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歌者

碧萧是一个女画家,近来因为她多病,惟一爱怜她的老父,伴她到这背山临海的海丰镇养病。海丰镇的风景本来幽雅,气候也温和,碧萧自从移居到这里后,身体渐渐地恢复了健康。

他们的房子离开海丰镇的街市还有四五里地,前面凭临着碧清浩茫的大海,后面远远望见,云气郁结、峦峰起伏的是青龙山蜿蜒东来的余脉;山坡上满是苍翠入云的大森林,森林后隐约掩遮着一座颓废的破庙。这是碧萧祖父的别墅,几间小楼位置在这海滨山隅,松风涛语,静寂默化中,不多几天,碧萧的病已全好了。黄昏或清晨时,海丰镇上便看见一位银须如雪的老人,领着一个幽雅俊美的女郎在海岸边散步,林中徘徊。

有时她独自一个携着画架,在极美妙的风景下写生,凉风吹拂着她的衣角鬓发,她往往对着澄清的天宇叹息!她看见须发苍白的老父时,便想到死去已久的母亲。每次她悄悄走进父亲的房里时,总看见父亲是在凝神含泪望着母亲的遗像沉思;她虽然强为欢笑地安慰着父亲,但不能制止的酸泪常会流到颊上。这样黯淡冷寂的家庭,碧萧自然养成一种孤寂冷僻的易于感伤的性情,在她瘦削的惨白的脸上,明白表现出她心头深沉的悲痛。

这时正是月亮尚未十分圆的秋夜,薄薄的几片云翼,在皎朗的明月畔展护着,星光很模糊,只有近在天河畔的孤星,独自灿烂着。四周静寂的连犬吠声都没有,微风过处,落叶瑟瑟地响,一种清冷的感触,将心头一切热念都消失了,只漠然引起一缕莫名的哀愁。

碧萧眼侍父亲睡后,她悄悄倚着楼栏望月,这里并不是崇岭瀑泉,这时也不是凄风苦雨,仅仅这片云中拥护的一轮冷月,淡淡地悠悠地,翻弄着银浪,起颤动流漾时,已波动了碧萧的心弦,她低了头望着地上的树影冥想沉思。

这时候忽然由远处送来一阵悠扬的琴声,夹和着松啸涛语,慢慢吹送到这里,惊醒了碧萧沉思之梦。她测着耳朵宁神静气的仔细听,果然是一派琴音,萦绕在房后的松林左右。这声音渐渐高了,渐渐低了,凄哀幽咽中宛转着迂回缠绵的心曲,似嫠妇泣诉,夜莺哀啼;悲壮时又满含着万种怨恨,干缕柔情,依稀那树林中每一枝叶,都被这凄悲的音浪波动着。碧萧禁抑不住的情感,也随着颤荡到不能制止,她整个的心灵都为这月色琴音所沉醉了。忽然间一切都肃然归于静寂,琴声也突然而止,月色更现得青白皎洁,深夜更觉得寒露侵人,她耳畔袅袅余音,仿佛还在林中颤动流漾,那一片黑森森的树林,荫翳着无穷的悠远,这黑暗悠远的难以探索,正和他渺茫的人生一样呢!

碧萧想:这是谁在此深夜弹琴,我来到此三个多月了,从来未曾听见过这样悲壮哀婉的琴音。她如醉如痴的默想着,心中蜷伏抑压的哀愁,今夜都被这琴声掘翻出来;她为这热烈的情绪感动了,她深深地献与这无限的同情给那不知谁何的歌者。晨曦照着了海丰镇时,多少农夫和工人都向目的地工作去了,炊烟缭绕,儿童欢笑的纷扰中,破了昨夜那个幽静的好梦。

碧萧在早晨时,发现她父亲不在房里了。下楼去问看门的老仆,他说:清早便见主人独自向林中去了。她匆匆披了一件外衣,出了栅门向北去,那时空气新鲜,朝霞如烘,血红的太阳照在渐渐枯黄的森林,如深秋的丹枫一样。走进了森林,缘着一条草径向破庙走去,那面有路通着海丰镇的街市。她想在这一条路上,一定可以逢见父亲在这里散步回来。不远已看见那破庙的山门,颓垣残塔,蔓草黄叶,显得十分凄凉萧森。她走上了台阶,忽然听见有人在里面低吟,停步宁神再听时,父亲正从那面缓步而来,她遂下了台阶,跑了几步迎上去说:

“爸爸,我来寻你的,你去了哪里呢?”

“到镇上看了看梓君,他病已好了,预备再过两星期就要回去。他问我们还是再住几天,还是一块儿回去呢?”

她听见父亲这话后,低了头沉思了一会,这里的环境,却是太幽静太美丽了,她真有些留恋不肯去呢!但她又想北京父亲还有许多事要办理,哪能长久伴她住在这里。因之她说:

“爸爸!如果你急于回去,我们就同梓君一块儿去。不然再多住几天也好,爸爸斟酌吧!他们等着我们吃早餐呢,我们去罢。”

走到铁栅门时,服侍碧萧的使女小兰在楼上扬着手欢迎他们,碧萧最爱的一只黑狗也跑出来跟随在她的足下嗅着。这时她心中充满了无限的衷感,这些热烈的诚恳的表情,都被她漠然不加一瞬的过去了。

碧箫同她父亲用完早餐后,她回到房里给她的朋友写一封信,正在掌管凝思的时候,忽然又听见一缕琴音由远而近,这时琴音又和昨夜不同,虽然不是那样悠远,但也含着不少穷途漂零,异乡落魄的哀思。这声音渐渐近了,似乎已到了栅门的左右,她放下笔走出了房门,倚着楼栏一望,果然见她家铁栅门外站着一个颀长的男子,一只手拿着他的琴,一只手他抚着前额,低头站在一棵槐树下沉思。浓密的树叶遮蔽了,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她觉这个人来的奇怪,遂叫小兰下去打听一下,他在那里徘徊着做什么呢!

小兰跑下去,开了栅门,他惊惶的回过头来,看见栅门旁立着一个梳着双辫,穿碧绿衣裳的小姑娘。他挟着琴走向前,嗫嚅着和她说:

“姑娘!我是异乡漂游到此的一个逃难的旅客,我很冒昧,我很惭愧的,请求姑娘赏我点饭吃!”

小兰虽是个小女孩,但她慈悲的心肠也和她女主人一样。她自己跑到厨房向厨子老李要了一盆米饭,特别又给他找了点干鱼、于饽饽一类的东西拿给他。

小兰在槐树下拾石子玩耍,等他吃完了,她才过来收回碗碟,他深深向小兰致谢,他说:

“姑娘!我不知用什么言语来代表我的忠忱,我只会弹琴,我弹一曲琴给姑娘听吧。”

他脸上忽然泛浮着微笑,轻轻地又拨动了他的琴弦。小兰回头望望楼上的碧萧,她憨呆地倚着栅门,等他弹完后走到林中去了,才闭门回来告诉她的小姐。

碧萧在接头看他去远后才回到房里,她想这个人何至于流落到求乞呢!他不能去做个琴师吗?不能用他的劳力去求一饱吗?他那种谈吐态度真是一个有知识的人,何至于缘门求乞,而且昂藏七尺之躯也不应这样践踏;也许他另有苦衷不得不如此吗?她吩咐小兰告诉厨子,以后每天都留点饭菜给他。

从此每夜更深人静时,她听见琴声在树林中萦回;朝阳照临时,他便挟着琴来到她家门口,讨那顿特赐的饱餐。吃饱后他照例在槐荫下弹一曲琴,他也不去别处。但过了两三天后,这左右的农家都互相传说着,海丰镇来了个弹琴的乞丐。

两个星期后,碧萧的病已全好了,父亲和她商量回北京去。

临行的前一天,将到黄昏时候,碧萧拿了画架想到海边画一幅海上落日图。她披了件银灰色的斗篷,携了画架颜色向海边去。走不多远已望见那苍茫的烟海,风过处海水滔滔,白浪激天,真是海天寥阔,万里无云。她捡了一块高的沙滩把架子支起来,调好了颜色,红霞中正捧着那一颗落日,抹着的那海天都成了灿烂的绯色,连她那苍白的面靥都照映成粉白嫣红,异常美丽。她怀着惊喜悲怆的复杂心情很迅速地描画着,只一刹那,那云彩便慢慢淡了,渐渐褪去了绯色,又现出苍茫的碧海青天。一颗如烘的落日已沉没到海底去了,余留的一点彩霞也被白浪卷埋了,这寂寞的宇宙骤现得十分黯淡。她掷了画笔呆呆地望着大海;她凄恋着一切,她追悼着一切,对着这浩茫的烟海,寄托她无涯的清愁。

这时候她忽然听得背后有沉重的足步声。回过头看,原来是那个流浪的歌者,他挟着琴慢慢地向这里走来。这次她才看清楚他的面貌:他有三十上下年纪,虽然衣履褴楼,形容憔悴,但是还遮不住他那温雅风度,英武精神;苍白瘦削的面靥上虽流露着饥寒交迫的痛苦,那一双清澈锐利的目光,还是那样炯炯逼人眉宇。她心里想:“真是风尘中的英雄。”

他走近了碧箫的画架,看见了刚才她素腕描画的那一幅海上落日,他微微叹息了一声,便独自走到海岸的高处,在这暮色苍茫,海天模糊的黄昏时候,他又拨动着他那悲壮愤怨如泣如诉的琴弦。这凄凉呜咽的琴音,将他那沦落风尘,悲抑失意的情绪,已由他十指间传流到碧萧的心里。

晚风更紧了,海上卷激起如山的波浪,涛声和着忽断忽续的琴弦更觉万分悲凉!吹得碧箫环鬓散衣袖轻飘,她忍不住的清泪已悄悄滴湿了她的衣襟。惨白的脸衬着银灰色的斗篷,远远看去浑疑是矗立海边的一座大理石的神像呢!是那么洁白,那么幽静,那么冷寂!

她觉得夜色已渐渐袭来,便收拾起画架,一步懒一步的缘着海岸走回来。半路上她逢见小兰提着玻璃八角灯来接。到了铁栅门口,她无意中回头一望,远远隐约有一个颀长的黑影移动着。

这一夜她的心情异常复杂,说不出的悲抑令她心臆如焚!她靠在理好的行李上期待着,期待那皎皎的月光来吻照她;但只令她感到幽优的搏击,黑暗的恐怖,月儿已被云影吞蚀了;而那卷着松涛的海风一阵阵吹来,令她觉得寒栗惊悸!小兰在对面床上正鼾声如雷,这可怕的黑夜并未曾惊破她憨漫的好梦。

她期待着月色,更期待着琴声,但都令她失望了;这一夜狂风怒号了整夜,森林中传来许多裂树折枝的巨响,宇宙似乎都在毁灭着。

翌晨十时左右,碧箫正帮着父亲装箱子,小兰走进来说:

“有小姐一封信,我放在你桌子上了。”

她把父亲箱子收拾好,回到自己房里果然见书桌上放着一封信,她拿起来反复看了一遍,觉得信来的奇怪,并没有邮票也没有写她的名字,只仅仅写着一个姓。她拆开来那信纸也非常粗糙,不过字却写得秀挺饱满,上面是:

小姐:

我应该感谢上帝,他使我有机缘致书于你,借此忏悔我的一切罪恶,在我崇敬的女神之足下。我不敢奢望这残痕永映在你洁白的心版上,我只愿在你的彩笔玉腕下为我落魄人描摹一幅生命最后的图画。

到现在我还疑惑我是已脱离了这恶浊的世界,另觅到一块美丽欢乐的绿洲呢!但是如今这个梦醒了,我想永随着这可爱的梦境而归去呢。原谅我,小姐,我这流浪欲狂的囚徒来惊扰你;但是我相信你是能可怜我的同情我的,所以我才敢冒昧陈词,将我这最后的热泪鲜血呈献给你!小姐,求你念他孤苦伶仃,举世无可告语,允许他把这以下种种,写出来请小姐闪动你美丽的双睛一读。

我的故乡是在洛阳城外的一个大镇,祖父在前清是极有威权的武官,我家在这镇上是赫赫有名的巨族,我便产生在这雕梁画栋,高楼大厦的富贵家庭中。十八岁时我离开了家去北京游学,那时祖父已死了,还剩有祖母父母弟I妹们在洛阳原籍住着。

近数年内,兵匪遍地,战云漫天,无处不是枯骨成丘,血流漂橹;我的故乡更是蹂躏的利害,往往铁蹄所践,皆成墟墓,三年前我那欢乐的家庭不幸变成了残害生灵的屠场,我的双亲卧在血泊中饮弹而亡,妹妹被逼坠楼脑碎,弟弟拉去随军牧马。只剩下白发衰老的祖母逃到我的乳妈家中住着。不久也惊气而亡。一门老少只余了我异乡的游子。凭吊泣悼这一幕惨剧,当时我愤恨的复仇心真愿捣碎焚毁这整个的宇宙呢!

我不希求什么了。这宇宙间虽未曾赐给我一点安慰。但我已在这时邀得你的同情,这几滴珍贵的同情之珠泪,便可淹没埋葬我这黯淡凄凉的生命,在你那光明洁白的心海中了。

我由海边回来,觉得我需要给你一封信,叙述我的一切让你知道;但既无笔墨,又无灯烛,阴云迷漫怕今夜更无月色。这时候我猛然想到小衫上还有一个金质的领章,这是中学时代一个最爱我的老牧师赠给我的,十年来从未有一刻离开我。我就拿了他到镇上换买了纸笔腊烛,伏在灰尘的神案上给你写这封信。

夜是这样恐怖,狂风由颓垣中袭来,几次吹熄我这萤火摇曳似的烛光,令我沉没于可怕的黑暗,这也许便是我一生的象征吧!我闭目时看见含笑的母亲,她在张臂欢迎着我!

明晨还到你家门口领那最后的一餐。不过你用惊奇的心情披读我这封信时,我已挟着我最爱的琴投向碧海中去了!去了,带着人间一切的悲哀去了。再见吧小姐!原谅我的唐突,接受我的感谢。我用在天之灵替小姐祝福!

你不必知道这是谁?在你心里,只是一个流浪的歌者。

海丰镇上忽然起了一阵惊扰,这消息传布的很快,不久便到了小兰的耳中:“海边沙滩上漂浮着一个男子的尸体”。她急忙跑上楼来告诉她的小姐。

一推门,是碧萧伏在桌上。她跑过去扶起她的头,见她玉容惨淡,神情颓丧,苍白的脸上挂着两行清莹的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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