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西斯廷圣母》
拉斐尔三十三岁。距离他制作《美丽的女园丁》的时代正好九年。这九年中经过多少事业!他到罗马,一跃而为意大利画坛的领袖。他的大作《雅典学派》、《圣体争辩》(Dispute de Saint Sacrement)、《巴尔纳斯山》(La Parnasse)、《惩罚赫利奥多罗斯》(Chatiment d’Hélidore)、《迦拉丹》(La Galacte)、《教皇尤里乌斯二世肖像》,都在这九年中产生。他已开始制作毡幕装饰的底稿。他相继为尤里乌斯二世与利奥十世两代圣主的宫廷画家。他的学生之众多几乎与一位亲王的护从相等。米开朗琪罗曾经讥讽这件事。
但在这么许多巨大的工作中,他时常回到他癖爱的题材上去,他从不能舍去“圣母”。从某时代起,他可以把实际的绘事令学生工作,他只是给他们素描的底稿。可是《西斯廷圣母》(La Vierge de Saint Sixte)一画——现存德国萨克森邦(Sachsen)首府德累斯顿(Dresden)——是他亲手描绘的最后的作品。
在这幅画面上,我们看到十二分精炼圆熟的手法与活泼自由的表情。对于其他的画,拉斐尔留下不少铅笔的习作,可见他事前的准备。但《西斯廷圣母》的原稿极稀少。没有一些踌躇,也没有一些懊悔。艺术家显然是统辖了他的作品。
因此,这幅画和《美丽的女园丁》一样是拉斐尔艺术进程中的一个重要证人。
《雅典学派》和《圣体争辩》的作者,居然会纯粹受造型美本能(pur instinct des beautes plastiques)的驱使,似乎是很可怪的事。这些巨大的壁画所引起的高古的思想,对于我们的心灵没有相当长久的接触,又转换了方向。由此观之,《西斯廷圣母》一作在拉斐尔的许多圣母像中占有特殊的地位。
幕帘揭开着,圣母在光明的背景中显示,她在向前,脚踏着迷漫的白云。左右各有一位圣者在向她致敬,这是两个殉教者:圣西克斯图斯与圣女巴尔勃。下面,两个天使依凭着画框,对这幕情景出神:这是画面的大概。
我们在上一讲中用的“牧歌”这字眼在此地是不适用了:没有美丽的儿童在年轻的母亲膝下游戏,没有如春晓般的清明与恬静,也没有一些风景,一角园亭或一朵花。画面上所代表的一幕是更戏剧化的。一层坚劲的风吹动着圣母的衣裾,宽大的衣褶在空中飘荡,这的确是神的母亲的显示。
脸上没有仙界中的平静的气概。圣母与小耶稣的唇边都刻着悲哀的皱痕。她抱着未来的救世主往世界走去。圣西克斯图斯,一副粗野的乡人的相貌,伸出着手仿佛指着世界的疾苦,圣女巴尔勃,低垂着眼睛,双手热烈地合十。
这是天国的后,可也是安慰人间的神。她的忧郁是哀念人类的悲苦。两个依凭着的天使更令这幕情景富有远离尘世的气息。
这里,制作的手法仍和题材的阔大相符。素描的线条形成一组富丽奔放的波浪,全个画面都充满着它的力量。圣母的衣饰上的线条,手臂的线条,正与耶稣的身体的曲线和衣裾部分的褶痕成为对照。圣女巴尔勃的长袍向右曳着,圣西克斯图斯的向左曳着:这些都是最初吸引我们的印象。天使们,在艺术家的心中,也许是用以填补这个巨大的空隙的;然竟成为极美妙的穿插,使全画的精神达到丰满的境界。他们的年轻和爱娇仿佛在全部哀愁的调子中,加入一个柔和的音符。
从今以后拉斐尔丢弃了少年时代的习气,不再像画《美丽的女园丁》或“签字厅”(Chambre de la Signature)时卖弄他的素描的才能。他已经学得了大艺术家的简洁,壮阔,省略局部的素描。他早年的圣母像上的繁复的褶皱,远没有这一幅圣母衣饰的素描有力。像这一类的素描,还应得在西斯廷天顶上的耶和华和亚当像上寻访。
拉斐尔在画这幅圣母时,他脑海中一定有他同时代画的女像的记忆。他把他内在的形象变得更美,因为要使她的表情格外鲜明。把这两幅画做一个比较,可见她们的确是同一个鹅蛋形的脸庞,只是后者较前者的脸在下方拉长了些,更加显得严肃,也是同一副眼睛,只是睁大了些,为的要表示痛苦的惊愕。额角宽广,露出深思的神态:与翡冷翠型的额角高爽的无邪的女像,全然不同。它是画得更低,因为要避免骄傲的神气而赋予她温婉和蔼的容貌。嘴巴也相同,不过后者的口唇更往下垂,表现悲苦。这是慈祥与哀愁交流着的美。
如果我们把圣母像和圣女巴尔勃相比,那么还有更显著的结果。圣母是神的母亲,但亦是人的母亲;耶稣是神但亦是人。耶稣以神的使命来拯救人类,所以他的母亲亦成为人类的母亲了。西方多少女子,在遭遇不幸的时候,曾经祈求圣母!这就因为她们在绝望的时候,相信这位超人间的慈母能够给予她们安慰,增加她们和患难奋斗的勇气。圣女巴尔勃并没有这等伟大的动人的力,所以她的脸容亦只是普通的美。她仿佛是一个有德性的贵妇,但她缺少圣母所具有的人间性的美。这还因为拉斐尔在画圣女巴尔勃的时间只是依据理想,并没像在描绘圣母时脑海中蕴藏某个真实的女像的憧憬。
和波提切利的圣母与耶稣一样,《西斯廷圣母》一画中的耶稣,在愁苦的表情中,表示他先天已经知道他的使命。他和他的母亲,在精神上已经互相沟通,成立默契。他的手并不举起着祝福人类,但他的口唇与睁大的眼睛已经表示出内心的默省。
因此,在这幅画中,含有前幅画中所没有的“人的”气氛。1507年的拉斐尔(二十四岁)还是一个青年,梦想着超人的美与恬静的魅力,画那些天国中的人物与风景,使我们远离人世。1516年的拉斐尔(三十三岁)已经是在人类社会和哲学思想中成熟的画家。他已感到一切天才作家的淡漠的哀愁。也许这哀愁的时间在他的生涯中只有一次,但又何妨?《西斯廷圣母》已经是艺术史上最动人的作品之一了。
