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授经先生于十五年的年底避祸游日本,往来京都,东京之间,十六年四月底归国。我那时正从美洲回国,也在日本住了二十多日。董先生到过的地方,我也游过不少;他见着的朋友,我也会着不少。但我在日本没有日记,二十多日的印象感想遂都已模糊了;他有了这四卷的详细记载,不但替他自己留下了永久的纪念,还使我们读这书的人得着很大的益处。我在东京,京都见的各位支那学家,人人都极口赞叹董先生功力之勤苦。现在我读这四卷日记,想像这位六十岁的学者伏案校书的神情,真使我这个少年人惭愧汗下了。
董先生在他的自序里,已说过他这书大旨有三点:第一是访求古书。“凡遇旧椠孤本,记其版式,存其题识。七厄之馀,得睹珍笈,以语同癖,谅深忻慨。”第二是搜访小说。董先生是近几十年来搜罗民间文学最有功的人,他在这四卷书里记录了许多流传在日本的旧本小说,使将来研究中国文学史的人因此知道史料的所在。第三,董先生是个多情的人,他的一生曾经过几度很深刻的恋爱历史;他在这日记里留下许多情诗,记着几番绮梦,——“春蚕理绪,垂死方休;秋蛩善啼,向宵弥咽”,——使我们约略窥见董先生的性情,知道他不仅是一个书蠹,不仅是一个法家,而是一个富于情绪的老少年。
我们先看这三点。
记载海外古书的工作,自从杨守敬先生以至董先生和傅沅叔先生最近的《访书记》,都是嘉惠学者的事业,不用我在这里特别赞扬。董先生的日记里特别注重日本藏书的历史,如金泽的略传,如狩谷掖斋的详传,如佐伯献书记,如增上寺三藏的历史,如高野山的详记,如秘阁藏书的源流表,都可以使我们明了日本先代贵族学者提倡文艺的历史与精神。南葵,东洋,静嘉堂诸文库,不过是继续这种爱好文艺的遗风而已。
关于小说戏曲的访求和记载,董先生的书也有重要的贡献。如内阁所藏小说中,有《封神演义》,是明刻本,编者为许仲琳。此书作者的姓名,在中国久无可考,赖有此本可供考证。又如《岳武穆演义》,本子最多,最难考证;内阁目有明余应鳌编的八卷本,有明熊大木编的十卷本;又有十一卷的嘉靖三十一年本,前八卷为熊大木编,后集三卷为李春芳编。北京朱希祖先生藏有明刻本,编者为理学名儒邹元标,也和今本大不同。若合此诸本,将来定可以看出此书演变的线索了。又《英烈传》也有种种不同的本子。内阁所藏也有三种明刻本,都可供比较的研究。
关于第三点,我也有点感想。日记属于传记文学,最重在能描写作者的性情人格,故日记愈详细琐屑,愈有史料的价值。董先生此记,不但把他少年的逸事坦白示人,并且把他老年的梦境也详细写出。记中各梦,多可供心理学者的研究,例如柳丝一梦:
〔一月十三日〕夜梦柳丝随一姥至,似初嫁来者,絮絮情话,并出一素缣索书。余题有“臂痕乍褪秦宫赤,眉妩新留京兆妍”之句,忘其全律。
柳丝者,昔年金陵棘闱中所梦女子,怀中抱一儿,自言今名,与余前世结褵未久弃世,遗蜕葬某刹前柳树下,属为改葬。自后每值患难,或病中,辄梦之。往岁漫游,欧美往复,两度梦之于横滨港舟中。……
董先生自己的解释,我们可以不论。但此等材料,若遇弗洛得派的心理学者,便成了可宝贵的材料。记梦之作,必须记者诚实可信,方有价值。记得明朝成弘间有位理学家罗一峰所著文集后附梦稿二卷,记梦多至三百馀首。今董先生虽向不谈理学,平生治事素主笃实,他自记的绮梦岂有不可信的吗?
以上申述董先生所指出的三点。三点之外,我以为还有两事,值得读者特别注意。其一事为四月二十五日补记庚子拳祸一长篇,近三千字。董先生当时在围城中,又是监斩徐承煜,启秀的人,故他这篇记载虽作于近三十年后,应该还有史料的价值。
其一事为四月二十三日记游高野山,柳之间而附录丰臣秀次切腹事及秀次的姬妾被诛事,一日之记近七千字,可算是最长的日记。其中记秀次切腹事,最悲壮动人,最可令人想见大和民族的武士道。全文分六节:第一节记秀次闻切腹之命;第二节记和尚隆西堂自请从死;第三节记从死诸人分剑与题剑;第四节记最后之宴,及万作,山田,山本三人切腹,秀次亲为他们“介错”(切腹后,须断其首,名为介错);第五节记秀次与隆西堂同时切腹,淡路为秀次介错,心悸目眩,进三刀方才断头;第六节记淡路切腹:
淡路语二使曰:“技拙殊惶愧。今介错者为主公,目眩心悸,狼狈特甚。……余今奏技,请公等拭目;若覆前辙,斯狼狈也。”即切腹作十字形,出其脏腑于两股,置剑合掌。吉兵卫就而进刃焉。(卷四,页三六)
切腹是何等惨事,然而日本的武士却把此事看作一种艺术,要做的悲壮淋漓,要做的美;他们不惜死,却不愿让人笑他“技拙”,笑他死的不美。这真是日本文化的最大特色。凡观察一国的文化,须看这文化之下的人怎样生活,更须看这文化之下的人怎样死法。董先生一日发愤记七千字,只是要我们看看古日本武士怎样死法。
董先生有《柳之间吊秀次》诗四章。我也和他一首小诗,题他这一日的日记:
一死不足惜,技拙乃可耻。
要堂堂的生,莫狼狈的死。
十九,六,二十八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