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凉录三吕 纂
吕纂，字永绪，光之长庶子也。母赵淑媛。少便弓马，好鹰犬。苻坚时入太学，不好读书，唯以交结公侯声乐为务。及坚乱，西奔上邽，太安元年至于姑臧，拜武贲中郎将，封太原公。光临薨，执手戒之曰：“汝性粗武，深为吾忧。开基既难，守成不易，善辅永业，勿听谗言。”光薨，吕绍秘不发丧，纂推阁入哭，尽哀而出。绍惧为纂所害，以位让之，曰：“兄功高年长，宜承大统，愿兄勿疑。”纂曰：“臣虽年长，陛下国家之冢嫡，不可以私爱而乱大伦。”绍固以让纂，纂不许之。及绍嗣伪位，骁骑吕超言于绍曰：“纂统戎积年，威震内外，临丧不哀，步高视远，观其举止乱常，恐成大变，宜早除之，以安社稷。”绍曰：“先帝明命，音犹在耳，兄弟至亲，岂有此乎！吾弱年而荷大任，方赖二兄以宁家国。纵其图我，我视死如归，终不忍有此意也，卿慎勿过言。”超曰：“纂威名素盛，安忍无亲，今不图之，后必噬脐矣。”绍曰：“吾每念袁尚兄弟，未曾不痛心忘寝食，宁坐而死，岂忍行之。”超曰：“圣人称知几其神，陛下临几不断，臣见大事去矣。”既而纂见绍于湛露堂，超执刀侍绍，目纂请收之，绍弗许。
初，光欲立弘为世子，会闻绍在仇池，乃止，弘由是有憾于绍。遣尚书姜纪密告纂曰：“先帝登遐，主上暗弱，兄总摄内外，威恩被于遐迩，辄欲远追废昌邑之义，以兄为中宗何如？”纂闻超谋，遂夜率壮士数百，逾北城，攻广夏门，弘率东苑之众斫洪范门。左卫齐从守融明观，逆问之曰：“谁也？”众曰：“太原公。”从曰：“国有大故，主上新立，太原公行不由道，夜入禁城，将为乱邪？”因抽剑直前，斫纂中额。纂左右擒之，纂曰：“义士也，勿杀。”绍遣武贲中即将吕开率其禁兵拒战于端门，骁骑吕超率卒二千赴之。众素惮纂，悉皆溃散。纂入自青角门，升于谦光殿。绍登紫阁自杀，吕超出奔广武。纂惮弘兵强，劝弘即位。弘曰：“自以绍弟也而承大统，众心不顺，是以违先帝遗敕，惭负黄泉。今复越兄而立，何面目以视息世间！大兄长并贤，威名振于二贼，宜速即大位，以安国家。”纂以隆安三年（原作四年）遂僭即天王位，大赦境内，改龙飞四年为咸宁元年。谥绍为隐王。以弘为使持节、侍中、大都督、都督中外诸军事、大司马、车骑大将军、司隶校尉、录尚书事，改封番禾郡公，其馀封拜各有差。纂谓齐从曰：“卿前斫我，一何甚也！”从泣曰：“隐王先帝所立，陛下虽应天顺时，而微心未达，唯恐陛下不死，何谓甚也！”纂嘉其忠，善遇之。纂遣使谓征东吕方曰：“超实忠臣，义勇可嘉，但不识经国大体，权变之宜。方赖其忠节，诞济世难，可以此意喻之。”超上疏陈谢，纂复其爵位。
（庚子。）咸宁二年，吕弘自以功名崇重，恐不为纂所容，纂亦深忌之。弘遂起兵东苑，劫尹文、杨桓以为谋主，请宗燮俱行。燮曰：“老臣受先帝大恩，位为列棘，不能陨身授命，死有余罪，而复从殿下亲为戎首者，岂天地所容乎！且智不能谋，众不足恃，将焉用之！”弘曰：“君为义士，我为乱臣！”乃率兵攻纂。纂遣其将焦辨击弘，弘众溃，出奔广武。纂纵兵大掠，以东苑妇女赏军，弘之妻子亦为士卒所辱。纂笑谓群臣曰：“今日之战何如？”其侍中房晷对曰：“天祸凉室，衅起戚藩。先帝始崩，隐王幽逼，山陵甫讫，大司马惊疑肆逆，京邑交兵，友于接刃。虽弘自取夷灭，亦由陛下无棠棣之义。宜考己责躬，以谢百姓，而反纵兵大掠，幽辱士女。衅自由弘，百姓何罪！且弘妻，陛下之弟妇也；弘女，陛下之侄女也，奈何使无赖小人辱为婢妾。天地神明，岂忍见此！”遂觑欷悲泣。纂改容谢之，召弘妻及男女于东宫，厚抚之。吕方执弘系狱，驰使告纂，纂遣力士康龙拉杀之。是月，立其妻杨氏为皇后，以杨氏父桓为散骑常侍、尚书左仆射、凉都尹，封金城侯。
纂将伐秃发利鹿孤，中书令杨颖谏曰：“夫起师动众，必参之天人，苟非其时，圣贤所不为。秃发利鹿孤上下用命，国未有衅，不可以伐。宜缮甲养锐，劝课农植，待可乘之机，然后一举荡灭。比年多事，公私罄竭，不深根固本，恐为患将来。愿抑赫斯之怒，思万全之算。”纂不从。渡浩亹河，为利鹿孤弟傉檀所败，遂西袭张掖。姜纪谏曰：“方今盛夏，百姓废农，所利既少，所丧者多。若师至岭西，虏必乘虚寇掠都下，宜且回师以为后图。”纂曰：“虏无大志，闻朕西征，正可自固耳。今速袭之，可以得志。”遂围张掖，略地建康。闻傉檀寇姑臧，乃还。即序胡安据盗发张骏墓，见骏貌如生，得真珠帘、琉璃榼、白玉樽、赤玉箫、紫玉笛、珊瑚马鞭、马脑钟，（此节亦见《御览》三百五十九。）水陆奇珍不可胜纪。纂诛安据党五十馀家，遣使吊祭骏，并缮修其墓。道士句摩罗耆婆言于纂曰：“潜龙屡出，豕犬见妖，将有下人谋上之祸，宜增修德政，以答天戒。”纂纳之。罗耆婆，即罗什之别名也。（是年有猪生子，一身三头。又有龙出东厢井中，到殿前蟠卧，比旦失之，纂以为美瑞，号大殿为龙翔殿。又有黑龙行于当阳九宫门，改为龙兴门。辛丑。）三年。纂游田无度，荒耽酒色，其太常杨颖谏曰：“臣闻皇天隆鉴，惟德是与。德由人弘，天应以福，故勃焉之美奄在圣躬。大业已尔，宜以道守之，廓灵基于日新，邀洪福于万祀。自陛下龙飞，疆宇未辟，崎岖二岭之内，纲维未振于九州。当兢兢夕惕，经略四方，成先帝之遗志，拯苍生于荼蓼。而更饮酒过度，出入无恒，宴安游盘之乐，沉湎樽酒之间，不以寇仇为虑，窃为陛下危之。糟丘酒池，洛汭还返，皆陛下之殷监。臣蒙先帝夷险之恩，故不敢避干将之戮。”纂曰：“朕之罪也。不有贞亮之士，谁匡邪僻之君！”然昏虐自任，终不能改。常与左右因醉驰猎于坑涧之间，殿中侍御史王回、中书侍郎王儒扣马谏曰：“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万乘之主清道而行，奈何去舆辇之安，冒奔骑之危！衔橛之变，动有不测之祸。愚臣窃所不安，敢以死争。愿陛下远思袁盎揽辔之言，不令臣等受讥千载。”纂不纳。
纂番禾太守吕超擅伐鲜卑思盘，思盘遣弟乞珍诉超于纂，纂召超将盘入朝。超至姑臧，大惧，自结于殿中监杜尚。纂见超，怒曰：“卿恃兄弟桓桓，欲欺吾也，要当杀卿，然后天下可定。”超顿首曰：“不敢。”纂因引超及其诸臣宴于内殿。吕隆屡劝纂酒，己至昏醉，乘步輓车将超等游于内。至琨华堂东阁，车不得过，纂亲将窦川、骆腾倚剑于壁，推车过阁。超取剑击纂，纂下车擒超，超刺纂洞胸，奔于宣德堂。川、腾与超格战，超杀之。纂妻杨氏命禁兵讨超，杜尚约兵舍杖。将军魏益多入，斩纂首以徇曰：“纂违先帝之命，杀害太子，荒耽酒猎，昵近小人，轻害忠良，以百姓为草芥。番禾太守超以骨肉之亲，惧社稷颠覆，已除之矣。上以安宗庙，下为太子报仇。凡我士庶，同兹休庆。”
伪巴西公吕他、陇西公吕纬时在北城，或谓纬曰：“超陵天逆上，士众不附。明公以懿弟之亲，投戈而起，姜纪、焦辩在南城，杨桓、田诚在东宛，皆我之党也，何虑不济！”纬乃严兵谓他曰：“隆、超弑逆，所宜击之。昔田恒之乱，孔子邻国之臣，犹抗言于哀公，况今萧墙有难，而可坐观乎！”他将从之，他妻梁氏止之曰：“纬、超俱兄弟之子，何为舍超助纬而为祸首乎！”他谓纬曰：“超事已立，据武库，拥精捕，图之为难。且吾老矣，无能为也。”超闻，登城告他曰：“纂信谗言，将灭超兄弟。超以身命之切，且惧社稷覆亡，故出万死之计，为国家唱义，叔父当有以亮之。”超弟邈有宠于纬，说纬曰：“纂残国破家，诛戮兄弟，隆、超此举，应天人之心，正欲尊立明公耳。先帝之子，明公为长，四海颙颙，人无异议。隆、超虽不达臧否，终不以孽代宗，更图异望也，愿公勿疑。”纬信之，与隆、超结盟，单马入城，超执而杀之。
初，纂尝与鸠摩罗什棋，杀罗什子，曰：“斫胡奴头。”罗什曰：“不斫胡奴头，胡奴斫人头。”超字胡奴，竟以杀纂。纂妻杨氏及侍婢数人，殡纂于城西，将出宫，超恐其赍珍宝出外，使人搜之，杨氏厉色责超曰：“尔兄弟不能和睦，手刃相屠，我旦夕死人，何用金宝！”超惭而退。又问杨氏玉玺何（一作所）在。杨氏怒曰：“尽坏之（一作毁）之矣。”杨氏，国色也，超将妻之，谓其父桓曰：“后若自杀，祸及卿宗。”桓以言告杨氏，杨氏曰：“大人本卖女与氐，（一作吕。）以图富贵，一之巳甚，可复使女辱于二氐乎？”桓不能强。乃自杀，谥曰穆后。（此见《御览》四百三十九引，而以《晋书·列女传》补足。）纂在位三年，以元兴元年死。（盖实以隆安五年死，《载记》误推下一年也。）隆既篡位，伪谥灵皇帝，墓号白石陵。（一作莽白石陵。）
附：吕绍传
吕绍，字永业，光之嫡子也。麟嘉元年，与母石氏至自仇池，遂立为世子。光僭即天王位，进为太子。光死，绍秘不发丧。（下事《载记》俱附于《纂传》，纂录本亦同。）
庶兄太原公纂与常山公弘，率壮士数百攻绍，绍登紫阁自杀，追谥隐王。先是，光未亡时，有鬼叫于都街曰：“兄弟相灭百姓弊。”徼吏寻视之，则无所见。其年光死，绍立五日，为纂所杀。
（案：绍当有传，《载记》将其事尽附《纂传》而不存其目，岂以其即位日浅欤。然援前凉张灵曜例，重华十一月死，十二月废灵曜，亦无多日，故姑录屠本前后两段以存梗概。）
吕隆
吕隆，字永基，光弟宝之子也。美姿貌，善骑射。光末拜北部护军，稍历显位，有声称。超既杀纂，让于隆，隆有难色。超曰：“今犹乘龙上天，岂可中下！”隆以安帝元兴元年盖实安帝隆安五年也。（《载记》误推下一年。）遂僭即天王位。超先以番禾得小鼎，以为神瑞，大赦，改咸宁三年为神鼎元年。二月，追尊父宝为文皇帝，母卫氏为皇太后，妻杨氏为皇后。以弟超有佐命之勋，拜为使持节、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辅国大将军、司隶校尉、录尚书事，封安定公。
初，吕绍之死也，美人敦煌张氏年十四，为沙门，（一作便请为尼。）清辩有姿色。吕隆见而悦之，欲秽其行，遣中书郎裴敏（设）〔说〕之。张氏善言明理，敏为之屈。隆亲逼之，张氏曰：“钦乐至法，故投身道门，誓不受辱。且一辱于人，誓不毁节，今逼如此，岂非命也。”遂升门楼，自投于地，二胫俱折，口诵佛经，俄然而卒。（此节见《御览》四百三十九引，而以《晋书·列女传》补足。）右仆射杨桓（纂后父）奔河西，利鹿孤任为左司马。利鹿孤率众来攻，隆与战败，掠其民二千馀户而去。夏五月，隆残虐无度，多杀豪望，以立威名，内外嚣然，人不自固。魏安焦朗遣使（设）〔说〕姚兴将姚硕德曰：“吕氏因秦之乱，制命此州，自武皇弃世，诸子竞寻干戈，德刑不恤，残暴是先，饥馑流亡，死者大半，唯泣诉昊天，而精诚无感。伏惟明公道迈前贤，任尊分陕，宜兼弱攻昧，经略此方，救生灵之沉溺，布徽政于玉门。篡夺之际，为功不难。”遣妻子为质。硕德遂率众至姑臧。其部将姚国方言于硕德曰：“今悬师三千，后无继援，师之难也。宜曜劲锋，示其威武。彼以我远来，必决死拒战，可一举而平。”硕德从之。吕超出战，大败。遁还。隆收集离散，婴城固守。
时荧惑犯帝坐，有群雀斗于太庙，死者数万。东人多谋外叛，魏益多又唱动群心，乃谋杀隆、超，事发，诛之，死者三百馀家。于是群臣表求与姚兴通好，隆弗许。吕超谏曰：“通塞有时，艰泰相袭，孙权屈身于魏，谯周劝主迎降，岂非大丈夫哉？势屈故也。天锡承七世之资，树恩百载，武旅十万，谋士盈朝，秦师临境，识者导以见机，而愎谏自专，社稷为越。前鉴不远，我之元龟也。何惜尺书单使，不以危易安！且令卑辞以退敌，然后内修德政，废兴由人，未损大略。”隆曰：“吾虽常人，属当家国之重，不能嗣守成基，保安社稷，以太祖之业委之于人，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超曰：“应龙以屈伸为灵，大人以知机为美。今连兵积岁，资储内（监）〔尽〕，强寇外逼，百姓嗷然无糊口之计，假使张、陈、韩、白，亦无如之何！陛下宜思权变大纲，割区区常虑。苟卜世有期，不在和好。若天命去矣，宗族可全。”隆从之，乃请降。硕德表隆为使持节、镇西大将军、凉州刺史、建康公。于是遣母弟爱子文武旧臣慕容筑、杨颖、史难、阎松等五十馀家质于长安，硕德乃还。
（壬寅。）二年，秦遣鸿胪恒敦拜隆征北大将军、都督河西诸军事、凉州牧、建康公。姚兴谋臣皆曰：“隆藉伯父馀资，制命河外。今虽饥窘，尚能自支。若将来丰赡，终非国有。凉州险绝，世难先违，道清后顺，不如因其饥弊而取之。”兴乃遣使来观虚实。沮渠蒙逊又代隆，隆击败之，蒙逊请和结盟，留谷万馀斛以振饥人。姑臧谷价踊贵，斗值钱五千文，人相食，饿死者十馀万口。城门昼闭，樵采路绝，百姓请出城乞为夷虏奴婢者日有数百。隆惧沮动人情，尽坑之，于是积尸盈于衢路。
（癸卯。）三年。秃发傉檀及蒙逊频来伐之，隆以二凉之逼也，遣超率骑二百，多赍珍宝，请迎于秦姚兴。兴乃遣其尚书左仆射齐难等率步骑四万来迎。难至姑臧，隆素车白马迎于道旁。使吕胤告光庙曰：“陛下往运神略，开建西夏，德被苍生，威振遐裔。枝嗣不臧，迭相篡弑。二虏交逼，将归东京，谨与陛下奉诀于此。”觑希欷恸泣，酸感兴军。隆率户（一作骑）一万，随难东迁。既至长安，兴（一作秦）以隆为散骑常侍，尚书、公如故；超为安定太守；文武三十馀人皆擢叙之。其后隆坐与姚兴少子广平公弼谋反，为兴所诛。吕光以己酉岁据凉州，至于是岁，岁在癸卯，凡一十九年。（《载记》作：吕光以孝武太元十二年定凉州，十五年僭立，至隆凡十有三载。似有误。）以安帝元兴三（当作二）年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