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闺秀艺文略》序
单不庵先生把他的姊姊钱夫人士厘女士的《清闺秀艺文略》五卷送给我看,问我愿不愿做一篇序。我看了这部书,很有点感想,遂写出来请钱夫人和不庵先生指教!
这部《闺秀艺文》目录起于明末殉难忠臣祁彪佳的夫人商景兰,讫于现代生存的作者,其间不过三百年,而入录的女作家共有二千三百十人之多。钱夫人一个人的见闻无论如何广博,搜求无论如何勤劳,总不免有不少的遗漏。然而她一个人的记载已使我们知道这三百年之中,至少有二千三百多个女作家,近三千种的女子作品了。凡事物若不经细密的统计,若仅仅用泛泛的笼统数字,决不能叫人相信。钱夫人十年的功力便能使我们深信这三百年间,有过二千三百多个女作家,这是文化史上的一大发现,我们不能不感谢她的。
我又把这本《艺文》目录里的女作家,依她们的籍贯,作一个分省的统计,便得着下列的结果:
省别 人数 百分比
江苏 748 32.3
浙江 706 30.5
安徽 119 5.1
福建 97 4.2
湖南 71 3
江西 57
直隶 51
山东 44
满洲 42(汉军不在内)
广东 38
湖北 20
四川 19
河南 18
广西 15
山西 13
陕西 10
贵州 10
汉军 10
云南 6
甘肃 4
未详 212
总计 2310
这里面,江苏和浙江各占全国近三分之一。江浙两省加上安徽,便占了全国整整三分之二以上,再加上福建,湖南,便整整占了全国的四分之三。
这种比例,并不是偶然的。从前顾颉刚先生做了一部《清代著述考》,全书至今未完,但他曾依各人的籍贯,分省分县作一个统计表。他的结果也是江苏,浙江,安徽三省的作家为最多。三省之中,各县也有多寡的不同:如江苏则以苏,松,常,太各属为最多;浙江则以杭,嘉,湖为最多;安徽则以安庆,徽州两府为最多。钱夫人的目录,如果分府分县统计起来,一定也可得同样的结果。这都可见女作家的地域分配确然和各地域的文化状况成比例,决不是偶然的。
三百年之中,有二千三百多个女作家见于记载,这是很可以注意的事实。在一个向来轻视女子,不肯教育女子的国家里,这种统计是很可惊异的了。这种很可惊异的现象,我想起来可以有两种解释:第一,环境虽然恶劣,而天才终是压不住的,故有天才的女子,往往不需要多大的栽培,自然有她们的成就;第二,在“书香”的人家,环境本不很坏,有天才的女子在她的父兄的文学环境之下受着一点教育,自然有相当的成就。
钱夫人的目录里有旌德某氏三姊妹的著作,她们的父亲是一个成功的八股家,他对于他的几个儿子存着很大的期望,用种种很严厉的手段督教他们。儿子背不出书,要罚跪在大街上,甚至被牵出去游街。一个儿子受不过这样野蛮的羞辱,遂服毒自杀了。乡里的人都不平,有人编出一本《某翰林逼子》的新戏来。这位翰林公花了不少钱,才得不开演。然而他的三个女儿在外家长大,受了一点教育,不用罚跪,不用游街,都成了女诗人。这不是“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故事吗?这三百年中的女子作家,大概有许多人是这样的吧!
钱夫人的目录里又有崔东壁的夫人成静兰的《绣余集》与《爨余集》。最近,我见着她的原书,有自序一篇,其中说自己的作诗的经过道:
余从先大人宦关中,时年十有一矣,先孺人始教之识字,读唐人诗数十首。先君公事之暇,时命与兄姊为偶语,暨年十四五,侍先君侧,见人有以诗呈者,则喜动颜色,辄不自揣,遂学弄韵,欲承一日之欢。然先孺人课女红严,无暇读书,亦未知讲求声律,是故所作多小儿语,亦有不成章者。于归后,家綦贫,无人代操井臼,诸劳苦琐事,无不身亲,是以更无暇学诗,然舅姑喜读书,因未尽弃旧业。舅多病,每呈诗至,则无一破颜失所苦,而小娘亦略知声律,常唱和于针线刀尺间。……其后数年,随良人设帐于外,颇有暇时,而客中亦多感触,故诗多异乡之作……。
这便是我所谓女作家的环境。“课女红严”,“于归后,家綦贫,诸劳苦事,无不身亲,是以更无暇学诗”,这都是不适宜的环境。然而她的父亲“见人有以诗呈者,则喜动颜色”,她的公公见她“呈诗至则为一破颜失所苦”;她的小娘又懂一点声律,她的丈夫又是一个大学者,这都是适宜的环境。有点天才的女子自能战胜不适宜的环境,自能充分运用适宜的环境,故少时读了几十首唐诗,也会产生一个女诗人了。
故三百年中有这么多的女作家见于记载,并不是环境适宜于产生女作家,只是女作家偶然出于不适宜的环境之中,如果有更好的家庭境地和教育制度,这三百年的女子不应该只有这一点点成绩。
这三百年中女作家的人数虽多,但她们的成绩都实在可怜的很!她们的作品绝大多数是毫无价值的。这是我们分析钱夫人的目录所得的最痛苦的印象。
这近三千种女子作品之中,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九是诗词,是“绣余”,“爨余”,“纺余”,“黹余”的诗词。诗词之外,算学只有
江缃芬 《算草》一卷
王贞仪 《算术简存》五卷
《重订策算正譌》
《西洋筹算》
《象数窥余》四卷
《星象图释》二卷
医学只有
曾 懿 《古欢室医学篇》八卷
史学稍多,有
刘文如(阮元之妾) 《四史疑年录》七卷
陈尔士(钱仪吉之妻)《历代后妃表》
汪 清 《国朝列女征略》十六卷
《国朝孝子征略》十卷
葛 定 《历代后妃始末》
曹雪芬 《廿四史列女合传》
经学及音韵训诂之学有
陈尔士 《授经偶笔》
萧道管(陈衍之妻) 《说文重文管见》
《列女传集注》
梁 氏 《音韵纂组》
王照圆(郝懿行之妻)《诗说》二卷
《诗问》七卷
《烈女传补注》八卷
曾 彦 《妇礼通考》
许诵珠 《经说》,《小学说》
沈 绮 《徐庾补注》四卷
戴 礼 《大戴礼注》
叶蕙心 《尔雅古注斠》三卷
此外,尚有评选诗文的,最著名的有汪端的《明三十家诗》十六卷。这二千三百人中,在诗词之外有成绩的,不过这几个人而已。这几个人大都是生于学者的家中,或嫁的是学者的丈夫,也因为环境的薰染,遂有学术上的贡献。我们因此可以推想无数有天才的女子,若生在现代的文明的国家,受了相当的教育,未尝不能有相当的科学贡献,如王贞仪的算学,便是绝好的例。不幸她们生在我们这个畸型的社会里,男子也只会做八股时文,女子更以无才为有德。崔东壁夫人的自序里说,“夫女子以德为贵,诗非所宜”。王光燮作《王采薇传》云:“余以诗非女子所宜,故秘之”。诗尚非女子所宜,何况其他的学问?这两千多个女子所以还能做几句诗,填几首词者,只因为这个畸型社会向来把女子当作玩物,玩物而能做诗填词,岂不更可夸炫于人?岂不更加玩物主人的光宠?所以一般稍通文墨的丈夫都希望有“才女”做他们的玩物,替他们的老婆刻集子送人,要人知道他们的艳福。好在他们的老婆决不敢说老实话,写真实的感情,诉真实的苦痛,大都只是连篇累牍的不痛不痒的诗词而已。既可夸耀于人,又没有出乖露丑的危险,我想一部分的闺秀诗词的刻本都是这样来的吧?其次便是在一个不肯教育女子的国家里,居然有女子会做诗填词,自然令人惊异,所谓“闺阁而工吟咏,事之韵者也”。(叶观国题《长离阁集》)。物稀为贵,故读者对于女子的作品也往往不作严格的批评,正如科举时代考官,对于“北卷”另用一种宽大标准一样。在诗文选本里,闺秀与和尚,道士,同列在卷末,聊备一格而已。因此,女子的作品,正因为是女子的作品,传刻保存的机会也就不少了。再其次,才是真正有文学价值的诗词,如纪映淮,王采薇之流,在这三千种书目里,只占得绝少数而已。
三百年中有两千三百多女子作家,不可算少了。但仔细分析起来,学术的作品不上千分之五;而诗词之中,绝大多数都不痛不痒的作品,很少是本身有文学价值的。这是多么可怜的事实!
我们因此可以知道“无心插柳”,有时也可以成荫。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终是不可逃的定理。不肯教育女子,女子终不能有大成就;不许女子有学问,女子自然没有学说上的成就可说;不许女子说真话,写真情,女子的作品自然只成为不痛不痒的闺阁文艺而已。
最后,我对于钱夫人的书,要表示很诚恳的敬意。她用了十年的功力,使我们对于中国女子问题得着一个统计的基础,使我们知道女子的文化和普通文化区域上的分配是一样的,使我们知道三百年的朴学风气里也产生了几个朴学女子,又使我们知道三百年的八股教育里,女子的文艺也只是近三千种有韵的八股。钱夫人的书,是三百年文化史的一部重要材料,这是无可疑的。
钱夫人的书,考证甚谨严,排比甚明晰。她自己说:
此编于能诗者,母女,姑妇,姑侄,姊妹,家风所衍,风雅所萃,渊源所自,每就知者互举之。(卷一,页一)
这个方法,使人更明瞭我们所谓作者的环境,是于文化史家最有益的。但全书有三点,不能不认为缺陷:第一,各书皆未注明出处;第二,作家年代有可考见者,若能注明,当更有史学价值;第三,各书之下若能注明“存”,“佚”,“知”,“见”,也可增益全书的用处。钱夫人以为如何?
还有一点,也可供作者考虑。这三百年中,有些女子著作了不少的小说,弹词。远者如“心如女史”的《笔生花》,近者如劳邵振华(邵班卿之女,劳玉初之子妇)的《侠义佳人》,也都是三百年中的闺秀作品。以流传之广,影响之大而言,《笔生花》一类的书,要算是三百年中最重要的著作。钱夫人若收集这一类的著作,考订作者的真姓名和年代籍贯,列入这部闺秀文献志里,便可使这部书更完全,而后人对于这三百年的文艺真相也可以更明了了。钱夫人以为如何?
一九二九年四月二十三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