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玄怪录卷四

张  逢

南阳张逢,贞元末薄游岭表,行次福州福唐县横山店。时初霁,日将暮,山色鲜媚,烟岚蔼然。策杖寻胜,不觉极远。忽有一段细草,纵广百余步,碧鲜可爱。其旁有一小树,遂脱衣挂树,以杖倚之,投身草上,左右翻转,既而酣甚,若兽蹍然;意足而起,其身已成虎也。文彩烂然,自视其爪牙之利,胸膊之力,天下无敌。遂腾跃而起,超山越壑,其疾如电。

夜久颇饥,因傍村落徐行,犬彘驹犊之辈,悉无可取。意中恍惚,自谓:“当得福州郑录事。”乃傍道潜伏。未几,有人自南行,若候吏迎郑纠者。见人问曰:“福州郑录事名璠,计程宿前店,见说何时发?”来人曰:“吾之出掌人也,闻其饰装,到亦非久。”候吏曰:“只一人来,且复有同行者?吾当迎拜时,虑其误也。”曰:“三人之中,惨绿者是。”其时逢方伺之,而彼详问,若为逢而问者。逢既知之,攒身以俟之。俄而郑纠到,导从甚众,衣惨绿,甚肥,巍巍而来。适到逢前,遂跐衔之,走而上山。时天未晓,人莫敢逐,得恣食之,残其肠发耳。行于山林,单然无侣,乃忽思曰:“我本人也,何乐为虎,自囚于深山?盍求初化之地而复耶?”乃步步寻之,日暮,方到其所,衣服犹挂,杖亦倚树,碧草依然,翻复转身于其上,意足而起,即复人形矣。于是衣衣策杖而归。昨往今来,一复时矣。

初,其仆夫惊其失逢也,访之于邻,或云,策杖登山。多歧寻之,杳无行处。及其来也,惊喜,问其故。逢绐之曰:“偶寻山泉,到一山院,共谈释教,不觉移时。”仆夫曰:“今旦侧近有虎,食福州郑录事,求余不得。山林故多猛兽,不易独行。郎之未回,忧负亦极。且喜平安无他。”逢遂行。

元和六年,旅次淮阳,舍于公馆。馆吏宴客,坐客有为令者,曰:“巡若到,各言己之奇事,事不奇者,罚。”巡到逢。逢言横山之事。末坐有进士郑遐者,乃郑纠之子也。怒目而起,持刀将杀逢,言复父仇。众共隔之,遐怒不已,遂白郡将。于是送遐淮南,敕津吏勿复渡。逢西迈,具改姓名,以避遐。议曰:“闻父之仇,不可以不报。然此仇非故煞。必使煞逢,遐亦当坐。”遂遁去而不复其仇也。

吁,亦可谓异矣!

定 婚 店

杜陵韦固,少孤,思早娶妇,多歧求婚,必无成而罢。元和二年,将游清河,旅次宋城南店。客有以前清河司马潘昉女见议者。来日先明期于店西龙兴寺门。固以求之意切,旦往焉,斜月尚明。有老人倚布囊,坐于阶上,向月捡书。固步觇之,不识其字;既非虫篆八分科斗之势,又非梵书。因问曰:“老父所寻者何书?固少小苦学,世间之字,自谓无不识者。西国梵字,亦能读之,唯此书目所未觌,如何?”老人笑曰:“此非世间书,君因何得见?”固曰:“非世间书则何也?”曰:“幽冥之书。”固曰:“幽冥之人,何以到此?”曰:“君行自早,非某不当来也。凡幽吏皆掌生人之事,掌人可不行冥中乎?今道途之行,人鬼各半,自不辨尔。”固曰:“然则君又何掌?”曰:“天下之婚牍耳。”固喜曰:“固少孤,常愿早娶,以广胤嗣。尔来十年,多方求之,竟不遂意。今者,人有期此,与议潘司马女,可以成乎?”曰:“未也。命苟未合,虽降衣缨而求屠博,尚不可得,况郡佐乎?君之妇,适三岁矣。年十七,当入君门。”因问:“囊中何物?”曰:“赤绳子耳。以系夫妻之足。及其生,则潜用相系,虽仇敌之家,贵贱悬隔,天涯从宦,吴楚异乡,此绳一系,终不可逭。君之脚,已系于彼矣。他求何益?”曰:“固妻安在?其家何为?”曰:“此店北卖菜陈婆女耳。”固曰:“可见乎?”曰:“陈尝抱来,鬻菜于市。能随我行,当即示君。”

及明,所期不至。老人卷书揭囊而行。固逐之,入菜市。有眇妪,抱三岁女来,弊陋亦甚。老人指曰:“此君之妻也。”固怒曰:“杀之可乎?”老人曰:“此人命当食天禄,因子而食邑,庸可杀乎?”老人遂隐。固骂曰:“老鬼妖妄如此!吾士大夫之家,娶妇必敌。苟不能娶,即声伎之美者,或援立之,奈何婚眇妪之陋女?”磨一小刀子,付其奴曰:“汝素干事,能为我杀彼女,赐汝万钱。”奴曰:“诺。”明日,袖刀入菜行中,于众中刺之而走。一市纷扰,固与奴奔走获免。问奴曰:“所刺中否?”曰:“初刺其心,不幸才中眉间。”尔后固屡求婚,终无所遂。

又十四年,以父荫参相州军。刺史王泰俾摄司户掾,专鞫词狱,以为能,因妻以其女,可年十六七,容色华丽。固称惬之极。然其眉间,常帖一花子,虽沐浴寝处,未尝暂去。岁余,固讶之,忽忆昔日奴刀中眉间之说,因逼问之。妻潸然曰:“妾郡守之犹子也,非其女也。畴昔父曾宰宋城,终其官。时妾在襁褓,母兄次没,唯一庄在宋城南,与乳母陈氏居,去店近,鬻蔬以给朝夕。陈氏怜小,不忍暂弃。三岁时,抱行市中,为狂贼所刺,刀痕尚在,故以花子覆之。七八年前,叔从事卢龙,遂得在左右,仁念以为女嫁君耳。”固曰:“陈氏眇乎?”曰:“然。何以知之?”固曰:“所刺者固也。”乃曰:“奇也!命也!”因尽言之,相敬愈极。后生男鲲,为雁门太守,封太原郡太夫人。乃知阴骘之定,不可变也。

宋城宰闻之,题其店曰“定婚店”。

叶 令 女

汝州叶县令卢造者,有女幼,大历中,许邑客郑楚曰:“及长,以嫁君之子元方。”楚拜之。俄而楚录潭州军事,造亦辞官寓叶。后楚卒,元方护丧居江陵。数年间,音问两绝,县令韦计为子娶焉。

其吉晨,元方适到,会武昌戍边兵亦止其县,县隘,天雨甚,元方无所容,径往县东十二里佛舍。舍西北隅有若小兽号鸣者,出火视之,乃三虎子,目犹未开。以其小,未能害人,且不忍投于雨中,闭门坚拒而已。约三更初,虎来触其门,不得入,其西有窗,亦甚坚。虎怒搏之,棂折,陷头于中,为左右所辖,进退不得,元方取佛塔砖击之,虎吼怒拿攫,终莫能去。连击之,俄顷而毙。

既而闻门外若女人呻吟,气甚困劣。徐问曰:“门外呻吟者,人耶?鬼耶?”曰:“人也。”曰:“何以到此?”曰:“妾前卢令女也。今夕将适韦氏,亲迎,方登车,为虎所执,负荷而来投此。今即无损,而甚畏其复来,能相救乎?”元方奇之,执烛出视,真衣缨也,年十七八,礼服俨然,泥水皆澈。既扶入,复固其门,拾佛塔毁象以继其明。女曰:“此何处也?”曰:“县东佛舍耳。”元方言姓名,且话旧诺。女亦能记之,曰:“妾父曾许妻君,一旦以君之绝耗也,将嫁韦氏。天命难改,虎送归君。庄去此甚近,君能送归,请绝韦氏而奉巾栉。”

及明而送归。其家以虎攫而去,方坐且制服礼,见其来,喜若天降。元方致虎于县,具言其事,县宰异之,以卢氏归于郑焉。当时闻者莫不叹异之。

驴  言

长安张高者,转货于市,资累巨万,有一驴,育之久矣。元和十二年秋八月,高死。死十三日,妻命其子张和乘往近郊,营饭僧之具。出里门,驴不复行,击之即卧。乘而鞭之,驴忽顾和曰:“汝何击我?”和曰:“吾家用钱二万以致汝,汝不行,安得不击也?”然甚惊。驴又曰:“钱二万!不说父骑我二十余年?吾今告汝:人道、兽道之倚伏,若车轮然,未始有定。吾前生负汝父力,故为驴酬之。无何,汝饲吾丰。昨夜,汝父就吾算,侵汝钱一缗半矣。汝父当骑我,我固不辞;吾不负汝,汝不当骑我。汝强骑我,我亦骑汝。汝我交骑,何劫能止?以吾之肌肤,不啻直二万钱也,只负汝一缗半,出门货之,人酬亦尔。然而无的取者,以他人不负吾钱也。麸行王胡子负吾二缗,吾不负其力,取其缗半还汝,半缗充口食,以终驴限耳。”

和牵归以告其母。母泣曰:“郎骑汝年深,固甚劳苦。缗半钱何足惜,将舍债丰秣而长生乎?”驴摆头。又曰:“卖而取钱乎?”乃点头。遽令货之,人酬不过缗半,且无敢取者。牵入西市麸行,逢一人,长而胡者,乃与缗半易之。问其姓,曰:“王。”自是连雨数日乃晴,和往觇之,驴已死矣,王竟不得骑。又不负之验也。

和东邻有右金吾郎将张达,其妻,李之出也。余尝造焉,云见驴言之夕,遂闻其事,且以戒欺暗者,故备书之。

木 工 蔡 荣

中牟县三异乡木工蔡荣者,自幼信神祇。每食,必分置于地,潜祝土地。自总角至于不惑,未尝暂忘也。

元和二年春,卧疾六七日。方暮,有武吏走来,谓其母曰:“蔡荣衣服、器物速藏之,勿使人见。仍速作妇人装梳,覆以妇人之服。有人来问,必绐之曰:‘出矣。’求其处,则亦意对,勿令知所在也。”言讫走去。妻、母不测其故,遽藏器物,装梳才毕,有将军乘马,从十余人,执弓矢,直入堂中,曰:“蔡荣在否?”其母惊惶曰:“不在。”曰:“何往?”对曰:“荣醉归,怠于其业,老妇怒而笞之。荣或潜去,不知何在,月余日矣。”将军遣吏入搜,搜者出曰:“房中无丈夫,亦无器物。”将军连呼地界,教藏者出曰:“诺。”责曰:“蔡荣出行,岂不知处?”对曰:“怒而去,不告所由。”将军曰:“王后殿倾,须此巧匠,期限向尽,何人堪替?”对曰:“梁城乡叶幹者,巧于蔡荣,计其年限,正当追役。”将军者走马而去。有顷,教藏者复来曰:“某,地界所由也。以蔡荣每食必相召,故报恩耳。”然莫不惊之。计即平愈,遂去。母视荣,即汗洽矣。自此疾愈。俄闻梁城乡叶幹者暴卒。幹妻乃荣母之犹子也。审其死者,正当荣服雌服之时。

有李复者,从母夫杨曙为中牟团户于三异乡,遍闻其说,召荣母问之,回以相告。泛祭之见德者,岂其然乎?

梁  革

金吾骑曹梁革,得和扁之术者也。大和初为宛陵巡官。按察使于公敖有青衣美色而艳者,曰莲子,念之甚厚。一旦以笑语获罪,斥出货焉。市吏定直曰七百缗,从事御史崔少者闻而召焉。命革诊其脉。革诊其臂曰:“二十春无疾佳人也。”公喜留之,送其直于于公。公以常深念也,偶怒而逐之,售于不识者斯已矣;闻崔公宠之也,不悦之意形于颜色。然业已去之,难复召矣,常贮于怀。

未一年,莲子暴死。革方有外邮之事,回及城门,逢柩车,崔人有执绋者,问其所葬,曰:“莲子也。”呼载归,而奔告崔曰:“莲子非死,盖尸蹶耳。向者革入郭,遇其柩,载归而请往苏之。”崔怒革之初言,悲莲子之遽夭,勃然曰:“匹夫也,妄惑诸侯,遂齿簪裾之列。谓二十春无疾者,一年而死。今既葬矣,召柩而归,脱不能生,何以相见?阶前数步之内,知公何有?”革曰:“此固非死而尸蹶耳,千年而一,苟不能生之,是革术不神于天下,何如就死以谢过言。”乃辞,往崔第破棺出之。遂刺其心及脐下各数处,凿去一齿,以药一刀圭于口中,衣以单衣,卧空床上,以练素缚其手足,有微火于床下。曰:“此火衰,莲子生矣。”且戒其徒:“煮葱粥伺焉。其气通,若狂者,慎勿令起;逡巡自定,定而困,困即解其缚,以葱粥嚾之,遂活矣。正狂令起,非吾之所知也。”言竟,复入府谓崔曰:“莲子即生矣。”崔大释其怒,留坐厅事。

俄而莲子起坐言笑。界吏报于公,公飞牍于崔:“莲子复生,乃何术也?”与革偕归,入门则莲子来迎矣。于公大奇之。且夫莲子事崔也,非素意,因劝以与革。崔亦恶其无齿,又重于公,遂与。革得之,以神药傅齿,未逾月而齿生如故。大和壬子岁,调授金吾骑曹,与莲子偕在辇下。

其年秋,友人高损之以其元舅为天官郎,日与相闻,故熟其事而言之,命余纂录耳。

李卫公靖行雨

卫国公李靖微时,常射猎霍山中,寓食山村。村翁奇其为人,每丰馈焉,岁久益厚。忽遇群鹿,乃逐之,会暮,欲舍之不能。俄而阴晦迷路,茫然不知所归,怅怅而行,困闷益极,乃极目有灯火光,因驰赴焉。

既至,乃朱门大第,墙宇甚峻。叩门久之。一人出问。公告其迷,且请寓宿。人曰:“郎君皆已出,惟太夫人在,宿应不可。”公曰:“试为咨白。”乃入告而出曰:“夫人初欲不许,且以阴黑,客又言迷,不可不作主人。”遂入厅中。有顷,一青衣出曰:“夫人来。”年可五十余,青裙素襦,神气清雅,宛若士大夫家。公前拜之,夫人答拜,曰:“儿子皆不在,不合奉留。今天色阴晦,归路又迷,此若不容,遣将何适。然此乃山野之居,儿子往还,或夜到而喧,勿以为惧。”公曰:“不敢。”既而命食。食颇鲜美,然多鱼。食毕,夫人入宅,二青衣送床席裀褥,衾被香洁,皆极铺陈,闭户,系之而去。

公独念山野之外,夜到而闹者,何物也?惧不敢寝,端坐听之。夜将半,闻扣门声甚急,又闻一人应之,曰:“天符,报大郎子当行雨,周此山七百里,五更须足,无慢滞!无暴伤!”应者受符入呈。闻夫人曰:“儿子二人未归。行雨符到,固辞不可,违时见责。纵使报之,亦已晚矣。童仆无任专之理,当如之何?”一小青衣曰:“适观厅中客,非常人也,盍请乎?”夫人喜。因自扣厅门曰:“郎觉否?请暂出相见。”公曰:“诺。”遂下阶见之。夫人曰:“此非人宅,乃龙宫也。妾长男赴东海婚礼,小男送妹。适奉天符,次当行雨。计两处云程,合逾万里,报之不及,求代又难,辄欲奉烦顷刻间,如何?”公曰:“靖俗客,非乘云者,奈何能行雨?有方可教,即唯命耳。”夫人曰:“苟从吾言,无有不可也。”遂敕黄头鞴青骢马来。又命取雨器,乃一小瓶子,系于鞍前。诫曰:“郎乘马,无勒衔勒,信其行,马躩地嘶鸣,即取瓶中水一滴,滴马鬃上,慎勿多也。”于是上马,腾腾而行,其足渐高,但讶其稳疾,不自知其云上也。风急如箭,雷霆起于步下。于是随所躩,辄滴之。既而电掣云开,下见所憩村,思曰:“吾扰此村多矣,方德其人,计无以报。其久旱,苗稼将悴,而雨在我手,宁复惜之?”顾一滴不足濡,乃连下二十滴。俄顷雨毕,骑马复归。

夫人者泣于厅曰:“何相误之甚。本约一滴,何私感而二十之。天此一滴,乃地上一尺雨也。此村夜半,平地水深二丈,岂复有人?妾已受谴,杖八十矣。”袒视其背,血痕满焉。“儿子并连坐,如何?”公惭怖,不知所对,夫人复曰:“郎君世间人,不识云雨之变,诚不敢恨。即恐龙师来寻,有所惊恐,宜速去此。然而劳烦未有以报。山居无物,有二奴奉赠,总取亦可,取一亦可,唯意所择。”于是命二奴出来。一奴从东廊出,仪貌和悦,怡怡然;一奴从西廊出,愤气勃然,拗怒而立。公曰:“我猎徒,以斗猛为事,一旦取奴而取悦者,人以我为怯乎?”因曰:“两人皆取则不敢。夫人既赐,欲取怒者。”夫人微笑曰:“郎之所欲乃尔。”遂揖与别,奴亦随去。出门数步,回望失宅。顾问其奴,亦不见矣。独寻路而归。及明,望其村。水已极目,大树或露梢而已,不复有人。其后竟以兵权静寇难,功盖天下,而终不及于相,岂非悦奴之不得乎?

世言:“关东出相,关西出将。”岂东西二喻耶?所以言奴者,亦臣下之象。向使二奴皆取,即位极将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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