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 囚
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哀痛恻怛，诚仁人之用心也。盖人生不幸，父母失教，既无恒产以资事畜，复无技艺以给饔飧。贫困无聊，流入匪类；致罹法网，横被官刑；土室棘垣，暗无天日；赭衣黑索，惨受拘挛。禁卒毒若虎狼，秽气积成疠疫。自斩、绞以下诸罪人本无死法，而久系瘐毙者往往有之，其冤惨可胜言哉？
近闻各直省州、县多设有自新所，以处轻犯，法诚善矣。倘更能参用西法以推广之，使军、流以下皆得自新自赎，则保全必多，办理亦易。全政体而广积阴功，当亦仁人所深许也。
以西例较之中国，虽法有轻重，律有宽严，而充工一端实可补今日刑书之阙。（考西国罪犯工作亦有数等，有狱中之工，有狱外之工。狱外之工，男则制造百货，女则纺织、刺绣等事。凡一犯入狱皆须习学一业。素有业者即于狱中执其本业。所获工资半给犯人私用，半归狱中公用。其有禁拘暗室，独作无用之苦工者，则罪情重大，务以劳苦之而已。狱外之工，如建炮台、筑监狱、开荒地，皆可由狱官监督而为之。）如汉时城旦鬼薪之类，古意之未尽亡也，实本于《周礼》，而推究其原，《周礼》“以圜土聚教罢民”。圜土，狱城也，有罪者入之，令其工作，俟其能改而舍之。夫莠民犯法，半迫饥寒，拘禁而生理益穷，释放而依然赤手，欲须臾缓死，必故态复萌。若不预为代筹，罪满仍无生路。故西人之治狱也，谋杀叛逆则缢杀之，余多罚锾。无力罚缴则系于狱，与凡已定军、流等犯，依律所限年份，稽其工作，如捆屦织席等事。其有素习工艺者，使各理旧业；顽蠢罪重者，则充一切卑贱劳苦之役，如除秽、砌路、修桥、筑垒之类。皆酌给辛工，派董经理，所食每日足敷糊口，留其所余，于罚满发放日，按名计数发给，俾得谋生。始治以应得之罪，终予以迁善之资。谁无天良？能不激励？至于牢狱拘禁之所，葺其房屋，勤其扫除，不使湿蒸破漏，以免受病而便作工。再设有浴堂、病馆，使医士掌之，地方清洁，饮食适口，其曲体人情若此。
或谓：“中国罪犯险诈，监狱辽阔，严为防范，尚虑脱逃，安能仿行西法乎？”不知泰西犯人在内执业，仍高其墉垣，严其约束；即在外为工者，亦伍耦有数，出入有节，稽查督责，健役相随。但于法外施仁，原不因仁废法，正无庸鳃鳃过虑也。
更有一法可以上下交益者，如令罪犯修治道途是已。今中国道途崎岖破碎，多未兴修。就近者言之，则一邑有一邑应修之路，一郡有一郡应修之路。就远者言之，则津、京一带为南、北孔道通衢，官宦绅商士庶必由之路，乃或凸或凹，或窄或斜，平日两马一车已极迟缓，一遇霪雨则道途泞滑，时有倾覆之虞，诚谕令地方官各按所辖地段，遣令流徒各犯兴修，酌给微资，代为收存，俟罪满之时发给，俾日后得以作本谋生。则必不致恣意妄为，复罹法网，而从此周道坦坦，履险如夷矣。憔修路宜仿西法，西人修路下皆平铺石块为基，或立或侧，或阔或狭，再以碎石及泥土平敷其上，用人、马、机器拽铁碌碡往来旋转，压之愈重，则路愈壑平。其路中高旁低可免积水，广阔以五尺为率，而城市繁庶之处则有阔二三丈，四五丈者。要皆平整坚固，所用之石以文理细密、质刚性韧者为佳。中国可用砂石、花刚石、青石，质虽不硬而性粘，其屑末著水与灰同功，用以铺路亦为合用。所铺之石厚至六寸或一尺，极重之车悉可通行无阻。
今果仿其法而行之，不惟无反无侧，正直荡平，并使各处狱囚练其筋力，调其气血，励其精神，不致常处覆盆，易生疾病，岂非一举而两得者耶！
查西律钱债之案甚宽。凡被人控告无钱清还者，虽贵如总统，亦可将其存欠帐目呈官报穷，摊数了结。如其所报帐目不符，查确有钱银寄顿别处实据者，即治以棍谝人财之罪。若不报穷，论欠数之多寡，定监期之短长。大抵至多监禁一年而已。其伙食银由原告按月送交司狱。倘逾期一日不送，狱官即将监禁者释放。或有不愿食监中之伙食者，准其在外自办，早晚送入。
凡犯钱债案者皆同居一处，与犯别罪之人不得同处。其屋宇宽敞，楼窗高朗。每人铁床一张，毡褥、被单、棉枕，无不洁净齐整。按七日一换，任人互相过谈，看书、写字、作文，惟不许高声大叫耳。正、副司狱必每日到处一巡，如有地方不洁等物，当饬洗刷，若有病即饬送官医调理。病人各寓一室。按月，官、绅士数人随同正、副司狱及医生巡查一周，如有巡丁勒索等情，准其告诉绅士，交狱官审办也。
我国如重商务，钱债与别案，似宣分别监禁惩办焉！
晁错云：“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再［制］衣，则寒。”饥寒并至而犹不为非者，寡矣！然人之初生，性无不善，特失于教养，甘为莠民，即孟子所谓“无恒产因无恒心，放僻邪侈无不为也！”牧民者亟宜教养并施，以格其往日之非，予以谋生之路。若徒绳之以法律，窘之以囹圄，谁非赤子，而忍令其性命身家轻于一掷？且惩者自惩，犯者自犯，此与仁者立人达人之意，非大相背谬哉！
今为化莠起见，莫如于监狱之外，另设工艺学堂。凡犯罪监禁之人，教以学习工艺：上焉者雕刻、绘写、制造钟表一切器用；次者缝纫、纺织、刺绣、编制衣巾、冠带、袜履等物；下至搓绳、制线、绩麻、编竹各技。因材施教，曲予裁成。其本有技能，如成衣、髹漆、削木等工，仍听其执业。严为督察，每日限令作工若干，不许偷闲畏懒。而又悬定赏罚：勤者稍减其罪，惰者加禁其时。每晚请通达事理善于辞令之人讲学劝导，或举昔时故事，或将往哲格言，反复敷陈，罕譬曲喻，作其忠义之气，格其嚣鸷之心，务使悔悟前非，释回增美。其所作之工，给予俸值，代为存留，俟罪满释出之时，全行给算。则蚩蚩之氓计工得值，技以精而可恃，心以感而知新。是被禁之时不啻代为造福，予以业而立基也。
或谓：“在禁囚徒，理应受苦，若令从事工艺，非惟监屋不敷，中国亦从无此政。”不知古来在狱著书者殊不乏人。如文王之演《易》，韩非之《孤愤》，后赵中书令徐光在襄国狱注解经史十余万言。以近者而言，皖省赵廉访于自新所创工艺学堂，处置轻犯。苏州彦太守将所获流氓押入清道局，督令扫街。上海淫伶高彩云被禁后押令修筑马路。此皆近日之事，人尽知之。若能推广章程，实心办理，则化桀骜为善良，国无游民，人无废事，将见百艺蒸蒸。民之幸，亦国之福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