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晚晌,一个广东朋友请我在长安春吃饭。
他穿着青绿的短服,气度轩昂,英俊豪爽,比较在法国时的神态又两样了。他也算是北伐成功后新贵之一呢!
来客都是广东人。只有苏小姐和我是例外。
说到广东朋友时,我可以附带说明一下,特别对广东人的
好感。我常觉广东的民性之活泼好动,勇敢有为,敏慧刚健,忠诚坦白,是值得我们赞美的。凡中国那种腐败颓废的病态,他们都没有;而许多发扬国华,策励前进的精神,凡全球都感到惊畏的。这无怪乎是革命的根据地,而首领大半是令人钦佩的广东人了。
寒暄后,文蕙拉了我手走到屋角。她悄悄指着一个穿翻领西装的青年说:“这就是天下为婆的胡先生”!我笑着紧握了她手道:“你真滑稽”。
想起来这是两月前的事了。我从山城回来后,文蕙姊妹们,请我到北海划船,那里黄昏日落时候,晚景真美,西方浅蓝深青的云堆中,掩映夹杂着排红的彩霞,一颗赤日慢慢西沉下去。东方呢!一片白云,白云中又袭着几道青痕,在一个凄清冷静的氛围中,月儿皎洁的银光射到碧清的海面。晚风徐徐吹过,双桨摇到莲花深处去了。
这种清凉的境地,洗涤着这尘灰封锁的灵魂。在她们的倩影中,笑语里,都深深感到恍非人间了。菡萏香里我们停了桨畅谈起来!偶然提到文蕙的一个同学,又引起革命时努力工作的女同志:谈着她们的事迹,有的真令我们敬钦,有的令我们惊异,有的也令我们失望而懊丧!
文蕙忽然告诉我,有一位朋友和她谈到妇女问题说:“你们怕什么呢?这年头儿是天下为婆。”我笑起来了,问她这怎么解释呢?她说这位主张天下为婆的学者大概如此立论。
一国最紧要的是政治。而政治舞台上的政治伟人,运用政治手腕时的背景,有时却是操纵在女子手中。凡是大政治家,大革命家的鼓舞奋发,惨淡经营,又多半是天生丽质的爱人,或者是多才多艺的内助,辅其成功。不过仅是少数出类拔萃的女子,大多数还是服务于家庭中,男子负荷着全责去赡养。
因此,男子们,都尽量的去寻觅职业,预备维持妻妾的饱暖;同时虚荣心的鼓励,又幻想着生活的美满和富裕。这样努力的结果,往往酿成许多的贪官污吏。据说这是女子间接应得的罪案。
例如已打倒的旧军伐张宗昌,其妻妾衣饰杂费共需数十万。风闻如今革命伟人之妻妾,亦有衣饰费达十余万者(这惊人的糜费我自然确信其为谣言无疑了)。——男子一方面生产,女子一方面消费。这“天下为婆”似乎愤怨,似乎鄙笑的言论,遂在滑稽刻薄的胡先生口中实现了。我们听见当然觉得有点侮辱女性,不无愤怒。但是静心想想,这话虽然悄皮,不过实际情形是如斯,又何能辨白呢!
试问现在女子有相当职业,经济独立,不使人供养的有几多?像有些知识阶级的贵妇人,依然沉埋于金迷纸醉、富裕挥霍的生活中;并不想以自己的劳动换取面包,以自己的才能去服务社会。
不过我自己也很感到呢!文蕙她们也正是失业者。镇日想在能力范围内寻觅点工作,以自生活,并供养她五十余岁的病母。但是无论如何在北平就找不到工作,各机关没有女子可问津的道路。除非是和机关当局沾亲带故的体己人外,谁不是徘徊途中呢!意志薄弱点的女人,禁不住这磨炼挫折,受不了这风霜饥寒,慢慢就由奋斗仿徨途中,而回到养尊处优的家庭中去了。
这夜偶然又逢到胡先生。想起他的话来,我真想找个机会和他谈谈,不过事与愿违,他未终席就因有要事匆匆地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