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防下
昔者马江之战,兵船全数摧破;威海之役,复举新、旧战船尽为敌人所虏。见哂于外人,贻讥于小国,南、北洋之所恃,一旦几于烟消烬灭。
说者谓:“海军设立之时,心有所恃,致招外侮之来。今既片艘无存,不如自安孱弱,静以待时,若再剜肉补疮,造船购炮,将见国用日至于不支,而军事未必有起色。欲御侮而适以召侮,殊非万全之计。”
不知有海军之时,尚不足以御外侮,若并此而无之,则重门洞开,内皆酣睡,有不启盗贼之心者乎?且海军为陆军之佐,表里相扶不能偏废,闭关自守患在内忧,海禁宏开患在外侮。内忧之起,陆军足以靖之,外侮之来,非海军不足以御之。
自仿行西法以来,机械日精,虽训练未必认真,而已非从前可比,内忧自可无虑。若外侮之来不能预料,现虽群联辑睦,而鲸吞蚕食之心何国蔑有?其所以不即发难者,欲将中国利权尽夺,然后任其施为也。日本以兵力相胁,要求挟制割地通商,不啻导其先路焉。以一区区岛国,鱼肉中土尚不难如取如携,若俄、德、英、法诸大国久已雄视天下,以中国为可欺,一旦蠢然思动,其势力较日人为何如?如人之患病,然其发愈迟其患愈重。
西人惟利是图,以后通商之口愈多,交涉之事愈杂,若以势力不敌,处处顺受,事事听从,何以为国?若一龃龉则皆以干戈从事,犹孤客夜行,手无寸铁,突遇强寇,将何以御之?割台湾,偿兵费,择口通商,丧师糜饷,可以为前车之鉴矣。犹不亟讲求兵备,力图自强,即欲求为贪弱而不可得,又安望能洗丧师之耻,复失地之仇哉!
说者又谓:“战于大洋不如战于沿海,守外港不如守内河,敌国之师长于水,我国之兵长于陆,以空海上之地为瓯脱,诱之深入,聚而歼之。”
不知海疆一失,如人之血脉不通。凡泰西各国无不设立海军,岂可因噎废食,海防自此遂可不设乎(闻广东水师学堂业已裁撤)?此真不揣其本而齐其末也。从来讲备边者,必先利器,而既有利器,则必有用此利器之人。器者,末也;人者,本也。驾驶船舶,施放枪炮,辨识风云沙线,测量经纬度数,能纵横驰骤于洪波巨浸之中,历风涛台飓而不惊,当炮雨弹林而不慑,火龙百道神志愈闲,一舵在手操纵自如,变化不测,进退疾徐,皆以敌船为准,占上风以求必胜,俾敌船无所施其技,而后其用乃全,是皆人为之也。船坚炮利,器械精固,乃其次也。考马江、鸭绿江、威海之失,因事权不一,且统帅、管驾均未得人。(泰西观战诸舰将索皆奉其海部之威令,赴汤蹈火所不敢辞,及见南舰优游,置北难于不顾,未免动色相告,诧为异事。然日本则思之烂熟矣,华舰有南、北、闽、广之殊,陆军有湘、淮、旗、绿之别,明知两军相见,彼此必不相救应。争城掠地,易于拉朽摧枯,是以心气愈肆,胆气愈豪,皆谓水陆奔驰,我以全力相贯注,如入无人之境耳。今战氛已息,积弊毕呈,西人将勒成书,用垂炯戒。)
尝闻鸭绿江助战之西人名坍而者言:中国铁舰虽大于日本,而行驶不及日本铁舰、雷船不速。目击日本“吉野”舰所发快炮,络绎不绝。“定远”、“镇远”两铁舰仅发一炮,而“吉野”之炮,已约有四十弹丛集我舰,是人在舱面测量准头之法实无所用。且我舰甫开一炮,烟历十四分钟不散,手足忙乱,我军因是为敌所乘。若炮弹中实以泥土,虽中敌船亦不能炸,更无论矣。
又英《太晤士报》亦言:鸭绿江之战最足发人深省者,莫如快炮。日本“松岛”、“岩岛”、“桥立”三舰,各有计重英权五十吨之大炮,日人不用。中国则“定远”、“镇远”纯用大炮,而开放甚缓。日舰之伤华舰,非大炮力也,皆借小而极速之炮胜之。观乎此,则亡羊补牢可以知所变计矣。若幡然变计,所置船炮其速可与外国并驾齐驱,而统帅、管驾仍未得人,亦适以资敌耳。〔八卷本增:(西例,水师统领之职,非久在兵船管驾资格最深者不能升。吾国丁统领既非水师学堂出身,不谙管驾,亦不知水战诸法,西国语言文字,虽追随前教习琅提督数年,不过略识皮毛而已,故为管驾所轻。其中利弊俱为部下所蒙,糜费颇多,动为部下掣肘。自中日之战,北洋大臣始知丁统领之旷功溺职也,遂廷德将汉纳根为副统领。汉纳根乃陆军武员,非水师出身,亦用违其才。虽汉纳根知难而退,北洋大臣复请英人马格禄代之。查马格禄乃商船学堂出身,曾当怡和“南浔”船主,只知驾驶,于水战诸法茫乎未知,无策可画,无令可出。所用人才如此,安得不败,又安得不为各国轻侮乎?)〕
今欲求得人〔八卷本增:才〕,必先储才,而储才之法于前篇《学校》、《考试》、《水师》、《练兵》、《技艺》、《火器》论内已详言之矣。当此创巨痛深之后,正宜兴卧薪尝胆之思,枕戈待旦,洒涕誓众,励精图治,奋发有为。以中国之大,岂无英雄智奇之士足佐中兴?天下不患无人才,患所以求之者未至〔八卷本增:所用非所学〕耳。上以此求,下以此应,桴鼓感召,捷于影响。朝廷亟宜讲求认真仿办,〔八卷本增:以御外侮。况愚民无知,时为会匪煽惑,与教士、矿路工程为难,各国借保护为名,调兵据守,今日索此口,明日索彼口。我政府若仍畏难苟安,只求息事,非但海疆要口尽被占据,恐将为犹太、波兰、印度之续矣。悲夫!〕蒿目时艰,群雄四逼,若再因循,恐必蹈印度之覆辙矣!
按张司马所论虽切中时弊,尚有未尽言者,余尽所言以省当道。泰西商船主非学习兵法不能充当兵船主,兵船主尚不胜任,岂能不加考核,骤使之为水师统领乎?况西例:水师统领之职,非久在兵船管驾资格最深者不能升。今中国丁统领既非水师学堂出身,不谙管驾,亦不知水战诸法、西国语言文字,虽追随前教习琅提督数年,不过略识皮毛而已,故为各管驾所轻。其中利弊俱为部下所蒙,糜费颇多,动为部下掣肘。
自中日之战,北洋大臣始知丁统领之旷功溺职也。遂延德将汉纳根为副统领。汉纳根乃陆军武员,非水师出身,亦用违其才。虽汉纳根知难而退,北洋大臣复请英人马格禄代之。查马格禄乃商船学堂出身,初当怡和行“南浔”船主,因“南浔”失事改充天津驳船领港,只知驾驶,于水战诸法茫乎未知,无策可画,无令可出。正统领日以聚赌为乐,副统领日以饮酒谋欢,水师安得不败乎?(闻丁统领初欲人、船俱殉,惟洋人恐无船献敌,必为敌人所不客,唆扰众人不允。丁统领遂至自殉。)中国所用人才如此,宜为五大洲各国所藐视。此各国轻侮姗笑之所由来也,诚何足怪。呜呼!是岂非所用非所习之误欤?
尝见当道用人,并不量材器使,但取其文字,或采其虚声,不问其有无历练,若有交谊即委以重任,所以常致偾事。昔者世宗宪皇帝,圣明天纵,不论资格因材拔擢,欲重用其人,仍令其由渐递升,使之历练有素,洞悉下情,不为人所蒙蔽。今变法用人宜痛除积习,幼学壮行,不然,始失于因循,终失于卤莽,徒滋糜费,事无实效,将一蹶而不可收拾矣!
上篇附录张司马《论北洋海军失利情形》,尚不如《画图月报》所述尤为切实。于时管带“镇远”铁舰者,为美国麦吉芬副将,其言曰:
“鸭绿江之战,华舰发炮以击日舰远未能及。余立‘镇远’舰之天桥上测算准头,忽见日舰一弹直向本舰旁坠入海中,旋复跃起越本舰而过始沉海底。余偶下瞰本舰诸弁兵等,见管舵之福州人隐身于右舷避炮铁牌之后,面色如土。及日舰第二炮至,船身大震,管舵人已不知所之。继闻本舰炮声不能如连珠之相接。余急下桥而至舱面,将助炮手,俾速轰击,乃见总兵林泰曾匍匐于旁,口宣佛号。因叹:林固官也,为全船之司命,乃胆小如鼷,效乳臭小儿之啼哭,偾事必矣。”
及视其次各官,皆能各司其事,并无怯色,水手亦甚得力,惟福州人均栗栗危惧。无何,本舰之炮忽尔不灵。余自舱面悬足而下,将入炮舱审谛之。忽有一人掣我而大呼曰:‘此中地甚狭窄,汝思匿避,可别寻安乐处。’俯视则管舵者及十有二人在焉。殆知此处铁甲最厚,故皆蜷伏其中也。余不觉大怒,以足踢之,旋跃入舱中,手捶管舵人之胸,责以何得在此。余急于整顿炮位,未暇与若辈深较,事毕仍出至舱面。
两阵甫合,自觉胆略甚雄,大有灭此朝食之势,华人亦意气奋迅。及炮声隆隆,日弹蝗集,惟见华人之两膝皆颤,几不能立。方事之殷也,‘济远’船溃阵先逃,‘平远’舰伺隙遥避,且北洋舰队中尚有六艘远在鸭绿江中,其与日舰支柱者仅有八舰。日本大小兵舰共十有三艘。
华船之病:炮虽精于陆军,弹多实以沙泥,且配储不多,况弹中药线、铁管又实以煤灰,弹中敌船仍不炸裂,皆自取败之道也。至炮位运掉不灵,尤属致败之祸胎。惟日本驶船驾轻就熟,左右进退无不如志。我伤其一船,彼即有二三船驰往救护。我一船受伤,余船未敢前救,而日本已飞集二三船来扑,环而攻之。华军殊少巨弹,不能击日船使之遽沉。吁!惜哉!定、镇两舰之坚固举世几无出其右,故‘镇远’受日弹四百余颗,船身尚屹然无损。
官场之胆怯者无过福州人,向不敢与日本战,遂与水师提督相牴牾。兵端初起以迄末战,凡丁军门欲左者,若辈即共右之,不论事之是否,而必为是抗衡。丁军门纵有击日之意,而驶船诸法懵然不知,福州人益视军令为儿戏,恒架虚词以塞责。有时为丁军门览察,顿足怒骂,然终无可如何。除福州人外,类多胆略,平日为福州人结党排挤,至此皆能力战。‘济远’一舰上下均属福州人,故临阵先逃。
“各舰之大弊,惟在于炮。炮有铸自英厂者,有铸自法厂者,然舰中多用德人,乃德国克虏伯炮厂所派来者也。其于本厂所铸之炮在留心外,此则任其锈涩而不之顾,此英人所宜知也。”
以上皆麦吉芬副将语。盖麦君自沪回美,道出伦敦,画报馆使人问之,即采其崖略而纪之也。按麦君诋福州人胆怯偾事、结党排挤,其语或似过于激烈,大抵各省皆有勇怯之人,是在督帅知人善任,量材器使,用得其当。故西例初学视其人之性情相近,而后授以一业,亦此意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