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一九五八年初春,早晨。
:北京某胡同内。
:平海燕 王仁利 李珍桂 林三嫂 井奶奶 刘超云 诸所长 李天祥
「幕启」某胡同的一株大树下,树叶刚出芽。平海燕立,王仁利倚树而坐。
平海燕:怎样啦?大叔!
王仁利:行了,不要紧啦!
平海燕:我陪您到医院去看看吧?
王仁利:不用!不用!刚才我心里一阵闹得慌,现在过去了!
好姑娘,好同志,甭管我啦!我再定定神,就可以去上班!
平海燕:那我可不放心!您要是不愿意上医院,我把您送回家去,然后打电话给您请半天假吧?
王仁利:别,别请假!工作正紧张,我哪能动不动就请假呢?
平海燕:那么,我去给您找点开水,喝完再走?
王仁利:也不用,好同志!唉!同志,你知道吗?在解放前,我专受警察的气!
平海燕:您从前……
王仁利:卖力气吃饭,什么都干过,也蹬过三轮儿。哼,一想起当年的警察,再看看今天的警察,真,真是一言难尽!我受过多少欺侮啊!
平海燕:您受的那些气呀,我也赶上了个尾巴!
王仁利:你比我幸福多了,姑娘!我呀,并不比那时候街面上的任何人特别坏,可也不特别好,没作过对社会有好处的事!一想起来,我心里就发愧!
平海燕:那时候您就恨旧社会!
王仁利:同志,那时候我没有那么高的觉悟!我只能偷偷摸摸地出个坏主意,报复一下!
平海燕:您举个例子吧!
王仁利:啊——在北京沦陷时期,人人得给日本兵行礼!有一天我故意慢行礼。日本兵好揍了我一顿。后来,我拉上一个喝醉了的日本兵,我也好好地揍了他一顿!
平海燕:大叔,您有根!
王仁利:别叫我脸上发绕了吧,同志,我有什么根哪?我没作过什么对人有益的事!
平海燕:您现在可是挺好啊!
王仁利:现在我要是再不要强,还算个人吗?北京一解放啊,救了我的命!
平海燕:您现在是……
王仁利:去年还蹬三轮,现在是运输工人了。
平海燕:家里的日子过得还好吧?
王仁利:很好!很好!
平海燕:家里都有什么人哪?
王仁利:有……啊,有……同志,谢谢你,我行啦,赶紧去上班!
〔李珍桂上。
平海燕:大叔,我陪您走几步吧!
王仁利:同志,同志!你回去吧,回去吧,我真行啦!
平海燕:我跟您走几步,看看您是不是真行啦!
王仁利:好,你看!
李珍桂:他?他?他上这儿干吗来啦!莫非……
平海燕:李大妈,我问您上哪儿去?您干吗直勾勾地发楞啊?
李珍桂:啊,啊,我上车站接我的儿子天祥去!
他复员了,回来住几天,然后到工厂搞生产去。
平海燕:天祥就回来?那可真好!
李珍桂:是呀!我说,刚才那个人,你认识吗?
平海燕:不认识。他走着走着直晃悠,我把他搀到树下边坐了一会儿。我问他家里有什么人,他好象不愿意说。李珍桂不愿意说……
平海燕:哟!我忘了告诉他,我们管替人民寻亲觅友。难道他也许把家里的人丢啦?解放前那些年,天下大乱,有多少多少人家丢了亲人!
李珍桂:还不光丢了啊,我的好姑娘!卖儿卖女的事多得很呢!那个人不住在咱们这溜儿吧?
平海燕:我没问他在哪儿住,他不象是咱们这一区的。
李珍桂:也没问他姓什么吗?
平海燕:问啦,他姓王,从前是蹬三轮的,现在是运输工人。
李珍桂:噢……
平海燕:怎么啦?李大妈!
李珍桂:没,没什么!我既作街道工作,就得关心别人哪!
平海燕:在您当治保委员以前,您就爱帮助别人!
李珍桂:你真会鼓励我!好,我快走吧!
平海燕:我给您叫辆三轮吧?
李珍桂:不用!我会坐电车去,一会儿就到!噢,再告诉你一件事,小平!我们院子的林三嫂,前些日子,不是逛厂甸把孩子丢了,叫小刘同志给找回来了吗?平海燕是呀,林三嫂三十好几了,还象个孩子,喇喇忽忽的!
李珍桂:从那天起,她积极起来,进步的还真不坏哩!咱们都得给她打气,对不对?
平海燕:对!我马上看看她去!您快走吧,大妈!
李珍桂:我马上走!一会儿就回来,我想准有大汽车送我们!
〔林三嫂挑着水桶出来。
平海燕:三嫂!挑水去呀?
林三嫂:是呀,我挑,省得又麻烦你们的小刘同志啊!
平海燕:哼,恐怕小刘不见得高兴!
林三嫂:他不高兴,我们可全高兴了呢!李大妈,我,还有全院的人都说了:咱们院子里这么多人,可是天天小刘同志来给井老奶奶挑水,说不下去!今天由我开个头儿,我抓早去挑,挑满了缸!
平海燕:三嫂你真行!
林三嫂:好嘛,就专凭小刘同志给我找着了孩子,我也得卖卖力气!你看我多么马虎呀,净管自己看这个看那个,会把小虎儿给丢了!
平海燕:好在不会真丢了!
林三嫂:那不是因为你们真负责任吗?好家伙,别说真丢了,丢一会儿还差点把我急死呢!
平海燕:三嫂,把孩子送到托儿所去,您也出去找点工作,跃进一下,不好吗?
林三嫂:是呀,我也想过啦,在家里跃进不起来呀!
平海燕:对!得出去加入个什么组织!
林三嫂:可是呀,就怕老林不愿意!
平海燕:请李大妈劝劝他呀!大伙儿不是都愿意听李大妈的话吗?
林三嫂:对!
〔井奶奶出来。
平海燕:老奶奶,您好哇?好几天没看见您啦!
井奶奶:你这个姑娘不想着老奶奶嘛!看人家刘同志,林三嫂,真跟我的亲儿女一样!
平海燕:论岁数,我得是您的孙女,老奶奶!
井奶奶:哎!你们真叫我这老婆子心里痛快啊!八十岁了,没想到你们对我都这么好,叫我还想再活八十!三嫂啊,挑半桶吧,我一个人喝不了那么多水!
林三嫂:半桶哪行呢?小刘同志待会儿一看,缸没满,他准得又去挑!
井奶奶:真是的,谁见过当巡捕的给老街坊挑水呢?
林三嫂:老太太,现在不叫当巡捕的,叫人民警察!
井奶奶:我知道啊!可是,五十年前的话呀说着顺嘴儿!
平海燕:老奶奶,您也不光说五十年前的话,对眼前的事也挺关心的!
井奶奶:真会说话呀!你的话就好比玫瑰花儿张开了嘴儿,一股子香味儿钻到我心里去!嗯,嗯,我得告诉你:李大妈呀,刚才上车站接儿子去了。
平海燕:是呀,我刚刚碰见了她,她高高兴兴的!
井奶奶:高高兴兴的?在她出门之前,我去让她喝我一碗刚沏好了的茶。她呀,在屋里掉眼泪呢!
林三嫂:掉眼泪?那不象李大妈呀!她是咱们这儿的积极分子,不管风里雨里,什么事都走到前面,没皱过眉,干吗掉眼泪呢?难道她不爱她的儿子天祥吗?
井奶奶:三嫂,你可千万别乱说!她搬到这儿来的时候,老伴儿已经死啦,她只带着天祥,母子俩呀寸步不离,别提多么亲热啦!
平海燕:您没问过李大妈,她的老伴是谁,从哪儿搬来的?
井奶奶:问过,她只说是由城外头搬来的,别的呀,什么也不说!
平海燕:城外头还有什么亲戚吗?
井奶奶:天祥告诉我,他还有个叔叔!
林三嫂:说也奇怪,这几年了,咱们谁也没见过这个叔叔!
井奶奶:三嫂,我可不准你刨根问底地去问李大妈!你的嘴笨,说话没有分寸!
平海燕:对,三嫂,老奶奶想的对!咱们都愿意帮助人,可别叫人家觉得不好受!
林三嫂:哎!我就是个爆竹筒子!好,我多干事儿,少说话!
可是老奶奶也爱发脾气,不象李大妈那么有耐心,会说服人!
井奶奶:反正我比你强点!
平海燕:老奶奶,您想,李大妈干吗掉眼泪呢?
井奶奶:我猜呀,莫非她还另有儿女,所以一听说天祥回来,勾起来伤心?
平海燕:嗯!您想的有点意思!老奶奶,您得下点工夫,随机应变地问问李大妈和天祥。咱们不能袖手旁观,看着别人掉眼泪呀!
林三嫂:哼,我就不掉眼泪。遇见难事,我哇哇地哭!哟!小刘同志来了,我快跑!
刘超云:老奶奶,这是怎么回事?您叫林三嫂给挑水啦?
井奶奶:哪是我的主意呀,她自己要去!得啦,谁挑不一样啊,反正我老婆子沾了大伙儿的光!
〔诸所长走来。
诸所长:井奶奶!您好啊?
井奶奶:好啊!诸所长!来,说会儿话吧!
诸所长:不啦,我有事去!小平,你回去查一查拣来的失物,有到期上交的赶紧交上去,我一会儿就回来!老奶奶,再见!
平海燕:我就去,所长!老奶奶,过两天,天长点儿,我来给您拆洗被子!
井奶奶:那就更不敢当啦!再说,李大妈已经定下了,你说晚啦,好姑娘!
刘超云:小平,你去吧,我招呼着老奶奶!
平海燕:老奶奶,再见!有什么事只管叫我们作,我们都是您的儿女!
井奶奶:哎!哎!多么体面的姑娘啊!从前哪,我见着穿制服的就躲到远远的去;现在,我越看你们就越爱你们,你们简直都象鲜花似的那么叫人爱看!
刘超云:老奶奶,别夸奖我们了吧!我们的工作并没都作好!
我们哪,大多数都年纪轻,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井奶奶:你呀,小伙子,谦虚的有点过火!给我挑水的是你,给林三嫂找到孩子的也是你!那天,为救火,你还受了点伤!
刘超云:那……那都算不了什么!
井奶奶:算不了什么?你不明白呀,我们这上了年纪的人,从前遇见的净是惨事儿!现在呀,你们叫我这黄土埋了半截的老婆子心里老热乎乎的!
〔林三嫂挑水回来。
林三嫂:哟!刘同志,还在这儿哪?
刘超云:专等跟你换肩儿呢,三嫂!我来!
林三嫂:别抢!不把水倒在缸里,不能算我完成任务呀!
井奶奶:三嫂啊,叫他挑进去吧!要不然,你再丢了孩子,他可不管找啦!
林三嫂:老奶奶,您也学会拿我开心啦?
井奶奶:活到老学到老嘛!
〔胡同口外有大汽车停住声,众人告别声。
林三嫂:大概是天祥回来了!真快!〔李天祥扛着行李,同妈妈上。
林三嫂:大兄弟,天祥!回来啦?
李天祥:回来喽!你好哇?三嫂!老奶奶,您更硬朗啦!
井奶奶:唉!我大概永远死不了啦!近来连伤风咳嗽都跟我请了假喽!好孩子,你,你简直象个小老虎嘛!
李珍桂:老奶奶,他不光是身体好啊,还学了文化,已经是初中毕业的程度啦!
井奶奶:文武双全,横是快作元帅了!
李天祥:我复员了,老奶奶,作不了元帅!
李珍桂:天祥过两天就下工厂,我看他作个劳动模范,倒有把握!
刘超云:天祥!天祥同志!
李天祥:超云!服务的劲儿还是这么大!
刘超云:怎么回事?
李天祥:怎么回事?有复员军人的地方,叫你去挑水,听说过吗?
井奶奶:别挑喽!谁也别去!我的肚子装不下四桶水!
刘超云:这回不是给您挑,是给林三嫂!
林三嫂:给我挑?
刘超云:啊!你只顾了老奶奶,不看看自己的缸!
林三嫂:我的缸空啦?
刘超云:大概从昨天就空了!
林三嫂:嘿!要是开个竞赛大会,比比谁马虎呀,我准得头奖!
〔众大笑。
(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