也。”既阻我德,贾用不售。【传】阻,难也。【陈疏】难,犹“害”也。售,俗“讎”字。上讎与“仇”同,此讎当训为“用”。昔育恐育鞫,及尔颠覆。【传】育,长;鞫,穷也。【陈疏】长,犹“常”也。言昔者长恐此后日之长穷,故虽颠覆之事,愿与女共之也。颠覆,谓穷也。既生既育,比予于毒。【陈疏】育,亦生也。毒,犹讎也。【集传】赋也。〇承上章言我于女家勤劳如此,而女既不能我养,而反以我为仇仇。惟其心既拒却我之善,故虽勤劳如此,而不见取,如贾之不见售也。因念其昔时相与为生,惟恐其生理穷尽,而及尔皆至于颠覆。今既遂其生矣,乃反比我于毒而弃之乎?张子曰:育恐,谓生于恐惧之中;育鞫,谓生于穷困之际。亦通。

我有旨蓄,亦以御冬。【传】旨,美;御,禦也。【通释】蓄与“蓫”古通用。《我行其野》诗:“言采其蓫。”【传】蓫,恶菜也。蓄为恶菜,而诗言旨者,自贫者视之为旨耳。宴尔新昏,以我御穷。有洸有溃,既诒我肄。【传】洸洸,武也。溃溃,怒也。【笺】诒,遗也。君子洸洸然,溃溃然,无温润之色,而尽遗我以劳苦之事,欲穷困我。【通释】肄者,“勩”之同音假借。《尔雅·释诂》:“勩,劳也。”郭注引《诗》:“莫知我勩。”不念昔者,伊余来墍。【传】塈,息也。【《经义述闻》】(以下简称【述闻】)伊,惟也。来,犹“是”也。皆语词也。塈,读为“忾”。忾,怒也。此承上“有洸有溃”言之。《说文》,作“饩”,火既反,正与“塈”字同音,凡字之从气从既者,往往通用。【通释】爱《正字》作“”。《说文》:“,惠也。”“,古文。”是“”即古文“爱”字。此诗塈,疑即之假借。“伊予来塈”,犹言“维言”维予是爱”也,仍承昔者言之。【集传】兴也。蓄,聚;御,当也。〇又言我之所以蓄聚美菜者,盖欲以御冬月乏无之时;至于春夏,则不食之矣。今君子安于新昏而厌弃我,是但使我御其穷苦之时,至于安乐,则弃之也。又言于我极其武怒,曾不念昔者我之来息时也。追言其始见君子之时,接礼之厚,怨之深也。

【序】刺夫妇失道也。卫人化其上,淫于新昏,而弃其旧室,夫妇离绝,国俗败伤焉。

【鲁诗说】《尔雅·释天》:“东风谓之谷风。”孙炎曰:“谷之言穀,穀,生也。谷风,生长之风也。”(《毛诗正义·邢疏》同。)

《列女传》二:夫得宠而忘旧,舍义;好新而嫚故,无恩;与人勤于隘厄,富贵而不顾,无礼。……《诗》不云乎:“采葑采菲,……及尔同死。”与人同寒苦,虽有小过,犹与之同死而不去,况于安新忘旧乎?《晋赵衰妻》篇。

王逸《楚辞·九叹·注》:“迟迟,行貌。”《惜贤》。

《白虎通·嫁娶篇》:出妇之义,必送之;接以宾客之义。君子绝,愈于小人之交。《诗》云:“薄送我畿。”

高诱《吕览·孟春纪·注》:蹷机,门内之位也。……《诗》云:“不远伊迩,薄送我畿。”此不过蹷之谓。(陈按)惠氏栋曰:“蹷,通‘橜’,即閫也。”段氏玉裁曰:“机,门限,即畿也。”

《白虎通·嫁娶篇》:婚者,昏时行礼,故曰“婚”。姻者,妇人因夫而成,故曰“姻”。《诗》云:“不惟旧姻”,谓夫也。又曰:“宴尔新婚”,谓妇也。所以昏时行礼何?示阳下阴也。昏亦阴阳交时也。

《中论·法象篇》:《诗》曰:“就其深矣,……泳之游之。”言必济也。

《汉书·谷永传》谷永疏曰:“古者谷不登亏膳,灾屡至损服,凶年不塈涂,明王之制也。《诗》云:‘凡民有丧,扶服捄之。’”(陈按)刘熙《释名》云:“匍匐,小儿时也。匍,犹捕也。匐,犹伏也。人虽长大,及其求事用力之勤,犹亦称之。”与郑《笺》意合。高诱《吕览·仲秋纪·注》:“蓄菜,干苴之属也。”《诗》云:“我有旨蓄,亦以御冬”也。

【齐诗说】《礼记·坊记》:“《诗》云:‘采葑采菲,……及尔同死。’”郑注:“此诗故亲今疏者,言人之交,当如采葑采菲,取一善而已。君子不求备于一人。能如此则德美之音,不离令名,我愿与女同死矣。”(陈按)此诗《齐》说殆不以为弃妇之辞矣。

《礼记·表记》:“《国风》曰:‘我今不阅,皇恤我后’,终身之仁也。”(陈按)马瑞辰曰:“今对后言。‘躬’与‘今’双声字,故通用。”

【韩诗说】“采葑采菲,无以下礼。”《诗考》引《外传》。《韩诗外传》九:孟子妻独居,踞。孟子入户视之。白其母曰:“妇无礼,请去之。”母曰:“何也?”曰:“踞。”其母曰:“何知之?”孟子曰:“我亲见之。”母曰:“乃汝无礼也,非妇无礼。《礼》不云乎:‘将入门,问孰存;将上堂,声必扬;将入户,视必下。’不掩人不备也。今汝往燕私之处,入户不有声,令人踞而视之,是汝之无礼也,非妇无礼也。”于是孟子自责,不敢去妇。《诗》曰:“采葑采菲,无以下体。”《韩诗》曰:“违,很也。”《释文》。(陈按)《说文》“很,不听从也。”一曰“行难也。”《韩诗》以违为很,既行难之义。《韩诗》曰:“发,乱也。”《释文》。(陈按)是以发为“拨”之通借。《韩诗》曰:“‘既诈我德,贾用不售。’一钱之物举卖百,何时当售乎?”《太平御览》八百三十五。(陈按)段氏玉裁云:“仇,正字;售,俗字。”

【《诗沈》】卫有弃糟糠而恋新昏者,诗人述弃妇之言而深恶之。葑菲上下可食,毋取其茎而遗其根;夫妇始终与齐,毋好于初而背于终。泾本清而渭浊之,言其始非无知,今乃恋新昏而瞀乱也。就浅就深者,相时之勤。何有何亡者,安贫之苦。匍匐救丧者,相夫之任恤也。“既阻我德,贾用不售。”言其谏之逆耳也。德者,妇德,即首章之德音也。育,养也。昔恐其养生之鞠穷,以及颠覆,故言无不入。今则“比予于毒”而弃之矣。……通篇怨而不怒。哀弦掉尾,余音如诉。当想其立言之忠厚。

【《诗本谊》】弃妇之词。

【《诗经原始》】《大序》以为“卫人化其上,淫于新昏而弃其旧室。”朱子《辩说》既云“未有以见‘化其上’之意”,后又言“宣姜有宠而夷姜缢;是以其民化之,而《谷风》之诗作。”前后两说,迥不相蒙,何也?此诗通篇皆弃妇辞,自无异议。然“凡民有丧,匍匐救之”,非急公向义,胞与为怀之士,未可与言;而岂一妇人所能言哉!又“昔育恐育鞠,及尔颠覆”,亦非有扶危济倾患难相恤之人,未能自任,而岂一弃妇所能任哉?是语虽巾帼,而志则丈夫,故知其为托词耳。大凡忠臣义士,不见谅于其君,或遭谗间,远逐殊方,必有一番冤抑,难于显诉;不得不托为夫妇词,以写其无罪见逐之状。则虽卑辞巽语中,时露忠贞郁勃气。汉魏以降,此种尤多。然皆有诗无人,或言近旨远,借以讽世。莫非脱胎于此,未可遽认为真也。

通章全用比体。失论夫妇常理作冒。次言见弃,即从辞别起,省却无数笔墨。

【《葺芷缭蘅室读诗杂说》】……诗中既明白:“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宴尔新昏,不我屑以。”则《谷风》之篇犹之汉人所作《上山采蘼芜》。其事平淡,而言之者一往情深,遂能感人深切。通篇全作弃妇自述之口吻,反复申明,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不特悱恻,而且沈痛。篇中历叙自己持家之辛苦,去时之徘徊,追忆中之情痴,其绵密工细,殆过于《上山采蘼芜》。彼诗只寥寥数语,而此则絮絮叨叨;彼诗是冷峭的讥讽,此诗是热烈的怨诅。三百篇中可与匹敌者,只有《氓》之一篇。而又各有各的好处,全不犯复。可见真性情之流露,不计其浅鄙,而自不落于浅鄙;不患其重复,而自不落于重复。……宋王质因误释“伊余来墍”一语,遂曰:“此非绝也,特以劳役之事若之。新昏近有所昵,非纳采问名而礼昏者也。……故以纳妇为昏,其他交际皆可称昏。……既绝不可以相见,而尚‘薄送’何也?既绝遂为他人,而尚祝以‘毋逝’、‘毋发’何也?末云‘伊余来墍’,望来而求安也。绝则岂复来乎?”《诗总闻》卷二。王氏之说,无一能言之成理。……惟在此尚有一点须辨。诗虽作弃妇口吻,但是否即弃妇自作,或他人代述,或原作而他人润饰之,此仅看本诗,不生问题;初不必如此细辨,一参读《小雅·谷风》便觉得有详辨之必要。我友顾君颉刚有札记一节,辨析极工。我得他的允许,爰引录之:(表见下页)

这两首诗不同之处,《邶风》里是连续叙述的文章,《小雅》里是辞气相同的三章。一个复杂,一个简单。但他们的母题是一样的,起兴都是谷风与雨,以下都是说一个妇人为他的丈夫弃掉,追想从前时两口子如何的相好,在贫困的境界时,这个妇人何等的出力帮助他,到现在安乐了,就狠心的把她弃了。试把两首诗中相同的意思比较如下(颉刚札记系草稿,他所列下表,兹为修正。《小雅·谷风》一、二两章,“恐惧”与“安乐”为一章之转折,但不分割不便列表。兹表自上至下分承,惟中(以虚线示之)对下系混合承接。一、二两章“将恐”以下四句并须连读后,始与中层相承。):

从这个比较上,可见两首诗是极相类的。在艺术上,自然《小雅》的一首不及《邶风》一首曲折,或者可以假定《小雅》的一首是原有的,《邶风》的一首是经过文人润饰的。方玉润说:“‘凡民有丧,匍匐救之’,非急公向义胞与为怀之未可与言,而岂一妇人所能言哉!”这亦是文人润饰的假定之下所能解释的。诗是弃妇的诗,但不必弃妇自己做;社会上这种事情多了,文学家不免就采取而描述之。从旧材料里做出新文章,是常有的事。母题相同,是不容讳言的。可笑做《诗序》的人因为《小雅》里的一篇,从他们排定的次序应该在幽王时,幽王是当刺的,所以就定为刺幽王。又因为没有说明夫妇二字,就硬拉做“朋友道绝”。他们不想想朋友怎么会“予于怀”呢?所以要打破这种谬妄的传说,比较的研究是很好的事。

这同题的两首诗,实在是说的一回事。依前表看,《小雅·谷风》全篇之意,已具于《邶·谷风》之中。所以我们不能说这是分离不相干的两首诗。颉刚的假定也颇有用。不但“凡民有丧”两句露出马脚,既第三章以泾渭起喻,亦可以应用此解释。如郑玄说此两句,以为“绝去所经见”,固属想当然之谈;即我悬测为当时有此谣谚,亦觉勉强。因邶之去泾渭,地约千里。邶人作诗当言淇水河水,何得远及泾渭?说为实叙,固远情理;即说为譬喻,亦觉其取喻之不伦。且出之民间弃妇之口,则尤觉其不伦。诗中之比兴,往往因所见而启发,是为通例;把今独不然,何耶?今若说为文人代作,则于此点无所凝滞。既为文人之作,则取喻悠邈,亦无足异。观《邶·谷风》一篇文章,技术之美妙,指词之婉中带厉,固不类密勿持家后被弃掷、穷而无告之女子所自作也。其中有微妙之曲喻(菜则荼苦荠甘,水则渭清泾浊);有通蔽双融之妙谛(“毋逝”以下四句);有棉里藏针之怨诅语(“御冬”、“御穷”四句)。若固出于当时之女子,则真所谓百年千里犹不可期者,将叹吾生之不及见矣。故颉刚之说,虽非定论,却有可存之道。

此篇章法可得略说:(一)正言责其不当弃绝糟糠之妇;(二)自己被弃时之苦,其夫重昏时之乐;(三)弃后之余情;(四)昔年持家之如何黾勉;(五)、(六)今昔之殊,其夫可以共患难而不可共安乐。全篇格局开门见山,“黾勉同心,不宜有怒”实为其纲领。以下五章,全是反复申诉我之如何终始黾勉求与汝同心,而汝今昔不同,如何怒我。归结“不宜”两字,则严如老吏决狱,铁案如山矣。持较《柏舟》,则彼诗一味幽怨,此则怨怒之故,了了可见。《柏舟》虽未言夫妇事,而可悬揣为女子之作;此诗已明言,却又未必即出于女子之手。古人往矣,不可起于九京;就区区风格之卑亢,情性之柔刚,以遥度数千载之上,非有会心,得无哂吾人之痴乎。

【《小雅·谷风》】

习习谷风,维风及雨。

将恐将惧,维予与女。

将安将乐,女转弃予。

习习谷风,维风及颓。

将恐将惧,予于怀。

将安将乐,弃予如遗。

习习谷风,维山崔嵬。

无草不死,无木不萎。

忘我大德,思我小怨。

静女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传】静:贞静也。女德贞静而有法度,乃可说也。姝,美色也。俟,待也。城隅,以言高而不可逾。【通释】《说文》:“竫,亭安也。”凡经传“静”字,皆“竫”之假借。“静”、“竫”又与“靖”通用。《广雅》:“竫,善也。”以“静”为“靖”之假借。此诗静女,亦当读“靖”,谓善女,犹云淑女、硕女也。《说文》:“隅,陬也。”《广雅》:“陬,角也。”是城隅即城角也。《考工记》:“宫隅之制七雉,城隅之制九雉。”郑注:“宫隅、城隅,谓角浮思也。”贾疏谓“浮思”为城上小楼。则角浮思即后世城上之角楼。诗人盖设为与女相约之词。【陈疏】《考工记》:“宫隅之制,以为诸俟之城制。”郑注引《礼器》“台门”,以证宫隅、城隅之制。但台门天子诸侯制异。天子四面城,其台当在中央。诸侯城缺南方,东西有门,门上有台,谓之台门,亦谓之城台。《郑风·出其东门·传》:“围,城曲也。闍,城台也。”城隅即城曲,汉人谓之角浮思,俟于城隅,言亲迎者俟女于城门之外。爱而不见,搔首踟蹰。【传】言志往而行止。【通释】爱者,“”及“僾”之省借。《尔雅·释言》“,隐也。”《方言》:“掩、翳,也。”郭注:谓蔽也。引《诗》“而不见”,又通作“僾”。《说文》:“僾,仿佛也。”《礼记·祭义》:“僾然必有见乎其位。”《正义》亦引《诗》“僾而不见”。爱而,犹然也。《诗》设言有静女俟于城隅,又然不可得见。【陈疏】“搔首踟蹰”句,亦是状亲迎之女,其德贞静。【集传】赋也。静者,闲雅之意。城隅,幽僻之处。不见者,期而不至也。踟蹰,犹踯躅也。此淫奔期会之诗也。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传】既有静德,又有美色,又能遗我以古人之法,可以配人君也。古者,后夫人必有女史彤管之法。女史不记妾妃之过,其罪杀之。后妃群妾,以礼御于君所,女史书其日月,授之以环,以进退之。生子月辰,则以金环退之。当御者,以银环进之,著于左手。既御著于右手。事无大小,记以成法。【陈疏】《释文》:“贻,本又作‘诒’”。按,“诒”是也。彤管有煒,说怿女美。【传】炜,赤貌。彤管以赤心正人也。【笺】说怿,当作“说释”。赤管炜炜然,女史以之说释妃妾之德美之。【集传】赋也。娈,好貌。于是则见之矣。彤管,未详何物。盖相赠以结殷勤之意耳。炜,赤貌。言既得此物,而又悦怿此女之美也。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传】牧,田官也。荑,茅之始生也。本之于荑,取其有始有终。【陈疏】荑本为草木初生之称,因之别为茅之始生矣。此以茅之洁白,喻静女之德。茅生后于芦苇,正月之末,其始萌芽。藉茅可以供祭祀,故传中又申之云:“本之于荑,取其有始有终也。”异者,“瘱”之假借字。李善注《神女赋》引《韩诗》云:“瘱,悦也。”当是。此诗章句,“异”、“瘱”一声之转。又《说文》:“瘱,静也。”皆是释此诗之词。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传】非为其徒说美色而已,美其人能遗我法则。【陈疏】女,如字。贻,当作“诒”。匪,“非”同声,非,本字;匪,假借字。【集传】赋也。牧,外野也。归,亦贻也。洵,信也。女,指荑而言也。〇言静女又赠我以荑,而其荑亦美且异。然非此荑之为美也,特以美人之所赠,故其物亦美耳。

【序】《静女》,刺时也。卫君无道,夫人无德。

【鲁诗说】 《说苑·辨物篇》:贤者……精化填盈,后伤时之不可遇也。不见道端,乃陈情欲以歌。《诗》曰:“静女其姝,俟我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尔雅·释言》:“,隐也。”郭璞曰:“见《诗》。”

【齐诗说】 《易林·师之同人》:“季姬踟蹰,结衿待时。终日至暮,百两不来。”又,《同人之随》:“季姬踟蹰,望我城隅。终日至暮,不见齐侯。君上无忧。”又,《大有之随》:“踯躅踟蹰,拊心搔首;五昼四夜,睹我齐侯。”〔陈案〕《左传》言齐桓公有长卫姬、少卫姬,疑《易林》所云季姬,即指少卫姬。戴氏震云:“此媵俟迎之礼。诸侯冕而亲迎,惟嫡夫人耳。媵则至乎城下,以侯迎者而后入。故《诗》云‘俟于城隅’,《易林》云‘结衿待时,终日至暮’也。”《列女传》亦载齐桓卫姬事。颂曰:“齐桓卫姬,忠款诚信。公好淫乐,姬为修身。望色请罪,桓公加焉。厥使治内,立为夫人。”今详焦氏有“君上无忧”语,与《列女传》言卫姬信而有行,桓公善之,立为夫人,使听内治说合。《左传》云:《静女》之三章,取“彤管”焉,盖美之也。然则《齐诗》之义,不以此诗为刺,与毛叙说迥殊矣。《说文·人部》:僾,仿佛也。《诗》曰:“僾而不见。”

【韩诗说】 《韩诗》曰:“静,贞也。”《文选》十五张衡《思玄赋》注。又十九宋玉《神女赋》注。曹植《洛神赋》注。《韩诗曰》:“爱而不见,搔首踌躇。”薛君曰:“踌躇,踯躅也。”《文选》十五《思玄赋》注。

【《诗沈》】 此惜君子不遇于时,爱而思慕之,故借静女为喻。《左传》:“《静女》之三章,取‘彤管’焉。”言其遇主于巷,所进皆法物也。……城隅幽僻,非在山林,彼其俟我之求之哉!“爱而不见,搔首踟蹰”,求之未得其道也。

【《诗本谊》】 悦人也。

【《诗经原始》】 吕氏大临曰:“古之人君,夫人媵妾散处后宫。城隅者,后宫幽闲之地也。女有静德,又处于幽闲而待进御,此有道之君所好也。”已属勉强穿凿;而吕氏祖谦更主之,以为此述古者以刺卫君;至谓“搔首踟蹰”与《关雎》之“寤寐思服”,同为思念之切,亦何无耻之甚耶?……媵女进御君王,何烦搔首不见,必说不去。然主于此论甚多,虽横渠张子亦所不免。观其诗曰:“后宫西北邃城隅,俟我幽闲念彼姝”可见。然则,“城隅”、“静女”果何所指而何谓乎?曰:城隅,即新台地也;静女,即宣姜也。何以知之?按《水经注》:“鄄城北岸有新台。”《寰宇记》:“在濮州鄄城县北十七里。”孔氏颖达曰:伋妻自齐始来,未至于卫,故为“新台”,待其至于河,而因台以要之。此所谓“城隅”也。所谓“俟我于城隅”之“静女”也。宣姜初来,未始不静而且姝,亦未始不执彤管以为法。不料事变至于无礼,虽欲守彤管之诫而不能,即欲不俟诸城隅而亦不得也。然使非其静而且姝,则宣公亦何必为此无礼之极乎。诗故先述其幽闲窈窕之色,以为纳媳张本。当其初来,止于城隅之新台以相俟。宣公只闻其美而未之见,已不胜其“搔首踟蹰”之思;及其既见,果静而且娈,则不惟色可取,性亦可悦。而女方执彤管以相贻,煌煌乎其不可以非礼;则此心亦自止耳。无如世间尤物殊物难自舍,则未免有“佳人难再得”之意;竟不顾惜廉耻,自取而自纳之。亦“悦怿女美”一念陷之也。又况美人自外携来土物,以相贻赠。又不啻珍重而爱惜之。夫岂物之足重耶?亦重夫美人所贻耳。

【《中国诗史》】 《卫风》(兼指《邶》、《鄘》、《卫》而言)与《郑风》并称淫诗,其实是不对的。与《郑风》相似的是《陈风》,不是《卫风》。《卫风》三十九篇中,言男女情者,不满十篇。其中有写女性美的,如《君子偕老》及《硕人》是;有记密约的,如《静女》及《桑中》是;有述弃妇的,如《谷风》及《氓》是;有叙别情的,如《伯兮》是;有的誓守义,如《柏舟》是。他们篇数虽少,但几乎篇篇都是佳构。组织最完密的,要算那两篇弃妇诗。在十五《国风》中,除《七月》外,这两篇算最长了。他们叙述从前的幸福及现在的痛苦,步伐整饬,有大、小《雅》里的作品的风格。所以我疑惑他们的作者大约是受过训练的诗人。……至于《静女》和《桑中》,或者要被斥为淫诗。……但《静女》描写情人心理,颇能刻画入微。……

【《邶风·静女篇》的讨论】 〔刘大白给顾颉刚的信〕(《语丝》七十四期)……我以为彤就是红色,彤管就是一个红色的管子。这个红色的管子,就是第三章“自牧归荑”的荑。《毛传》说:“荑,茅之始生者。”咱们不妨把这荑认为茅草底嫩苗儿。《左传》“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茅既可以缩酒,可见茅是有管的。宋梅尧臣诗:“丹茅苦竹深函函。”晋郭璞《游仙诗》:“临源挹清波,陵冈掇丹荑。”可见茅有丹茅,荑有丹荑。所以这个彤管,我以为只是那位静女从牧场上采回来的一杆红色的茅苗儿。因为初生的嫩茅,鲜红而有光,所以那位静女采回来赠给她底爱人。因此,第二章底彤管,就是第三章底荑;第二章“贻我彤管”的贻,就是第三章“美人之贻”的贻;第二章底“说怿女美”的女,就是第三章“匪女之为美”的女;第三章“说怿女美”的美,就是第三章“洵美且异”的美,也就是“匪女之为美”的美;而“洵美且异”,就是指“彤管有炜”的“有炜”而言。这样二三两章相承,脉络贯通,便更觉得文从字顺了。

〔顾颉刚复刘大白的信〕……用了先生的话再来译这一首诗,应成以下的数行:

幽静的女子美好呵,

她在城角里等候着我。

我爱她但寻不见她,

使得我搔着头,好没主意。

幽静的女子柔婉呵,

她送给我这根红管子。——

红管子呵,你好光亮,

我真欢喜你的美丽。

你,就是她从野里带回来的荑草,

实在的美丽而且特别。——

咦,哪里是你的美丽呢,

只为你是美人送给我的!

〔魏建功给顾颉刚的信〕(《语丝》八十三期)这《静女》诗的问题,我初未注意;兹承示郭君文,谨将鄙见写出请教。……这《静女》的三章是想念情人的三首诗,所以第一首是因赴约想见、往而不遇的心情。第二首便是因物思人的描写。……“管”字,我觉得不必去兜圈子改成草头“菅”,但注意音乐又是爱情生活的重要点缀,这个“管”是笙箫管笛的“管”。……“管”,古时是指乐器中之吹竹的东西,乐器上涂加红彩,也不希罕。

说到从“丹茅”、“丹荑”来叙家谱,将“彤管”认为“红菅”,总有些迂曲呵!……我相信“彤”与“丹”同指朱色,但其用处有些不同。‘彤’字从‘丹’,谁能不说是朱色红色;不过我们看文字之从‘彡’的,多是有斑彩之意,或指是彩画之实,或指是彩画之事;这‘彤’字就不外是以丹作彩的色、的文、的事。诗中说到红色的地方(很多),……至于“彤”字,只有两见。而形容红色之字,只有“赫”、“炜”、“阳”三字。从两次用“彤”处看,可知“彤”所言红色,当是硃漆一类涂料的颜色。因为由人为而成的红色,便就有了光色的形容。于是“赫如”、“有炜”、“孔阳”都随了所形容之颜色而定其含义,成髹染之红色感应于心理的形容语。彤管的色彩是如何呢?——红堂堂的。若是说“管”既是乐器,为什么恰用了“彤”字?就是女真以乐管相送,何以见得管是红的呢?我有证据。这就在《邶风》本风中的《简兮》三章曰:

左手执龠,

右手秉翟,

赫如渥赭,

公言锡爵。

不是乐器涂红的凭证吗?涂红色许可以,而涂红的管是否是乐器?龠涂红色已经说过。龠是竹乐,竹乐统曰“管”纵不能得明证,而“管”为乐器则不容怀疑。《周颂·执竞》章曰:

……钟鼓喤喤,磬筦将将,降福穰穰……

《有瞽》章曰:

……箫管备举,喤喤厥声……

《商颂·那》章曰:

……鞉鼓渊渊,嘒嘒管声。既和且平,依我磬声……

既然乐器可涂红,管也是乐器,涂红了的称“彤管”有什么不通?见到静女所贻彤管,便对管道:“说怿女美”——我欢喜你真好看,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也许语意双关,嘴上对管说,心下却对她说。不过我则以为前三句叙女贻管之事,因提到此事此物,即想到爱她的人。所以主张“说怿女美”的“女”字,采朱熹的说法指静女。再往下,第三首是因人而爱物。那“荑”字说是“草木芽”也好,说是“茅芽”也好,说是无用的野草也好,反正是不美不香——无色无味的草儿罢了!他明明说荑“洵美且异”,与二章“说怿女美”是两截,自行起首。不然,他何必要另用“自牧归荑”起?何不干脆作“说怿女美!——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呢?若是依你们说二章女美之女是尔汝之汝,指管;再如刘君之意,管是“菅”,即为“荑”,那这连接的两章,应该不要“自牧归荑,洵美且异”放在中间!……

我的译文,归总写在信后。

幽静人儿呵漂亮,

等著我在城墙角。

我爱心肝见不著,

抓耳挠腮没主张。

幽静人儿呵柔婉,

她送我一枝红管。

红管红的红堂堂,

我爱心肝多好看。

野里带回的荑草,

实在好看又希奇。

不是你生来的好,

好在人儿送的礼。

【郭沫若译文】

她是又幽闲又美丽的一位牧羊女子,

她叫我今晚上在这城边等她。

天色已经昏朦了,她还没有来,

叫我心上心下地真是搔摸不着。

她是又幽闲又美丽的一位牧羊女子,

她送了我这么一个鲜红的针筒。

她的针筒在我这手中生辉,

我的心中愈见陶醉着她的美貌。

她刚才从牧场回来的时候,

送了我这么一枝鲜嫩的茅草。

茅草呀,我怕你自己未必便美,

是她送给我的,所以你便美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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