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仆射从史
卢公元和初以左仆射节制泽潞,因镇阳拒命,迹涉不臣,为中官骠骑将军吐突承璀所绐,缚送京师。以反状未明,左迁驩州司马。既而逆迹尽露,赐死于康州。
宝历元年,蒙州刺史李湘去郡归阙,自以海隅郡守,无台阁之亲,一旦造上国,若扁舟泛沧海者。闻端溪县女巫者,知未来之事,维舟召焉。巫到曰:“某能知未来之事,乃见鬼者也。呼之,皆可召。然鬼有二等:有福德之鬼,有贫贱之鬼。福德者精神俊爽,往往自与人言;贫贱者气劣神悴,假某以言事。尽在所遇,非某能知也。”湘曰:“安得福德之鬼而问之?”曰:“厅前楸树下有一人衣紫佩鱼,自称泽潞卢仆射,可拜而请之。”湘乃公服执简,向树而拜。女巫曰:“仆射已答拜。”湘遂揖上阶。空中曰:“从史死于此厅,为弓弦所迫,今尚恶之。使君床上弓,幸除之。”湘遽命去焉。
时驿厅副阶上只有一榻,湘偶忘其贵,将坐问之。女巫曰:“使君无礼,仆射官高,何不延坐,乃将吏视之?仆射大怒去也。急随拜谢,或肯却来。”湘匍匐下阶,问其所向,一步一拜,凡数十步。空中曰:“大错!公之官未敌吾军一裨将,奈何对我而自坐?”湘再三辞谢,方肯却回。女巫曰:“仆射却回矣。”于是拱揖而行,及阶,女巫曰:“仆射上矣。”别置榻,而设裀褥以延之。巫曰:“坐矣。”湘乃坐。空中曰:“使君何所问?”对曰:“湘远官归朝,忧疑日极。伏知仆射神通造化,识达未然,伏乞略赐一言,示其荣悴。”空中曰:“大有人接引,到城一月,当刺梧州。”湘又问,终更不言。湘因问曰:“仆射去人寰久矣,何不还生人中,而久处冥寞?”曰:“吁!是何言哉!人世劳苦,万愁缠心,尽如灯蛾,争扑名利;愁胜而发白,神败而形羸;方寸之间,波澜万丈,相妒相贼,猛于豪兽。故佛以世界为火宅,道以人身为大患。吾已免离,下视汤火,岂复低身而卧其间乎?且夫据其生死,明晦未殊,学仙成败,则无所异。吾已得炼形之术也。其术自无形而炼成三尺之形,则上天入地,乘云驾鹤,千变万化,无不可也。吾之形所未圆者,三寸耳,飞行自在,出幽入明,亦可也。万乘之君不及吾,况平民乎?”湘曰:“炼形之道,可得闻乎?”曰:“非使君所宜闻也。”复问梧州之后,终而不言,乃去。
湘到辇下,以奇货求助,助者数人。未一月,拜梧州刺史,皆如其言,竟终于梧州。卢所以不复言其后事也。
李 岳 州
岳州刺史李公俊,兴元中举进士,连不中第。次年,有故人国子祭酒通春官包佶者,援成之。榜前一日,例以名闻执政。初五更,俊将候祭酒,里门未开,立马门侧。傍有鬻糕者,其气爞爞。有一吏若外郡之邮檄者,小囊毡帽,坐于其侧,欲糕之色盈面。俊顾曰:“此甚贱,何不以钱易之?”客曰:“囊中无钱耳。”俊曰:“俊有钱,愿献一饱,多少唯意。”客甚喜,啖数片。
俄而,里门开,众竞出。客独附俊马曰:“少故,愿请少间。”俊下路听之。曰:“某乃冥吏之送进士名者,君非其徒耶?”俊曰:“然。”曰:“送堂之榜在此,可自寻之。”因出视。俊无名,垂泣曰:“苦心笔砚,二十余年,偕计而历试者亦十年;心破魂断,以望斯举,今复无名,岂不终无成乎?”曰:“君之成名在十年之外,禄位甚盛。今欲求之,亦非难,但于本禄耗半,且多屯剥,才获一郡,如何?”俊曰:“所求者名,名得足矣。”客曰:“能行少赂于冥吏,即于此取其同姓者去其名而自书其名,可乎?”俊曰:“几赂可?”曰:“阴钱三万贯。某感恩而以诚告,其钱非某敢取,将遗牍吏。来日午时送可也。”复授俊自注。从上有故太子少师李公夷简名,俊欲揩之。客遽曰:“不可,此人禄重,未易动也。”又其下有李温名,客曰:“可矣。”俊乃揩去温字,注俊字。客遽卷而行曰:“无违约。”
既而俊诣祭酒。祭酒未冠,闻俊来,怒目延坐,徐出曰:“吾与主司分深,一言姓名,状头可致。公何躁甚相疑,频频见问,吾岂轻语者耶?”俊再拜对曰:“俊恳于名者,受恩决此一朝。今当呈榜之晨,冒责奉谒。”祭酒曰:“唯唯。”其声甚不平。俊见其责,忧疑愈极,乃变服伺祭酒出,随之到子城东北隅,逢春官怀其榜,将赴中书。祭酒揖问曰:“前言遂否?”春官曰:“诚知获罪,负荆不足以谢。然迫于大权,难副高命。”祭酒自以交春官深,意谓无阻,待俊之怒色甚峻。今乃不成,何面相见,因曰:“季布所以名重天下者,能立然诺。今君不副然诺,移妄于某,盖以某官闲也。平生交契,今日绝矣。”不揖而行。春官遽追之曰:“迫于豪权,留之不得。窃恃深顾,外于形骸,见责如此,宁得罪于权右耳。请同寻榜,揩名填之。”祭酒开榜,见李公夷简,欲揩。春官急曰:“此人宰相处分,不可去。”指其下李温曰:“可矣。”遂揩去温字,注俊字。及榜出,俊名果在已前所揩处。
其日午时,随众参谢,不及即糕客之约。迨暮将归,道逢糕客。泣示之背曰:“为君所误,得杖矣。牍吏将举勘,某更他祈,共止之。”其背实有重杖者。俊惊谢之。且曰:“当如何?”客曰:“既而勿复道也。来日午时送五万缗,亦可无追勘之厄。”俊曰:“诺。”及到时焚之,遂不复见。然俊筮仕之后,追劾贬降,不歇于道,才得岳州刺史。未几而终。
生人之穷达,皆自阴骘,岂虚乎哉。
张 质
张质者,猗氏人。贞元中明经,授亳州临涣尉。到任月余,日初暮,见数人执符来追,其仆亦持马俟于阶下,遂乘马随之,出县门。初黄昏,县吏犹列坐门下,略无起者。质怒曰:“州司暂追,官不遽废,人吏敢无礼如此!”人亦不顾。出数十里,到一柏林,使者曰:“到此宜下马。”遂去马步行,约百余步,入城郭,直北有大府门,门额题曰“地府”。入府,经西有门,题曰“推院”。吏士甚众,门人曰:“临涣尉张质。”遂入。见一美须髯衣绯人,据案而坐,责曰:“为官本合理人,因何曲推事,遣人枉死?”质被捽抢地,叫曰:“质本任解褐到官月余,未尝推事。”又曰:“案牍分明,诉人不远,府命追勘,仍敢诋欺。”取枷枷之。质又曰:“诉人既近,请与相见。”曰:“召冤人来。”有一老人眇目,自西房出,疾视质曰:“此人年少,非推某者。”乃敕录库检猗氏张质,贞元十七年四月二十一日上临涣尉。又检诉状被屈抑事。又牒阴道亳州,其年三月临涣见任尉年名,如已受替,替人年名,并受上月日。得牒,其年三月见任尉江陵张质,年五十一,贞元十一年四月十一日上任,十七年四月二十一日受替。检猗氏张质,年四十七。检状过,判官曰:“名姓偶同,遂不审勘。错行文牒,追扰平人,闻于上司,岂斯容易。本典决于下:改追正身,其张尉任归。”
执符者复引而回,若行高山,坠于岩下,遂如梦觉。乃在柏林中,伏于马项上,雨裛衣,背痛,不能自起。且不知何处,隐隐闻樵歌之声,知其有人,遂大呼救命。樵人来视之,惊曰:“县失官人并马,此莫是乎?”竞来问,质不能对。扶正其身,策以送县。其柏林在县北三十里,官吏大喜,迎焉。
质之马为鬼所取,仆人不知。及乘马出门,门吏虽环坐,为鬼所隐,人亦不见。有顷,家童求质不得,问于邻厅,并云不在。入厩视马,亦不在,而仆夫不觉。访于门吏,吏不见出。其宰惑之,且疑质之初临也,严于吏,吏怨而杀之。是夜坐门者及门人当宿之吏,莫不禁锢。寻求不得者,已七日矣。质归,憩数日,方能言,然神识遂阙。
元和六年,质尉彭城,李生者为之宰,讶其神荡,说奇以导之,质因具言也。
韦 令 公 皋
韦皋初无官,薄游剑外。西川节度使兵部尚书平章事张延赏以女妻之,既而恶焉,厌薄之情日露。公郁郁不得志,时入幕廷,与宾朋从游,且掳其愤。张公愈恶,乘间谓公曰:“幕僚无非时彦,延赏尚钦惮之,韦郎无事不必数到。”其见轻也如此。
他日,其妻尤甚悯之,曰:“男儿固有四方志,大丈夫何处不安?今厌贱如此而不知,欢然度日,奇哉!推故舞人,岂公之乐?妾辞家事君子,荒隅一间茅屋,亦君之居;炊菽羹藜,箪食瓢饮,亦君之食,何必忍愧强安,为有血气者所笑?”时公之道未行,自疑其命,尝希乘张之权于仕,一旦悟此身茫然,于是入告张行意。张公遗帛五束,夫人薄之,揣知深意,不敢言,乃私遗二十束。
公将别而行也,自中堂归院,益州女巫适到,见之,问夫人曰:“向之绿衣入西院者为谁?”曰:“韦郎。”曰:“此人极贵,位过丞相远矣。其禄将发,不久亦镇此,宜殊待之。”问其所以,曰:“贵人之行,必有阴吏,相国之侍,一二十人耳,如绿衣郎者,乃百余人。”夫人既悯韦之是行也,其女且嫁之,闻是大喜,遽言于相国。相国怒曰:“闺闱中人无端乃如是。且延赏女已嫁此人,怜其贫而赠薄,请益则加,奈何假托妖巫以相罔乎?”拗怒,与之帛五束。
是日韦行。月余日,到岐。岐帅以西川之贵婿,延置幕中,奏大理评事。寻以鞫狱平允,加监察。以陇州刺史卒,出知州事。俄而朱泚窥神器,驾幸奉天。兵戈乱起,征镇路绝,辇下军士,衣食将阙,独陇州贡献不绝于道。天子忠之,乃除御史中丞、行在军粮使。既而妖氛廓清,驾还宫阙,乃授兵部尚书、西川节度使。辞相国岁余,代居其位。相国闻之,拔剑将自抉其目,以惩不知人之过。左右执之,久而方解。闻知韦路入朝,盖以轻忽之极,无面目复见。
噫!夫人未遇,其必然乎!非张相之忽悔,不足以戒天下之傲者。
郑虢州騊夫人
弘农令女既笄,将适卢氏。卜吉之日,女巫有来者。李氏之母问曰:“小女今夕适人。卢郎常来,巫当屡见,其人官禄厚薄?”巫曰:“卢郎,非长而髯者乎?”曰:“然。”“然则非夫人之子婿也。夫人子婿,中形,且无髯。”夫人大惊曰:“吾女今夕适人,何以非卢生?”曰:“不知其他,卢非子婿之貌。”俄而卢纳采。夫人怒,援巫视之。巫曰:“事在今夕,安敢妄乎?即卢纳其身,非夫人之子婿也。”其家大怒,共逐焉。
及夕,卢乘轩车来,展亲迎之礼。宾主礼具,解珮约花。卢若惊,奔而出,乘马而遁。众宾追之不及。掌人素有丈夫气,不胜其愤,且恃其女之容也,邀客皆坐,呼女出拜。其貌之丽,天然罕敌,指曰:“此女岂惊人乎?今若不出,人以为兽形也。”众莫不嗟愤。掌人曰:“此女已奉见,众宾中有能聘者,愿赴今夕!”时有郑騊,为卢之傧相,在坐,起曰:“愿事门馆!”于是奉书择相,登车成礼。巫言之貌宛然,乃知巫之有知也。
后数年,郑仕于京,逢卢,问其走状。卢曰:“两眼赤,且大如盏,牙长数寸,出于口两角,得无惊奔乎?”郑素与卢善,乃出其妻以示之。卢大惭而退。乃知结褵之亲,命固前定,不可苟求。乃验巫言有征矣。
薛 伟
薛伟者,乾元元年任蜀州青城县主簿,与丞邹滂、尉雷济、裴寮同时。其秋,伟病七日,忽奄然若往者,连呼不应,而心头微暖,家人不忍即殓,环而伺之。经二十日,忽长吁起坐,谓家人曰:“吾不知人间几日矣?”曰:“二十日矣。”“与我觑群官,方食鲙否?言吾已苏矣。甚有奇事,请诸公罢箸来听也。”仆人走视群官,实欲食鲙,遂以告。皆停飧而来。伟曰:“诸公敕司户仆张弼求鱼乎?”曰:“然。”又问弼曰:“渔人赵幹藏巨鲤,以小者应命。汝于苇间得藏者,携之而来。方入县也,司户吏坐门东,纠曹吏坐门西,方弈棋。入及阶,邹、雷方博,裴啖桃实。弼言幹之藏巨鱼也,曰:‘五鞭之。’既付食工王士良者喜而煞之,皆然乎?”递相问,诚然。众曰:“子何以知之?”曰:“向杀之鲤,我也。”
众骇曰:“愿闻其说。”曰:“吾初疾困,为热所逼,殆不可堪。忽闷,忘其疾,恶热求凉,策杖而去,不知其梦也。既出郭,其心欣欣然,若笼禽槛兽之得逸,莫我如也。渐入山。山行益闷,遂下游于江畔。见江潭深净,秋色可爱;轻涟不动,镜涵远虚。忽有思浴意,遂脱衣于岸,跳身便入,自幼狎水,成人已来,绝不复戏,遇此纵适,实契宿心。且曰:‘人浮不如鱼快也,安得摄鱼而健游乎?’旁有一鱼曰:‘顾足下不愿耳;正授亦易,何况求摄。当为足下图之。’决然而去。未顷,有鱼头人长数尺,骑鲵来导,从数十鱼,宣河伯诏曰:‘城居水游,浮沉异道,苟非其好,则昧通波。薛主簿意尚浮深,迹思闲旷。乐浩汗之域,放怀清江;厌
崿之情,投簪幻世。暂从鳞化,非遽成身。可权充东潭赤鲤。呜呼!恃长波而倾舟,得罪于晦;昧纤钩而贪饵,见伤于明。无惑失身,以羞其党。尔其勉之。’听而自顾,即已鱼服矣。于是放身而游,意往斯到。波上潭底,莫不从容。三江五湖,腾跃将遍。然配留东潭,每暮必复。
“俄而饥甚,求食不得,循舟而行,忽见赵幹垂钓,其饵芳香,心亦知戒,不觉近口。曰:‘我人也,暂时为鱼,不能求食,乃吞其钩乎?’舍之而去。有顷,饥益甚。思曰:‘我是官人,戏而鱼腹。纵吞其钩,赵幹岂煞我?固当送我归县耳。’遂吞之。赵幹收纶以出。幹手之将及也,伟连呼之。幹不听,而以绳贯我腮,乃系于苇间。既而张弼来,曰:‘裴少府买鱼,须大者。’幹曰:‘未得大鱼,有小者十余斤。’弼曰:‘奉命取大鱼,安用小者。’乃自于苇间寻得伟而提之。又谓弼曰:‘我是汝县主簿,化形为鱼游江,何得不拜我?’弼不听,提之而行。骂之不已,弼终不顾。入县门,见县吏坐者弈棋,皆大声呼之,略无应者。唯笑曰:‘可畏鱼,直三四斤余。’既而入阶,邹、雷方博,裴啖桃实,皆喜鱼大,促命付厨。弼言幹之藏巨鱼,以小者应命。裴怒鞭之。我叫诸公曰:‘我是公同官,今而见擒,竟不相舍,促杀之,仁乎哉?’大叫而泣。三君不顾,而付鲙手。王士良者,方持刃,喜而投我于几上。我又叫曰:‘王士良,汝是我之常使鲙手也,因何杀我?何不执我白于官人?’士良若不闻者,按吾颈于砧上而斩之。彼头适落,此亦醒悟。遂奉召尔。”
诸公莫不大惊,心生爱忍。然赵幹之获,张弼之提,县司之弈吏,三君之临阶,王士良之将杀,皆见其口动,实无闻焉。于是三君并投鲙,终身不食。伟自此平愈,后累迁华阳丞,乃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